陆承霖一语成谶。

那天晚上，叶云深先是在饭桌上和王老板把酒言欢，明明已经喝了不少，王老板还是觉得不尽兴，提出换个地方，这下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一直折腾到凌晨才算结束。叶云深算是给足了面子，王老板深感满意，他的气出了，在智能化种植上也松了口，终于答应叶云深给极速耕耘一个机会。

整个晚上，叶云深竭尽所能保持着理智，正是这份理智让他逼得王老板答应明天上午主动联系极速耕耘，也是这份理智救了他一命。

送走王老板，叶云深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了急诊。

他在喝酒这方面一直比较克制，唯独有一次，他和陆铭恩出去应酬，也不知道是喝得多了，还是喝得急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洗手间，就那样生生喷出一口血，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从那以后，叶云深就很少喝酒了，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他不得不在旧病复发的边缘试探。

这一次，叶云深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喷出一口血，不过也差不多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住地冒冷汗，从喉咙到胃都在针扎似的疼。

鉴于有过胃出血病史，医生很快开了药，凌晨三点半，叶云深坐在急诊大厅打点滴。

凌晨的急诊室依旧忙碌，车祸、意外、急病，不断有人被送过来，一边因为吵吵嚷嚷，一边又因为胃里难受，以至于叶云深连闭目养神的机会都没有。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快要到上班时间，还有药没有输完，叶云深没办法，只好拔了针头往回走。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那种纸醉金迷的烟酒味像是镌刻在鼻尖上一样萦绕不散。叶云深又折腾了半天，终于在最后时刻出了门。

不出意外，他刚出门便看到等在外面的陆承霖，雷打不动的和一尊泥塑似的。

“早。”叶云深打过招呼，因为酒精和胃酸的作用，他的嗓子不太好，听上去有种极致的粗粝。

陆承霖没有回话，倒不是对叶云深有意见，而是被叶云深的样子吓到了。叶云深本就生得白皙，平常也难得在他的脸上见到一丝血色，如今更显憔悴，连唇上的一点嫣红也被抽干了。

陆承霖张了张嘴，他本想说一些安慰关心的话，也许是脑子里被一幅幅叶云深和不知道什么人一起厮混喝酒的画面占据了，话一出口便成了刺耳的挖苦，“看你这样子好像不只喝酒这么简单吧？”像是和无数小妖精大战五百回合，整个人都被榨干了。

叶云深也不反驳，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怎么？陆总有兴趣？”

“呵……”不知廉耻。陆承霖冷笑一下，算是回应。

电梯到了，叶云深跟随陆承霖走进去。也不知道是酒没醒，还是输进体内的药物起了作用，叶云深虚弱极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要不是有东西扶着，他似乎随时都会栽倒。

电梯启动，伴随着一瞬间的失重，叶云深下意识捂了嘴，等反胃的感觉过去，他缓缓说道：“我认识去公司的路，你也不用每天这样。”

“你当我想啊？”陆承霖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怕你迟到，你说你要是迟到了，我罚不罚你？你是我哥派来的，我要是不顾情面罚你了，知道的说我秉公办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让我哥难堪。”

叶云深揉着额头，无奈笑道：“大少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也许叶云深并不是有意的，但是陆承霖还是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些冒犯。因为这句话让他不得不再次接受一个现实——陆铭恩掌管着乾海集团，资产几十亿，不是他这样的创业公司能比的。

有什么了不起？他早晚会超过陆铭恩的。

陆承霖刚想骂回去，不经意间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那是一种木质香调的气息，像精灵一样扑在了他的心上。接近密闭的空间里，不用想也知道从哪里来的，陆承霖甚至能在闭上眼睛时想象到某人在灯红酒绿中恣意纵情的模样。

他到底和谁在一起，又做了什么？

某人就在眼前，心中的问题却无法宣之于口。原本的一点怨气顷刻间被莫名的酸楚替代，陆承霖抱着双臂陷入沉默。

忽然间，陆承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向叶云深看去，目光直勾勾的，由上到下，像是在寻找什么。

如果真的做过什么，一定会留下痕迹吧？

叶云深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警惕地问：“怎么了？”

“没有……”

电梯门打开，陆承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公寓大堂前，初升的太阳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留下灿烂的金色，伴随着微风拂过，陆承霖深吸一口气，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没想到他居然到了这样在意叶云深的地步，竟然想要扯开他的领带，拨开他的衣领，在他被衣物包裹着的身上一探究竟。

陆承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叶云深看不到他的表情，直觉以为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让他不高兴了。难道是身上烟酒味让他觉得厌弃？可是他出门前特意处理过，不只洗得干干净净，还喷了一些香水，要不就是觉得这个香水的味道不太好？

陆承霖不说，叶云深也不好多问，只是有意和陆承霖拉开一段距离。

叶云深已经和葡萄园的王老板达成一致，王老板今天上午会找极速耕耘洽谈智能化种植的相关事宜。叶云深心里清楚，王老板那边只是一方面，按照陆承霖的脾气，如果不是王老板低三下四地三催四请，陆承霖八成是不会回头。然而王老板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这次估计就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向极速耕耘抛出一个意向，不会表现出多么渴望合作的样子，要是陆承霖一时意气拒绝了，这件事也就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

眼看着快到公司了，叶云深知道不能再拖下去。

他上前一步，趁着这个机会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昨天的事情我了解了一下，我觉得现在农业产业转型升级是大势所趋，政府急需这方面的示范项目，葡萄园那边还是很值得争取的。”叶云深小心观察着陆承霖的表情，试探着问，“要不，您再试试？”

和叶云深想的一样，陆承霖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这是我试一试的事情吗？明明是那个老头的问题。”

“他那个态度可能是为了压价，毕竟是市领导牵的线，他肯定不敢怠慢，说不定今天就会来主动找你。”

“呵……”陆承霖轻笑一下，眼底尽是不屑，“就算他主动找我，我也要考虑考虑。”

叶云深早已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也相信陆承霖做得出来，他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陆承霖身后，片刻后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您不会是觉得这个项目难度大，不好完成吧？”

虽然叶云深的声音不大，但还是一字不落地落在陆承霖的耳朵里。他忽地顿住脚步，极其用力地反驳：“怎么可能？”虽然他们还没有在葡萄种植上实现过智能化，也没有对葡萄这种农作物做过深入研究，但是类似的项目做过不少，说起来也大同小异。再说了，就目前在市场上崭露头角的几家智慧农业公司来说，数极速耕耘的资本实力雄厚，技术力量最强，如果极速耕耘都做不了，还有谁能做？

陆承霖很少会表现出这个样子，他也许会在某些时候拿出身为老板的威严，但只有在涉及到他的专业领域时才会像现在这样目光坚毅，表情认真，周身上下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气势。

别人看到陆承霖的这副样子，大概会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叶云深不仅没有，还在心里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在提醒什么似的缓缓说，“不然的话，知道你拒绝了，不管是王老板、市领导还是别的什么人，大概真的会这么想。”

陆承霖想也没想，“他最好别来找我，不然我一定拿出最好的方案。”他发狠似的说着，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叶云深笑了笑，“我也就随便说说，谁知道王老板会不会主动联系。”

陆承霖冷笑一下，没有说话。

到了公司，陆承霖和众人打过招呼，一头扎进办公室。

叶云深走在后面，直到在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他将手握在玻璃门的金属把手上，迟迟没有推下去。

片刻后，不远处的靳沐阳察觉到不对，他急忙起身，几步走过来，关切地问，“叶总监？”

眼前的人还和以前一样，淡漠疏离，不苟言笑，只是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甚至可以说差极了。靳沐阳也不确定是不是光线的作用，因为叶云深除了脸色差一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见到有人来了，叶云深站直身子，淡淡道：“是不是谁把门锁了，怎么推不开。”

“是吗？”靳沐阳觉得奇怪，他让叶云深退后，自己握着门把手试了一下，很轻松地推开了，“没有啊。”

“刚刚可能是卡住了。”叶云深向他微笑颔首，“谢谢。”

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却没来由地让靳沐阳心神一荡。他总觉得叶云深曾经是乾海总裁，高高在上惯了，哪怕被派到了这里，和他们也有着隔阂。

可是直到刚才，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叶云深的那句“谢谢”是那样温柔，就算有再多的坚冰也能在顷刻间化作春水，缓缓流逝。

“啊？哦，不客气。”靳沐阳说完，仓皇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