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里,叶云深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他的手指修长,水流浸润过他的肌肤像春水扫过冰凌似的。洗好后,叶云深抽出擦手纸仔仔细细地将手擦干,接着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头发。
酒店洗手间的装修风格和包间的装修风格一脉相承,光可鉴人的地砖,整面墙的镜子,暖黄色的灯光,弥漫着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除了时不时传来的呕吐声,一切堪称完美。
许久之后,陆承霖从里面出来,他将手撑在洗手台上,看上去难受极了,“什么1980年的老酒,绝对是假酒。”
叶云深觉得好笑,“那你还喝那么多。”叶云深知道,在这样的饭局上,陆承霖少不了要喝酒应酬,所以他才会假装无意似的透露出一些信息,“我是来给二少帮忙的。”这句话一出,那些人收敛不少,再没有人敢灌他,偏偏陆承霖和着了魔似的,不用人劝,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拦都拦不住。
陆承霖没好气地抱怨:“还不是你不喝酒。”
“谁说我不喝酒?”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陆承霖的手却忽然顿住了,他蓦地转头看向叶云深,一双眼睛既有孩子般的懵懂,又有数不尽的委屈,更有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恼怒。
陆承霖清楚地记得那天加班到很晚,他和叶云深在回公寓的路上,他提出请叶云深吃炸串,还叫了一瓶啤酒。
“我不喝酒。”叶云深说这句时的情景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的他就觉得奇怪,叶云深身为乾海集团的总裁,各种饭局应接不暇,怎么可能不喝酒。其实那时的他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现在,叶云深用漫不经心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将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抛在他的面前——他不是不喝酒,只是不愿意和他喝酒而已。
说来也怪,不过是喝酒,喝与不喝都很正常,他实在不该这么介意。再说了,对于这个结果他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竟然会这样痛。
陆承霖惨然一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叶云深从没见陆承霖这样笑过,他先是一怔,很快,更让他惊惶的一幕发生了,他居然在陆承霖眼底捕捉到了波澜起伏的水雾。
他……
叶云深还来不及确认,陆承霖已经转回头,捧起清水泼在脸上。
洗手间里充斥着绵绵不断的水声,叶云深却感到一丝诡异的尴尬。他终于想起来他好像和陆承霖说过自己不喝酒。叶云深不想他有所误会,解释道:“其实我不是不喝酒,我只是……”
“好了。”陆承霖直起腰,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叶云深。他忽地弯起唇角,有些戏谑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不喝酒,只是因为有病,医生不让你喝,对不对?”他抽出擦手纸,一边擦手一边冷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么多。” m..coma
“我……”陆承霖说的就是他想说,这也确实是事实。怎么办,叶云深再次感到一阵无措,他总不能再编个其他理由骗他吧。
叶云深迟疑着没有说话,这副样子落在陆承霖眼里反倒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原来他对自己的敷衍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连费点心思编个瞎话都不肯。
“呵……”陆承霖再一次笑出声,接着狠狠将擦手纸扔进垃圾桶。
陆承霖转身出了洗手间,长长的走廊里,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寂落寞。叶云深追了几步,又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拉开一段距离。
包间里依旧人声鼎沸,大家见陆承霖回来了,连忙招呼他继续喝酒。仅仅一门之隔,陆承霖立刻换了一副脸孔,他一扫之前的阴郁,好像游鱼一般在众人中流连。
叶云深记不清他喝了多少,只能听到其他人不住地夸赞,“陆总好酒量……”
“陆总真给面子……”
陆承霖似乎也乐在其中,有时候也不管别人说什么,拿起杯子就喝。
叶云深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在陆承霖又要自己灌自己的时候,他忽地伸出手,按在陆承霖的杯子上,说:“别喝了。”
叶云深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种无法忽略的清冷与威严。包间里的人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吵吵嚷嚷的,陆承霖忽然觉得有些心烦。
他一个眼神撇过去,“你管我?”
“别喝了。”叶云深又说了一遍。
因为是西便服,叶云深没有打领带,他的领口微微敞开着,陆承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一片平时难得一见的瓷白。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身子向后一仰,调笑道:“我不喝也可以啊,你喝吧。”
“……”奢华的水晶灯和精致的玻璃杯映衬出一片奇异的柔光,也照得叶云深的脸色明显一变。
下一秒,叶云深倏地抽回手,他的力气不小,陆承霖被他一带,小半杯洒跃出酒杯酒在他的手上,滚烫、炽热……
酒当然不会是烫的,可陆承霖却觉得手上的酒比铁水还要骇人。他一口喝了下去,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浓烈的快要将他的胃烧穿,“咳咳……”
大概是被呛到了,陆承霖不住地咳嗽,他在心里和自己说,再有一次,只要叶云深再说一次“别喝了”,他一定乖乖听话放下酒杯。
说呀,快说呀……
没关系,再等等……
算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不管陆承霖怎么给叶云深机会,叶云深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表情漠然地抱着双臂,再不说话了。
“好……”
陆承霖也不再执拗,恰恰相反,没了叶云深的束缚,他也彻底放开了,继续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不停地喝酒。陆承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赌气,因为他很快便醉意萌生,分不清哪个是酒哪个是水,哪个是人哪个是叶云深。
叶云深快要被气死了,都说了别喝了,他还要往死里喝,现在好了,陆承霖醉到不省人事,他还要负责把他送回去,谁让陆承霖是自己的老板。
“喂,这边,你能不能站好……”
陆承霖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走一步晃三晃,还有好几次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叶云深的体力本就不怎么好,拎个箱子上楼都费劲,更别说是对付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活人。
好几次,陆承霖都把全部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不得不扶着墙才没有狼狈栽倒。
“好了好了,到了……”
叶云深好不容易把陆承霖弄进房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松开了环抱着陆承霖的手。他的本意是陆承霖爱睡哪儿睡哪儿,只要不是酒店走廊就行,谁知道刚刚还软成一滩泥的陆承霖自己踉跄两步,结结实实地摔在靠门这边的床上,迫不及待地发出满足的叹息。
“呵……”叶云深忍不住冷笑,“看来也没醉糊涂,还知道自己找床……”
等一下。
床上的陈设引起叶云深的警觉,他忽然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糟了,这是自己的房间,陆承霖睡的是他的床!
叶云深几步过去,一把拽住陆承霖的胳膊,“喂,起来。”
“不要……”陆承霖哼哼唧唧的像个孩子,他的脸,他的手,凡是肌肤能触碰到的地方都在贪婪地享受着从未有过的丝滑与冰凉。
真是太舒服了,像在云上一样。
“快起来!”叶云深嫌恶地催促,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在忙乱中拿出来一看,上面有三个字——陆铭恩。
叶云深直起身子,习惯性地将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喂?”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让人听不出他刚刚把一个醉酒的人弄上楼,又和这个人因为睡在哪里的问题发生争执。
电话那边的人停了停,许久后才问:“你在那边适应吗?”
“不适应。”
“……”陆铭恩显然被他的答案噎住了,他再次停了片刻,接着换了话题,“你知道他为什么创业吗?”
“这个啊……”叶云深看了床上人事不省的人一眼,转身向洗手间走去,“他倒是和我说过。”
陆铭恩霎时紧张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他怎么说的?”
叶云深关上洗手间的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额头,“让我想想,还挺长的。好像是什么当前的中国正处在经济转型期,涌现出很多新形势新变化,其中就包括第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和产业结构升级……他希望发挥自身所学,为中国农业做出一些贡献。”
“……”听叶云深说完这么一大串,陆铭恩一口血差点吐出来,如果这是一个玩笑的话,他并不觉得好笑。
“你信吗?”陆铭恩问。
“不信。”叶云深说,“因为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如果想要完成由劳动密集型产业向技术密集型、知识密集型产业为主导的转变,势必需要人才和资金的支撑,而长久以来的城乡发展不平衡让乡村处于劣势地位,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态,任何更高层面的构想都将成为空谈。”
“……”陆铭恩再次无语,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电话会变成一堂产业经济课。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感觉到叶云深语气中的消极,陆铭恩换了一副口吻,“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只是暂时的。从小到大,他的成绩都比我好,不只一口气读到博士,还连续拿了两个博士学位。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庆幸的,因为他自己也说他对经商不敢兴趣,只想搞科研做学术,以后到大学当个教授什么的。谁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创业,你说……他不会是惦记上家产了吧?老爷子一直把我当继承人,可也不敢保证不会改变主意。”
叶云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悠悠道:“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只要他有这个心思,一定会露出马脚。你一定要盯紧他,有什么动向马上告诉我。”
叶云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吐出一口气后,说:“我尽力。”
许久之后,叶云深才发现那边的人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他放下手机,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他明明没有喝酒,却也感到些许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该做些什么。
也许是太累了吧。
叶云深打开门,出乎意料,迎接他的不是对面衣柜上的镜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觉得那人好像一座山似的压了过来。
叶云深怔了怔,问:“你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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