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快要进站了，

前方车头处传来嘹亮的汽笛声，金属刹车片在车轮上擦出一道道淡金色的火花。

“先生，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哈罗盖特。已经用电报通知了车站，您一下车，就会有马车接您。”

列车员恭敬的乘客耳边耳语。

“您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他微微弯腰。

“不需要了，谢谢。”

他依然躬着腰，没有起身。

程仪看着对方期待的眼神，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明白列车员是在等待着小费。

他哑然失笑，惊觉自己也是需要给小费的体面人了。

不同于去伦敦时的狼狈，程仪现在坐在一节华丽无比的车厢中。

整间车厢看上去就像是一家狭窄的豪华套房。

通道上铺着土耳其手工织物地毯，实木桌子上刷着清漆，黄铜和纯金的装饰随处可见，甚至里面还有一个青铜制作的浴缸。

即使是现在在以每小时35英里时速前进的火车上，只要程仪愿意，挥挥手，立刻就会有侍者为他准备好浸泡着玫瑰花瓣的洗澡水，水温误差不会超过0.3。

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他一个人服务。

这辆火车头后面只挂着一节车厢，根本就是一趟专列。

今天是圣诞节后的第三天，他还以为至少再后等一个星期，才能买到通向哈罗盖特的车票。

结果昨天朱丽叶的管家向一名欧洲邮车公司的独立董事发了一封电报后，就告诉自己有一辆专车正等在伦敦的老火车站，随时愿意为自己效劳。

程仪这才知道，英国的铁路班次并不密集，现在列车公司大多都提供私人包车服务。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钱，随时都可以在不影响主要班次的情况下为自己安排一趟专车。

管家还遗憾的表示，这里是伦敦而非西西里，否则，加图索家会有三列完全属于自己的豪华列车，提供给家族成员和客人出行使用。

“转眼间就真的成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了。”

他想。

程仪打开鹿皮钱包，里面整整齐齐的躺着一沓丝绢一样的纸币。

英国发行的正在流通的纸币花纹很简单，上面只在白底上印有简单的墨迹和英格兰银行行长的签名，所以也被称为素白英镑。

钱包里每一张纸币都是五十英镑，相当于他过去一年收入的五倍。

而同样面额的纸币，他有足足二十张。

一千英镑。

这是朱丽叶给的第一笔预付款。

“真的不好意思。”

程仪充满歉意的把钱包朝着侍者晃了晃，“我身上没有零钱。”

“没关系。希望您旅途愉快。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摇铃叫我。”

侍者明显有些失望，但他不敢对这位包车出行的小绅士露出任何不满。

他最后一次朝程仪躬身，礼貌的转身离开。

金钱真的有一种谜一样的魔力，怪不得历史上高高在上的国王和皇帝也要对他们的债主美的奇公爵卑躬屈膝。

他去伦敦前，只是一个东方流浪儿，像是路边一根无人问津的杂草，无论是巡警，酒店的侍者，还是高高在上的主教，谁都可以来踩自己一脚。

这才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同样的身体，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脸。

只要身上穿着高定的礼服，钱包里装着厚厚一卷的英镑，立刻就成了人上人。

即使那位可怜的列车员为自己服务了十几个小时而没有得到一便士的额外收入，也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任何不满。

这就是人生的变化吗？

社会曾经如一面围城把自己这个流浪儿困在其中，他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挣扎却逃无可逃。

结果高高在上的加图索小姐随便伸出了一根手指，那些曾经在程仪眼中坚不可摧的社会壁垒就在瞬息之间崩塌不见。

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含量，却又如此的真实。

其实大概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是谁，你是否良善，是否坚毅。只要你有钱，有几个了不得朋友，你就是别人口中“值得尊敬的绅士”。

你要没有这些，你就又变成了“该死的东方佬”。

程仪叹了一口气。

他凝视着窗框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原本心中”衣锦还乡“的激动，渐渐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

汤姆先生最近交了好运。

他是一位典型的无所事事的英国中年包租公，在哈罗盖特的廉价平民区有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

像大多数包租公一样，他把底层出租给一家对外营业的小餐馆，二楼的房间自己住，三楼到四楼出租给打字员，小文员这样的中产家庭。

至于最破旧的阁楼，他也没有空置，租住给了一个叫哈里森的工人家庭和一对没爹没娘的流浪儿。

他吃饭就在楼下解决，洗衣服则交给阁楼的哈里森太太，每天除了吃，就是在各种俱乐部晃荡，一年下来除了给公寓看门人的一小笔薪水之外，也能攒下大几十镑的积蓄，算是城里富裕人士中的一员。

之所以说自己交了好运，那是因为圣诞节那天晚上，竟然有黑衣人架着马车，行色匆匆的赶到这里。

对方开出了一笔至少在正常价格十倍的钱想要买下他的一间阁楼。

虽然汤姆至今没有搞明白到底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但他还是乐呵乐呵的答应了，就当成圣诞节收到的意外惊喜好了。

然而，怪事最近一桩连着一桩。

今天早晨，他刚刚吃完饭，结果就发现又一辆往日罕见的私人马车停到了自己的廉价公寓楼门前。

随即，他看到一位穿着讲究的青年绅士向着公寓楼门前走来。

汤姆立刻就迎了上去。

“先生，先生，我是这里的主人，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他点头哈腰的问道，心中期待再一次交到好运。

“汤姆先生，您好。”绅士率先像他打了一个招呼。

“您……您认识我吗？”

汤姆隐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一点耳熟。

“当然认识你，你是我的房东啊。”绅士摘下头顶的呢子礼帽，露出下面那张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脸。

“你是，你是那个……你是程仪！”

他想了半天，终于艰难的回忆起了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