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鸿起步相随，黎木华举起那张黑色铁弓拦在他身前，冷声道：“请王……王爷远隔数步，切勿太过相近。”

缓缓转过身来的苏念雪有些微羞轻笑，刚要开口为梁惊鸿开脱几句，看到他果断地后退一步，便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继续前行。

梁惊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慢步跟随而去。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黎木华和那位牵着他马匹的女子并列而行。

听闻身后尚有一人始终没有动静，梁惊鸿便停下脚步看向身后，有些不解地说道：“你为何还不走？莫非也在等着有人给你牵马？”

听闻梁惊鸿的言语后黎木华和那位女子也都不约而同地驻足回首，就连苏念雪也不由得回身看向恩克托。

再次看向苏念雪的恩克托，只看了一眼便连忙低下头，好像雪仙子美名下的那张惊艳绝尘之貌宛如草原上永不落的太阳一样耀眼夺目，使得恩克托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不仅如此，恩克托更是再次举拳跪地，开始施礼。

梁惊鸿还注意到他这次还是双膝跪地。

“牧民恩克托拜见第四……”

苏念雪微涩一笑，挥手轻声道：“你起来，不用行礼。”

“是。”随即站起身来的恩克托低垂着头，依然不敢直视苏念雪。

梁惊鸿眨了眨眼，有些诧异地指着苏念雪，看着低着头的恩克托说道：“你不敢看她的真容？这又是为何？”

一旁的黎木华冷哼一声，嘲讽道：“泥潭里的牛蛙怎敢仰望天空上的雄鹰。”

梁惊鸿知道这是草原上的一句谚语，换做南陆话，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可是他知道恩克托不过是受了自己蛊惑，只是想目睹仙子芳容一眼，要不然他真是不会踏入这北归林的。

纵然真是天仙下凡，凡人仰望一眼又能如何？怎么就到了这里，竟是这般严苛。所以他有些不解地追问道：“就只是看看都不行吗？”

黎木华默然地扫了一眼恩克托，无比嫌弃地说道：“可以，如果你要是像你我这般就可以。”

梁惊鸿满脸诧异的问道：“他怎么了？”

“贪生怕死的草原叛徒，怎么能够用他卑鄙又肮脏的眼睛仰望至高无上的翰儿朵右主。”仰起头的黎木华高傲的凝视着恩克托，冷哼一声后转过头来看着梁惊鸿，语气缓和道，“要不是他‘恩克萨之子’的名号还能有些用处，驻守雁北城这些年来又杀了不少荒人，要不然的话别说是大汗了，就算是太阳汗又怎么会让他苟活至今？”

“斡儿朵右主？”梁惊鸿有些诧异的身子微微一震，惘然回首的他抬起头看着迎上她的目光还能微笑的苏念雪，“你是皇后？”

苏念雪抿了抿嘴，有些怅惘的说道：“第四斡儿朵雪仙皇后是我原来的名号。”

“现在呢？”梁惊鸿挥手比划着此地，有些伤感的说道，“打入冷宫了？”

“嗯。”苏念雪点了点头，抬起衣袖转过脸看向别处。

梁惊鸿看了眼恩克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其求情道：“那就让他打些酒水干粮一类后就此离开吧？”

苏念雪挥手收袖，转身说道：“无妨，一同带进来吧。”

黎木华有些不悦地低声迟疑道：“这……”

停住脚步的苏念雪回头说道：“将军不必在意，我已非斡儿朵右主，又何须在意这些。”

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穹之上再次飘落的大雪，苏念雪伸出手掌摊开在这身前只有暖风无飞雪的天地里，眼神里夹着淡淡伤感，无力的说道，“既然同为江湖沦落人，相逢即是缘。况且又只是借地暂避风雪，怎能闭门谢绝？”

黎木华顿了顿，嘴唇微启，还欲出言阻止，一旁的女子连忙抢先道：“是。”

黎木华叹了口气，朝着恩克托狠狠瞪了一眼，满脸厌恶的说道：“那走吧。”

“是。”

一行人沿着湖泊边缘而行，在苏念雪的带领下继续朝着更深处的树林走去。

梁惊鸿看到湖中心立有一块巨石，没出水面半丈有余，巨石顶端插有一把长剑，长剑剑身通体发红，其上还弥漫着一股淡红色的云气。

走在湖边，越发觉得有股热浪袭来，就连湖面上都腾升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同时也能感受到太上心决那股无形威压正如同那层水汽慢慢蔓延，逐渐笼罩在这方天地之间。

梁惊鸿便知正是那把长剑之中源源不断的太上心决使得周遭方圆温热如春，不禁忍不住伸出手试图更为深入地感受依附在那把长剑上的太上心决的真正威猛。

听到有“嗡嗡”声响传来，苏念雪转头一看，发现正是那把长剑颤抖不停发出了声响。

继续沿着湖边行走的苏念雪低声浅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道：“王爷连上一代青城山掌教心道子天师的佩剑也敢觊觎？”

“要知道心道子天师仙逝之前可是将毕生功力全部传到此剑之上，太清上境的功法王爷可能消受得了？”

慌忙收回手的梁惊鸿有些窘迫的轻轻摸了摸额头，肃穆站定的他整理一下衣袍后朝着那把长剑托手而拜，然后转过头看着苏念雪曼妙的身姿，浅笑道：“世间修行法门万千，但终究殊途同归，皆为修身养性以证道成仙。虽有说法不同，但依据境界而划分，都可以九品四大境来囊括。九品之下初三品筑基，上四品入道，上二品小成。跨过九品鸿沟踏入四境方得成仙之法，证道初成，成仙更是有了指引。”

梁惊鸿话锋一转，极为干脆地说道：“不知仙子如今已是何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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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雪微微一笑，婉言道：“自是没王爷高。”

“当我没问。”梁惊鸿苦笑一声，有些尴尬的抬手一挥，微微弯腰道，“请仙子继续带路。”

“王爷请。”苏念雪回身还礼，做出“请”的手势后，再次挥手收袖，转过身秀步轻舞，悠然前行。

路过那几间木屋时，梁惊鸿看了一眼，发现几间木屋都是好久没人居住的破败模样。

远远看着没什么，可是走进了才发现透过破败不堪的门窗一眼看进去，屋里的桌椅柜案早已经散架摊落一地，房间到处都是积落的灰尘。

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生锈腐坏的断刀残剑。

“百年前三教合力征伐魔族，返途时路过此地便建林为界，用以警示后人再勿前进。”轻轻抬手指了一下那几间木屋的苏念雪特意放慢了脚步，继续介绍道，“这几间木屋便是当年滞留下来的屠魔前辈建造此间树林时修建的临时住所。”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纵然是功法大成的诸位先贤，想要在这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建造如此不大不小的一片林地，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想来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为此他们竟然耗尽了毕生修为，更是在功力耗尽之时惨遭魔族余孽杀害。这其中就有青城山掌教心道子天师。”

“虽然诸位先贤天师奋力反击，以命相搏杀掉了所有的魔族余孽，只是已经无力回天的他们也只能无奈的饮恨于此。”

“雁北以北，见林当归这句话算是他们最后的遗言，可惜两位终究还是没能听进去。”停下脚步的苏念雪转过身来看着梁惊鸿和恩克托，春风徐徐的眼神突然一凛，漠然道，“那就烦请两位记住这次的教训，来世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眼底瞬间泛起两道寒意，话音未落之际她左手一挥，红鞘长剑应声出鞘，在她惊艳绝丽的脸上划过一道寒光，紧握长剑的她肩头一耸，眨眼间举着剑刺向身前的梁惊鸿。

恩克托见状，一直沉寂在苏念雪讲述的故事里的他迟疑了一下后连忙拔出弯刀，奋力扑向提剑刺向梁惊鸿的苏念雪。

下意识地想要拔刀相助的他不仅忘了梁惊鸿可是仙子台颁布的那份武评册中额外开榜的世间唯二枪仙，更是南燕皇旨钦定的二字王，因此苏念雪绝对不敢真心实意的想要杀他。

也不敢真正的要杀他。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恩克托。

恩克托并没有看出这一点，当他扑向苏念雪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恩克托拔出刀冲向苏念雪的一瞬间，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黎木华从背后抽出了一支铁箭攥在手里当做一把长刺刺向了恩克托，另一边的女子也抽出了那把弯刀砍向了恩克托。

这一切都是早已经预谋好的。

苏念雪的突起杀意就是信号，为的就是逼迫恩克托出手回援，然后在这期间黎木华和那名女子半路截杀。

心急如焚的恩克托只要第一时间扑向苏念雪，早就在半路等他的黎木华两人一刀一箭就像是早已经布好的罗网一样等待着自愿上钩的恩克托。

只可惜他们太着急了，苏念雪刚一出手，他们就跟着行动。

布网是应该提前，可也不能提前到让猎物看到你们在布网。

那么除非是傻子才会依旧扑上前来。

更何况梁惊鸿第一时间就已经看出了这一切，所以他看也不看苏念雪刺来的剑，扭过头冲着恩克托大声喊道：“小心。”

恩克托因为苏念雪的故事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拔刀相助，结果刚一冲上前去就看见一箭一刀向他袭来。

就在此时梁惊鸿的提醒恰巧赶来。

本就因为距离和空间都有足够回旋余地的他略显惊慌地连忙撩起弯刀一抹，一刀挑开面前的一对刀箭，然后趁机连连后撤数步。

骤然间拉开的距离让恩克托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双手握着弯刀的他冲着梁惊鸿苦笑一声，然后死死地盯着黎木华和站在他另一边的女子。

黎木华和女子眼见着猎物就要扑进早已经布好的网中，却突然撤了出去。

不免有些气愤和懊恼的两人对视一眼后决定直接主动出击。

于是黎木华开始默默的拉弓搭箭，旁边的女子则缓缓曲腿成弓步，准备在下一个眨眼之际人和箭同时冲出去。

看到黎木华和女子还没有放弃，苏念雪长叹一声，说道：“王爷是如何看出来的？”

早在恩克托扑过来的一瞬间就放缓攻势的苏念雪同时将手里端握的长剑反手提在手臂内侧。

要不是梁惊鸿提醒的及时，恩克托自醒的也及时，此时还站在距离梁惊鸿有数步之外，并且反手握剑的她就会在黎木华和那名女子得手之际将反提在手臂内侧的长剑当做飞剑一并掷过去。

到时候保准恩克托就此毙命。

可惜恩克托不简单，梁惊鸿更不简单。

听到苏念雪的话语里已经放弃了，黎木华和女子也只好缓缓地收手。

松了口气的恩克托依然举着刀不肯放下，梁惊鸿见状对着他按了按手，他这才缓缓收刀入鞘。

不过依然目光警觉的看着黎木华和那名女子。

苦笑一声的梁惊鸿回过头看着眼里充满失落和委屈的苏念雪，冷笑一声，指了指身后的几间木屋说道：“其一，你承认自己被打入冷宫后随即就转头看向了别处，不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你眼里的伤心，而是为了掩饰你嘴角的笑意；其二，你的故事说的的确是事实，但地上的残剑堆里却有好几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草原弯刀；其三，虽然有心道子天师的佩剑坐镇，可是湖中依旧有血腥味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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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雪眉头一皱，眼里泛起一阵阵震惊和惧怕之色，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梁惊鸿，实在有些不明白他是怎么发现的。

正如梁惊鸿所言，她当时的确是忍不住发笑，可是她已经用衣袖遮挡了梁惊鸿的视线。

另外那些草原弯刀基本早就都被他们扔进了湖里，哪里还能找到一半把。

倒是抛尸湖中后湖中的水汽中的确夹杂着血腥味，可是现如今早已经被太上心诀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心中念及此处时她还下意识地皱着鼻子嗅了嗅，并没有闻到一丝一毫的血腥味呀。

梁惊鸿见她被自己的话语镇住了，不由得一笑，长舒一口气后得意的说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什么？”恍然如梦初醒的苏念雪提起剑指着梁惊鸿，悔恨不已的说道，“你……”

梁惊鸿挥了挥手，看着苏念雪却指着黎木华，收起笑容，正色道：“那我重新解释一下。”

“其一，且不说这座冷宫有些过于偏远了。单说你被打入冷宫一事，如果真是钦定黎木华将军贴身护卫，为何却又只有他一人，连个随行护卫也没有；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们可能并不知道今年草原又遇罕见大旱，八部骑兵如今正在袭扰抢掠金国边境城关，就连太阳汗都率部亲征，身为草原四骏之一的黎木华将军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大可汗的金帐王庭可有四座斡儿朵，共有四十几位王妃，光是册封为皇后的也有十几位之多，他断然不会因为你一人就让黎木华枯守这里，从而弃草原不顾。”

突然觉得有些口渴的梁惊鸿转身走到那名女子，牵着马匹的女子不知他为何突然走向自己，连忙松开缰绳，向后退了几步。

走到马匹前的梁惊鸿，在黎木华和那名女子双重怒视下坦然自若地取下酒袋喝了一口马奶酒，仰头喝马奶酒时他瞥了一眼那名女子。

之前女子持刀挟持他的时候他就察觉到女子身上的气味以及气息都有些奇特，如今更是偷看到她眉宇间有一抹极为淡然的红云，不禁微微一怔，连忙装作被呛到一样一边咳嗽一边掩饰自己微怔的神色。

喝完马奶酒后他一边擦着嘴唇一边走到身后的木屋前，看着黎木华继续说道：“其三，他刚才射杀恩克托的那一箭不单单运用了他自己的追风箭之术，还夹杂着儒教射艺五技之一的白矢；其四，她也有问题，她根本就不会使弯刀，而且她也不是草原女子。”

指着那名女子的梁惊鸿提了一下长袍后缓缓地坐在门槛上，看向苏念雪苦笑说道：“其实光是他射恩克托的那一箭就已经完全暴露了一切。”

苏念雪苦笑一声，说道：“怎么说？”

梁惊鸿仰起头再次喝了一口马奶酒，不慌不忙地说道：“儒门射艺只能是你教给他的。而他之所以会使用出来，不是因为他射杀恩克托那一箭需要追风箭连带白矢才能将恩克托射杀，而是因为他早已经将射艺五技完全融合到了追风箭里。尽管黎木华将军在箭术方面颇有造诣，可是追风箭和儒门射艺完全是两个路数，更何况儒门射艺可是需要手把手才能教会的。”

“换句话说，你这位斡儿朵右主和黎木华将军不仅朝夕相伴很久了，而且还有了肌肤之亲。只怕除此以外，你们……”

脸色越发有些阴沉的黎木华听到这里猛地脸色苍白，举起铁弓对准梁惊鸿的他拉开弓弦，大声呵斥道：“你住嘴。”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缓缓收起长剑的苏念雪叹气一声，看了眼黎木华，轻轻挥了挥手的她柔声说道，“将军收起铁弓吧。你让他说下去就是。”

梁惊鸿摸了摸额头，看向苏念雪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嘲笑，说道：“恩克托这种人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黎木华将军又怎能和你有朝夕相处，并且有了肌肤之亲。别说是礼节繁缛的南陆，就算是民风剽悍的草原，你们这样做早已经犯了大逆不道、私通后宫之罪，理应当斩。”

站起身来的梁惊鸿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然后又拍了拍手，顿时灰尘飞扬的他连忙弯腰捡起门槛上的酒袋，一边挥手扇着风驱散尘土，一边走向苏念雪，皱起眉头道：“你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你们……”

苏念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红唇轻启，吐出简单的两个字，“如何？”

“我只能说一位将军和一位斡儿朵私奔了。之所以这件事还没有传开来，全都是因为有她。”转身抬手指着那名女子的梁惊鸿冷笑道，“魔族幻术果真非同凡响啊。我们的大可汗时至今日应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将军和自己的女人已经私奔多日了吧？”

“毕竟他现在正为如何度过这个冬天而犯愁呢！”

“太荒谬了！”双手抱着脑袋的恩克托看着在场的众人，一脸痛苦不堪的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来回看着众人，看到所有人都不说话，就连苏念雪他们三人也不解释一句，不禁大声质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才是真正的魔族。”苏念雪眼里涌现出如潮水般汹涌的恨意和惧怕，一想到那个人人敬仰的草原之主，她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煞白的她转身看向恩克托，突然泪流满面道，“我只是为了活命而已，还望你能原谅。”

“不会，不会。”恩克托连忙摇了摇头，声泪俱下的苏念雪让他有些语无伦次，咽了咽唾沫的他突然收起眼里的紧张和憨厚，阴沉着脸冷冷的笑着说道，“我是想说我不会在意你要杀我这件事的。”

“那你可以自杀吗？”苏念雪眼睛微眯，狠狠地看着恩克托，猛地着拔出手中的长剑，长剑划出一道寒光后剑身之上剑气溢流而出，苏念雪举剑指着他，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你要做什么，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看来还是被你们小瞧了。”恩克托拔出腰间的弯刀，冷声道，“真当有了他，我就不敢出手了吗？”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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