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等待候鸟

《十五年等待候鸟》

第16章 番外:2014,要不要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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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直记得二零一四年的那个夏天。

二零一四年五月,我沦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六月,朋友让我去他的酒吧兼职。他担心世界杯开始之后人手不足,特意让我过去帮忙,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看在兼职薪水还不错的份上,我同意接受一个月的时差颠倒。等我这个对世界杯毫无概念的人意识到开赛时间多数集中在零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我不禁有一种“受骗了”的感觉,然而巴西世界杯已经在眼前了,我推不掉这份差事!

六月十六日早晨六点,阿根廷第一场小组赛吹响开场哨的时候,酒吧的门被推开了。我努力撑起眼皮,有气无力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耳畔飘过一声轻笑,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顿时清醒过来。

进来得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好看到让我下意识整了整衣服和头发。他穿着白色 t 恤和米色长裤,清爽的夏季度假风格。“一杯马丁尼。”声音也好听极了。

我心情愉快地调了一杯马丁尼给他,心里感慨突击的调酒培训总算派上用场了。他和那群早早占领了最佳看球位置的阿根廷球迷截然不同,居然坐在了我的对面,慢慢喝起那一杯酒。从他的姿态我判断他应该不是球迷,至少不是阿根廷球迷,虽然此刻阿根廷一球领先波黑,但真正的球迷哪会这般淡定?可如果不是球迷,正常人谁会大清早来喝酒?酒鬼又不会这样神清气爽!我兀自揣测种种可能,藉此驱赶时不时来捣乱的“瞌睡虫”。前面那群球迷呼喊“梅西”、“迪马利亚”、“阿奎罗”名字的时候,他会转过头看一眼大屏幕,我得以欣赏到他的侧脸——笔挺的鼻子,线条优美的下巴。这样的男子,在他的少年时代,一定得到过很多女生的爱慕。我的记忆里也有相似的影子,隔壁班的男生,眉目俊朗,在阳光下笑容干净而温柔,让我怦然心动。

我甩了甩头,暗恋是世上最悲惨的经历。你的全部世界都围绕这个人,而他的世界偏偏和你无关,这种无能为力又不能与人明言的挫败感比失业更糟糕。我望着前面的大屏幕,暗自觉得可笑,原来我已修炼到能够自我解嘲的境界了。

梅西进球时,前方的阿根廷球迷拍着桌子又跳又叫,兴奋得像是过节似的。我面前的男人冷眼看着他们狂欢,忽然开口对我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球迷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生物?”

“啊?”我万万没料到他会和我对话,一下子心慌了。说真的,这个男人不仅好看,他还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不明所以,只是心跳得厉害。

“怎么会有人,几十年如一日喜欢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的球队?”他似是问我,又仿佛自言自语,嘴角的笑痕透出嘲讽的意味。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喜欢,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同一天晚上,不,是六月十七日零点,我再一次见到了他,依旧是马丁尼。这一场比赛的对阵双方是德国和葡萄牙,他是为了足球而来?还是单纯的“想喝一杯”?与早晨那场球相比,德国和葡萄牙的比赛明显好看多了,连我都忍不住为德国队的进球喝了几声彩。他看看我,嘴角一勾,笑道:“你是德国球迷?”

我摇摇头,“哪个队进球多就支持哪个队,我的喜欢很实际。”

“现实主义者是最忠于自己的人,这个世界最不需要浪漫主义。”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抬眼向我:“may i ?”

我拿来烟灰缸放到他面前,他拿烟的手指细长、白皙,方方面面都符合我理想的男友类型。我咬咬嘴唇,心里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

“你最好打消念头。”兴许表情出卖了我,反正他看穿了我的企图心,用冷冰冰的语气抢先拒绝,“我有喜欢的人。”

我翻了个白眼,最看不惯别人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了,我立刻忘记了一分钟前的非分之想。“这么巧,我也有喜欢的人。”

他不再搭理我,转过头观看德国队和葡萄牙队的比赛。屏幕上的c罗无奈地望向天空,似乎在向上帝抱怨“猪一样的队友”为何偏偏是葡萄牙人?命运早有定数,不是你的,费尽心机也求不来。

中场休息的十五分钟是我最为忙碌的时刻,一杯杯装满的啤酒自我的手递出去。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任身边人来人往,淡定地啜饮那杯似乎永远喝不完的马丁尼。他不说话,我同样保持沉默。吧台的这一片区域如同平行世界的另一层空间,独立于这个时空之外。

德国队和葡萄牙的比分最终定格在4:0,终场哨响起,他放下了酒杯,和早晨一样将一张一百元推给我,“不用找了。”

我真心希望,像他这样大方的客人多多益善。“谢谢。”我回报了一个微笑。

“你的脸上,有一只蝴蝶。”他看着我,语气平平淡淡,对这句话的杀伤力一无所觉。我抬起左手,掌心覆盖住半边脸。从小,左眼下方的胎记就将我和“丑八怪”划上等号,小孩子的嘲笑总是简单又粗暴,他们不懂成年人的世界谎话连篇,因而率直得令人感到残忍。我憎恶自己的脸,无论我怎么用力擦洗,脸上的“脏东西”一直都在。直到那一天,一个男生指着我说:“她的脸上,有一只蝴蝶。”宛如一道光,直直照进了我的世界。

有时候,你喜欢一个人,理由往往如此简单。

“你是第二个这么说得人。”我对他说道。因为听过了一次,之后所有都失去了意义。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第一个人,现在哪里?”

“这家酒吧,就是他的。”不知为何,我竟然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倾吐了最大的秘密。藏在心里的千回百转,道于人时不过平平无奇八个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假如阿根廷和德国会师决赛,我会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我迅速判断他是否别有居心,然而想到方才他义正言辞的拒绝,又觉得此举绝无“把妹”之嫌,看他的模样也不像会做多此一举事情的人。

我回道:“我很期待。”

世界杯按照日程表一天天进行,德国队用一场 7:1 横扫巴西挺进马拉卡纳,而阿根廷也在枯燥的0:0之后,通过点球4:2淘汰橙衣军团进入决赛。看着阿根廷球迷欢庆胜利的场面,我突然想起差不多一个月前出现的男人。如他所愿,德国和阿根廷真的会师决赛了,他会再度光临么?

决赛在七月十四日,北京时间凌晨三点。里约热内卢曾经是我向往的一个城市,只因某人信誓旦旦总有一天要去基督山看耶稣圣像拥抱夕阳,我就默默记在了心里。我不止一次幻想过某一天同他走遍世界,手拉着手,像随处可见的情侣一样。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句流传甚广的调侃常常被我用来自嘲。我所幻想的,不可能变成现实。

他请我来酒吧帮忙最主要的原因正是他买到了世界杯的球票,小组赛外加一场1/8淘汰赛。他去了累西腓、福塔莱萨、马瑙斯这三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城市,最后一站则是里约热内卢。我翻看他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他终究去过了基督山,和天南海北的游客一同与耶稣像合影留了念。

我是一名旁观者,我始终明白这一点。

可是,从不后悔遇见他。

凌晨三点,那个男人踩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了酒吧。看到他,我不由想起《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家酒吧,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他径直走向吧台,坐到我面前,如一个月前那样要了一杯马丁尼。

“我以为你忘了这件事。”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想不到德国和阿根廷居然都进决赛了。”从小组赛算起一共六场试炼,能进入马拉卡纳球场争夺金杯的球队都不容易,任何一个错误都有可能断送冠军梦想。二零一四年,德国和阿根廷各自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今晚只属于一个胜利者。

他端起杯子,“你知道上一次这两支球队争夺冠军是哪一年么?一九九零年,整整二十四年了。”他的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悲伤,我觉得他或许真是一名球迷,只是二十四年里伤心太多回,因此才刻意表现得淡定从容。

“一九九零年啊,我两岁。”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为自己尚未迈入“而立之年”暗自庆幸。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从一九九零年世界杯开始支持阿根廷队。”他侧过脸望了一眼屏幕,转播镜头正对准了梅西,“那时候,她喜欢的球星是卡尼吉亚。”

“我不懂足球。”我尴尬得笑笑,即便被动看了一个月的世界杯,我依然没搞清楚“越位”是什么意思。“这个女孩是故事里的角色吗?”

他不置可否,“那一年,有个男生和她打过赌,赌世界杯的冠军究竟是德国还是阿根廷。

她当然选了阿根廷,结果德国人捧回了大力神杯。”

“那她输了多少钱?”

他轻蔑地扫视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度愚蠢的问题。我看得出来,对面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已经自动把我划入“市侩”那一族,一脸“不想跟你讲话”的表情。见我完全没有悔改道歉的意思,他沉默了近一分钟,才无可奈何地揭晓谜底:“她,输掉了十五年时间。”

他讲了一个故事,漫长的十五年,纠缠的三个人。说实话,这个外表出色的男人并非一个讲故事高手,他的叙述零乱不堪,桩桩件件尽为小事,但是我仍然听得入了神。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在别人的故事里遇见了自己,那个连名字都寓含“离别”之意的女子,她的十五年宛若一部静默的电影在我面前上映,一幕幕,似曾相识。或许暗恋的人都做过相似的傻事,为了他,千千万万遍亦无怨无悔。

他说完了故事,有好几分钟我们谁都没开口。前方的大屏幕,德国和阿根廷的比分还是0:0,双方球迷显然备受煎熬,中场休息时连过来续杯的人都没有。

“你是裴尚轩,还是柳千仁?”我打破沉默,直截了当提问。

“不好意思,我拒绝成为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嘴角轻挑,他的眉眼间满是不屑和嘲弄,“我没有自虐倾向。”

他的声明毫无说服力,倒是摆明态度不让我再追究。他是谁无关紧要,我更关心另一件事:“黎璃,她有没有在看这场比赛?她还喜欢阿根廷吗?”

他转过头,央视的转播镜头切到了场外,一轮落日刚好被基督山上的耶稣拥抱入怀。角度、时机、天气,各种条件组合在一起,里约为全世界奉献一场盛大绝美的日落。我的视线望向最前方,我喜欢的那个人正坐在阿根廷球迷中间,和大家一样抬头望着屏幕。此刻,所有的人都被这幅画面深深震撼,凝神屏息静静欣赏。

我和他,终于在同一时空完成夙愿。人群中的他回过头,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这种死心眼,怎么可能放弃?”面前的男人酒已喝完,比赛胜负却仍是谜。德国和阿根廷,裴尚轩和黎璃的赌约,这一次终要分出输赢。“二十四年了,我希望她能赢。”最后这一句,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情感。

他离开时,上半场错失了单刀的伊瓜因被替换下场,转播镜头扫过场上场下每一张脸,尽管他们身披不同的球衣,脸上是同样紧张、焦虑的表情。黎璃深爱的阿根廷,这一回能不能如愿捧起沉甸甸的金杯?

直到最后,我依然没搞清楚这个陌生男人为何会走进这家酒吧,为何要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他让我明白,我不是黎璃!

候鸟飞向温暖,蝴蝶也会飞过沧海寻找越冬地,哪怕这一趟迁徙之旅没有归途。我们都渴望找到一个人,温暖余生。

我拿出了手机,给坐在前面明目张胆偷懒的酒吧老板发了一条微信:嗨,德国vs阿根廷,要不要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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