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生饭
妻太聪明,能看透我的心。
常常,我有一点小成绩,祝贺是一餐夹生饭。不过乐了,也不在意。
常常,我有了一点小麻烦,又是一顿夹生饭。不过小麻烦,不宜动大火,也只有半苦笑半苦笑地咬。
常常,我有了大烦恼,妻便精心操作,做上我最喜欢的萝卜炒米线。一丝一线,我一口吃,一口吃,大烦恼也变小,变小,丝线光,天知道,大烦恼也完了,光了。
妻,你真行。
终于,有一天,妻半夜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拨明天是休息天,今晚我好好同你谈谈心。斳
拨混帐,天下哪有三更半夜同丈夫谈心的,我还要睡,要谈心,你一个人谈。斳我气呼呼。
妻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打来洗脸水,挤出牙膏,一切准备好好。
妻神色郑重:拨今晚你给我先刷牙洗脸,清清醒。我同你好好说,否则你后悔莫及。斳
无可奈何,只好闷气地乖乖。天,我的妻,今晚真的是发疯了吧!
她主动,我被动。她大讲,我小听,她大问,我小答。我实际上是半句也没听进去。最后有一句听实:拨你这个人依赖性太强,以后夹生饭也吃不上。斳第二天早上,又是一顿夹生饭,也是最后一餐。三个月后,妻病之,病:癌,妻早发现,没告诉我。
这时,我才明白妻那半夜谈心。哭,后悔,一切都不如那顿夹生饭。
附录深度睡眠
十五岁那年,就在我眼前,一辆卡车通过了我的同学。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躯被粗暴地扩张了数倍。
一只手臂不偏不倚地落上我的肩头,当时,我昏了过去。
接下来,是一天一宿的深度睡眠。是的,这是医生们告诉我的。悲剧发生的一瞬间,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昏迷,那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可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则是睡眠,它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修复。为了向我说明这个问题,主治医生甚至向电脑下达了错误的指令,让我亲眼目睹了死机、重启、开机的整个过程。最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明白了?你只是重新启动了自己!
医生们没有说明,这样的死机在我的身上是否还将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他们只在我的病历卡上简单地留下了一段文字:……曾遭受严重心理刺激,病发时主要症状为深度睡眠。甚至,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称,来定义发生在我身上的古怪病症。
后来,这个怪病多次袭击了我。
第一次,是高考。作文的标题是《记一件最让你刻骨铭心的事件》,正当我搜肠刮肚、一脸愁苦之际,监考老师的手臂不合时宜地落上了我的肩膀。那一刻,记忆深处的卡车呼啸而来,我立即进入了昏迷状态,直到二十四小时之后美美地醒来。还有一次,是新婚前夕。初次面对成熟的女性身体时,我不争气地再次睡去。
如果说之前我无法预测,这种怪病对我意味着什么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对它早已刻骨铭心,就像高考作文的题目那样。我不想夸大其词,但是,它之于我,绝不仅只深度睡眠那么简单。我阅读了大量关于病理、药物以及心理健康方面的书籍,最后,我决定找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试试运气。
那时候的百桥市远没有十个人民九个商、还有一个要下海,他们胡吃猛睡,让粮食顺利通过身体,因此,百桥市遭遇心理疾病折磨的人大抵只我一个。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沧海一粟,最终让我在《百桥师专学报》上偶尔翻到。
那是一篇题为《论儿时伤痛记忆的无意识沉淀与转化以及多元作用》的学术论文,正如其冗长的标题一样,整篇文章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但这不要紧,至少,我知道了它和伤痛记忆有关,至少,我知道了作者曾经师从全国着名心理学家李红旗。
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邵姗。
那是一次愉快的交流。
我们一见如故。一度为自己错选专业,导致英雌无用武之地的年轻女教师发现了小白鼠;而我很高兴从她的嘴里听到了“佛洛依德”、“自我、本我和超我”等等专业书籍上才有的词汇,这让我很快就相信了她是一个真正的专家。最重要的是,除了博学,这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女教师,还兼具了年轻,以及美貌。当时,她多少有些大言不惭地一拍胸脯,“行了,你的病就包在我身上吧!”这个动作给她身上所带来的持续颤动,当时差点就带我进入了睡眠。
没有多余的试探,我们直接进入了治疗。
由于从事的是与教学无关的其他研究,邵姗无法获得校方的支持,不仅没有学术经费,而且,连请假也只是奢望。为了更多地与我进行交流,邵姗自掏腰包在我的住所附近租了一个房间。没有冰冷的病床、闪着寒光的器械以及满屋子的苏来水味,她将房间装扮得简单而温馨:一张舒适的小床、一把摇晃的靠椅、许许多多的风光画,还有她自己的大头贴。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能够得到彻底的放松,从而,能把自己完全地、完整地交给她。
只要她不轻易许诺、拍打胸脯,我想,我做得到。
能说说你那个同学吗?我想知道他对你可能意味着什么。
一个倒霉蛋、一个可怜虫,一个小跟班,我最不屑与他为伍。每天放学,我都要尽快离开课堂,否则,一路上那个可怜虫就要向我絮叨个没完了。那天,他就是因为追赶我,才会出的事……
好了,打住。那么,再对我描述一下那辆卡车吧。说出你能想起的一切,请不要对我隐瞒。
那是一个弯道,它一出现便血肉横飞,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太快了,你知道的。
你说过,你同学的一只手臂落在了你的肩上,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
一大张平铺在地上的肉饼,血肉模糊的没有一点原来的形状,而它们当中惟一完整的部分却留在我身上。我回头看的那会儿,它的指尖似乎还动了一动,就像弹钢琴那样敲打了我。
……
这些,就是我与邵姗在那间出租屋里的对话。当然,用她的话来说,这其实就是治疗的一部分,而且,是极重要的一个部分。
可问题在于,每一次,她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疑问,并详细记录。
她告诉我,比对我每一次的回答,之间可能出现的小小不同,都或许是治疗我怪病的钥匙。
显然,她要失望了,她不应该告诉我这些的。我是说,我的回答因此越来越程式化、越来越书面化,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平时,我不那么说话的。谁会那么说话。
治疗,没有取得显着进展。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整晚整晚都呆在那个出租屋里,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实际情况确如你们所想,为了真实还原我的日常生活,邵姗只让我保留一条小裤衩,和在自己家中一样。
而她,专业地保持着一种协调,亦睡衣罩身,薄如蝉翼。为了不让自己昏倒,我强迫自己胡思乱想,从伊拉克难民疾苦到香港回归盛
况。
谁可以想象,一对半裸男女长期独处空屋,竟然能够心无旁骛,专注于性命攸关的问题。
我想,这恐怕只有我能做到,因为,我得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心理疾病。
治疗,遭遇到了一个瓶颈。
就在我想要放弃治疗的时候,邵姗想到了新的治疗方案。那是一个来自于国外的案例——一个在幼时无意将妹妹撞落水塘致命的家伙,一生惧水,甚至,害怕一切流体的物质。
医生们在第一百二十三次失败之后,决定对其实施“死亡疗法”。
他们协力将那家伙丢入一个泳池中,奇迹就这样发生了。那家伙翻腾扑打着高呼救命,而当他终于从泳池里爬上来时,他的心理顽疾不治而愈。后来,据说还成为了一个冬泳爱好者。
他爱上了游泳,爱上了水。
对,死亡疗法。置之死地而后生!看到这个案例时,邵姗兴奋地在我毛茸茸的大腿上狠拍了一下。
非要用死亡疗法吗?我当时傻愣愣地问。完全忽略了她对我这个亲昵举动背后的含义,我只为听到“死亡”这两个字而担忧自己的病情。
对,我将因此成为中国心理学界第一个成功使用“死亡疗法”的人!说完,邵姗看了看我。
当然,你的顽疾也一定会因此痊愈的。她飞快地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个热吻。
好吧。当时,我一阵眩晕。还好,没有随即进入睡眠。我想,我是挺过了第一次的
死亡疗法了。
这以后的治疗都改在了室外进行。
我们漫步在百桥市的所有马路街道,特别是那些个连续下坡和急弯路段,是我们最常驻足的地方。我们盼着其他行人的出现,我们盼着
一辆高速驶来的汽车……
渐渐地,我们开始共用一把小伞。我是说,我们已经是一对真正的恋人了。
在洞悉了我所有的秘密之后,邵姗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我。而我,当然得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我可不想近在咫尺的爱情、婚姻再次远离。
因为缺乏运气,死亡疗法一直没有获得成功,而我,则再一次昏迷。
这一次,是在邵姗的那张小床上,在她浓情蜜意的怀抱里。
在进入她之前,我首先进入了二十四小时的睡眠。
醒来后,我发现邵姗一脸愁苦。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她迟疑了一会,这才握紧我的手,我想好了,老是这么守株待兔不是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制造一起死亡!为了你,也为了我。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为了我。最后她说。
说干就干,我们几乎变卖了一切,拿出两个人的所有积蓄。就这样,我们拥有了一辆奇瑞 qq,它是我们最重要的治疗器械。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希望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邵姗处心积虑地买回了大量红药水、市场里处理的牛羊肉。
她将红药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液体调制成糖浆的粘稠状,然后,细心地装入一个个小塑料袋里。首先将这些塑料袋塞入牛羊肉里,最后,是将横七竖八的牛羊肉扎绑在一个塑胶人模上。在百桥市的郊区道路上,我们一共进行了三次这样的撞击:我抱着那个油腻腻的、没有温度的塑胶人模,行走在马路上,就像十五岁时的那次放学回家。邵姗恶狠狠地踩下油门,奇瑞 qq 呼啸着向着我身边冲来。擦身而过的一霎那,我抛出那个该死的人模,然后,仿佛时光倒流、一切重现……
但是不,就连邵姗也不得不承认,这太假了,对我没有丝毫的帮助。
好几个晚上,我们衣冠楚楚地躺在床上,我们共同思考新的治疗方案。所以说,最后的那个决定,其实是我们俩共同做出的。我们耐心地等待雨季。
在这段等待的日子里,我们将一切都已盘算好了。比如说雨水,这会是惟一与当天的场景不符的东西,但是,它却会带走许多我们不愿为人所知的细节,我们需要这个。
邵姗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大学教授教给他们的一句话:心理治疗,就是一个无以复加的精细过程,容不得半点错误与遗漏。说得没错,我们就是这样去做的——
滂沱大雨中,我踯躅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远郊。
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是第二个小时。可我并不在乎等待,呆在奇瑞 qq 里的邵姗同样如此。
终于,我等来了一辆自行车。我成功地拦下了他,并很快取得信任,他开始钻进我的伞下,耐心地对着湿漉漉的地图向我指明道路。我的手指,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揿下了手机上那个等待已久的按钮。
一公里外,邵姗飞驰而来。
那晚,邵姗昏过去了,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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