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楚学界最有影响力的老人,从初一开始,不断有人来家里拜年。无论认识和不认识郝文章的人,曾本之都要大声地向对方介绍,说这是曾家的女婿,是小安的丈夫,楚楚的亲爸爸。过完年假,初八那天上班,曾本之特地带上郝文章到楚学院,从一楼开始,到每间办公室给同事们拜年。听曾本之说话的口气,大家都明白他最想对别人说,郑雄从来不是曾本之的女婿,郝文章才是曾本之最中意的女婿。碰到这种事,一般人也不多问,即便是以前认识郝文章的人也将一头雾水藏在心里,不在表情上有半分流露。
转了一圈,上到六楼后,他俩先到“楚才晋用”室,给马跃之拜过年,然后再让郝文章去“楚乙越凫”室向万乙问好。一进那门,郝文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己离开这间屋子八年,一应摆设没有任何变化,连放在桌面上的台历,仍是当年自己用过的,上面的日期也只翻到他被带走的那一天。万乙说,虽然这间屋子被分配给他使用,因为曾本之的嘱咐,他没敢动一张纸片,平时有事就在沙发和茶几上对付一下。回头郝文章哪天正式来上班,他就将办公室原封不动地让给郝文章。
郝文章连忙退了出去。回到“楚弓楚得”室,见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马跃之,另一个人经过介绍,是文化厅党组书记老关。老关是郝文章进江北监狱后才上任的,他显然听说过先前的事,曾本之将郝文章作为女婿介绍时,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曾本之接着说:“上面不是总在催,要我自己选个助手吗?我终于选好了,只有郝文章最合适,希望你们尽快确定下来。”
老关愣了一下,曾本之又说:“这事你可以问问郑雄,他绝对会举双手赞成。”
这一次老关不再犯愣了:“好好好,我争取用两个星期将这事确定下来。”
不待曾本之说感谢,老关又说:“上次来我就发现你和马老师写的书法很有意思,这样吧,我马上派人来将你们写的这些斗方拿去装裱,如果快的话,正月十五,给你们办个元宵节书法展。”
曾本之和马跃之觉得这事有点太突然,正在想如何回答,郝文章在一旁提醒,这事可能是郑雄的建议,如果郑雄有这份心意,就听他的安排。再听老关的回答,果然是郑雄的建议。曾本之和马跃之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接下来,老关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支吾着吞了回去。反复几次后,曾本之就要老关有话直说。老关总算鼓足勇气,说经过各方面的考虑,并且报请省批准,这一次,曾侯乙尊盘还是送到楚学院年检,从下一次起改为在博物馆内部进行,到时候还是请曾本之主持。曾本之同样爽快地回答说,这样也可以,到时候让我的助手郝文章代表我去就行。老关一听急了,以为曾本之是反话正说,连忙解释,这样做并不等于降低楚学院在青铜重器研究方面的权威性。曾本之大笑起来,说自己的意思是将郝文章推一推,不能再埋没青铜重器研究方面的后起之秀了。
离曾侯乙尊盘年检的日期越来越近,二月四号这天是农历正月十三,曾本之同郝文章一道刚到楚学院,郑雄就跑来了。见面后先说了几句拜年的话,接着又说,曾本之提出来让郝文章当助手的事,他和老关一起与有关领导说了,上面答应特事特办,下个星期就会让郝文章去有关部门办手续。等郑雄将所有好听的话说完,曾本之才问郑雄,如果不再说什么院士的事,那一定是曾侯乙尊盘遇到问题了。郑雄于是坦率地告诉曾本之和郝文章,先前他们设想的用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替换博物馆送来检修的曾侯乙尊盘的方案不行了。有关方面像是嗅到什么风声,往年一向只是派博物馆的安保人员跟随,这一次除了安保人员,还额外加派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士兵,两个士兵把守一楼大门,两个士兵在六楼“楚璧隋珍”室门口站岗。
见郑雄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曾本之动了恻隐之心,但他还是试探地说:“何必麻烦,你将手头上的曾侯乙尊盘送给想要的人就是。”
郑雄摇头说:“人家认准了,只相信博物馆馆藏的宝物。我手里的东西是在粪坑里泡了三个月的伪器。”
曾本之说:“你将真相说出来,人家不就相信了!”
郑雄小声叫起来:“曾先生,您不能这样骂我!再怎么说我也跟您这么多年,受您这么多的恩泽,哪怕是根烂了五百年的朽木头,也还有一只树结是硬的。这些时,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还特地写了一个‘做老实人’的书法斗方挂在办公室里。您放心,我了解您的心意,您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曾侯乙尊盘,说什么我也要帮您了却这个心愿。”
曾本之见郑雄说的都是真话,就建议他提前一天,将被老三口盗走,二十多年后,才被他们弄到手的曾侯乙尊盘送到“楚璧隋珍”室。郑雄觉得奇怪,“楚璧隋珍”室里光秃秃的只有一座用来放置曾侯乙尊盘的台面,和几样检验用的设备,连只纸箱都没有,提前将曾侯乙尊盘放进去,岂不是比掩耳盗铃的招数还要拙劣。曾本之要郑雄不要管这些,他想好的主意自然有这主意的道理,大不了就迷信一回,就当他会隐身术。
曾本之说的提前一天,真要实施起来也就是明天,因为后天是二月六号,是曾侯乙尊盘送检之日。郑雄做不了主,这事又不能打电话,他只能赶紧去找老省长,偏偏老省长又不在武汉,跑到什么地方泡温泉去了。好在这一带所有温泉与武汉的车程都在两小时以内,郑雄花了一个小时打听到具体地点,再赶过去当面报告也还来得及。
这天傍晚,郑雄从温泉赶回来,在楚学院门口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内追上步行回家的曾本之。郑雄气喘吁吁的动静从身后传来时,轻轻扶着曾本之、并不时与他说着什么的郝文章猛地转过身来下意识地做了一个防卫动作。追得很急的郑雄反过来被郝文章的动作吓着了,张开双手举过头顶,嘴里还连连说,自己有急事要与曾本之说。
这边的动静很大,那边一个摆地摊卖楚鼎的男人,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用小木槌在几块青铜残片上敲击出很古老的声音。
平静下来的郑雄告诉曾本之,老省长刚开始不同意,后来终于同意了,不过老省长不能完全做主,还要与作为合伙人的熊达世商量。说了半天,熊达世也从不同意变为同意。同意归同意,他俩还是不放心,万里长征已经走到只剩下最后几步路,万一出现差错,就不是肠子有没有悔青的问题,而是时间不等人,北京那边有人等着发挥曾侯乙尊盘的关键作用。商量到最后,才决定明天下班之前他们亲自押车,将他们认为是老三口仿制的曾侯乙尊盘送到楚学院,再留下郑雄值守,直到将“曾侯乙尊盘”与曾侯乙尊盘互换成功。
郑雄一再表明,他没有将曾本之的介入吐露给他们。
曾本之对这种表白没兴趣,反而很想了解北京的那一位,等着曾侯乙尊盘干什么,是祭祀?是祭拜?还是占卜与祈祷?春秋楚王还有可能用其祭天拜地,有病治病,无病消灾,如今北京有那么好的医院,就算是不治之症也能延缓死亡,所以,看样子这所谓的关键作用与治病无关。老省长和熊达世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三千万元人民币,用于仿制曾侯乙尊盘,那就说明绝对不是将这东西弄到北京去换一大堆纯金在家里放着。曾本之最后推测,一定是有人想做胆大包天之用!他提醒郑雄,还是小心谨慎为妙,不要弄得连八宝山都进不去,而是进了秦城监狱。
郑雄确实不太了解,他所了解的东西一般都到老省长和熊达世那里为止,偶尔老省长心里窝火发牢骚时,才能听出一点皮毛的东西。老省长和熊达世在郑雄没有见过面的那个人面前,从为了争宠而不断争斗,变成百分之百的合伙人,前提是熊达世将手里的和氏璧玉玺与九鼎八簋都献出来,与将要到手的曾侯乙尊盘一道形成熊达世所吹嘘的某种无形的宇宙力量,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更能让一个人登峰造极。
曾本之对郑雄所说的登峰造极十分敏感,他再次提醒郑雄,登峰造极不成便是万劫不复。他将这句话作为对郑雄没有在那伙人面前吐露曾侯乙尊盘真相的奖赏。
在地下通道里完成这项交易之后,曾本之就开始了二十四小时的煎熬。在漫长的黑夜里,曾本之根本无法合眼,一连两次共服下四粒安定也毫无作用,眼看脉搏与血压都变得越来越不正常,安静几次要去医院,最后一次都将曾小安喊起来备车了,还是被曾本之严词拒绝了。曾本之说的话很有道理,从曾侯乙尊盘离开自己的视野,至今已有二十几年,如果再晚几年出现,自己也许就没机会亲手抚摸它了。他很庆幸曾侯乙尊盘与自己的缘分还在,还没有走到尽头,这就像前些年从台湾岛上回到大陆的老兵,离别几十年,终于要与亲人重逢,谁要是不激动,还是血肉做成的人吗?熬到天亮,他穿好衣服,进到书房面对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坐下后,心情才稍稍平缓一些。
看到曾本之这副模样,曾小安就说:“爸爸这辈子只有两次急成这种鬼样子,另一次是郝文章被警察带走之后。”
郝文章开玩笑说:“看来爸爸更心疼女婿。”
曾小安说:“不一定吧,爸爸对丢了曾侯乙尊盘是痛心,对丢了女婿只是伤心!”
一家人都在家里待着,终于等到下午四点,曾本之一分钟也不耽搁,穿上大衣就往外走。
天气阴冷,跟在身后的郝文章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走在头里的曾本之却昂首阔步一点事也没有。经过东湖路地下通道时,那个摆着一只楚鼎的男人还在那里敲打青铜残片。郝文章忍不住朝那只楚鼎看了两眼,然后追上曾本之问他的看法如何。曾本之直到出了地下通道,来到楚学院门外,才扭头反问他,自己已经看过了就不要问别人的看法,自己拿主意就行。
楚学院楼上楼下都很安静,丝毫不像曾本之内心那样紧张。每隔十来分钟曾本之就要从“楚弓楚得”室出来上一次卫生间,并绕到“楚璧隋珍”室门前看上一眼。如此反复多次,电梯忽然响了,有人抱着一只纸箱走出来。紧接着又出来两个抱纸箱的男人。最后出来的郑雄空着手,他有点虚张声势地冲着曾本之和郝文章解释,老关自己有事来不了,就让郑雄作代表,将曾本之和马跃之的书法作品布置在楚学院,在内部展览一下。这样做也是因为明天是曾侯乙尊盘最后一次送楚学院年检的日子,如此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纪念。
郑雄特意打开一只纸箱,里面装的全是装裱好的书法作品。
有一阵子郑雄真的在走廊上忙着指挥那些人如何布置这些书法作品。这里指指,那里指指,缺钉子时,就有人去买钉子。缺射灯时,就有人去买射灯。缺电线时,又有人去买电线。手忙脚乱的郑雄,一会儿就将来帮忙的人全支开了。
此时此刻,郑雄才让曾本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楚璧隋珍”室,将那只没有打开的纸箱抱进去。曾本之会意地跟进去后,让郑雄和郝文章,一个在门外守着,一个在电梯门口守着,只留自己一人在屋里。
曾本之独处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一到,曾本之就将门打开了。郑雄和郝文章进到“楚璧隋珍”室一看,屋里空荡荡的,放在门边的纸箱子也是空荡荡的,除了早先一直放在屋里的几样必不可少的检测工具,不用说曾侯乙尊盘,就连普通的烟灰缸也见不到。不仅如此,曾本之脸上连日来的焦虑也一扫而光。
平静的曾本之,那模样可谓是心如止水。无论郑雄如何诧异,挂在曾本之脸上的隐隐笑意都没有任何改变。郑雄和郝文章在屋子里看了十分钟也没看出破绽。连同曾本之用去的五分钟,已经用去十五分钟的郑雄不得不同曾本之他们一道退出“楚璧隋珍”室。
趁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还是“1”,郑雄站在走廊上小声问曾本之:“您真的将曾侯乙尊盘藏好了?”
曾本之说:“当然,我不可能将它扔到窗户外面。”
郑雄继续问:“为什么就一点痕迹也看不到呢?”
曾本之说:“你以为这二十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依靠别人的摇唇鼓舌混日子?”
郑雄不做声了,并且一直沉默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
这期间曾本之回家去了,郝文章本想借故留在楚学院,与郑雄一起照看“楚璧隋珍”室,以及被曾本之藏得找不见的曾侯乙尊盘,却又无法抗拒曾本之要他一起回家的命令。曾本之说的也有道理,此时此刻,十个曾本之和郝文章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郑雄一个人。不是说郑雄防范能力有多强,而是郑雄将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全押在曾侯乙尊盘上,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走在路上,郝文章实在忍不住问曾本之,屋子里空荡荡的,怎么能将曾侯乙尊盘藏得不见任何蛛丝马迹。曾本之回答说,世间之事原来都是极其简单,就因为人们将其想复杂了。如果说,一间屋子藏不下东西,那就不用藏了,什么地方能存放,便放在那里。郝文章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曾本之只好告诉他,当做检测台的桌子不是有内斗吗,掀开桌面,刚好将曾侯乙尊盘放进去。郝文章觉得有些冤枉,如此简单的方法,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同时,他也认为这个方法或者靠不住,明天上午八点,博物馆的安保人员进去一查就会发现的。曾本之当然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连郝文章、郑雄这样明知曾侯乙尊盘就在那间屋子里,都想不出藏在什么地方,那些安保人员的目光,只会盯着从博物馆移送过来的曾侯乙尊盘,更不会分出闲心去想,这世界上还有人既不偷也不抢,只是用此曾侯乙尊盘去调换彼曾侯乙尊盘。
第二天是二月六号,也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夜无事的曾本之和郝文章,按时于八点整赶到楚学院。刚到六楼,还没来得及与郑雄说话,文化厅的老关书记就来了。隔着老远,老关就将手伸过来,并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一会儿庄省长要来看曾本之和马跃之的“才高八斗”书法作品展,并亲自当面宣布同意由郝文章担任曾本之的助手的批复。曾本之觉得奇怪,庄省长要看书法展,怎么这时候才打招呼,并且也不通知马跃之到场接着。从曾侯乙编钟仿制成功以后,历任省长都不再来楚学院,曾本之当院长时,就曾听人明确说过,省长担心楚学院要钱仿制曾侯乙尊盘,要钱发掘几处岌岌可危的楚国贵族大墓。曾本之问了几遍,老关都坚持说,庄省长绝对是专门来看书法作品,如果真有别的事,也是趁着元宵节顺便看望楚学大师。
八点四十分时,庄省长真的来了,轻车简行,除了秘书没有带第二个人。听过老关和郑雄介绍,庄省长将曾本之的手握了好久,说了好多赞美的话,而且真的像老关说的那样,当面亲自宣布同意由郝文章担任曾本之的助手。曾本之本想也说句客气话,不曾料想嘴一张竟然冒出一句:“你就是楚庄王的转世之人呀!”庄省长是何等圆滑,马上回答说,到底是大师,随随便便说句话,都有极深厚的文化底蕴。不待曾本之再开口,他马上转向郑雄,说自己一直想感谢郑雄的考研辅导,他儿子已确定被武汉大学录取了。
接下来,老关便开始陪同庄省长看挂在走廊一边马跃之的书法作品。
这时,两个博物馆的安保人员上到六楼。曾本之很熟悉这套流程,不等人家开口,就将“楚璧隋珍”室的门锁打开。两个安保人员很认真地查看一遍后,包括一个人去录像监控室,一个人留下来与之配合,确信没有任何问题后,有点假模假式地用一张封条将重新锁上的门封住,然后像钉子一样守在门的左右。
一看到安保人员在测试电视监控,郝文章突然满脸涨红。他三番五次哆嗦着嘴唇想与曾本之说些什么,都被曾本之平静的目光逼了回去。大概是受到郝文章的影响,郑雄变得满脸通红,最紧张的时候,双手甚至有些颤抖。庄省长有些察觉,就问郑雄哪里出了毛病。郑雄没有回答,曾本之抢在前面替他说,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一到曾侯乙尊盘年检时,心里就会紧张,一紧张手脚就不听使唤,毕竟是国宝中的国宝,心里出现特别的刺激也是正常的。庄省长便开玩笑,说自己的手脚也有些颤抖了。庄省长将手伸到曾本之面前,那样子真的在颤抖。
九点整,两名武警士兵出现在电梯口,随后又是两名安保人员,紧接着出现的是一辆上面放着防爆保险柜的手推车和负责推车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一行人顺着走廊来到“楚璧隋珍”室门口,由安保人员撕下刚刚贴上去的封条,又做了一套仪式感很强的动作,将防爆保险柜打开,取出在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放在检测台上。已经站到检测台前的曾本之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包括安保人员在内的所有人员,全部退出“楚璧隋珍”室,并且将门关上。
屋内只留下三个人。
曾本之对作为助手的郝文章和郑雄说:“我明白你们为何紧张,是担心监测录像在头顶盯着,没有机会作弊。我们不是作弊,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包括在天意之中。人在做,天在看,心中无鬼,百无禁忌。”
说归说,曾本之还是想到办法了,他要郑雄准备好将检测台上的“曾侯乙尊盘”抱起来,郝文章则准备好将检测台台面掀起来,等自己用脱下来的大衣挡住监控探头,他俩同时动作,将昨天下午预先放在检测台内斗里的曾侯乙尊盘,与刚刚由博物馆搬来的“曾侯乙尊盘”迅速调换位置。说完,曾本之就要开始脱大衣,他刚撩开衣襟,不知何处啪地响了一声,整个楚学院全部停电了。
屋里的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响起老关的声音。
大概是在门口担任守卫的武警士兵拦着不让进来,非要让老关报上姓名。哨兵手里显然有一份事先备好的名单,老关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哨兵马上响亮地说:“首长请进!请首长带头遵守上级指示,只带一名客人入内!”接下来哨兵在外面敲了三下门,继续响亮地说:“请专家开门,首长带着一名客人需要进来!”
郑雄伸手将门打开,老关带着庄省长闯了进来。
老关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自己没有假借停电名义违反相关制度,实在是赶上了,这也算是天意。郑雄不是说过,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吗?天意让庄省长穿越时空回到楚国,零距离看看本来就是楚国国之重器的曾侯乙尊盘,也算是一件雅事。
说话时,庄省长已经伸手摸着从博物馆搬来的“曾侯乙尊盘”了。
曾本之正要阻止,庄省长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说是手指被“曾侯乙尊盘”上某个锋利的棱角割破了。老关上前一看,庄省长的手指上果然有血渗出来。老关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说,看来真是缘分了,早听说凡是前程锦绣大富大贵之人,指尖血滴在曾侯乙尊盘里就会冒紫气。老关像是不由分说那样,捏着庄省长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无声无息地掉进从博物馆搬来的“曾侯乙尊盘”中。片刻后,也不知是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还是眼睛看花了,真有一股小小的紫气,从“曾侯乙尊盘”中袅袅升起。
前后不到五分钟,庄省长一直没有吭声,有什么话也是由老关开口言说。那股小小的紫气刚一消散,满脸祥瑞之气的庄省长便转身往外走。老关也跟着往外走。从“楚璧隋珍”室到电梯口,走得慢一点也只要三十秒钟。出门后老关抢在前头走到电梯口,刚好电就来了。
郑雄没有跟着老关送庄省长到电梯口,他被曾本之的目光留下来了。
事后算起来,由于曾本之不用脱下大衣遮挡监控探头,多出了一双手直接从检测台内斗里搬出昨天下午预先放进去的曾侯乙尊盘,而不需要任何停顿,全部调换时间不会超过二十秒钟。如果不是曾本之额外增加一个小动作,所花费的时间或者更少。从博物馆搬来的“曾侯乙尊盘”放进检测台内斗后,郝文章和郑雄,一个抱着台面,一个抱着被老三口盗走后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盘,等待之际,曾本之忽然将手指伸到鼻孔里,抠了一些东西放在从博物馆搬来的“曾侯乙尊盘”上、庄省长刚才滴了一滴血的地方,并随口骂了一句鼻屎。
电来时,屋子里的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郑雄很高兴,郝文章也很高兴。
被老三口盗走的曾侯乙尊盘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得幸是用油布包裹得十分严实,与失踪之前几乎无异。曾本之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意。整整一天,曾本之中午都没有休息,午餐也只是喝了一杯牛奶,其余时间通过一支细小的毛刷全部用在曾侯乙尊盘上。老三口不愧是骨灰级的青铜大盗,对曾侯乙尊盘的保护做得十分细致。毛刷所到之处,就像男人的手指轻轻触碰美人肌肤,又像女人的指尖轻轻寻觅片片花瓣。一别二十几年,总在记忆中的曾侯乙尊盘,重归现实。曾本之不免心存对老三口的谢意,如果不是老三口的此番义盗,这么多年,仅单单是像庄省长这样,一人一滴污血就有可能毁掉这千百年修炼而成的国之重器。以曾本之一己之力,能够化解熊达世那样惯于搞歪门邪道的偷天换日贼,却无法应对那些强权在握的明火执仗者。
曾本之全身心倾注在曾侯乙尊盘上。
老关对曾侯乙尊盘的关心也很多,上午来了三个电话,问检测情况如何。每次都要附带着强调,庄省长本意是赶在元宵节这一天,慰问曾本之等老专家,见到曾侯乙尊盘纯粹属于巧合,希望曾本之不要将这种巧合写进检测报告里。到下午,老关不打电话了,亲自跑过来,在六楼守着。“楚璧隋珍”室门一打开,便第一个跑进去。郑雄明白老关的来意,他将曾本之亲自书写的检测报告递过来,老关匆匆看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确实没有关于庄省长与曾侯乙尊盘如何如何的记载。
老关放心地说:“到底是权威专家,每一个字都十分有科学性。”
曾本之说:“写这个报告,不用科学,只讲事实。”
郝文章和郑雄则表示,除了我们三个,别的人确实与曾侯乙尊盘无关。
老关听不懂他们的话,脸上皱纹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惬意。
“楚璧隋珍”室门打开后,从东湖边的老鼠尾重新“出土”,再摆在检测台上的曾侯乙尊盘,被曾本之亲手放进防爆保险柜里,最后在武警士兵和安保人员的护送下,离开楚学院,返回博物馆。
大概是想起什么,老关转过话题说起书法展,说庄省长对曾本之和马跃之的书法赞不绝口,不仅说下次在美术馆正式展览时一定会来参加开幕式,还会拨一笔专款,为他俩出一本精美的书法作品画册。
曾本之不随老关的语境走,继续说庄省长来楚学院的目的,百分之百冲着曾侯乙尊盘。除了在楚学院,其他任何地方,非特定专业人员是不可能有机会与曾侯乙尊盘亲密接触,更不可能将自己的指尖血滴入曾侯乙尊盘,试试传说中的效果。曾本之说的最大的实话是,老关已到了比较尴尬的年纪,有如此贡献在手,进入水果湖的机会也就牢牢把握在手了。老关对曾本之如此说话有些不高兴,又不能当面发脾气。好在曾本之也没有太当真,毕竟庄省长的指尖血并非滴在他所珍惜的曾侯乙尊盘上,到最后,曾本之还说感谢老关,停电停得太及时,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老关怕再听到难听的话,就借着这个台阶下台,也反过来感谢曾本之的宽厚包容,让他终于见到传说中青铜重器发生的紫色祥瑞之气。曾本之半是玩笑地告诫,这种事若是放在封建王朝,被皇帝发现了,不仅会满门抄斩,还要挖祖坟毁龙脉。
老关讪笑而去,临走时,还记得与郑雄说,庄省长得知郑雄除了跟着老省长,还与一个叫熊达世的有合作关系,便替郑雄担心,接连两次说到熊达世为人心术不正,在京城行走时使用的全是旁门左道,表面上是帮人家,实际上害人不浅。至于庄省长这话是要郑雄改换门庭还是有其他意思,老关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相信郑雄会做出正确选择。
郑雄顾不上多想,老关一走,他就忙着将藏在检测台内斗里、由安保人员送来年检的“曾侯乙尊盘”取出来装进纸箱里。郑雄抱着略显沉重的纸箱准备走时,曾本之让他等等,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郑雄眨着眼睛怎么也想不起来。曾本之盯着郑雄看了又看,终于叹口气,挥手让他走了。
郝文章稍后问:“您让郑雄想什么?”
曾本之说:“曾侯乙尊盘回来了,你也回来了,我想让他在这屋里忏悔一下!”
郝文章说:“我猜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肯那样想。”
曾本之说:“他喜欢玩政治,就让政治来对付他吧!”
这天傍晚,曾本之离开楚学院回家时,每走几步就要扭头往回看一看,眼睛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柔情爱意。路过地下通道时,那个男人和他的那件一看就是伪器的楚鼎还在那里。曾本之和郝文章从身边路过时,那男人突然开口说:“两位先生,这么好的宝物就在眼前,你们也不肯留步看上一眼?”郝文章想回一句什么,却被曾本之强行拉开了。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郝文章帮忙,从书房的墙上取下那幅挂了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安静和曾小安热烈响应,说如此最好,曾家人被曾侯乙尊盘压迫了二十多年,也该翻身得解放了。
因为是元宵节,又因为将真正的曾侯乙尊盘找回来了,安静和曾小安做了满桌子好吃的菜,曾本之也破例喝了三杯酒。
一家人正吃得高兴,郝文章突然一愣,随之脸色就变了。
曾小安最先发现,连忙问:“该不会又是曾侯乙尊盘出了什么事吧?”
郝文章盯着曾本之说:“按道理只有真的曾侯乙尊盘才有可能冒出那么一缕紫色瑞气!”
曾本之也怔住了:“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如果是仿制的伪器,就不可能有国之重器的能量!”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说:“那天在养蜂汽车里,你说在江北监狱时,只要一提到曾侯乙尊盘,老三口就会说,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为之!”
郝文章说:“是的,好多次,我故意激老三口,说他空有江湖上的盛名,其实也不可能仿制出曾侯乙尊盘。每次他都用这话来回答,我以为他是在自吹自擂。”
“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为之!”曾本之将老三口的话重复几遍后,突然放下筷子对郝文章说,“你将华姐送的那只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来看看!”
郝文章不敢怠慢,赶紧到书房里取,他刚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到手,曾本之已性急地跟进书房来。就着台灯灯光,曾本之将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拿在手里,一边用放大镜盯着看,一边用细毛刷和牙签轻轻打理。
看到后来,曾本之慢慢抬起头来:“文章,这东西在你那里放了几个月,你应当很熟悉它,说说你的看法吧!”
郝文章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想先听听爸爸您的看法!”
曾本之不高兴了:“你可不要向某人学习。当初你连失蜡法都敢否定,怎么现在胆子变小了,不敢说真话了?”
郝文章看了看闻声赶过来的安静和曾小安,好不容易开口说:“爸爸,反正我是学生,是晚辈,说错了我愿意认打认罚。一开始我也以为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是新近仿制的伪器,可是后来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很像是有人故意将真品做得像是伪器!所以,我认为它不是伪器,而是楚国工匠用范铸工艺制作曾侯乙尊盘时,多余下来的一小块真品!”
曾本之长叹一声:“人老了容易犯经验主义错误。你说得对,我被老三口骗了,这块透空蟠虺纹饰附件残片应当是真品!这家伙太聪明了,不只是聪明,简直是个天才。别人只会绞尽脑汁弄假成真,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来个弄真成假。我被他上了一课,还好,答案还算及格,郑雄他们拿走的尊盘也不是伪器,只不过不能叫曾侯乙尊盘,而有可能是‘曾侯甲尊盘’或者‘曾侯丙尊盘’。而且那套九鼎八簋也不是伪器,同样是真器。”
郝文章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是报警还是自己去追?”
曾本之想了好久才摇着头回答:“孩子,记住这句话,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如果不是君子,青铜重器自己会做出选择!”
安静连忙说:“赶紧回去吃饭,好不容易轻松一下,可别又给曾侯乙尊盘弄得一家人从早到晚紧张兮兮的。”
一家人重新拿起筷子,没吃几口菜,门铃突然响了。
楚楚习惯地飞跑过去,拿起对讲机,传出来的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声音,说自己是沙海,赶在过年的最后一天来给曾先生拜年。楚楚犹豫不决时,郝文章走过去问清楚真是沙海后,便按下了绿键。沙海一进家门,就塞了一个红包给楚楚。楚楚懂得客气,正说不要不要,门铃又响了。这一次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楚楚很高兴,因为接着要来的人是马跃之和柳琴。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来曾家的目的,不尽相同,沙海是真的来拜年的。马跃之和柳琴却是来祝贺曾侯乙尊盘的失而复得。曾本之想起什么,就让郝文章用自己的手机给许姬发短信,问郑雄回来没有?一会儿许姬就回复说,郑雄刚与她通过电话,有个身份特殊的男人闯进设在成都的美国领事馆,像是要闹出什么事,老省长和熊达世有些焦虑,让郑雄待在兵工厂,哪里也不能去。
曾本之毫不在意郑雄说的成都美国领事馆的什么事,马跃之也是如此,说如果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发生什么事,那些被美国佬从中国强行抢去的青铜重器倒值得我们关心。接下来曾本之与马跃之约定,明天上午去博物馆看刚刚检修过的曾侯乙尊盘。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十分,曾本之带着郝文章在博物馆侧门与马跃之会合,三个人刚走到主馆的台阶下面,就看到老关紧跟着庄省长从高处匆匆走下来。曾本之正在发愣,庄省长一大早跑到博物馆来干什么?庄省长已经冲着他伸出手来。曾本之下意识地将手伸出去与庄省长握了一下。在他依然想不起要与庄省长说句什么话时,庄省长已经依次握过马跃之和郝文章的手,真的有些像乘着战车的楚庄王那样,豪情满怀地走远了。跟在后面的老关倒是抓紧时间说了一句话,庄省长刚刚表态了,这一次曾侯乙尊盘的检修工作做得太神奇,省政府要重重地褒奖曾本之。
这时候,穿长裙的博物馆副馆长像飞一样从高处跑下来。
曾本之记得她是从什么剧团调过来的,是个有点名气的角儿。
此时游客还没进来,主馆外面空旷的台阶上只有几个人。
副馆长激动不已,开口就说,曾侯乙尊盘太神奇了。副馆长是一早就被电话叫过来的。打电话的人是值班的安保科长。今天凌晨四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五更时分,值班的安保人员巡查到曾侯乙馆时,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鼓乐声。安保员找了半天,就像蟋蟀声,越是细听,越是找不到响声来源。安保员以为自己耳鸣,就将另一个安保员叫来听,结果是一样的。副馆长说,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天快亮时,两个安保员同时闻到一股异香,这一次,他俩可没犯糊涂,寻着踪迹嗅过去,发现那些香气都是从存放曾侯乙尊盘的防护柜里飘出来的。副馆长用唱戏的腔调说,按照常理,这怎么可能呢,防护柜的作用就是将受保护的文物与外面的空气隔绝开来,里外空气不可能流通,可是,那香气怎么能出来呢?昨天下午,曾侯乙尊盘检测完毕,放回来时,她也在场,除了有轻微的青铜气味,绝对没有什么香味。然而,副馆长一大早闻讯赶过来时,千真万确地闻到一种罕有的香味。她一激动,就给老关打电话。老关一激动就给庄省长打电话。庄省长一激动牙也没刷就赶过来见证奇迹。
说完这些,一行人已经走进曾侯乙馆。马跃之趴在防护玻璃上看了一阵,回头冲着曾本之和郝文章竖起大拇指,然后退到一边,与他俩站在一起,很享受地看了一阵。
曾本之想起什么,就对陪在身边的副馆长说,这种事本不应该当成正经事向上汇报的,谁碰见了,撞上了,那是谁的造化,如果弄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着了迷,天天夜里在曾侯乙馆里摆一张床,或者放上茶几,等着听仙乐闻天香,博物馆就成了娱乐馆或者是算命馆。副馆长连忙解释说,老关就是这么吩咐的,还说这也是庄省长的意思,不让声张,也不让外传。副馆长还追着问,这种事可不可以当真?曾本之没办法,就让郝文章替自己回答,郝文章想也不想就说,我们确实应当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
没有人问马跃之,他自己在那里说:“我怎么觉得这事有僭越之嫌?”
待了一个小时,三个人开始往楚学院去。在东湖路地下通道里,那个男人还在,面前仍旧摆着那只一看就是伪器的楚鼎。见到曾本之他们,那个男人继续重复着早先说过的话,要他们停下来看上一眼,不要错过一生中难得的机遇。曾本之已经走过去十几步,忽然退回去,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拿起那只楚鼎仔细看了一阵。回过头来,他又让郝文章拿过去看了看。不等郝文章看完,曾本之就问那人,这楚鼎卖不卖。那人回答说,这要看对方出什么价。曾本之不假思索地说,人民币六百万元!那人马上从蛇皮袋里取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木匣子,将地上的楚鼎装进去,再将它们一起装入蛇皮袋。那人一手拎起蛇皮袋,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曾本之。也不等曾本之说什么,便扬长而去。
曾本之赶紧撕开信封,一看那些字,居然全是用甲骨文写的。
曾本之故意让郝文章看,并要他说说是什么意思。郝文章念一句,解释一句。他们都没想到,这封信是老三口写给曾本之的。老三口坦白地说,那只用来替换曾侯乙尊盘的尊盘是自己盗墓生涯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收获,因为盗得这也许是“曾侯甲”,也许是“曾侯丙”的尊盘,老三口才决定收手不干。他认为是老天爷的暗示,再干下去就是逆天了。同时,老三口要曾本之给送信人拿来的楚鼎开个实价,让对方不求从此生活奢华,能过上殷实的平常日子就行,免得他像自己那样铤而走险。
曾本之一想到这人应当是老三口的儿子时,便急忙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追过去。出地下通道时,正好有三辆公交车首尾相连地从车站里驶出来,待山一样的公交车过去后,公交车站附近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曾本之忽然想起被郑雄偷走的那封信,华姐在信中提到过,老三口本想回老家再生一个女儿的。既然是再生一个,那先前一定已有一个孩子。曾本之再次为自己的错过而惋惜。
东湖路上的风很大,潮湿的寒气有些逼人。
曾本之忽然问郝文章:“你还坚信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制作的吗!”
郝文章果断地回答:“经过这次失败,我越来越相信,曾侯乙尊盘是用范铸法制作的。”
马跃之接过话题代替曾本之问:“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失蜡法的?”
郝文章说:“那一次,曾老师对我和郑雄说,为什么耕地的犁铧从古到今,仅仅是将木制换成铁制,因为全世界的工匠都一样,不会做‘郑人买履’的苕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譬如欧洲的青铜时代只有失蜡法,工匠们也都用得很熟练,这时候,如果设想让某几个少数人用中国工匠中盛行的范铸法制作最复杂的器件,无异于痴人说梦。中国工匠们大概也是一样的,除非有更加方便简捷的工艺方法,否则就不可能让他们放弃传统的工艺方法。我听出来,曾老师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青铜时代的中国工匠普遍采用范铸法,怎么会有少数几个人异想天开,突然用失蜡法制作国之重器呢?”
曾本之说:“我记得这话,不过我要纠正一下,那些话其实是我对自己说的,是在心里自言自语,也不晓得是何原因,就从嘴里迸出来了。”
马跃之说:“你这想法其实是个哲学命题。中国人有时候就是犯愣,认为欧洲青铜时代有失蜡法,中国的青铜时代也应该有,否则,连古代的中国人都会低欧洲人一等。你看看现在的欧洲学校,哪有让所有学生都学中文的。偏偏中国人,非要孩子从小学起就开始人人都得学英文。”
有天早上,曾本之看日历时忽然想起来,如果郝嘉活着,今天也该做七十大寿了。曾本之正在暗暗伤感,曾小安过来对他说,今天家里人哪里也不许去,一切都要听她的安排。上午九点,曾小安一声令下,从曾本之到楚楚,都跟着她下楼上了香槟色越野车。出了小区,见曾小安开着香槟色越野车顺着沿湖路往东走,曾本之心里就有种预感,这是去九峰山公园。走完沿湖路,香槟色越野车继续往东行驶时,曾本之对这一点已确信无疑。
香槟色越野车驶到九峰山公园门口,老远就看见马跃之和柳琴,沙璐和万乙,还有沙海在朝他们招手。到这一步,曾本之更是明白,大家是来祭拜郝嘉的。
就在这时,曾本之的手机响了。
一看是许姬的电话,曾本之有点犹豫地按下了绿键。
手机里立即传来许姬近乎哭泣的声音。许姬告诉曾本之,郑雄高烧三十九度八现在中南医院里躺着,她是趁着回家给郑雄拿内衣换洗的机会打这个电话的。
昨天傍晚,郑雄接到老省长他们的通知,让将“曾侯乙尊盘”送到停在武汉港的一艘邮轮上。一是为了避开火车站与机场的安检;二是听信熊达世的预言,“曾侯乙尊盘”要去的那地方,以及预备用“曾侯乙尊盘”做某种事情的人五行中缺水太多,所以“曾侯乙尊盘”必须全部走水路,尽可能多带一些水运过去,方能化解那个眼下非解不可的死结。郑雄弄了一条快艇,从上游的金口上船,顺水驶来,一直很平安,经过武汉长江大桥时,也是风平浪静,偏偏一到长江和汉水交汇的龙王庙前,快艇就不听使唤了,坐在船舱里的郑雄死死抱着装有“曾侯乙尊盘”的木箱,小汽艇越颠越猛。郑雄后来说,突然之间,像有一只大手从江底伸出来,生生从他怀里夺过那只木箱子,轰隆一声坠入江中。奇怪的是,刚刚还在翻江倒海的快艇,马上恢复平稳。郑雄却惨了,快艇靠岸不久,他就发起高烧。许姬没说要曾本之帮忙,她已经听夜里赶到医院的熊达世说过,凡是掉进龙王庙一带江里的东西,除了龙王谁也无法捞起来。因为郑雄一直在说胡话,非要跳进江里将“曾侯乙尊盘”捞起来。许姬才打电话来,想确认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曾本之如实告诉她,可以查一查一九九八年夏天武汉的抗洪资料,他记得当时所有的文章都是说,就是一条千吨级的大船,沉入龙王庙前的江底,也无法打捞。在两江交汇处,对付江底的暗流的唯一办法是将江水抽干。
许姬那边大概是不方便了,话没说完就将手机挂断了。
曾本之收起手机看着郝文章正要说话,旁边的安静抢先说:“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郝文章顺着安静的话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真是唯一的。”
与马跃之他们会合时,曾本之迫不及待说了这些事。别的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这太出乎意料了。马跃之却淡淡一笑地说,该天谴的一定会遭天谴,该天赐的一定会有天赐。
接下来,马跃之一转话题,问曾本之想清楚郝嘉最后时刻伸出三个手指是何意思没有。曾本之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年三十夜里,在东湖边的老鼠尾寻找曾侯乙尊盘时自己就想明白了,郝嘉的意思一点也不玄乎,就是告诉别人,曾侯乙尊盘在青铜大盗老三口手里。马跃之乐呵呵地说,本之兄遇事总比他高一头,他还以为郝嘉伸出三个指头与蒋介石离开奉化时伸出三个手指的意思相同。曾本之一撇嘴角表示,幸亏自己没有自视太高,否则这一次肯定要被那两封用甲骨文写的信吓破胆。曾本之还说,别的武汉人都是大事小事都要斗个嘴赢,谁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那他一定要说武汉有座黄鹤楼,一半伸在天里头,马跃之却是武汉人中罕有的另类。说着,他要郝文章将手机里的短信摁出来,让大家看看马跃之是何等聪明狡猾。郝文章手机里的短信是昨晚收到的,意思是说,因为有诗在前,所以将黄鹂路邻近的街道叫了翠柳街,至于与白鹭街为邻的省委省政府门前大街为何不叫青天路,不可对取名的那些人妄加批判,不定人家正是以此暗讽说,本城没有青天!郝文章手机里的短信是曾小安发的,曾小安那里又是柳琴发的,柳琴也是转发的,几经换手,都没有删掉最后署名的跃之二字。马跃之急得连连叫唤,说柳琴这是陷害亲夫。
一阵风吹来,楚楚叫得更响,说是下雪了!
那双伸向山野的小手中,果然捧着一朵近乎蟠虺纹饰的小小雪花。
顺着天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望去,走在最前面的曾本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郝嘉的墓地,不仅修整一新,还有一大块被红布遮挡着的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石碑。大家站定了后,安静将楚楚叫到前面,小声告诉他,这里埋葬着一个天下最好的人,如果他没有死,今天就能吃七十岁的生日蛋糕。这个人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楚楚的爷爷。楚楚很乖,马上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还大声说,我爱你爷爷,我是你的孙子,我叫楚楚!郝文章和曾小安自然也要说些话,随后每个人也说了各自想说的话。经过如此对在场的人的身份确认之后,曾小安和郝文章,还有楚楚拿起盖在碑上的那块红布,一齐用力掀开,露出一座形状像曾侯乙尊盘的墓碑,上面雕刻着一首赋。
到这时候,曾本之才明白,原来曾小安和安静一直在瞒着他重修郝嘉的墓地。那篇赋是郝文章在养蜂汽车上写的,郝文章听说曾本之写了一篇《春秋三百字》,便跟着学样写了这篇《青铜三百字》:
历史这棵树上,青铜是早孕之花。人世那根草下,青铜是先生之芽。都说国之重器,鼎簋正如国色牡丹。原来人中圣雄,甗簠当比龙凤梧桐。
天涯相望檀香绕铜镜,琼楼玉阁丹桂掩罍觥。
一辞莫赞尊盘紫薇紫,众口熏天觚觯红梅红。
彝斝醉君子,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卣爵梦杜鹃,情断情长总是无穷。
戈矛戟刀剑钺,松竹梅杨柳槐,鹰视狼步不相为谋;铙钲镦铎钩铃,荷菊兰桃李杏,蜂合豕突岂敢苟同。
艰辛锸耨镰,怒斥为虐二竖子;实诚耒耜锛,不使二桃杀三雄。
今世凝华,古典青铜。那朝秦暮楚之徒,不过是买椟还珠,纵然上下其手,难抵董狐一笔,终归画龙不成反变虫。
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爽拔不阿者,最是奇葩龙种!
苍黄翻覆,霜天过耳,且与时光歃血会盟!
2013年12月16日嫦娥三号登月之夜初稿
2014年1月10日于斯泰园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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