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山河》

第十八章 奇袭荧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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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先生就是宁徊风!

许惊弦蓦然想通了一切关键。

宁徊风本就是性格执拗、心志坚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四年前在困龙山庄受挫,不肯善罢甘休,偏偏要在擒天堡东山再起。但龙判官与擒天堡手下都认得他,自然需要易容,他被林青射瞎一目,索性装扮成一个瞎子,将“宁”字去头,摇身一变成为了丁先生,又故意将面孔化装得狰狩丑陋,让人不敢多看一眼,更无法与原本飘逸清俊的宁师爷联系起来;他对擒天堡上至龙判官、下至每一位堡丁的行事风格都了解极深,自可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所以只用了几个月时间便重新获得擒天堡上下的信任;对于曾经隶属于擒天堡的涪陵帮会也是十分熟悉,所以才能针对每个人的性格特点逐个击破,涪陵三香阁中威逼兼利诱井雪会主赵凤梧之举便可见其手段。

鲁子洋本就是宁徊风的手下,得到宁徊风的授命反出擒天堡加入媚云教,有宁徊风在擒天堡通风报信,鲁子洋无须费神便可轻易立下功劳,顺利当上了媚云教的青蝎左使。而在他两人的穿针引线之下,擒天堡与媚云教的仇怨渐解,达成联盟。

泰亲王本就与御泠堂有合作关系,当年谋反失败逃离京师极有可能就是得到了青霜令使简歌之助,与宁徊风一拍即合:而乌槎国首座客卿鹤发正是当年御泠堂的碧叶使,如果他也加入到宁徊风的阵营中,那么看似绝无可能的几大势力的联盟就此被“丁先生”轻轻松松地一手促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焰天涯中都是封冰的亲信弟子,御泠堂无法打入其中,所以才借自己替楚天涯传话之机前去说服,奈何封冰与君东临深明大义,洁身自好,宁徊风无法说动焰天涯与他们同流合污。

青霜令使简歌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并且极有可能是幕后的真正主谋。但简歌主要的精力放在对青霜令的研究上,分身乏术,不能到滇南一带与宁徊风会合,便收买了非常道道主慕松臣,派出非常道杀手兵分两路,由“活色生香”两大高手分头行事,香公子前往锡金约见南宫静扉,叶莺则负责配合宁徊风,亦可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另外,容笑风当年就与反出四大家族投入御泠堂的紫陌使白石交好,简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枚棋子,于是容笑风亦随军出征,成为了朝廷大军中的卧底……

宁徊风唯一失策的是,他原本未料到会在涪陵遇见自己,而那时已经伏击凭天行,用灭绝神术击中了他一掌,因为当年宁徊风曾用同样的功法对付过自己,唯恐被识破,所以当龙判官提及那一掌时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幸好凭天行被景成像所救,不但未死,反而与自己结为莫逆,鬼使神差地识破了这个破绽,才终于识出了宁徊风的真面目!

一确定宁徊风的真正身份,曾经困扰许惊弦的一切疑点皆迎刃而解。想到宁徊风本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却不辨真假被他所用,不但助纣为虐,还因此害了挑千仇与容笑风,真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他越想越是惊怒交加,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赶到宁徊风面前揭开他的面具,再用显锋剑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之前他相助明将军反击叛军还只是出于国家利益,现在则是真心实意愿意替明将军效力。相比之下,林青之死固然有明将军的大部分原因,但其中尚有可商榷之处,而宁徊风才是亲手杀害义父许漠洋的真凶。

但是,明将军痛失爱将,并因之咳血而负内伤。大军虽非败退,但军心不稳,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击溃叛军,他还有机会找宁徊风报仇吗?

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许惊弦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就从这一刻起,十六岁的他已翻过了人生中的一道山岭,眼中的世界已焕然一新,对每一样事物都有了崭新的理解。从今以后,或许他单纯依旧、真诚依旧,但再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被人所欺骗。

凭天行兀自喋喋不休:“小兄弟,千仇其实很看重你,当你如弟弟一般亲近。不瞒你说,我曾对你有过怀疑,但她却坚持说你是一个真诚率性的少年,即使踏错一步,也定是受人蒙蔽,只要给些时间,你一定会明白大义何在,所以我从没有将那些怀疑报告给将军……”

许惊弦心头一紧,没想到挑千仇会如此看待自己,自己却害她送命。他咬牙扶着凭天行站了起来:“凭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尽管放心,我是你的兄弟,从今以后,决不会给你丢脸。”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在慰藉挑千仇的英灵。

明将军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全军。以往只要有他这位不败的大将军在,哪怕是有向敌人示弱之嫌的退兵行动,所有士兵也都充满着信心,认定那只是明将军诱敌的策略。但此刻,每一名战士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方大石。

在这样的情况下,士气的低沉是难以避免的,而士卒彼此之间的谈论更会加重厌战情绪,甚至可能引起集体哗变。明将军毕竟是一代名将,尽管心郁成伤,却依然对此有所准备。

三军重整编制,不但可以让敌人的卧底无法摸清各军营的调动情况,更重要的是让每个士兵都换到一个新的环境中,身边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固然会造成一时的不适应,但也因为缺少了交流而限制了低落士气的蔓延,更杜绝了哗变的可能性。

明将军虽托病不出,三军改编的工作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凭天行一早就得到军令外出,一直没有回来。而亲卫营的士兵则不断接到调动命令,分别前往各个军营报到。

到了傍晚时分,原本两百人编制的亲卫营就只剩下十四人未得到分派,其中包括许惊弦。大伙聚在一起,说起从前亲卫营风光无限,乃是全军将士最羡慕的军营,相比此时此景,更是倍觉孤凉。

有人小声道:“看这样子亲卫营是给拆散了,难道将军无需保护么?”

“或许是为了迷惑敌人吧。”

“听说整编后的飞箭营、震雷营、啸风营的数万将士都已经整装启程,退守江北了。我们却在这里没人过问,真是让人揪心。”

“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啊?将军定是最后才退走,他病情严重,自然需要亲卫营照看,能留下你还不知足?”

“留在将军身边当然最好。可是你能肯定么?说不定是让我们给大军殿后,阻挡叛军的追兵。”

“你怕死哪?”

“呸,我才不怕死。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巴不得和叛军干一仗呢……”

众人七嘴八舌,看似有说有笑,但每个人都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心里面极不踏实。

脚步声传来,一位陌生的将官踏入帐中,手执虎符,肃声道:“亲卫营余下十四人接令,即刻收拾行装,前去摘星营报到。”

行装早就收拾好,众人齐声接令。但听那将官又道:“所有人精装简行,只准携带随身短刃,其他物品包括战马与盔甲均留下。”

诸人皆是一怔,浑不解此意。不穿盔甲也还罢了,若是弃用马匹,就如文人少了笔墨,技师失了工具一般,完全失去了亲卫营机动快速的特长。但军令既下,也只得听从,当即轻装步行,随着那将官出发。

那将官带着诸人出帐后并不去其他军营报到,而是径直出了大营,往南方一片荒岭行去。

有人心头犯疑,小声嘀咕:“从未听说过摘星营?是哪位将军在指挥?”

“或许是新建的编制。”

“我们这十四人的武功都是亲卫营中的佼佼者,难道真是派我们给大军殿后?”

“恐怕未必,不然为何让我们弃去战马?”

“我们当兵的只需要听从上级命令,管它什么营,有个去处就行。”

“说得也是……”

那位将官厉声道:“保持肃静,严禁喧哗。”众人不敢多言,闷头前行。

夜幕已慢慢降临,那将官也不允许点起火把照明,在黑暗的掩护下,众人一路南行,沿途经过的都是荒山野岭。偶尔遇到几拨小队士兵,人数少则二三人,多则不超过二十人,亦全是步行,不掌灯火。许惊弦注意到每个人都是身手矫健、行动敏捷的高手,并且纪律严明,默默前行,全无交头接耳,显见都是军中的精锐战士。走了十余里,来到一座无名荒山,在山坳处稍事休整后便沿着细窄如羊肠的山道而行,前方隐隐是一片深谷,黑沉沉的谷地中只有几点昏暗的灯火,难窥庐山面目。而在山坡高处,每隔数十步就设有几处哨卡,戒备森严,比起中军大营里亦不遑多让,仿佛这个荒山突然变成了三军的指挥中心。

进入谷中,只见不大的场地里已站了三四百人,在那名将官的带领下,众人排入队列中。许惊弦瞅见几张侦骑营的熟悉面孔,赤虎也赫然在其中,但大多数士兵都不相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疑惑,都不明白“摘星营”的任务是什么。但是没有人发问,没有人喧哗,甚至没有人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只是彼此相视,似乎掂量着对方的能力。

许惊弦知道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不由对于摘星营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集结全军最优秀的战士去完成?

士兵们零零散散地陆续赶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方才停止。

谷地深处有人发问道:“都来齐了么?”声音不大,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内力精湛之士。

“报,一共四百二十名士兵,加上担任警戒的八十名战士,五百名摘星营战士全部到齐!”

一个全军都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首先要恭喜诸位,因为你们来到了这里只证明了一件事情:你们是三军中最优秀的战士与将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但是热血已经开始在每个人的心里汹涌。这是明将军的声音,依然那么冷静、那么自信、那么洪亮,带着那份威临天下的霸气。

“其次,我要让你们当中的部分将官小小地失望一下。从现在起,忘掉一切军职吧,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战士、勇士,甚至是死士!”依然没有人说话,但战士们不约而同地高高举起了他们的兵器,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他们的决心和勇气。

许惊弦的眼睛亮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明将军是他心目中的头号敌人,他甚至比一个部下、一个朋友更了解明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对敌人乞怜,更不会被敌人吓跑,他从来都是一个遇强则强、遇挫更强的人!而昨晚那个口吐鲜血、心如死灰的明将军绝非真正的他,他只是故意演了一场戏,为了寻找一个“退兵的时机”……

真正的反击,将由此刻开始!

“最后,是关于我本人的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我降职了,我不再是一个将军,而是一个和你们并肩战斗的战士、勇士、死士;好消息是:我终于有机会变得年轻一些,可以对你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毫无顾忌地叫一声……兄弟!”

明将军的声音并不大,却如金铁相击,有一种坚如磐石的味道。听到他从容而笃定的声音,每个人都坚信着一件事:那个百战百胜的明将军回来了,而且会带领他们一齐走向第一百零一场胜利!

依然没有人说话,但山谷里高举着五百双握紧的拳头,燃烧着五百人沸腾的热血,回荡着五百颗坚定的心跳。

这一刻,许惊弦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有一种愿意为明将军、为自己的仇人去战死沙场的感觉!

等所有人都镇定下来后,明将军微笑道:“在我还没有完全卸任以前,我暂时还是你们的将军。所以我有权问你们一些问题,还有义务回答你们的问题。给大家十次呼吸的时间考虑,因为走出这个山谷之后,我们就只有行动,没有问题。”五百人屏息静气,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提问。

明将军目光如箭,扫视全场:“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一次是我设下的一场赌局,我的赌注是所有参与者的鲜血、生命和为国尽忠的无上信念。赌赢了,我们会立刻结束这场战争,大概只有极少数的人有机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是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将被历史、国家、人民深深铭记;赌输了,就是一无所有,我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阵亡簿里,包括我在内,因为不能让敌人利用我军主将阵亡的消息打击全军的士气。如果跟着我去参加这场赌局,你们只有这两条道路,没有其它选择。”明将军忽然自嘲般一笑,“我当然不会问你们是否有人想要退出,因为我不会用这样的问题侮辱我最好的战士。不过如果你们有人不愿意陪我违抗军纪,我不会勉强。但是退出者不能立刻回到大军中,因为军中可能会有敌人的奸细,你们的回归将会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全,你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销声匿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总之在确定这一场赌局的最终胜负之前,决不能暴露,违者斩无赦。现在不愿意陪我去参加赌局的人,可以立刻出列,我用军人的荣誉发誓,决不会阻拦你们!”

还是没有人说话,五百名战士都如铁水浇铸成的雕像,稳立不动。

“好,我很满意你们的回答。”明将军大声道,“现在你们可以问我问题了。时间有限,例如关于军饷之类无聊的问题就不必提出来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随即无声的笑容传到每个人的脸上。明将军的自信感染了所有人,他们都相信必将赢得这场未知的赌局。

有人轻声发问道:“摘星营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决不无聊。”明将军呵呵一笑,“南方有城,其名荧惑,我们此次摘的就是这颗星。顺便告诉大家,守城的星官名叫泰亲王。”

尽管有些人已隐隐猜出此次行动的目的,但听到明将军亲口点破,仍是让五百名战士兴奋不已。泰亲王的名字点燃了每一个人的情绪,他们为自己能够参与这一场终极决战而庆幸。

“听说荧惑城远在南疆与乌槎国接壤处,但目前敌军重兵守在昆明与大理,我们只有五百人,用什么方法突破他们的防线?”

“我们并非孤军作战,我们还有一个盟友——焰天涯!”

众人恍然大悟,在焰天涯的协同下,五百奇兵将安然通过楚雄府附近那方圆百里的中立地区,从而越过叛军设立的层层防线。

没有人再问问题了,他们永远都只是明将军的战士,只需为他去战斗,而不必追问为何去战斗、如何去战斗。

山谷中已准备好五百套当地百姓的服装,分发给士兵。除了惯用的随身兵刃之外,每个人还配有一个小布袋,里面是装满清水的水壶、数日的干粮、几颗用于避瘴祛毒的药丸、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数位领队分别有一份草绘的简略地形图,一些轻身功夫高强的战士则得到用于攀爬城墙的挠钩与一小段绳索,他们将是攻入荧惑城的先锋。既然兵行险着,必须速战速决,所有人都是轻装上阵,再不留任何多余的装备。

明将军解开头上的帅盔,虚托在自己手上:“好,如果大家再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将发出作为统帅的最后一道命令。”

士兵们斗志高昂:“请将军下令!”

“换装、出发!”说完这四个字,明将军把手中的帅盔掷在地上。

从这一刻开始,组成这支奇袭之师的已不再是一位将军与他的五百名部下,而是孤军深入敌后,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五百零一名战士。

清晨。高高的峰顶上,明将军凝沉如山,巍然不动。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几位随身亲信,其中包括许惊弦,每个人都是身着便装,贴身暗藏兵刃,即使有人远远看见,也绝不会看破他们的真实身份。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结着蛛网的陈年破布,散发着令人郁烦的气息。朝阳如—位羞怯的少女,仅从云层中露出小半张脸,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洒着,在微弱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碎银。

在云贵高原这一片黄绿错综的土地上,既有遍布的树林、奔腾的激流、险峭的高山、深陡的峡谷,也有多变的气候、凶猛的野魯、吞没一切的沼泽、杀人无形的迷瘴……

明将军的视线透过郁郁葱葱的林叶,俯瞰山脚。

山脚下没有飘扬的旌旗,没有鲜亮的盔甲,只有密布的帐篷、弥漫的炊烟、蓬头垢面的人群,显得混乱而拥挤。这里是焰天涯特意为难民开辟出来的居住地带,方圆近百里之中不再有战火与厮杀,看不到残肢断首、血流成河,但当望见那些成千上万背井离乡的百姓拖儿带女,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艰难地生存着,依然能够让人感觉到战争残酷的一面。

而在纷乱的人群中,却有十几个衣衫破旧的百姓由北至南横穿过拥挤的人流。他们每一个人都毫不起眼,与周围的难民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像明将军一样身处高地,有意识地注意到他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支秩序井然、拥有严明纪律性的小部队。

为防止目标暴露,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化整为零,兵分十路而行,每一路又分为两三个小组,每组十余人至二十余人不等,由一位熟悉地形的将官带领。经过几日的急行军,他们终于来到了焰天涯。在明将军的吩咐下,各小组士兵依次通过,而他则率许惊弦等人于高地察视。

一名通信兵匆匆上山:“报,最后一组士兵十六人已经通过焰天涯,沿途曾与焰天涯守卫相遇,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目前只等将军出发。”

明将军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依然凝望着山下,面色沉静,全无立刻率队出发的意思。自从来到焰天涯后,他也并没有特意与封冰、君东临等人照面,一切似乎早就已安排妥当。可是,许惊弦却敏感地从他那不露声色的面容中察觉出一丝隐隐的担忧。

“江湖上对僧道四派褒贬不一,非常道杀手无情,例不虚发;无念宗巧取豪夺,自成一派;媚云教投毒行蛊,防不胜防;而相对弱势的静尘斋最出名的无疑是那传音千里的‘天魅凝音’之术。但局外人无从得知的是,静尘斋并无武功,天魅凝音只是一种神秘的催眠术,其门下弟子最擅长的其实是观察之术,门下分为三个等级:‘冥沉士’察人观相,辨识性情,针对的是个人;‘慧静士’可以从纷乱繁琐的情报中辨真识假、分析出相应的信息,并得到最佳行动方案,针对的是群体和环境;而作为静尘斋中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其观察的对象则是天下大势与国家气运。若君王或。国家股肱之臣得到他们客观而全面的指引,无疑事半功倍。”

众随从屏息不语,静尘斋神秘莫测,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极少有人知其虚实,不料这些机密竟被明将军于此时此地随口说了出来,猜想他大概是心伤挑千仇之死,众人欲慰无言,尽皆沉默。唯有许惊弦感应到明将军一方面是为挑千仇感怀,更有可能故意借开口说话之际缓解心头紧张的情绪,或许对于此次大胆的奇袭计划,他的心头亦无十足的把握,区区五百人深入敌军腹地,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之祸。

许惊弦又想到那一日挑千仇曾提到鹤发乃是静尘斋中的“冥沉士”,算来只是最低的等级,但已是眼光独到,识人精准,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解开自己困惑已久的心魔,而仅以观察术论,挑千仇无疑更胜一筹。不知那静尘斋最高等级的“辟尘士”又会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而此次突袭荧惑城会不会遭遇鹤发?他对自己可谓有恩,虽处于敌对立场,但若真是狭路相逢,自己岂能与之对敌?不过鹤发本是御泠堂碧叶使,想来不会与明将军为敌,或许会有意避开这场战争……而自己曾在那无名土堡中与童颜并肩对抗香公子,虽无焚香歃血,彼此却诚心结拜为兄弟,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是否逃过非常道的追杀?一时他止不住胡思乱想,既盼能重见到鹤发童颜师徒,又怕不得不与他们对战沙场,拼个你死我活……

明将军眼光扫过许惊弦:“那日在宜宾城头,我听你说到封冰与君东临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时,便隐隐有了此次突袭的计划。但千仇却竭力反对,作为静尘斋下的‘慧静士’,她在情报信息尚不足够的情况下无法得出完整的结论,宁可谨慎行事。我一向相信她的直觉,所以这个摘星行动虽然在我心中酝酿已久,却迟迟没有付诸实施。直到她被敌人诡计相害,这才假意咯血退兵,借全军改编之际暗中执行这一次行动。但是,如今缺少了千仇丝丝入扣的分析,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些不确定的环节……”

许惊弦悚然一惊。他早就想到宁徊风千方百计诱自己投靠朝廷大军,所偷取的关键物品却只是挑千仇随身的一串佛珠,太过于理不合。而十毒搜魂蛊并非对付明将军,仅仅杀死了挑千仇,而且还赔上了容笑风的性命,再加上炼制十毒搜魂蛊所耗几十条人命,代价可谓极大。以宁徊风极工心计的性格,这绝非无的放矢,真正的刺明计划一定还没有全面发动,那个最终的陷阱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一霎,他似乎可以从眼前的重重迷雾中隐隐捕捉到一线光亮,却依然不足以看清楚整个事实。

有人小心发问:“将军可是怕敌人趁机反攻么?”

明将军摇摇头:“全军改编表面上是为了避免泄了士气,其实就是为了这一次摘星行动,一切皆在暗中进行,只有最高层的寥寥数人知晓情况,军中纵有敌方暗探,亦难察觉。何况天行外貌虽与我不像,但气质颇为神似,加上托病不出,由他装扮我,十天半月应无问题。宜宾、乌蒙两战已令叛军元气大伤,只要他们以为我仍在军中,决不敢贸然用兵。”

“那么,将军担心的是什么?”

“摘星行动深入敌军后方重地,稍有差池,绝难生还。”

“将军请放心,此去荧惑城纵然无功而返,我们也会血战到底,让敌人知道中原有的是铮铮铁骨、决不畏死的好汉。”

明将军淡然道:“我个人与五百将士的生死事小,最怕的是叛军借此机会壮大声势,而我军将会因主将战死而士气涣散。天行是个将才,却非帅才,行军布阵非其所长,守御或无疏漏,破敌则显不足。副帅马文绍虽熟读兵书,但缺少实战经验,更何况还要防备锡金大军,恐亦无暇顾及南线战事。一旦我军受挫,想必会被叛军**中原,强取京师。若果真如此,精心设计的摘星行动无疑将成为一大笑柄,而包括我在内的在场诸位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作为三军最高统帅,明将军纵有疑虑,也不会把这些话当众说出来,或许只有面对几位亲信时,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直承心事。

众人齐声道:“无论成功与否,我等拼死也会护得将军平安归来。”

明将军一笑:“战场之上生死难料,我告诉你们这番话并非惜生,而是要让你们知道,就算我当场阵亡,也决不可传扬出去。唯有如此,才能给大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众人默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各自在心中发下誓言,要护得明将军安全。

明将军下令道:“其他人先去做出发的准备,吴言留下。”

峰顶上只剩两人,许惊弦心头忐忑,不知明将军是何用意。忽听明将军发问道:“你可知此次行动中,我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许惊弦遥望山下,沉思道:“将军是怕焰天涯反复么?”

“不错。虽不知荧惑城的具体情况,但想必是防备森严。不过泰亲王做了我数年的对头,自认为十分了解我,知我行军谨慎、决不冒进,定然料不到我们会有如此近乎飞蛾扑火的大胆行动,只要能悄然掩至荧惑城,就有八成的成功机会,唯有行军路上最容易发生突变事故。一直以来与焰天涯的联络仅限于书信,我根本未见到封冰与君东临,虽然从未对他们提及摘星行动的细节,只说借道一行。但以君东临的智慧,必能猜破我的用意,而且也一定猜到我会亲自率队。如果封冰不顾国家大义,执意要替魏公子报仇,这就是她杀我的最好时机。”明将军稍缓了缓,神情变得十分郑重,方才续道,“你见过此二人,如实告诉我对他们的观感。这不但涉及五百战士的性命,还牵涉到国家安危,务必慎重,任何稍有疑虑的细节都不可疏。”

许惊弦凝神思索一番:“我对封女侠与君先生虽知之不多,但仅凭第一印象,他们应该皆是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举动。不过君先生特意对我提到‘平天下’之语,似乎别有深意。如今回想起来,仿佛他早就料到将军要与焰天涯联合,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疑点。或许,这只是我多虑了。”

明将军点点头:“很好。现在我能够感应到你是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了。”

许惊弦一怔,一时拿不准明将军的意思。方才那刻他确是全心全意地替明将军考虑,所以对君东临最小的疑问也直言无忌,却不料换来如此回答。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军中普通士兵,明将军怎会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见?莫非他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明将军却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神秘一笑:“走吧。无论焰天涯是否给我设下陷阱,既然是我开的赌局,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就去翻开封冰与君东临手里的牌吧。”言罢转身而去。

见到明将军如此态度,许惊弦略微有些惴惴不安,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无论明将军对他是否有怀疑,反正目前的自己决无歹意,心怀坦荡天日可鉴。当即抛却最后一丝顾忌,紧随明将军下山。

明将军率领余下数名亲信安然通过焰天涯的难民区。尽管一路上小心提防着,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甚至都没有遇到负责难民区安全、不时来回巡查的焰天涯弟子的询问。整整五百零一人仿佛皆化身为隐形之人,无声无息地从难民中穿过。

从头至尾,封冰与君东临皆未现身,明将军也没有特意派人与他们联络,双方似乎处于一种早已定下的默契中。然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明将军不会告知焰天涯摘星行动的细节,但总要通知对方借道而行的大致时间,虽非大举进军,但五百人的部队亦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些久经战阵的战士毕竟不是台上的戏子,每一个人都是从大军中精挑细选而出,身上的军旅之气可谓一览无遗,纵然乔装改扮后混迹于难民之中,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瞧出与普通百姓的区别。封冰也还罢了,君东临绝对是一个统筹全局、巨细无遗的军事家,无人盘查并不代表掩去所有的痕迹,反而更加证实了焰天涯对明将军的到来有所准备。

仅从表面上的观察,无从判断封冰与君东临的真正态度。明将军与手下商议后亦无定论,或许焰天涯认为明将军借道之举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军事行动,并不值得小题大做,全无必要放在心上;或许那只是焰天涯置身战事之外的明哲保身。

按先前的计划,五百战士在焰天涯以南二十里的一座荒山集合,查点人数无一损失。尽管摘星行动只完成了第一步,但包括明将军在内的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叛军的大部队都驻守于滇、贵数座大城之中,昆明、大理的敌军与焰天涯所在的楚雄城遥相呼应,一旦封冰与君东临通风报信,他们必将面对数万敌军的围攻,绝无生还之望。而只要通过了这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南行,直到荧惑城近三百里路皆是荒山野岭,纵然遭遇小股敌军亦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唯有许惊弦依然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相信这一次大胆的奇袭行动不可能被敌人预先料定,但他太了解宁徊风阴险毒辣的个性,尽管看不出危险将会在何处出现,但在剌明计划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实在无法掉以轻心。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那一丝埋在内心深处隐隐的忧患,希望那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明将军派出二十人作为探哨,其余战士拖后半里随行,自己则率数名亲信殿后。五百人日夜兼程,尽挑荒野小路急速行军。

这一带本就是山林密布,人烟稀少,战事一起,百姓皆走避他乡。起伏的山陵、遮天的树木、湍急的河流、连日的阴雨都是行动的最好掩护,沿途上除了见到一些毒虫野兽,连当地的土著居民也未见到一个。但有五位战士不慎被林间出没的毒虫咬伤,其中两人毒发不治,另三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难以行走,事急从权,只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清水与干粮,任其自行调养。另有数名战士曾陷入沼泽之中,幸而都被当即救出,除此之外,再无折损。

四月十八。城复于隍,其命乱也。

经过几天的急行军,这日午后,前方探查的战士前来报告:“摘星营已至木邦城境内的谩勒山,荧惑城就在前方十五里处的一个无名山谷中,城上并无旗号,但城头可见巡视的守卫,粗略估计约有近两千人。”

明将军问道:“我军目前士气如何?”

“听到荧惑城已近在眼前,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所有战士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攻城。”

明将军神色一舒,微笑道:“我帐下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如今不过以一敌四,实是委屈他们了。”诸人闻言斗志高昂,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摆摆手:“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就地休整,注意隐蔽。传我军令,不留余粮,大家尽可饱餐一顿。当然,也可以留着肚子等着吃泰亲王的山珍海味。”诸人本是枕戈待战,听到明将军最后一句玩笑话,不由都笑了起来,大战前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明将军一整面容:“午夜二更,攻入荧惑城”

傍晚,明将军叫醒正在沉睡的许惊弦,再加上几名心腹,前去查探摘星行动的最终目的地——荧惑城。

暮色中的大地,有一种庄严而沉静的美丽。夕阳仍恋恋不舍地逗留在西方天际,蓝色的虚空中已隐见早辰,那一颗颗若隐若现的星子,仿佛天神的瞳孔,发出幽淡而坚定的光芒。

整个谩勒山脉由无数起伏不定的丘陵组成,丘陵上都是密密的丛林,地面铺满了绿油油的青草,暗红色的花朵点缀其中,生机盎然。然而,就在眼前两座高峰所夹藏的山谷之中,所有的树木与花草都被砍伐一空,焦黑的土地上有火烧过的痕迹,透着残酷的气息,斑驳的山壁就像是要塞高大的石墙,冰冷而坚固。整个山谷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自然生长的植物,也丝毫不闻鸟雀走兽之声,似乎谷中的生物皆有灵性,知道战火即将蔓延至此,所以匆匆逃离。

许惊弦曾在清秋院的磨性斋中熟读历代兵书,知道守城者坚壁清野阻挡敌方原是常情,但乍然望见这荒凉的场景,心头也禁不住莫名一痛。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泛起一种荒谬的念头:这片寂静的荒岭已经存在了数万年,无情的岁月和风雨的洗礼不能把它们摧毁,但是人类的战争却可以让这里瞬间变成不毛之地。无论战争出于什么原因,是否具有正义的目的,对于大自然来说,那都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如果他有能力,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战争的发生。

在山谷深处,一座黑色的城堡居高临下,如君王般冷冷地睥睨着这一切。城堡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凭地势而建,设计精巧,东、西两面嵌入山壁中,迤长的城墙环绕在山石间,又拦坝堵山泉之水引入南城之下,护城河的规模虽小,亦可稍阻来犯之敌。护墙、谷仓、桥梁、箭楼一应俱全,东西不设城门,南、北城门皆以铁罩包裹巨木所制,重达千钧,须以绞盘之力方可开启,城楼上可见全副武装的士卒来回巡视,人数约有百名。

除了城门与城堞上几处铁栏外,整个城堡皆是以大石堆砌而成,那些石料不知来自何方,色呈纯黑,其上全无常见的地衣与苔藓,隐隐现出一丝诡异的死气。荧惑城名副其实,城内城外皆是焦土一片,毫无生机。许惊弦想到曾在清水镇听说那些青年男子被召来修筑荧惑城,数月不归,依泰亲王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格,只怕城堡修好之际,那些工匠都会被灭口。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再怎么小心谨慎,荧惑城的消息仍然传入明将军之耳,引来今日的奇袭。

明将军沉默地观察着,估算城墙的高度,计划进攻的方案。这是摘星行动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整个战役最后一击,决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观测良久后,明将军满意一笑。虽然荧惑城设计巧妙,不但占据战略要地,而且与整个山谷浑然一体,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但主要的防御措施皆是针对数万大军的进攻而修筑,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形同虚设,反倒可利用山地掩护攀上墙头。

更重要的是,这里与乌槎国接壤,地处南疆边陲山区,远离战场中心数百里,纵然泰亲王亲自督阵,久不事战阵的守军也不免懈怠。城楼上虽有数名守卫持长枪、战刀来回巡视,但更多的守卫则聚在一处,隐隐传来交谈声。只要趁敌不备攻入城中,短兵相接之下,泰亲王的亲兵人数虽多,惊慌失措之余决不是二十万大军中精选的五百名战士的对手。泰亲王身边本不乏武林高手,但三年前京师叛乱刑部总管洪修罗被擒、追捕王梁辰失踪、牢狱王黑山战死,余下之人并不足畏,或许还有些乌槎国与苗疆高手助阵,但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五百战士,还有雄霸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的明将军,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入荧惑城,这一仗足有八成的胜算!

现在明将军唯一不确定的事情,就是泰亲王是否仍留在城中。尽管他的情报网一直关注着荧惑城,确认泰亲王始终龟缩城中不出,但毕竟路途遥远,难免错漏。万一扑空,或是被他逃过剌杀,纵然攻下荧惑城,摘星行动亦算不折不扣的失败。

但事到如今,强攻荧惑城已是势在必行。能否成功除了本身的实力,也需要一点点运气的眷顾。

子夜时分,精神饱满的五百战士悄然集合,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紧张与兴奋。十天前他们还都是大军中普通的一员,十天后他们将亲手决定这一场战争的胜负。摘星行动的最终目标已在眼前,成败在此一举。

乌云遮月,星光暗淡,正是奇袭的最好时刻。明将军当即公布行动方案:五十名轻身功夫最好的战士作为敢死队,攀至西面峰顶隐蔽,那里是荧惑城最靠近山壁之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距离城墙虽有四五丈远、十余丈高,但对于武林高手来说,只要凭借着挠钩、长索等作工具,当可跃上西城城头,另派出三十名神箭手据守于数处要点,约定二更正同时行动,神箭手负责射灭城头灯火,掩护敢死队的攻城行动。这八十名战士皆负有相应任务,每一个敌人、每一盏灯光皆有分派,力争在最短时间内解决城头的哨兵,打开北门,而其余的战士凭借黑暗的掩护提前埋伏在北门之下,只等灯火尽灭的那一霎同时发动。

明将军亲自率队攻城,许惊弦亦不甘落后,加入敢死队之中。临行前明将军特别对他小声叮嘱一句:“记住,摘星行动事关国家安危,该狠则狠,决不可有妇人之仁。”

许惊弦手按显锋剑剑柄,默然点头应允。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让剑锋沾上鲜血,心头不由略感苦涩。他杀死的是敌人,也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将这些念头抛开,顾不上思索明将军专门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与城楼上打更的梆子声一并响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声,如蝗般的箭雨飞往荧惑城,神箭手准确无误地射中各自目标,灯火霎时齐灭。与此同时,五十名战士由山岩间乍现,纷纷射出手中挠钩攀搭在城墙上,或牵长索滑行,或凌空纵跃而至,仿佛神兵由天而降。

明将军身先士卒,第一个落在城头上。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他那阵青阵红的面容上浮现出的凜冽杀气,八重流转神功已运至巅峰,发出惊天一击,正击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军将领的胸口,胸甲破碎之声淹没了口中的惨叫,那位将领被击飞数丈,如断线风筝般直落城下。

许惊弦与诸位战士紧随明将军之后杀到。没有发起冲锋的号角、没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没有激励斗志的锣鼓、没有震天动地的喊杀,只有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破空的嘶鸣声、骨肉碎裂的闷哑声、濒临死亡的惨呼声……这一场深入敌后的奇袭之战已拉开了序幕。

许惊弦紧随明将军落在城墙上,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对付城头瞭望塔上的两名守卫,刚冲进塔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头而至。这两名守卫负责夜间巡查,人不卸甲,刀不离手,所以虽事起仓猝,亦有反抗余地。

如今许惊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这两刀当然伤不了他,他身体微微一缩,避开利刃,手腕轻抬,显锋剑已然出鞘,霎时梦幻般的七彩剑芒映照塔中,犹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义父许漠洋所传啸天剑法中的“点石成金”,剑至中途分出四式变化,吞吐不定的剑芒分别点向两名守卫的面门与喉间。

就在剑锋入体的刹那,望着两名守卫混杂着惊惧与绝望的面孔,许惊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德言临死前那满面鲜血的狰狞之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顶上说的那句话:“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泰亲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这两名守卫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许惊弦身随意转,堪堪触及皮肉的剑尖蓦然斜挑,由两名守卫的脸颊边擦过,剑柄趁势重重撞在他们的面门上。

左首的那名守卫闷哼一声,当即昏厥过去,另一位守卫弃去手中战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跄而退,口齿不清地惊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惊弦冷冷道:“明将军亲率大军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来的不过是五百死士,但他当然不会泄露军情。

“明将军……”那名守卫愕然,被击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惶惑的面容,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许惊弦虽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稍觉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过是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又稍觉释然。

“我……决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齿也被击碎了几颗,含混地叫着,转身捡起丢弃的战刀,再度冲了上来。但他眼中的神色并未逃过许惊弦的观察,那是一种明知必死的挣扎,为了不苟且偷安,为了军人的尊严。

许惊弦心头轻叹,或许对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这份泯不畏死的勇决依然打动了他。他冲前半步一拳击飞少年的战刀,剑柄下沉封住对方的穴道,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就逃吧。”那少年软软倒地,许惊弦弃之不顾,转身离开暸望塔与其余战士会合。

他封穴的力道并不重,只能令对方半个时辰内失去战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后大局已定,或许就失却了拼死一搏的念头,倒可趁乱逃脱。

许惊弦回到城墙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们就像被丢弃的玩偶,残肢断首随处可见,喊杀声震耳欲聋,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烦闷欲呕。他虽从军近两月,但侦骑营与敌军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加入亲卫营后,只需护御明将军的安全,更无机会上战场与敌对战,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或许童年时候他曾幻想过做一名冲荡敌军、斩敌将首级的英雄,但这一刻,却只想远离这人间的屠场。

战场上哪容许惊弦多想,几名敌军已冲了过来,他只是避开对方的袭击,或用显锋剑锷击昏对方,或点中敌人穴道,并不痛下杀手。但一名被他点中穴道的敌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战士一刀劈中,四溅的血花令他恻然而无奈。尽管明知多杀一个敌人就可以护得一名战友的安全,可面对着这些原本无冤无仇的敌人,他却根本狠不下心来。

或是感应到周围弥漫的杀气,显锋剑在许惊弦手里隐隐颤动着,又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斩下敌人的头颅祭剑。他望着显锋剑,忽就庆幸不曾让鲜血沾上这清亮如镜的剑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那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决不要再杀人!

自朝廷大军与叛军开战以来已近两月,虽然叛军接连失利,但萤惑城远离战场数百里,暂无近忧,士卒们惯于安逸,平日虽有操练,亦只是走走过场,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将军兵行险着,只率领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线,直入敌后突施暗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荧惑城守军甚至连战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涂地身首异处。

荧惑城的士卒多是泰亲王由京师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子弟,平日养尊处优,在京师时凭着主子的威势自认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赌,欺压百姓。虽亦有从御林军中精选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师政变后逃至乌槎国,寄人篱下,惶惶不可终日,战斗力无形中锐减。虽说荧惑城守军足有二千余众,兵力大占优势,但黑暗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时阵脚大乱,每个人只顾保全性命,或弃兵甲而逃,或自相残杀,全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顷刻间城西守军尽数溃败,五十名敢死队员在明将军的带领下趁乱一气冲至北门,杀死数名守卫,放下绞盘打开城门,剩余四百多摘星营战士已**。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黑沉沉的山谷中,乍听起来仿若数万大军攻袭,荧惑城守军大多四散而逃,只余零星的抵抗。

五百战士按明将军提前定下的计划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备退路;三百人分别抵御城东、南、西的援军,剩余的战士则与明将军一起杀往内城,寻找泰亲王的踪影。

荧惑城的内城依旧是用那些不知质地的纯黑色大石所筑,但用工古拙,肃穆与堂皇兼而有之,实为一座小型宫殿。

数百名衣衫不整、丢盔弃曱的士兵守在宫门外,他们在睡梦中被城内的厮杀声惊醒,匆匆赶来迎战。半夜突受袭击,甚至不知来犯者是何方神圣,军心已然大乱,但军人的天性让他们不敢擅离职守。

明将军率队杀来,尽管瞧来不过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装束,但人人杀气满面,奋勇当先,那份一往无前的悍决之气已然席卷全场。久疏战阵的守军看到这个场面,早是刀枪低垂,士气低落至极点,此际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溃散的局面。

宫外火把高举,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师呆过,认得明将军的形貌,恐惧地大叫一声:“是明将军啊!”

这个雄霸江湖与庙堂二十余年的名字击溃了叛军最后一丝幻想,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军人的责任,顿时有几十人丢下兵器逃跑,领头的将官连斩数名逃兵,依然无法阻止。不等敌军重整队形,一百人敢死队已如一股势不可当的滔滔洪流冲入敌阵,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位将官还不及与摘星营战士交手,已被后退不止的溃兵踩踏于地。

明将军不与守军过多纠缠,率许惊弦等十余名武功最高的战士直冲入内城。穿过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阶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横在山石之间,就像一座小堡垒。

只听堡垒中传来嗖嗖弓弦声响,箭矢如雨袭来。不过这十余名摘星营战士皆是军中高手,虽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拨开乱箭,多无损伤,只有一人肩头中箭,却折箭反掷,击穿了一名守军的咽喉。

明将军且行且吟:“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一掌击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质实物般的气浪,乱箭尽被聘飞,有两支长箭竞被无坚不摧的流转神功从中剖开,仿佛虚空中飞行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见到如此威势,纵然黑暗之中认不出明将军,众人亦知来者炉江湖少见的绝顶高手,箭支虽然仍不绝袭来,惊慌之下已大多失了准头。

“先请诸位停手,点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略微颤抖,却还不失镇静。

弓箭应声而止,几根火把燃起,,隐约可见堡垒分为二层,底层门口有约六七十名士兵,尽管甲胄不整,但刀枪齐举,并不怯战,楼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满弦待发,但许多人仅余几根箭支。原本就准备不足,方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乱箭齐射,箭矢已将告罄。

明将军大笑:“挡我者死。”并不停步,趁势率队前冲。

弓箭手当中簇拥着一人,高冠华服,方面长须,涩声道:“明兄好久不见。可容本王说几句话再动手么?”

明将军蓦地立定身形,冷静的面容露出一线释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认准了自已的猎物一般,目光中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凜冽杀气,罩定楼上之人:“乱臣贼子,还敢自称为王?”

——泰亲王!他就是明将军苦心设计摘星行动的终极目标,纵然身边还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兵,但在明将军的眼里浑如无物,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置泰亲王于死地。

两人视线遥遥相交,没有棋逢对手的火花四溅,只有明将军居高临下的虎视与泰亲王自忖无望的悲凉。

借着幽暗的光线,许惊弦细细打量着泰亲王。依稀记得三年前在京师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而如今,曾经白晳细润的皮肤已变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隐现沮丧,鬓角白发苍然,眼额间皱纹丛生,虽有重兵环卫,但在明将军的气势之下,却显得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想不到才三年不见,泰亲王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想必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鲜,再不复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风光,他的内心是否也在后悔那一场权欲熏心的叛乱?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未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泰亲王沉声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明将军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头对左右道:“传我军令,将我亲自率军攻破荧惑城的消息传出去。城中守卫愿降者,可饶而不杀。”起初担心泰亲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将军有意隐藏身份,如今泰亲王已是瓮中之鳖,他再无顾忌,他的名字可令守军斗志尽丧放弃抵抗,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二来他早已通知凭天行,只要攻破荧惑城,擒下泰亲王,便立刻率三军渡长江反攻以便接应。

泰亲王苦涩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为王族,有些抉择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为人所不容。”

明将军一窒,仅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许惊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亦算是皇室遗胄,泰亲王这一句话虽是说及自身处境,但明将军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亲王还要再说,明将军忽然一摆手:“八千岁不必多言,如今已势成骑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须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岁”相称对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讽剌,无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将军随即高声道:“听我号令,准备进攻!”十余名摘星营将士齐声答应,他们人数虽只有对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气吞山河的气魄,人数仿佛十倍于敌军。

泰亲王的亲兵虽无人后退,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无比,任谁都知道,有明将军在此,任何防御都形同虚设。他们能做的,只是缓解对方的进攻,尽量折损对方的战斗力,然后力战而亡,以报泰亲王的恩德。

泰亲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为本王只是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吧。”

明将军耸耸肩:“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你我虽有同臣之谊,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亲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须死!”

出乎意料,泰亲王竟颔首认同:“不错,我必须死。但不想让这些陪着我度过最艰难时光的士兵们同死。”他回头对众将士道:“大家都退下吧,愿降者降,愿逃者逃,本王决不怪责。”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泰亲王喜怒难测,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许临阵脱逃的士兵都将受到惩罚,可是看这情形,泰亲王能全身而退么?而如果不走,留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终于有人弃下刀枪,战战兢兢地离开,明将军只是死盯着泰亲王,摘星营的战士亦并不阻拦逃兵。兵刃落地的声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时百余人的亲兵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一位士兵大声道:“八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愿为您战至最后。”

“本王自知待人苛严,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属下。”泰亲王哑然失笑,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这算是本王最后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时记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无力护主,何颜偷生?”竟当场挥刀自刎而亡。

许惊弦从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亲王亦有如此忠义的手下,心头震惊,无以言述。摘星营将士尽皆沉默不语,试想同样的处境落在明将军身上,自己是否亦会效法?纵是敌人,亦同样有军人的情怀。

泰亲王不及阻止,只大喝一声:“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认!”

余下众亲兵对泰亲王跪拜,叩首,终于都散了。

“或许我曾对八千岁有所误解,请先受我一礼。”明将军低低一叹,对泰亲王毕恭毕敬抱拳行了军礼,长身而起,复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为国家大义,不为私人恩怨,还请见谅。”他转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当朝亲王,谁敢碰我?”泰亲王大喝一声,止住欲要上前绑缚的战士,缓步下楼,凄然而叹,“有道是困兽犹斗,本王自甘放弃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么?”

明将军正色道:“擒下八千岁或能令部分叛军弃暗投明,但乌槎国与南疆战士未必会因此退兵。实不相瞒,此次明某只率数百精锐,穷山恶水、路途险峻,不敢夸口护得你安全返回京师面圣,只能就地正法!”

泰亲王哈哈大笑:“明兄总是误解我。本王不会求你饶命,更不会放下尊严去做那阶下之囚。”

明将军不料泰亲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当的一面,微微动容:“愿闻八千岁将死之言。”

许惊弦虽明知泰亲王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猜想他或许这几年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曰,只怕在乌槎国内也不过徒有虚势并无实权,死亡倒也是一种解脱。

“本王知明兄深谙用兵之道,必不会妄杀降卒,替将士求情的话也不必说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个儿子于三年前战死京师,两个女儿亦于乱局里不知所踪,另两子本欲效力军中,被我强行阻止,两个女儿年龄尚小,早已将她们安置于他处。本王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奢谈活命,唯愿明兄能替本王进言今上保我一脉骨血,毕竟血浓于水,何必斩草除根?”

明将军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测君意,但定会尽力不负八千岁所托。只要他们不再受人蛊惑谋反,便不予追究。”

尽管泰亲王谋反篡位,当诛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来亦是当今皇帝的表亲。虽然自古为夺帝位弑亲者不胜枚举,却也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为当朝重臣的明将军既然应允替泰亲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顾忌。

“好好好!”泰亲王手抚长须,目光伤感,“明兄只带数百人奇袭荧惑,当是不世之帅才。我知你从未将本王当作真正的对手,但得明兄这一声应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罢蓦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于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缕黑血由嘴角缓缓流下。明将军谨立原地,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许也在为泰亲王的自尽而感叹。

泰亲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乱,口中喃喃道:“当年在清秋院,曾听那俊逸无双的宫涤尘传锡金蒙泊国师之言品评京师六绝,本王有幸与明兄同列其中,却对自己一直隐有疑义。直到今日决然赴死,才敢自诩一声:泰王之断……哈哈……”语音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四年前宫涤尘在淸秋院遍请京师四派高手,表面上是为了请人解答蒙泊国师所给出的“试问天下”之难题,暗中却趁此时机促成了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的泰山绝顶战约,并借蒙泊国师之口说出“将军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等京师六绝之名,最终导致自命不凡的泰亲王趁绝顶之战起兵谋反,将军府与太子府暗中联合,将计就计一举挫败泰亲王的阴谋。

在泰山绝顶之时,许惊弦曾听蒙泊国师说起他只品评了京师五绝,泰王之断,只是宫涤尘诱泰亲王起兵谋反的计策,却不料泰亲王信以为真,直到临终时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还会有当场自尽的勇气?世道轮回,天机玄妙,原就是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会种出今日之果……

值此时刻,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泰亲王真相,唯愿死者灵魂安息。

或许,泰亲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英雄,但在这,途末路之时,却也有着英雄一样的悲壮。

明将军低叹一声,待泰亲王抽捕的身体不再动弹后,这才微施一礼,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测试脉息。事关重大,他必须确定泰亲王已经真正死亡。

良久后,明将军轻轻抚平泰亲王依然圆睁的双眼,按理说他本应斩下泰亲王的首级回京面君,但却只是取下他腰间随身所佩的一方挂玉以作信物。这才命令左右士卒:“将他好好安葬吧。他虽是谋反逆贼,但毕竟曾是当朝亲王,不可折辱尸身。”

四月十九。困于石,据于蒺藜。

东方露出一线清冷的天辉,黎明将至,荧惑城的战斗业已到了尾声。

泰亲王的死讯瞬问传遍荧惑城,敌兵大多弃械投降,纵有负隅顽抗者,亦难敌身经百战的摘星营将士。

巳时初,明将军接到军情汇报:共计杀敌九百三十余人,伤敌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其余敌众皆趁乱逃离;摘星营战士阵亡五十六人,重伤七十二人,其余战士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基本不损战力。

这是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捷,最关键的是泰亲王当场伏诛,将是对叛军士气最大的打击。至此,摘星行动取得了预料之中的最大战果!

明将军目光中虽隐隐透露出满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对部下点头以示赞许:“用心照料伤员,并好好安葬阵亡的战士,必须记下姓名、留取随身信物。敌军的尸体集中掩埋,此地气候异常,多雾潮湿,要小心疫病。至于那些逃兵不必追杀,最好让他们把泰亲王的死讯传入敌军中。找精明强干的五名士兵回大军传递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于周围百里巡逻,时刻注意敌军主力的行动,并加强城墙的防御,修补损坏设施。降卒集中于一地关押,严加看守防止哗变,不许虐待降卒,如有真心投诚者可派去修筑工事。将战士分为几组轮换,没有任务时都尽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发出命令,一面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攻下荧惑城固然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但接下来或许就将面对敌人全线崩溃前最后的疯狂反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明将军召集几位重要亲信在内城城楼上开会,许惊弦亦随之同往。“恭喜诸位,你们都是摘星行动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后必有赏封。”明将军语气转而凝重,“但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初步有两个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驻守。但无论哪一个选择,都存在着许多未知的风险,所以要请大家与我共同定下一个决策。”

一人道“末将已派出五位战士回大军报信,如果一切顺利,大军十日内便可重新渡江,届时敌军必不战而溃。我们不如于此坚守,荧惑城中粮草充足,又凭险地而造,我们攻泰亲王是趁其不备,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纵有数万大军来攻,也足可支撑一些时日。”

明将军沉吟:“虽然凭天行早已接我号令,时刻准备出兵接应,但在未能确定荧惑城战果的情况下,我不能拿十万大军的性命当儿戏。敌人必是全力封锁消息,而路途遥远,那五名战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个人已是能派出的极限。万一有什么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个月的问题。”

“那不如原路退回,敌人不知我们虚实和退兵的道路,虽有阻截,必分兵而行,当能冲开一条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无忧。”

另一人谨慎道:“泰亲王一死,敌军必是疯狂反扑。只怕会撕毁焰天涯作为中立地带的承诺,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安全。”

明将军沉思不语,在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忌。封冰视泰亲王为杀父仇人,但如今在泰亲王已死的前提下,她还会不会放过魏公子的仇人——明将军?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会不会设下一箭双雕的后着?

许惊弦亦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开口道:“兵不厌诈,即使要撤离荧惑城,也决不可沿原路返回。万不得已我们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敌军耳目,然后再寻机转道回师。”明将军缓缓点头。

“就算得不到消息,凭将军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前来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坚持半个月。以我们摘星营五百精锐的能力,肯定没有问题。我可以向将军立下军令状,决不让一名敌人攻入荧惑城。”

“说得也是。何况这里是泰亲王在后方的据点,城中没有居民,我们不用因安抚百姓而分心,全无顾忌之下战斗力可发挥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补给最为重要,可正是因为没有百姓运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补工事,只要有一点被敌攻破,全线皆溃。”

“我们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几百名降卒调动起来。”

“这些降卒毕竟是曾跟随泰亲王谋反的士兵,若敌军回师来攻,很难保证他们不再倒戈投敌,必须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这里地势险峻,敌人大型攻城器械无法运来,只凭弓箭和肉搏,何惧之有?我们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势必会让敌人付出五千、五万的代价。我要在那些阵亡的兄弟们灵前给他们报仇……”

……

众人各执一词,难下决断,但大多数人都支持坚守荧惑城,以待援军。明将军静静听着属下发言,许久后终于开口:“守城与弃城两种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会给我一个最好的选择。依我对她这几年的了解,知道作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断信息不是来自我们自己,而是敌人。告诉我,敌人现在是什么心态?”

众人陷入深思。明将军继续道:“那些逃离的荧惑城守兵不但会把泰亲王的死讯传播出去,同时也会把我明宗越亲来此地的信息传递给敌人。荧惑城已失守,泰亲王已死,那些曾追随他的叛将群龙无首,毕竟他们都是汉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随着乌槎国与擒天堡、媚云教、苗、彝、白等族与我中原汉室作对。那么,如果乌槎国还想赢得这场战争,唯一之策就是趁全军士气崩溃之前尽力封锁消息,然后全力以赴杀死我。所以,如果我们留守荧惑城,面对的将不会是小股的敌人,而是敌军毕其功于一役的全线围堵,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守几天?”

诸人静默,试想在十余万大军昼夜不停地重重围攻下,小小荧惑城不过是弹丸之地,再坚固的防守也难以支撑下去。

明将军肃声道:“记住,我带你们来这里决不是为了译死,一定力争把每一个人都平安地带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军情禀报。”

众人看他神情惶急,隐隐都觉得不妙。唯有明将军面容不改:“说。”

“荧惑城东、南、西、北四面皆出现大股敌军,人数皆在万人以上,最近的敌军离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将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难怪泰亲王要自尽,只怕连他本人都只是一个诱饵。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乌槎国君的野心了吧。”

许惊弦心头暗惊,就算来敌并非主力,仅是木邦城的守军与驻扎在乌槎国边境的人马,但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准备,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刺明计划?依此看来,明将军对泰亲王心意的猜测就算不中,亦相差不远。只不过那或许并不是乌槎国君的野心,而是宁徊风的。

几位将官同时起身:“末将这就去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弃城而逃更为不智,在荒岭中面对百倍敌军的围堵,唯有战死一途。

“都坐下。”明将军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生死关头,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但要有无畏的勇气与过人的智谋,更需要一份冷静。他镇定的目光扫过全场,待诸人心气渐书后方才缓缓续道:“无论泰亲王是否一个诱饵,只看敌军迅捷的反应,当知幕后筹划之人决非有勇无谋之徒,尽管他们不知摘星营的虚实,亦能猜出一定是三军中最精锐的战士,何况有我亲自督战,就算明知有百倍敌军,我等也必将拼死一战,决不会投降。荧惑城虽小,毕竟占地利之便,强攻伤亡极大,实乃下策,至少不应该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战,围三虚一方才合兵法。所以,这里面一定还另有玄机。”

“或许正如将军所言,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您于死地。”

“不错。非我妄自尊大,在这一场事关两国气运的战争中,摘星营五百战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将的死才能扭转战局。”

“恕末将大胆直言,请将军换上降卒的服装,趁乱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将军之能,必可脱离险境。而五百战士则留守荧惑城,以惑敌军,只要将军安全,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报国亦无憾。”

明将军淡然一笑:“你以为敌人想不到这一点么?来的人必都是乌槎国异族战士,换上降卒服装反而更显眼。或许敌军故意摆出不惜强攻的姿态,就是要迫我留下与五百战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弃城,也应该是五百人化整为零分头突围,让敌人难以判断追袭的重点……”

“报!”又一名哨兵匆匆赶至,“敌军约二万人马在城南五十里外扎营,城北的万余敌军距离七十里,但亦放缓了行进速度;东、西两面因有山脉阻隔,尚不明敌军动向。请将军定夺。”

明将军捻须沉思不语。有人低声道:“山区中难以发挥骑兵的速度,对于步兵来说,经过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决不合理,敌人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敌人也防备着我们弃城躲入山林中,所以远远摆下铁桶阵……”

“依我看正好相反,敌人就要故意迫我们弃城而出。毕竟那些异族战士擅长山区野战,也更熟悉地形……”

“莫非泰亲王一死,敌人军无斗志,要与我们和谈?”

探哨不断来报,到了午后,北面万余敌军业已在五十里外扎营,东、西两支敌军则远远围定。但四面敌军皆是按兵不动,不知作何打算。诸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难有一个合理的结论。

争论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明将军,等待他的决定。

明将军目光闪动,眉头微锁,许久后终于下达命令:“我相信敌人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方暂且静待其变。在此之前,只派数十人负责加固城防即可,其它战士尽量好好休息,随时待命。”这是一场双方殚精竭虑的博弈之局,在没有洞悉敌人的最终意图前,任何决策都存在风险。

许惊弦暗生感叹:仅以实力而论,摘星营目前处于绝对劣势;但对于败势已定的叛军来说,只要明将军不死,就算摘星营全军覆没亦无碍大局。所以,他们必须要用五百战士的性命拖住明将军。若不然,明将军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战,纵然叛军倾巢而出,要杀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谈何容易?

明将军当然知道其中关键,但是不到最后关头,他决不愿轻易舍弃五百名战士。至少在这一刻,他并没有作出三军统帅、一代枭雄应有的抉择,而是像普通战士一样坚持着对战友们的忠诚。只凭此一点,明将军便足以得到许惊弦的尊敬。

尽管,他永远也不会放弃替暗器王林青报仇的念头!

午后,一位叛军使者孤身前往荧惑城,高声求见明将军。

明将军对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开城门,与几名亲随在内殿中接见。来人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身材高瘦,一对狭长的眼睛竖吊在宽大的额间,开阖间露出奇诡的寒光,左边额角上还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犹如山精木舞。虽然相隔四五年,但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许惊弦一见之下顿时认出他来,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京弦记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龙山庄,林青与虫大师、鬼失惊、关明月等人被宁徊风设计困于铁罩之中,林青脱围后于乱战中发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钉在吊靴鬼的太阳穴上,按说必无幸理,但事后又听说擒天六鬼中尚余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无恙。此人生性狡诈油滑,惯于见风使舵,想来那时林青等人刚刚脱困,惊魂未定之际也不及验看尸身,吊靴鬼必是诈死逃过一劫,但额角上也永远留下了暗器王的杰作。

想当年若不是吊靴鬼与缠魂鬼一路追踪媚云教赤蛇右使冯破天来到清水小镇,许惊弦的义父许漠洋就不会卷入擒天堡与媚云教的恩怨之中,也就不会身死异乡;而若非那场变故,他自己也不会被日哭鬼掳走,结识林青、虫大师、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开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许惊弦的心中对此人虽不乏些许感激之情,却亦有一分恨意。

靴鬼神情郑重,态度恭敬,按礼见过明将军后,呈上一封书信。

明将军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随即展开信笺,轻声读道:“乌槎国谨呈书于明君宗越帐下”

“两国交兵,攻者危于城,守者凭于险。轻骑入腹地,宜速战而决,贸进远离后防,实非明智。今泰亲王伏诛,功业虽成,但若进兵于南疆,纵然兵临城下,乌槎绝不为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见,无论男女老弱,士军民众,势必拼死一战。”

“将军虽有百胜之师,溯逆难返,跋涉千里之遥,疲怠无归。若执意强师远征,或会名动青史,亦可自取败灭。闻君熟读兵书,当知顺昌逆势之理,祸福存亡尽在—念之间。”

“为示诚意,三日内乌槎国君将亲至荧惑城商议和谈之事,还请将军静待消息,权衡轻重,莫以将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绩。”

诸位亲随中凡粗通文墨者,闻之不由面现喜色。信的内容虽是不卑不亢,甚至隐含威胁,但说到底只是一封措词委婉的谈判书,就算说是投降书亦不为过。看来奇袭荧惑城一战确实令敌军震慑不已,无心恋战,加上不明摘星营的虚实,唯恐明将军率军直攻乌槎国本土,所以乌槎国君不日将亲自前来谈判。

明将军微微蹙眉,他虽隐有怀疑,但在目前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愚殊之际,敌人根本没有诈降的必要。何况泰亲王一死,乌槎国师出无名,叛军中的汉人士兵随的可能哗变,和谈亦是无亲之举,至少应有六七分的诚意。

明将军再默读一遍,目光定在信笺上,沉声发问:“相信乌槎国君不会有如此文采吧,而叛军的军师丁先生又是个瞎子,那么此倌是何人所作?看字体娟秀,应为女子所书。”

“将军眼光精准,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谨道:“不过将军大可放心,此信乃是乌槎国君与蒲吾王子、龙堡主、丁先生、陆教主等人共同商议拿定主意才由擒天堡重将叶莺姑娘执笔所写,决不可能造假,否则也不会盖有乌槎国玺之印鉴。”

突然听到叶莺的名字,许惊弦不由一呆。叶莺对自己说她自幼文武皆修,果非虚言,想到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心头微微一荡,而她能替乌槎国君执笔写信,当受重用,但愿和谈成功,再不必与她对战疆场……

明将军冷然道:“两国议和,却由一女子下书,似乎不够谨慎吧?”

吊靴鬼武功虽不甚离,但口才颇佳,反应亦快,擒天堡与外界联络时多派此人。听明将军如此说,装模做样摇首而叹:“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乌槎国君此举决非轻视将军,而是另有他意。”他转头顾向左右:“请问诸位,哪一位是吴言吴将军?”

许惊弦愕然。他虽然相信吊靴鬼决不会认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弦,但却猜到他必是当年宁徊风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与媚云教一战反倒留得性命?如果宁徊风化身丁先生之事并没有隐瞒他,极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假设丁先生已猜出自己决心反戈一击与叛军周旋到底,会不会故意揭开身份借明将军之手除掉自己这个后患?

千百种念头在许惊弦脑海中涌上,若他还是以往那个不通世务的少年,乍惊之下必会露出破绽,但如今的许惊弦已非吴下阿蒙,强自压抑胸中翻腾的情绪,面容上反而恰到好处地装出吃惊的模样,望向明将军。直到明将军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后,方才接口道:“在下吴言,不过军中一无名小卒,可不是什么吴将军,不知贵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对许惊弦点头为礼,看起来并不曾认出他就是当年大闹擒天堡的孩子:“我们早得到情报,吴少侠乃是明将军帐前最被看重的亲卫,就算目前尚无显赫军衔,班师回京后必会受到提拔,可谓前途无量。嘿嘿,叶莺姑娘与吴少侠毕竟曾有数日同行之缘,所以才自告奋勇特意亲笔写下这封和谈书,并托在下给吴少侠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希望吴少侠念着叶姑娘蔡家庄相救之恩,能帮她劝说明将军接受此次和谈之建议,两国军民皆感恩德。”

许惊弦暗地松了一口气。在清水小镇的蔡家庄中,叶莺虽然没有救自己,但他们无意撞破了依娜炼制十毒搜魂蛊,雷鹰扶摇中了赤练蛇王之毒,若非叶莺放血饲鹰,其毒难解,自当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吴少侠可有什么话,我可替你转告叶姑娘。”

除了明将军,在场的其余士兵只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最宠信的亲卫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与擒天堡的重将叶莺有如此微妙的关系,一时各种惊诧的目光齐齐朝他射来。许惊弦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心里好一阵苦笑,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对那个“女魔头”说,此刻也决非良机。他不敢与众人猜疑的视线相对,朝吊靴鬼摇头不语,随即低下目光。

就在许惊弦垂下眼睑的这一刹那,突然发现吊靴鬼垂在腰侧的左手虽隐于衣衫下摆,但却决不寻常:拳心中空,拇指与小指扣在微屈的食、中、无名三指之上,形成一个诡异的手势。

“真是妇人之见,本将军的决定岂会受帐下亲兵干扰?”明将军放声大笑,“不过你尽可回去复命,明某三日内恭候乌槎国君的光临!”看来吊靴鬼的解释已消去他最后一丝疑心。

但许惊弦知道,或许别人不会注意到吊靴鬼隐蔽的手势,却一定逃不过明将军的眼睛。他相信,正如京师遍布宁徊风的密探一样,擒天堡中也一定会有将军府的卧底,难道就是这个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吗?

如果自己猜想属实,吊靴鬼的这个手势代表着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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