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之戏结束后,博洛赫与施夫人又将沈霞裳请到她们的住处,就是昨天沈霞裳初见到他们的地方。
落座之后,马奶茶也已经上来,待侍候的人都退出去后,帐篷里便只剩下博洛赫一家三口和沈霞裳。
施夫人与阿雪一边一个挨着博洛赫坐在那张矮脚的案子后,沈霞裳就坐在他们的对面,因为是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地上,沈霞裳便将自己的连鞘刀取下放在自己身边。
博洛赫今天晚上特别高兴,晚上的酒喝得不免大了些,此时眼睛看上去有些朦胧,但依然不时开心得大笑。
施夫人微笑示意沈霞裳喝茶,待转眼一见那刀,脸色似乎一变,随即便低下头,假作未见。
那阿雪依然不时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似带着些许羞涩,更增几分明艳。
这时就听博洛赫道:“公子已经知道昨天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是么?”
沈霞裳看了一眼阿雪,点点头。
博洛赫道:“对,他们都来自黑水城!他们虽说现在投奔在关东黑水城,但他们实际上也算是我们楼烦的族人!”
沈霞裳点头,但没说话,他是个喜欢倾听的人,能不打断人的说话绝对不会去打断的!
博洛赫微笑道:“昨天来的这批人本来也是我们楼烦的族人,和我们本是一族,只是当年不属于同一部落而已……”
不待沈霞裳说话,就听博洛赫继续道:“楼烦国在春秋时期国力最为强盛,曾经一度成为可以与秦、晋、燕这些中原国家相对抗的势力,后来才逐渐式微。
直到后来楼烦国被汉武帝派卫青殄灭,楼烦人也就是从那之后,便被驱逐出了自己原来的家园,楼烦一族也正式算是国破家亡,也就是从那之后便走上常年漂泊流亡,迁徙不定的道路!
虽则飘泊流亡,迁徙不定,但直到到现在,我们何尝有一日不思念自己的家园,何尝有一日不思念我们的故国?至今虽已历数代,但只要一日玉鼎在手,我们的心火便不会熄灭!”
博洛赫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自唐朝以来,迄今为止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忙于鼎杖之争,楼烦一族虽然能发扬毕路褴褛的攻坚克难精神,但却一直未能同心同德,以复国大计为己任,反而争斗不断,以至分崩离析,无法调和!公子知道是为什么吗?”
沈霞裳坐姿不变,微微地摇摇头。
博洛赫道:“这些都是因为理念的不一致!”
沈霞裳“喔”了一声。
博洛赫道:“唐朝末年时,我楼烦一族出来了两位英雄,一位叫作艮木达,另一位叫作渊哲。这两人可称作是一时瑜亮,都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
本来他们如果能够同心协力,共同合作的话,在当时那样的乱世里,极有可能实现我们多少辈楼烦人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是天意弄人,两人的观念屡屡不合,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
沈霞裳道:“怎么不一样呢?”
博洛赫长长地叹了口气,并未立即说话,眼睛望着面前案头上的一只牛油蜡烛出起神来。
这时就听一声轻微的“啪”的一声,原来那只蜡烛上的一朵烛花爆了。就是这轻轻的一声,让博洛赫回过神来,只见他抬起头来,两眼已经一改刚才的醉意朦胧,仿佛两柄利剑,望着沈霞裳,加重了语气道:“这两种观念主要就是:艮木达主张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或是朝庭,或是地方势力,总之就是要苦心孤诣,卧薪尝胆,默默等待时机,以期能壮大楼烦一族,在合适的时候再亮明身份,伺机光复楼烦之国;渊哲则主张不仅要强健族人的体魄,更加要强健族人的心魂,坚决不做倚靠别人的‘藤蔓’,而要做自强不息,生机勃发的‘大树’。
他们的争辩非常激烈,各人据理力争,说得都是挀振有词,有理有据,当时的族长也是犹豫不决,难以取舍,索性便不作为,以至失去了大好的机会!”
唐末蕃镇割据厉害,各方军阀拥兵自重,各自为政,朝庭大权旁落,战乱频仍,确实是个复国的好时候,就是因为当时族长的不作为而错失了大好时机。
于是后来艮木达便别有用心地扇动族人发动“政变”,将族长抓了起来,逼他交出族中的镇族之宝“潜英石鼎”!只可惜,族长似早有所察觉,早已将它交给了渊哲保管。
后来艮木达便毒杀族长,将他的黑雕权杖夺了去,这黑雕权乃是族长的信物,谁拥有黑雕权杖,谁就拥有族长的权力。
渊哲见势头不好,便带着“潜英石鼎”远走他乡,一时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之后,艮木达的复兴计划并不顺利,投靠的军阀先后都被朱温打败,待到朱温当上了皇帝,开始进行清算,楼烦人遭到清洗,开始转入民间活动。
这时期,那艮木达由于并不得族内人的拥护和爱戴,族内离心离德,再兼朝庭打压,已经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渊哲出来了,他凭借“潜英石鼎”号召了一部分族人投奔到他的身边来,他将这些人招集到一块之后,就去到一些深山大泽中寻找立身之处,经过多年艰苦卓绝的奋斗,才终于打开局面,于是这一部分族人方在那里得以安居乐业,休生养息。
因为他们从上到下都全部穿着白布衣裳,就是从不漂染的衣服,所以后来便称他们这一系作白衣部落。
相对于另一部分仍然追随在艮木达左右的人,他们也开始渐渐地隐入了民间,不再高调行事,而是卧薪尝胆,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为此称他们作黑衣部落,意思是他们就象穿着黑衣隐身在黑夜里的人。
博洛赫其实就是现在的白衣部落的领袖。
这时就听博洛赫又道:“后来就到了现在,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又投靠在了黑水城的门下,呵呵,不过不是想复国,而是又想借助黑水城的力量来吞并我们……”
沈霞裳默默地听着博洛赫的话,好长时间一言未发,只是看着博洛赫,间或瞟一眼阿雪,见她此时正用手支着自己的下巴,眼睛好长时间只是望着那案头的一支蜡烛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施夫人本来微笑的面容这时也变得凝重起来,似在认真地听着博洛赫说话,不过里面皱眉,似是也在思索着一样。
就听博洛赫继续道:“沈公子你知道么?他们昨天来的目的就是想绑架雪儿,而绑架雪儿的目的无非就是想逼我们拿一样东西去换的,想必你也能猜出来那样东西是什么!”
沈霞裳不由道:“莫非便是那潜英石鼎?”
博洛赫望着沈霞裳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对,便是那‘潜英石鼎’!”
沈霞裳上午听阿雪说起潜英石鼎时就曾好奇,当时便想问她,但见她不太情愿说,便作了罢。
博洛赫道:“在东海与南海之间有一个片海域叫作暗海,那里产有一种叫作潜英之石的玉石,它的颜色青如碧空,虽较一般的石头轻不少,但坚硬程度却远超一般石头,并且天气愈寒,则石头愈是温润;天气如果很热,它反而会变得寒气逼人。
潜英石鼎就是这种石头做的!
这潜英石鼎便是我们楼烦一族的镇族之宝,它完全可以说是楼烦人的精神象征,它代表着我们楼烦人坚忍、无畏、奋发与自强不息,是自春秋战国时期楼烦立国的时候就传下来的宝物!”
说到这里,博洛赫顿了一顿道:“所以说,倒不是这潜英石鼎有什么大用处,主要是他的象征作用,每一个楼烦人都将它视为无上珍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它在族人心中的地位!便是皇帝老子的玉玺也不能!沈公子,你能明白么?”
沈霞裳道:“不错!人的肉体可以随时间消亡,在空间灭失,唯有精神万古长存,历久而弥新!”
博洛赫击节赞叹道:“沈公子说得太好了,肉体可以腐烂消解,精神却可以万古长存,历久弥新……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口中连连称赞不止。
那施夫人也微微点头,面带微笑,但沈霞裳却见她微笑过后,却时不时地似有一丝忧虑之色浮现于脸上,一闪便消失了!
博洛赫这时脸色渐渐庄严凝重起来,过了片刻道:“所以为了它,我和我的族人们可以随时准备牺牲一切,哪怕是性命也会在所不惜!”这时听他的声音已经略有些嘶哑,呼吸也沉重起来。
沈霞裳此时也是脸色凝重,听了博洛赫的这番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时就见博洛赫伸出右手,一边以掌心轻轻地摩娑着偎在身旁的阿雪的头发,一边又一伸左手,紧紧握住施夫人的右手,施夫人也以左手覆在博洛赫的手上,二人四目相对,一片深情!
只听博洛赫道:“夫人,你与阿雪便是我博洛赫的‘潜英神鼎’!昨天我一发现阿雪不见了,我就想,如果阿雪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阿雪此时将头深深地埋在了父亲的手掌中,看肩头不断起伏,应该是在哭泣。
再看施夫人,此时也是两眼发红,泫然欲泣。
博洛赫又道:“虽知道这是黑衣部落那帮人做的事,但如果真让他们得逞了,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博洛赫双目凝视着沈霞裳道:“这多亏了公子你出手相救呀!”
博洛赫这时看着施夫人道:“沈公子年少有为,一身侠气,我想托付公子一件事,夫人你看怎么样?”
施夫人道:“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竟不问丈夫是什么事!
博洛赫道:“好!好!好!”连道三声好之后又道:“那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霞裳便已经被牛羊的叫声吵得早早醒来,索性穿上衣服掀帘走出了帐篷。
一到帐外,竟大有寒意!
放眼望去,太阳还未出来,东方却早已霞彩满天。四野绿草萋萋,牛羊都在安闲地吃着草,虽间或有老牛唤犊,老羊寻羔的叫声,却愈加显得天地间一派宁静详和!
沈霞裳漫无目的地向着东方走了一段距离,站在一个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挺挺胸膛,甩甩胳膊,长吸一口气,心中陡觉无比舒畅,索性闭上眼睛慢慢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路声,沈霞裳睁开眼来回过头一看,正是那楼烦少女阿雪,此时正骑着一匹黑马向自己之边跑过来。
在离沈霞裳还有十余丈的距离时,阿雪便放慢了速度,人也跳了下来,沈霞掌看了下那匹马,就见那马龙筋虎骨,身长体细,踢腾跳跃,夭矫如龙,一身黑毛便如锦缎一般光滑,只有四只蹄子上有一圈白毛,这正是传说中的四蹄踏雪!
沈霞裳不禁在心中暗赞好马!
阿雪跳下马之后便放开了放开了它,在它的脖子上轻轻地拍了下道:“乌雪,去吧!去吃草吧!”任它自个寻草吃去了,自己却向着沈霞裳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道:“沈大哥,昨天休息的怎么样呀?是不是那些牛呀羊呀把你给吵醒的呀?”
沈霞裳笑笑道:“休息的还不错,它们没有吵到我……”
阿雪咯咯娇笑道:“我们从一出生便听习惯了,它们的声音对于我们来说,早就成了催眠曲,没有它们的叫声,我们反而心里不踏实,觉还睡不香呢!”
沈霞裳这时无意中抬眼看了看那匹阿雪刚才骑过来的的乌雪,便听阿雪道:“这可是父亲的命根子,只有我他才让骑,其他人连摸都不让摸一下的!”
沈霞裳笑着逗阿雪道:“是么?”阿雪郑重地点头!
当天下午,沈霞裳心中有事,急欲告辞,计划前往辽东。临行前,博洛赫命人将他的爱马乌雪牵了过来,对沈霞裳道:“沈公子不要见笑,这是我骑着比较中意的一匹马,如若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就把它送与你带个步,希望公子不要推辞!”
沈霞裳听阿雪说过,这匹马是她父亲的最钟爱的一匹马,这时突然一说要赠予自己,那如何使得!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因此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族长如此大礼,霞裳万万不敢接受!”
沈霞裳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博洛赫只好作罢。
沈霞裳后来去了一趟辽东,博洛赫派元朔带人护送他去的,阿雪也坚持要去,博洛赫与施夫人拗不过她,让她跟着去了,骑的就是那匹乌雪。
到了辽东之后,通过多方打探,果然找到了冯雅雨的那位朋友,但那人坚持说冯雅雨没有到过他那里,虽然之前冯雅雨曾让人捎话与他说可能会去找他,但事实上并未去。
开始,沈霞裳认为他是在撒谎,但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没有任何破绽,最终沈霞裳确定,自己极有可能中了冯雅雨的金蝉脱壳之计了,而他压根就没有到过辽东!
那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心里牵挂着冯雅雨的事,因为兵部赵大人还在桃花山庄那边等候消息,所以沈霞裳非常着急,便准备直接往姑苏这边去了。
与阿雪告别时,阿雪哭得象个泪人一样,舍不得沈霞裳走,因为开导她便耽搁了半天,阿雪的眼睛早已肿得象个核桃,好不容易才同意让沈霞裳走。
那夜博洛赫夫妇想要托付沈霞裳的事就是,想让他将来如果族中一旦出事的时候照顾一下阿雪。
那天晚上,沈霞裳从黑水城黑衣部落的人手里救下她之后,抱着她逃了小半夜,虽然一直迷迷糊糊的,但却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种近似于父亲给予自己的安全感和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非常奇妙的感觉。
打小起,除了父亲从小那样抱过自己,还从没有另外一个成年男子那样抱过自己,那身上的气味虽与父亲稍有不同,却同样令人心安与从容,而给自己最不一样的感觉就是,那天晚上他成了除父亲之外的第一个与自己距离得如此之近成年男子。
每当事后想来,都让自己于无形之中心跳加速,心情激荡。
同时,来辽东的这几天,自己与他朝夕相处,更是对他的依赖倍增,说是自己与元朔来送他的,其实一路上全是他在号令安排。
那夜父亲的托付,让自己对他陡然有了终身依靠的想法,亦是于那一瞬间,自己便觉得无形中又与他亲近了不少。
临行前,阿雪将沈霞裳拉到一旁,将自己的左手掌摊开,只见上面写了一个“葭”字,然后悄悄地告诉沈霞裳,这一切都是父亲博洛赫的决定,并道:“乌雪还是必须要交给你,父亲只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沈霞裳无奈只得接过那匹乌雪,告别阿雪与元朔,快马加鞭回到了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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