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内堂在座的一众族长们经过商议,最终还是由范氏族长站出来发言,他微笑道:“府尊大人放心,我们已经商议好了,这次我们十七家人,大家伙一块先凑凑,凑出来个二十万石粮食,送至府衙粮仓。”
康知府大喜,拱手道:“范老真乃我大明族公楷模也,我扬州府的族公,深知民族大义,本官佩服,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功臣,届时面见太子爷,本官定要为诸位赞颂一番不可。”
他本来只是想让这些族长们凑出来个十万八万的,没想到这些人这么给力,一开口就是二十万。
要知道,北边的真定府,一整年的田赋也才十一万石。而这些扬州族公们直接就掏出来了真定府两年的田赋。再加上扬州今年本来就有的二十万赋税,足足四十万石。
四十万石粮食,也足矣让那位太子爷心满意足了。
而康知府,也可以保住头顶的这顶乌纱帽。
范氏族长摆手道:“府尊大人太客气了,于国于民,这都是我等乡绅应该做的。”
康知府肃然道:“范老深明大义。”
……
待康知府将一众族公们送走以后,有一人缓缓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此人身着白衫,模样老道,山羊胡须,丹凤眼。
这人是扬州府衙的师爷。
师爷在府或县的衙门里很常见,无官无职,只能算是“吏”的范畴,一般都有科举未中转而研究行政事务的人来担任,为知府或知县出谋划策。
“府尊,为何在下感觉,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师爷皱眉道,“往日里这些乡绅们都是推磨鬼,不给好处绝对不动弹,可若是想让他们出一文钱,他们就磨磨唧唧的能给府衙纠缠半天。怎的今日他们就忽然大方了起来,一口气就答应给我们二十万石粮食,这里面……是不是有猫腻?”
“师爷多虑了。”
康知府此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欢悦的说道,“这些门阀族公们啊,虽然有时候很蠢,但该聪明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倘若太子爷来了扬州以后,对扬州粮仓里的数目不满意,先遭殃的肯定是我,可我死后,他们焉能苟活?”
“这一年来,本官虽然不至于说是和这些族公们同流合污,但也没少给他们保驾护航,为任扬州知府一载,对他们来说,我在位,他们才能赚的更多。”
“以咱们这位太子爷的作风,他岂能不知这深层蕴意,杀了本官,也只是解一时之愤,与扬州而言,本官何罪之有?真正有罪的是这些族公们,他们把控着扬州府的钱粮,朝廷拿不到钱粮,是因为这些族公老爷们不愿意松口,本官若死,太子爷势必会给扬州城连锅端了,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在此局势下,他们焉能不妥协乎?”
“这粮食救的不只是本官,还有他们,本官至多不过再活几十载,可他们要图的几百年上千年的世家延绵。眼前这蝇头小利,如何比得上千百年之世家绵延?”
师爷听后,觉得言之有理,知道此时康知府正在喜头上,听不进去别人的话,自己再说下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只会惹得对方不悦,觉得是冲了氛围。
无奈,他只能抱拳道:“希望如此。”
……
御舟靠岸,江水滔滔,春意渐上长江,两岸山清水秀,风光正好,天堑豪迈。
朱高燨走下龙舟,身后于谦与张牧之一文一武追随,码头早已有扬州府衙的官员们等待朝拜,纷纷跪地叩首,齐声高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诸位免礼。”
朱高燨脸上带着微笑,看向了其中一人,“卿可是扬州知府康仕可?”
康知府抬起头来,有些受宠若惊:“殿下还记得臣?”
“我们见过面,在南京的时候。”
朱高燨浅笑道,“你之前被提拔为扬州知府,就是孤批的折子,你应该有印象吧?”
“殿下提携之恩,臣万死而不敢忘。”
康知府连忙说道,“那时臣入京述职,曾与殿下见过一面,未曾想到太子殿下记性如此之好,至今还记得臣这小小的知府。”
“知府可不是小官,只要在任上,就没有小官,纵然是无品衔的县衙小吏,名为小吏,可对当地百姓来说,那就是老爷。县衙六房吏员,那就跟朝廷的六部尚书似得。我可听说了,这县衙吏的知县老爷们经常搞什么‘小上朝’,在当地就跟皇帝似的,那六部吏员,岂不就是小尚书?”
朱高燨拍了拍康知府的肩膀,道,“连一个七品知县都能搞出来个小上朝,爱卿这四品知府,直属南京,乃是南直隶北境两府之一,辖三州七县,又岂能是小官?”
康知府被这一拍,拍的险些浑身散架,心惊肉跳,他抬起袖子擦去额头的大汗淋漓,连忙说道:“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胆大妄为之徒,简直可恶,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乱纪败纲之事。殿下放心,别的地方臣管不了,反正在扬州府境内,臣是绝对不允许有此等事出现的。”
朱高燨摆了摆手,道:“于孤而言,于陛下而言,乃至于朝廷而言,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干实事,别说是一个小上朝,就算是大上朝又能如何,倘若能让地方百姓富起来,能给国家按时按规的赋税,又如何?孤看人向来如此,孤可以对为官任上的一些小瑕疵忽略不计,只要能出政绩就行,爱卿,你以为如何?”
康知府汗颜道:“殿下言之有理,臣斗胆,敢请殿下先至会馆如何,臣已在会馆内安置好酒席,为殿下接风洗尘。”
“不急。”
朱高燨环顾一圈,问道,“为何孤只看到官员,而未见百姓?”
康知府道:“回禀殿下,府衙为迎殿下,已将此地之百姓驱散,以此来拱卫殿下之安全。”
朱高燨微微皱眉:“康知府,伱这事做的不地道啊?”
康知府心里咯噔了一下:“殿下,何出此言,可是臣规划的有纰漏吗?”
“你自己想想,孤为何南巡?”
朱高燨叹道,“孤南巡,是为了体察民情,关心咱们大明的老百姓。可你却事先将百姓驱散,这使得孤如何去体察百姓?咱们再说说,太子一来,百姓就得走,那岂不是说孤成了瘟神,百姓们又会如何看孤?”
康知府当即跪在地上:“臣有罪!”
“爱卿你这是作甚?”
朱高燨将康知府扶起,和声道,“天底下谁又不是百姓呢,你也是百姓,孤亦为百姓,我们朱家的祖上,也还是老农民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康知府驱散百姓,也是在为孤着想,孤不领情也就罢了,又怎能给你加无罪之罪?”
他温柔的笑道,“既然百姓未能来迎我,那我便去迎百姓,康知府,劳你找来一个人,带着我去扬州城内,好让孤与百姓们说会儿话,聊会儿天。”
“好好好。”
康知府连忙招手,喊来一行人,“你们几个,快过来,给太子殿下带路!”
……
等朱高燨走后,康知府一改刚才慌张的神态,沉稳的站在原地,迎风不动。
府衙的师爷不由感叹:“不愧是府尊大人啊,临危不乱,神态自如,合着刚才慌张都是装的,实则内有乾坤,如此城府,令人钦佩。”
康知府淡淡的说道:“师爷,你过来一下。”
师爷屁颠屁颠的走了过来,歪头问道:“府尊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扶一下本官。”
康知府将胳膊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浑身就跟泄了气似的软了下来,瘫软的用不上丝毫力气,“本官被吓得腿软了,差点裤裆都湿了。”
师爷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自家府尊大人是临危不乱,何曾想到对方竟是被吓得动弹不得。
在府衙当差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对方竟有如此丑态!
“你刚才没在本官身边,是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爷身上的气场有多吓人。不愧是从战火里走出来的储君,浑身上下,都有着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气势,如高山巍巍,如潮水拍岸,令人耳鸣眼花,浑身瘫软。”
康知府颤颤道,“你从远处来看,这位太子殿下说气话来看似和和气气的,实则每句话里都藏着刀子呢,软硬皆施,阴阳皆合,每一句都像利剑扎进本官的心窝子里,实在吓人。”
“就刚才,太子爷用县衙小上朝代入话题,仿佛漫不经心间的问本官县衙的政绩,实则在提点我,粮仓的事可曾料理的周到。我哪里敢说真话,只能暂且敷衍过去,好在太子爷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说到这里,府尊大人似乎也缓过来些劲,连忙问道:“师爷,本官命你这两天要时时刻刻盯着那十七家的族公,他们可曾粮草送至府衙的粮仓里,这可是要拿本官脑袋来押注的差事,若是出了差池,本官是要原地升天的啊!”
师爷苦笑道:“十七家,只送了两万石的粮草。”
“什么!”
康知府大惊失色,“说好的二十万石,他们却只送来两万石,这算什么,戏弄本官吗?”
师爷道:“范氏族长派人来传话,今年景色不好,去年年末才往北边卖了几十船的粮食,想要在短时间内凑齐二十万石太难,现在只能先送过来两万石。不过府尊大人倘若能拖住太子两三天,他们定能给全部粮食都送过来。”
“他送他奶奶个腿!”
康知府破口大骂道,“他是真敢想啊,让本官拖住太子爷,我什么级别,太子爷什么级别?我一个从四品的知府,在地方作威作福还好,谁见了都得喊一句‘府尊大人’,可是在人太子爷面前,那就是个屁!”
“人太子爷高兴,给我这个地方官留了面子,叫我一声爱卿,他若是不高兴了,他得叫我菜市口等着砍头颅!”
他烦躁的扶着额头,“师爷,你给本官想个主意,总得给太子爷敷衍过去。”
师爷:“……”
尼玛的畜生,你一个知府都不被太子爷放在眼里,我一个连品衔都没有的师爷,人家就放在眼里了?
我可去尼玛的吧!
……
于谦跟在朱高燨的身后,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低声道:“先生,这扬州知府,应当是在敷衍您吧?”
朱高燨微微挑眉:“你终于懂了?”
于谦挠了挠头,道:“您刚才问他有关政绩的事宜,其实就是在提点他,粮仓的事解决了没有。可他却在推辞着转移话题,八成是还没解决。”
“嗯,不错。”
朱高燨颔首道,“有长进,可算不是先前那个愣头青了,看来去安南省任知府的这一个月,对你还是很有提升的。你猜的没错,以孤来看,这康知府不只是八成,他十成还未将粮仓解决。”
于谦道:“那咱们还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干了他不就得了,先杀后抄家,杀鸡儆猴,弄死他就完事了!”
“……你怎么在文院待了一个月也成莽夫了。”
朱高燨无奈道,“用你这不太聪明的小脑袋瓜仔细想想,这粮食凑不齐,能是他一个人的事吗?南北两京的直隶地方,是督税院和督查卫查的最狠的地方,如果康知府是个只知道拿钱却不作为的官员,吕朝阳能放过他?赛哈智能放过他?这俩人,一个曾是锦衣卫实权一把手,一个曾是锦衣卫名誉指挥使,做起事来干脆利落,在南京门口的扬州知府,能躲过他们的刀?”
“吕朝阳和赛哈智没动他,说明扬州知府还是有作为的。只不过粮食收不上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就扬州府衙那粮仓里,撑死了也就二十万石粮食,这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数字了。但现在孤来了扬州,这二十万石就不太够了,毕竟二十万石是常规上要交的田赋,可孤来了,他就至少翻个倍,上官视察和常规情况是两码事。”
“粮食不够,怎么办?”
“从百姓身上搜刮?他敢吗?孤人在这里,他敢去搜刮百姓?”
“那就只能从当地的豪强士绅要了,你说,这是谁的问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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