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十年》

遗爱(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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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遵照周国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腾了一晚上,很快就睡着。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很长,我坐在周国安的车上,那车越过高山和田野,带着我们一直一直开到海洋的深处,海水幽蓝幽蓝地温暖地淹没了我们的车子,包围了我的全身,他握着我的手,我像是轻轻地飞了起来,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然后我醒了,我很快发现自己在生病,浑身无力,额头滚烫。情急之下我拨通了小烨的电话,她和Ben火速赶来把我送进了医院。

真是病来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碰巧来挂水的护士是个新手,针管老半天戳不进去还怨我的血管太细,疼得我差点没坐起来抽她。好不容易才弄停当,小烨吩咐Ben:“我在这里看着她,你去买点吃的用的。顺便把住院手续办了。”

Ben二话没说,得令而去。

我觉得滑稽,有气无力地问小烨:“什么时候你变成他领导了?”

“当他爱上我的时候啊。”小烨得意地笑。附到我耳边问道:“喂,你这没出息的,不会是被他吓病的吧?”

“谁?”

“别装迷糊!”小烨说,“昨晚那个。”

“说什么呢?”我说,“人家可是正人君子来着。”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会那么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么?”小烨神秘地说,“Ben说了,周国安是绝对的正人君子,不过也是绝对的爱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这个话题我实在是不喜欢,于是我把眼睛闭起来。

小烨挑衅不成,用手机碰碰我的脸:“打给谁?你自己说。”

“谁也不打。”我说,“我就要你陪我。”

“宝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个人。”

“都病成这样了还赌气!”小烨说,“我是说你不用打电话到公司请个假么?”

“今天是周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床边说:“瞧我,干这行都没什么周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烨说完跑到外面去打电话,没过一会儿和Ben一起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我一看,那个叫Ben的还挺细心的,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只可惜我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对小烨说:“你好像没看走眼哦。”

“开玩笑!”小烨说,“我千年等一回就为了等他。”小烨的幸福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女孩,她对幸福的理解夸张而直接,可她就是这样,看准目标,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烨,没心没肺的小烨。我忽然无比羡慕她。

小烨走了以后我重新陷入昏睡,醒来的时候有种强烈的恍惚感觉。手机响,我接起来,原本以为会是叶小烨咋咋呼呼的问候,听到的却是宁子的哭腔。

“陈老师我现在在你家门外面……”她问,“你在哪里?”

宁子半小时以后来了,上来就往我针眼累累的胳膊上扑,疼得我龇牙咧嘴。

“陈老师我该怎么办?”她哭,“我妈妈在和别人约会!”

哦天啦这个小孩。“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样。”她哽咽,“爸爸不会和新女朋友结婚,他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但是妈妈会嫁给这个男的,陈老师,你不知道,只要妈妈肯离婚他们一定就会离的,我爸爸妈妈就永远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么知道?”老天原谅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们爱得一塌糊涂,”宁子的眼泪又掉下来,“况且我听见他们说什么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早熟的小孩,平日里对自己的父母冷嘲热讽,不过是下意识地遮掩失去他们的巨大恐惧。我心疼地搂过她。我想起宁子妈妈波斯猫般的笑容,这个美丽的女人,孩子永远不能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爱情,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再结婚我宁愿死。”宁子在我怀里哼哼,“到时候陈老师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孩子家怎么说话的?”我生气,推开她。“我怎么支持你?给你助威,推你跳楼,还是干脆拿把刀帮你抹脖子?”

宁子擦干眼泪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叹口气,说正经的:“宁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会明白。”

宁子却跳起来:“我不明白!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最大的幸福就是让我幸福!”

如果不是护士过来给我换药水,顺带把她轰走,我可能整个晚上都不得安宁。

我困倦地闭上眼。但是,慢着,撒哈拉的结婚旅行?

我捕风捉影地想起Ben。

打电话给小烨,她兴奋地告诉我她的行程安排,说是正在网上查那边天气怎么样,又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礼物,整个一没出过门的乡巴佬模样。

我跟她乱扯了一气,祝她一路顺风,终究没忍心嚼这一次舌根。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自顾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好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龙活虎,只能回去环亚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见周国安。

不管我怎么躲他,第二天我们还是在电梯里狭路相逢。更可恨的是电梯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国安胳膊抱在胸前,饶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干燥,刚刚开口说了声:“周总……”电梯却已经打开,周国安微笑着给我让门,表现得绅士无比。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怀坦荡又好像每个举动都蕴含深意,他从容不迫的样子,越发显得我好像心里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几个月,自由散漫的陈朵居然就成功蜕变成一个工作狂人,工作起来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无穷。我苦笑,时间改变一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迅速,你以为自己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却可以在一分钟内,彻底沦陷。

那些天我都没再给宋天明打电话,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断不接。渐渐他也就不再坚持打来,时间就像橡皮擦,慢慢将我们脑海里的对方抹去。

现实的世界中总是充满诱惑,我心里明白,是我对不起宋天明。

寒假不回家,和女生游泳,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软弱。这段看不见摸不着的恋情带给我太多辛苦和压力,是我找到了最顺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顺地将它放弃。

圣诞节的前两天,我正在办公室忙得焦头烂额,周国安来了,对我说:“圣诞节的晚会我不能去参加啦,安排罗副总去讲话,我跟他说过了。”

“哦。”我说。

“对不起。”他说。

我笑,哪有老总跟员工说对不起的。这个人,我好似永远也弄不明白。只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刚进公司时一样开朗,经常紧颦着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我视线,慌乱地咬住嘴唇。

我不敢承认我其实心疼他。真的不敢。

“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如期举行。电视台组织了几百号动漫迷们穿着各式的服装来参加了我们的活动。

快开场的时候却出了意外,我们的压轴戏里,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然后就开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没用,眼看着演出就要开始,电视台的导演急得直跺脚,没办法了,求她姑奶奶不如求自己,我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说:“我上!”

还好台词是我写的,服装是现成的,我也看过他们的彩排,应该问题不大。在后台匆匆练了一下就赶鸭子上架了。我的演出还算不赖,记不起台词的地方我就瞎编,台上台下笑成一团,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场景,按剧本来,应该是男主角对着女主角说:“你愿意嫁给我吗?”然后我说我愿意,然后我们拥抱加Kiss.

男主角问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二字还没有出来呢。忽然有人戴着面具冲到台上来,抢过我手里的话筒,面对着我单膝下跪,喊出一句让全场皆惊的话来:“小朵,嫁给我吧!”

紧接着,他丢掉话筒,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当着众人的面递到了我面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小朵,嫁给我吧。”

我的妈呀,是宋天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台下观众齐声替他高喊:“答应!答应!答应!”

我简直窘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答应,答应,答应!”全场还在高喊。电视台的摄像机就这样直直的对着我们,我只好一只手接过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怜地站在一边做了陪衬。

晚会就这样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无疑成了整场晚会的最高潮。化妆间里,电视台的导演兴奋对我说:“绝对不剪,等新年的时候正式播出,你就等着看吧,肯定轰动!”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气,没有理由地,就是觉得很生气。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把换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宋天明追过来。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弃,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离,凄然说:“小朵,你真的不爱我了?”

“你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吗?”我冷冷回答。

“谁说我不回来?”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拥我入怀,我使劲挣扎,他却霸道地将我越搂越紧。

“小朵,”他在我耳边说,“我怎么会舍得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好姑娘,这段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

说完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一滴温热的东西打湿我的皮肤。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泪实实在在地唤起了所有美好的过去,过去和现在乱纷纷地交战,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终于疼得不可开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号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们已经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习惯彼此了。他搂着我说:“小朵,怎么感觉你和过去不太一样。”

“什么?”我装傻。

他叹息。

我推开他。

他在我后面轻声问:“你是不是爱上别的人?”

我拒绝回答这个愚蠢的其实本来是我应该要问的问题。没想到他却继续说:“我要请求你原谅,我和别的女人,有过一阵子。我不想瞒你,我觉得我一定要告诉你,那时候刚到国外,我真的很寂寞……”

“没关系。”我转身微笑着面对他,“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说,“过了这么久,始终觉得,还是你最好。”

我拥抱他。他又叹息,那叹息让我心碎。

我很想原谅他,很想为他那句“还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也许我必须学会接受残缺,在这个世界上,完美无瑕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错。

第二天还是去上班,正好遇到办公室要整理,经理指挥着我们做勤杂工,一大堆暂时用不着的东西要搬到楼上的储存室。我终于看到他,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刚从电梯里出来,对着手里抱了一大堆资料的我说道:“来,我替你拿点。”

好象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里的东西费力地往后一抱说:“不用麻烦周总了,我行的。”说完,我就转身上了一旁的楼梯。

我忽然有点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只好全心全意趴在电脑前写新的策划,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我还以为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没想到接起来竟是周国安,问我:“晚上有空么?”

我说:“没空,和男朋友约了吃火锅。”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对不起。”我说,“今天已经下班了,你以后有事请早点通知我。”

“呵呵,胆子不小。”他说。

我循声望去,发现他已经拿着手机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

我一语不发地挂了电话,关掉电脑,收拾好我的包准备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门口,

挡住了我的去路。

“周总。”我说,“我约了男朋友,要迟到了。”

“昨天当众求婚的那个?”他笑。

敢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击说:“周总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弯下腰来胸有成竹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恨死他那样的眼神,于是推开他往外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说过你可以走么?”

我咬着下唇,拼命忍住就要决堤而下的泪水。

他却放开了我,说:“好啦好啦,今晚再带你去山顶的那家西餐厅,等我去开车,我在车里等你?”

我没做声。

他轻笑一声,转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楼道里跟自己挣扎了二分钟,然后,我从大楼的后门离开。

天真冷,我浑身打着哆嗦进了火锅店,宋天明已经坐在店里等我,看我过去,他居然显得有些紧张。

“小朵,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小朵,”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次回来,我只能呆几天。”

“没事,回来就好。”我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大度地说,“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彻底回来了么,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着我,“你不明白。”

“什么?”

宋天明看着桌布。“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什么?

宋天明说:“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学基础学科的,在国内的研究环境和就业机会都不如外面,所以,我想……”

“你说过你要回来的!”我打断他。

“是的我说过。”宋天明看着我。“可是……”

“宋天明你这个大骗子!”我失控地喊,“你这次回国都是设计好的对不对?你就是想骗我和你一起出去对不对?”

“陈朵你这是什么话!”宋天明也急了。“什么叫骗你?我们不是都说好的吗?”

我忽然冷静下来:“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继续说:“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经找好后路?”

他料不到我这句话,看着我,呆了一秒。

这一秒已经足够。我什么都明白了,终于。

“小朵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宋天明无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让我什么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们说好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发疯似地大叫,拿起包冲出店门,冲进满天的大雪里。

宋天明追出来,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静一点!”

“你放手!”我用力甩开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睛鼻子上,我们隔着半米的距离,我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听见他用非常难过的语气说:“小朵,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对啊,我已经变了。但是变的岂止我一个。改变我们的是一整个世界,曾经的守候和诺言都可以不算数,这样可以讨价还价的爱情,我还要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你真的是爱上了别人吗?你是不敢承认吗?”我听见宋天明故作镇定地问。

“就算是吧。”我答,同时被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

我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上去,这样的场面,让我接近崩溃。后望镜里宋天明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狠狠心,让司机把车开到山顶的西餐厅。

司机说:“现在上去还行,可是这雪要是再这么下下去,你怕是下了来了呀。”

“给你双倍的钱。”我说。

“呵呵。”司机笑,“一定是赶着去约会吧,这天去那里也挺浪漫的。”

车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厅的门口,我下了车,我却没有勇气进去了,直觉告诉我周国安一定在这里,可是我不敢保证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我在餐厅外徘徊了五分钟,门童起码给我开三次门,不停地对我说:“小姐外面很冷,等人进来等吧。”

“不用了。”我说。

宋天明打来电话,我硬起心肠,按掉。

他发来短信说:“小朵,我们的那些过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我悲从中来,怎么也忍不住汹涌而下的泪水。终于哭着拨通了周国安的电话,他很快接了,问我在哪里。

“山顶。”我抽泣着说,“我来了山顶。”

“你在餐厅等我。”周国安说,“我马上赶到。”

原来他不在这里。

我进了餐厅。侍应把我领到窗边的位置,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我从窗外望去,整个城市都已经被雪淹没了。灯光穿透雪花,如烟花静静而绝美地绽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时间,一滴一滴变成热泪?

这鬼天气,餐厅里人少得可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么大的雪天,他该怎么开车上来?我慌里慌张地打他的电话,可是他却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没人接的时候我奔出了餐厅。漫天的雪,一辆出租车也没了,我只好沿着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脑子里出现无数的坏念头,吓得腿软,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许久前面也没看到一辆车,身后却有车追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挡了路,不停地按着喇叭。我停下脚步往回看,却惊异地发现是他的车。车停了,他下来,把我一把拖进了车里,一面拖一面说:“我一去他们就说你走了。你这任性的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看见你。”我说。

“你走的时候我刚到,在车库停车。”

“你不接手机。”我说。

“走得急,忘了带。”

“我怕你出事。”我说。

“不是没事吗?”他搂住我,俯下身来,吻住了我冰凉而颤抖的唇。

上帝啊,就让我去死吧就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哭着笑着死掉吧。

(8)

宋天明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机场。他给我发短信,说小朵,我知道,你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之间的改变,但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我珍惜我们那些过往,希望你也一样。

然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改成写信。信写得很密,我每次打开邮箱,总能看到新的未读邮件。信有些写得长,有些很短,有时候只有寥寥数字:小朵,我想念你。

那些信我每看一封都要哭上很久,到最后,我换了一个邮箱。

就让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吧,年轻岁月里的真挚誓言,只能在空虚的网络深处沉默。静静地死着。

就算是我变了心。

但是对周国安,我实在无力抗拒。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一旦爱上了,我就没有办法回头。

小烨和Ben决定五一结婚,我陪小烨去看他们的新房,是别墅,有待装修。小烨去撒哈拉的行李已经全部备好,夸张得像要搬一次家似的,我忍不住骂她:“这就是你的流浪理想?”

她恬不知耻:“女人有了家都是会堕落的,什么理想,都是放屁。”她扬声大笑后,继续大放厥词,“现在,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生三个孩子,将来看他们绕着这个院子跑。”

我说生那么多你会变成黄脸婆,当心Ben不要你。

“他敢!”小烨自信满满地说,“像我这样貌美如花能文能武的媳妇儿他上哪找去,再说了,我还有好多嫁妆呐。”

可爱的小烨,她看事情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实用,所以她幸福。我想起曾经对Ben的疑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小烨问我:“你和周国安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他最近挺忙的,我们见面机会不多。”

“那倒也是。”小烨出人意料地通情达理。“听说他公司最近有些问题……”

公司有问题?我一无所知。周国安从来都不和我提他工作的事。

不过小烨这么一说我倒也有感觉,最近周国安去公司明显比以前频繁,有时候在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很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对下属也时有苛责,不像过去的他。我担心起来。

“咦你想那么多干吗?”小烨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力给我一拳,“趁早叫他正式离婚娶了你是正经!”

我窘得面颊发红,扑上去和她对打,我们嬉笑着闹成一团,享受着越来越稀少的无忧无虑的光阴。

我当然不会逼周国安娶我。

我们只是在人很少的地方约会,有时对坐着喝一杯咖啡一点红酒,他是个懂得享受宁静的人。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也给我足够的自由。

不过他请了专业的设计师来替我做衣服。我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被别人上下左右地量来量去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设计师对我说:“陈小姐,你很幸运,会有无数的女人羡慕你。”

五天后衣服送到我家,一共七套。那个设计师真有两下子,我一一拆开来,每一件都带有一种不张扬却逼人的美。

我呆看着,穿惯牛仔裤的我连试穿都不舍得。

他的电话来了,问我:“喜欢不喜欢。”

“太奢侈。”我说,“陈朵掉进童话里,正在漫游仙境。”

“你的玫瑰胸针可以配上用场了。”他提醒我。

我无语。

他又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也许我该辞职。”我很老实地说。

“可以。”他说,“我正想跟你安排新工作。”

“什么工作?”

“做周国安的夫人。”

“这算是求婚么?”我笑。

“对。”他说。

我嘿嘿笑:“你就不怕犯重婚罪?”

他一下子沉默。

“小朵,”最后他说,“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你……有把握?”我没信心地问。想起宁子妈妈的神采,我就真心觉得,男人要放弃她,真是很困难的事。

“放心。”他说。“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一些股份。为了你,我会满足她。”

我心下稍安。

但我不习惯他越来越频繁地邀我去他家,美其名曰“让宁子适应有我的生活”。

“你不是也很喜欢宁子吗?”他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会很开心的。”

可我不开心。

上次出走未遂之后的宁子好像变成一个乖乖女,每次去见她都趴在桌前老老实实做功课,周国安说她的成绩在班上已经达到中游,说的时候眉花眼笑,好像宁子是一个少女天才——男人爱起孩子的时候,真是没救的。

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宁子对我不同往日。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周国安被一个生意上的急电叫走,他走以后宁子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看到我浑身不自在。

“陈老师,”她说,“我还真没想到。”

原来隐瞒是没有用的。聪明的宁子,她全部都知道。

宁子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你以为他很有钱?我告诉你噢,刚开始投资公司的钱大部分是我妈妈出的,离婚之后,他就会从本市的富豪榜上消失哦。”

我说不出话。

她看着我:“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

“我不会离开。”我说,“宁子你迟早必须明白,大人的世界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心意来,人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你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

“是吗?”宁子说。那一刻她的神态不像十五岁的少女,“那我至少有权利,请你现在从我家出去。”

我不和她争,顺从地出门,在楼下拦了出租车。早春的夜晚仍然凉得透骨,我大力摇下车窗,心里却还是像压了一块大石,透不过气。

果然车子才开到一半周国安的电话就追来;“小朵你到底对宁子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听出他声音里的焦急,我有点语无伦次。

“你回来一趟!”他命令我,口气专横,“宁子出事了!”

我赶到的时候,宁子站在高高的楼顶上,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整个人像颗星星一样摇摇欲坠。

“小朵你来了!”周国安握住我的手,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无助。

我拉着他往楼顶冲,才冲到一半,宁子已经爬上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好像马上就会折断。

“你们不要过来!”她大声喊,声嘶力竭,“再过来我就松手!”

“宁子!”我才叫了一声,她就真的松开一只手,小小的身体好象要飞起来。

我吓得再不敢言语。

“宁子,”周国安慌不择言,“你有什么要求,跟爸爸说,爸爸什么都听你的,你快下来,快点!”

“什么都答应?”宁子问。

“什么都答应。”周国安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可是当他的回答出口,我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那你永远不要跟妈妈离婚!”宁子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闪着不可理喻的爱和恨,我看着她,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我不是她的对手,我心灰意冷。

周国安松开我的手。我祈求地看着他,他的眼里写满无奈,可是他大声向黑漆漆的天空里喊:“好,爸爸答应你!”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周家,只记得最后的情景是宁子从楼顶上下来,身上披着周国安的大衣。

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走下楼梯,没有对我说一句。我在黑洞洞的楼梯拐角上呆呆地等着,等把宁子安顿好,周国安会否折回身来安慰我,或者至少,提出送我回家?

他没有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终于绝望地承认,在这父女俩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自己打了辆出租回家,在车上浑身发抖。

司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打开广播,交通台叽叽喳喳的主持人在用忽高忽低的调调播新闻:“市区接连发生大小五起车祸,最严重的一起是一女士凌晨五点酒后驾车,由于车速过快,在下二环立交桥时,撞上超车道隔离护栏……”

“不要命哦。”司机摇着头换了台,这回换成了文艺台,一个男声正在声嘶力竭地唱:“我怎么样才能登上你的爱情诺曼底……”

司机很激动地说:“这歌好听!”

一夜之间,我的爱情诺曼底已彻底沦陷。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是一个我觉得有些陌生的男声,问我是不是陈朵。

我定定神说:“是。”

“我是Ben,能来一下医院吗?小烨现在需要你。”

“小烨?”我说,“怎么了?”

“来了再说吧,拜托快点。”Ben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的心一阵乱跳,看了来电显示再打过去,他却怎么也不肯接。二十分钟后,我从出租车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急诊室的门口。我很快看到Ben,他看上去很憔悴也很慌乱,平日里的绅士风度全然不见,我把他一抓说:“你快告诉我,小烨她到底怎么了?”

“她开车,出了车祸……”

交通台的新闻在我脑子里如电般闪过,我尖叫:“小烨她跟本就不会开车!”

“我教过她几次。”Ben说:“我没想到她会拿了我的钥匙把车开走。车子在下二环立交桥的时候,撞上了超车道的隔离护栏,在绿化带上腾出去十几米!”

“她人怎么样了?”我声音抖抖地问。

“不知道,”Ben指着急诊室里面,声音一样抖抖地说:“不知道。”

我虚虚晃晃地差点站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她为什么开走你的车?”

Ben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颓然地靠在医院外面的白墙上。

哦,我的上帝。

我相亲相爱的小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任你心急如焚急诊室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逼Ben:“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约会。”Ben说。

老天。

“没办法的。”Ben说出一句让我绝望的话,“如果你遇到你喜欢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得掉的。我本来一直想躲的,我本来也不想伤害小烨,我也准备结婚了,我们下个礼拜就要去沙漠旅行,可是差了这么一点,还是没有走成……”

我如跌进冰窖。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还没有像她一样修炼成精。所以,小烨输给她也是必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终于出来了,她问我们说:“谁是叶小烨的亲属?”

我和Ben一起冲上去,她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说:“还算幸运,命保住了。四处骨折,需要休息较长时间。”

Ben当场跌坐在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烨终于被送进了病房,护士出来说:“谁是小朵,病人要见她。”又特别说:“她说除了小朵谁也不见。

我进去了,小烨闭着眼睛,还好,她美丽的面孔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有些苍白,我伸出手去抚摸她,有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我替她擦去,她把手伸上来握住了我的,轻声说:“小朵,我好疼。”

“亲爱的,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

她又说:“小朵,他抛弃我,他为一个老女人抛弃我。”

我拍拍她:“别说了,等好了再报仇也不迟。”

她低声说:“我真没脸见你。”

说完,她又昏了过去。

我放声尖叫,叫得护士和Ben一起奔了进来,护士很生气地把我们往外一推说:“叫什么叫,只是药物反应,都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

我已近虚脱。

周国安差人送花来,一大束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装点得病房好像结婚礼堂。可是他人不再来,不管是心中有愧还是,他已经决意淡出我的世界。

我捏着小烨的手说:“亲爱的,失败的不是你一人,你看,还有我陪你呢,对不对?”

小烨不说话。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说一句话。

医生说,她失语了。

我叽叽喳喳的小烨,她失语了。

Ben负担医院所有的费用,请了两个人轮流侍候小烨,人却一直不再来。我找不到他人只好去找宁子的妈妈,希望她可以成全小烨。“对不起小朵。”她给我让我绝望的答案:“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不可以。”

“你很爱Ben吗?”我问她。

“现在,是爱的。”她说。

“你会嫁给他?”

她露出诧异的神色。“当然不会!”她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婚姻不过是一种最无益的形式,跟幸福没有丝毫关联。握住现在的快乐才是真谛。”

她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轻轻一笑,真是百媚横生。我知道我的幸福,小烨的幸福,都被这个女人轻轻握在掌心,她只需眉头轻颦,我们就万劫不复。

可是奇怪的,我心里对她,一点恨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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