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有两片湖水,俗称潘杨湖,相传在宋代为潘杨两家府第。
那两片湖水各占地数亩,中间是一条人行道,湖畔垂柳白杨翠绿成荫,湖水碧澄,虽不很深看去倒也是一片烟波,每年夏天更是游人如织荡舟其中,也算是开封府一个风景区。
在那两湖岸滨,垂柳林旁,有很多草席油布架起的茶社酒肆,这地方多是供一些贩夫走卒买醉歇脚的所在,夏天架起,冬天收去。
在那潘杨湖东面交接的地方,有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卖酒馆兼营着卖茶的生意,这个店名叫飞凤阁,生意非常兴隆,春夏二季更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这座飞凤阁修建得也很别致,像一条盘踞的长蛇,弯弯曲曲绕在那杨柳林中长达数十间,红砖地,紫色瓦,四周都是用木板做成的活壁,到了夏天取下四壁大扳,活似一个大凉棚,四面通风,疏林巨柳,芳草如茵,碧波中轻舟荡漾,再加上那穿林而来的徐徐清风,品着香茗,或来杯老酒,真足别有一番风味,无怪游人旅客趋之若鹜了。
可是这种地方,这种生意,最是难做,因为,像飞凤阁这环境正是四方交混、龙蛇杂聚的场所,这些人中不少是无职无业,专门讲究白吃白喝的土混子(流氓),一言不合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物,虽然开封府是有王法的地方,可是这种人就是不怕犯法,犯法愈多辈份愈高,而且他们结群成党一呼百应,纵然由官府抓个十个八个也不能阻止他们的猖狂,相反的和你算结下了深仇大恨,不把你弄到家破人亡决不放手。
所以像飞凤阁的生意虽好却不是人人可做,那样大的开封府只有这一家独秀。
那么读者一定会问这座飞凤阁就不怕土混子们捣乱作怪吗?这就是事在人为,店看谁开了。
主持这家飞凤阁的店东,姓王单名一个九字,他原是山东曹州府人,三年前来到开封府看到这个冷门生意,遂出钱开了这家飞凤阁,虽然前后不过三年时间,可着实赚了不少钱。
当这座飞凤阁刚开业时,确有不少土混子来白吃白喝,吃完了擦擦嘴还要讹个吊二八百用用。王九这个人倒异常慷慨,每次都忍让过去。
无奈这般人不知足,又误认王九是外乡人可以欺侮,随时来骚扰,这座飞凤阁生意虽然兴隆,也禁受不起这般人连吃带拿。
有一天,开封府西城的土混头儿绰号叫马二别子,带了十几个人到飞凤阁来定了十五桌酒席,说是欢迎一个远道的兄弟。
飞凤阁既然是做生意的当然不能回绝。
中午时候,果然来了一百多个人,个个都是歪戴帽儿斜披着衣服,足足把十五桌坐满,大吃大喝起来。
直到他们酒足饭饱杯盘狼藉,马二别子才带着八分酒意踉踉跄跄地走到柜台前说:“今天这笔帐挂到你马二太爷的身上吧!”说完,擦攘嘴回头就走。
这可真使帐房先生作了难,这十五桌少说也要三十多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王九不在家,帐房如何敢做这个主呢,又明知对方是开封府出了名的土混头儿,这笔帐当面不收算是永无收回的日子了,只得恳求着对马二别子说:“二大爷,按说你老吃的帐我们还能不信你老的话吗?不过二爷今天朋友多,吃的又是整桌整席,这就不是个小数目,敝店东又不在家,小的实在做不了这个主,二爷,你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会给人为难吧……”
话还未说完,马二别子立时两眼一翻开口骂道:“我打你这个瞎眼的老家伙,二太爷在开封府可是当当响的人物,欠你们几两酒资算是看得起你们,姓王的回来以后你叫他找二太爷要去,我倒要看看他那个长相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样子。”
这当儿,站在柜台边一个年轻的酒伙计忽然一声冷笑,赶几步抢到帐房先生前面对着马二别子一抱拳说道:“朋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把生的做成熟的一盘一碗的端给各位吃,我们这座飞凤阁不是金矿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是吊二八百,我们纵然不赚钱也赔得起,可是今天你们人上一百多位,大酒大肉吃了三十多两银子,擦擦嘴就要走,开口又不干不净,这样看来朋友们今天是诚心来摘我们飞凤阁这块招牌,莫非看我们异乡人好欺侮吗?”
马二别子还真没有想到一个端酒送菜的伙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对你二太爷无礼,别说吃了你们三十多两银子的酒账,惹你二大爷发了狠,一把火把你们这座飞凤阁烧个片瓦不存,我看你们这两个外路的孤魂野鬼,有什么本领对付你二大爷。”
那酒伙计脸色一变,嗤的-声冷笑道:“看不出这藏龙卧虎的开府竟会有这不讲理的蛮牛,今天我倒要领教一下开封府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多大狠劲……”
酒伙计正说着,忽然人群中一阵**,马二别子身后面抢出七八个歪帽儿斜衣服的人来,他们都带着几分醉意向前一围一扑,想把那个酒伙计抓过来先打他一个半死再说。
那酒伙计见七八个壮汉向自己围来,冷然一声长笑,双掌倏的一分,口里喝道:“朋友们要动手吗?”
喝声中往上一迎,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围上来的七八个大汉子全吃那酒伙计两臂一分一推之力,踉踉跄跄摔倒一地。
这一下出人意料,全场一时肃然无声,那酒伙计含威怒立,嘴角上挂着一份冷峻的笑意。
马二别子经这一变,酒也惊醒了不少,略一怔神,倏然一声怒吼,右手向小腿上一探,拔出一把雪亮的手叉子,恶狠狠向上一扑,举手就刺。
酒伙计只一闪避开来势,右手由下向上一翻,正好扣住他握刀的腕子,口中喝道:“好朋友,怎样动起刀子啦。”
随这一喝,杀猪似的一声惨叫,一团黑影直向飞凤阁门外飞去。这动作太快了,快得让人目迷眼花。
年轻的酒伙计,举手投足之间把马二别子抛出去一丈多远,震住了一百多个土混子,也吓坏了帐房先生,他用手推推架在鼻粱上的老花眼镜,看看年轻的酒伙计,他疑是在作梦,可事实上他昂然而立,黑脸上罩了一团冷森森的杀气,两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辉,右手里尚握有刚从马二别子手中夺过来的手叉子。
一阵肃然过后,人群里又起**,紧接着有人狂吼道:“兄弟们,别放过这小子,打……”
霎时间,一阵劈劈啪啪,碗碟桌椅像冰雹似的向酒伙计身上飞来。
这一来形势骤变,酒伙计撑掉手叉子,虎吼一声,双足一点,腾身飞起,两臂疾展,向人群中冲过去,恍似虎入羊群,吃他急雨似拳打脚蹋,片刻工夫伤了十余人。
飞凤阁人浪如潮,呻吟声,打骂声交织一片。
正当难解难分的打着,飞凤阁大门外倏然传进了一声沉喝:“宝儿住手。”
忽然间一条人影从人群中飞过来,苍鹰似当头落下,左臂一横拦住了酒伙计的去路,右手施一招“腕底翻云”,闪电般抓住了酒伙计一条右臂。
来人低喝一声:“宝儿,你疯了吗。”酒伙计当堂退后数步,他怔怔神才看清楚来人正是店东王九,也是自己的授业恩师,立即颤着声喊了声:“师……”
下边的话还未出口,王九却寒着脸一摇手制止他说下去,转身看看躺在地下的伤者,然后对着人群一个长揖朗声道:“各位朋友,承大家看得起我们这座小店,来捧我王某人的场,这是高抬我们异乡落魄人,我们还有不感激的吗?不幸王某人一步来迟,致使我们这位不懂事的伙计失手开罪了各位,没说的,凡是受伤的朋友,都有我姓王的出钱养伤,这一顿酒资饭帐也算我给各位的一份交情,大家今后交个朋友。”
说话时两目炯炯神光扫射全场,虽未发怒,自有一种慑人神威。
对方土混头儿既被打伤,一时间没人答话,一百多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王九看这情形不由一声冷笑又道:“各位朋友全是金口难开,想必是不肯买王某人这份交情,既然如此我王某人也不再强人所难。”
说完话,抢入灶房取出一条三尺长径寸粗细的通火铁条,两臂奋起真力双手一合,竟把那铁条弯成了一个圆圈,然后高举铁圈微笑道:“在下生具几分蛮力,没有什么真实工夫,在场的不论是谁能把这铁圈还原,我王某人一刻不停拔步就走,并把这座飞凤阁拱手相送。
在外面混饭的朋友,大家都讲究的是信义二字,万一各位朋友里面有真人不愿露像的,肯给在下的留碗饭吃,我姓王的自当捧酒论交感激不尽。”
说毕,把手中铁圈向地上一抛,铁砖互击一片锵锵之声。
这一般土混子们,平日作恶为歹,无非是欺压一般良善民众,刚才吃那酒伙计把马二别子给活活地抛出一丈多远,仗人多势众,一鼓作气发起狠来,等尝到酒伙计一双铁拳已是心寒气馁,知道碰上了钉子,无奈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得硬起头皮挨揍。
如今见王九力弯铁条,分明是遇上了高人,再不趁机下台决难讨了好去,人家一番话软中带硬,自己一百多个人就没有一个有这份能耐的。
这当儿马二别于也看出今天苗头不对,分明这飞凤阁店东和那酒伙计都是武林能手,自己如再不出面圆场下台,兄弟们碍于自己挨打情面,不便自作主张,再看飞凤阁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再打下去,恐怕百多个兄弟全都要毁在这里。
这才强忍痛楚,一步一拐地分开人群走到王九跟前,拱手笑道:“王当家的,兄弟们今天为欢迎一个远道的朋友,借贵店欢叙聚会,因一时银钱不便,并非存心白吃,不想引起这位小哥的误会,闹出这种情形。不过我姓马的在开封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未有人动过我一根汗毛,这件事也不能就此算完……”
马二别子满口飞沫地正往下说,王九哈哈一笑抢先说道:“这位想是马二爷了,我王九闻名久矣,只恨琐事缠身无暇拜会,这事容易,宝儿,快过来给你马二爷赔礼。”
年轻的伙计虽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得抢前两步抱拳一礼道:“我高三宝给你老谢罪了。”
马二别子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王九做人如此豪爽,不由脸飞愧色,赶忙忍痛还礼道:
“小哥子,你也别见怪,咱们这交情算是打出来的!”
说毕,又摆出土混头儿的威风,回头对众人喝道:“各位兄弟,王当家是豪爽的外场朋友,今天马二哥高攀一步,交了这位朋友。今后,不论是谁,不能在飞凤阁有半点取闹的事情,我可是说了就算,哪一位不买我这个面子,我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的兄弟们架着受伤的兄弟们走。”
这一喝,竟自生了奇效,一阵动手动脚声,好人把伤的架着,刹那间一百多个土混子走个无影无踪。
王九哈哈一笑握着马二别子手道:“好朋友,有你的,咱们兄弟再喝两盅去。”
马二别子苦笑一下道:“我的王大哥,兄弟可不敢再叨扰你了”说着两手向左肋一捧,皱着眉头算是没有喊出声。
王九知他受伤不轻,笑道:“我有家传伤骨散,兄弟你就在这里敷了吧!”
马二别子这时也不再装腔做势一拱手道:“如此我先谢谢了。”
王九命三宝扶持着他,走向王九的卧房,替他敷了伤骨散,又谈了一阵,马二别子才告辞而去。
飞凤阁经这次打闹后,果然清静了,马二别子在开封府的名气还真不小,就没有一个土混子敢再来飞凤阁白吃讹诈。
王九的名字渐惭地传遍了开封府,不到三个月时间人人都知道飞凤阁的店东不是个寻常人物。这期间虽然有不少人慕名自荐,愿拜师学艺列身名墙,但都被王九婉言谢绝,说自己不过是天生几分蛮力,略懂一点花拳绣腿,实不足以为人师。
三年光阴转眼逝去,飞风阁一天比一天兴隆,生意也愈做愈大,王九却把店里的事务一股脑托给帐房先生,自己在飞凤阁不远处另建一所房子,和高三宝闭门习武,深居简出,十天半月也难得到店中去看一次。
所幸帐房先生忠实异常,银钱帐目毫无差错,非重大的事情很少去惊动王九,飞凤阁用人不下二十多个,大家只觉得店东主和蔼可亲,但对这位主人身世却都不清楚,王九更是绝口不谈。
这一段日子过得极为清静,高三宝的武技也增长了不少。
这座房里除了住着王九师徒以外,马二别子是唯一的常客。原来三年前大闹飞凤阁后,马二别子已看出王九这人定是一位武林中高手,他过了半月等伤势好了之后,备了四色礼物,趁一个明月之夜,独自跑到飞凤阁来,长跪苦求王九把他收留门下。
王九见他虽身为土混头儿,但人颇有义气,又经不住他死求活求,笑允传他武技收为寄名弟子,但唯一条件就是不准他在外边说出是王九门下。
马二别子自是满口的答应,从此以后他每天夜里总到飞凤阁来练上一两时辰,再悄悄地离去。马二别子这个人还真知道尊敬师长,每逢年节,必定备点礼物去给王九叩安拜候,渐渐地王九对他也产生了好感,随让他和高三宝在一起练习武功,三年功夫,马二别子着实学了不少难得的武技。
这年夏天特别酷热,因而飞凤阁的生意也就特别兴隆。
有一天中午,飞凤阁外突然来了一辆马车,那么热的天气,四周都满围着黑色篷布,车前面坐个身穿白纱布裤褂的车夫。
本来这地方林密路狭,车子跟本不能通行,还是近年来飞凤阁生意兴隆,为便行人特以开出一条较宽的路来,绕林而入直达阁前一个空场。
车刚停好,那车夫很快跳下来,急急走进飞凤阁去,这当儿飞凤阁座无虚席,到处是呼酒要菜之声,那车夫匆忙穿过几张桌子直走到柜台桌边,对着帐房先生兜头一个长揖问道:
“请问老丈一声,这飞凤阁可有一位姓王的掌柜,王振乾老武师吗?”
那帐房先生看看站在柜桌前面的汉子,摇摇头说:“不错,敝店东是姓王,不过可不是什么王振乾武师,客人找错了地方吧’”
那车夫装束的大汉全身一惊,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响,他抬起一双失望的眼神,有气无力地问道:“那么他可是曹州府的人吗?”帐房先生见来人一脸戚色,不由点点头道:“敝店东确是山东人氏,是不是曹州府我就不大清楚了。”
那车夫一听之后,立时在那愁眉中透出一线喜色。接口又道:“既然贵店东是山东人氏,又是姓王,望尊驾能通禀一声,容我拜会一面。”说完话,又是深深一揖,帐房先生人本老诚,年纪也快到了六十左右,见人家那副欲泪的样子,分明是有着火急的事情,不由叹口气道:“我看你老弟全身上下汗透衣裤,一脸风尘,必是长途跋涉到此,你先喝杯茶定下神,我这就派人请敝店东去。”老帐房先生说完话,倒了一杯茶,隔着柜桌送过来,车夫大汉接过来,长鲸吸水似一饮而尽。
这时老帐房先生已叫过来一个跑堂伙计吩咐道:“张三,你去看看东家在家吗?就说号里面有人找他。”那伙计答应着人已出了飞凤阁。
大约有两盏热茶的工夫,酒伙计跟在王九身后边走进来,那车夫一见王九,已认出这位酒店老板正是目前江湖一代豪客,铁笔镇八方王振乾王大侠,也是自己主人的生平知交,这次主人蒙不白之冤惨死任上,自己为感报主人昔年开脱救命之恩,才决心一命相报,冒着缉捕之险,千里迢迢来寻这位风尘豪侠,一路上不知担了多少惊险,如今一见这位江湖豪客,只觉得悲仇填胸,不由地颤着声喊道:“王老师,你寻得我们主仆好苦啊……”
王九立时拱手抢前,右手一挽那车夫汉子的右小臂,沉声喝道:“你快静下,等会儿再详细点谈。”
那车夫被王九一挽右臂,只觉似被扣上了一道铁环,神志一清,立时领悟,慌忙改口道:“王老师,你老人家可好吧?”
王九动作如电,又加上飞凤阁人声吵杂,那车夫汉子声虽不小,似乎尚未引起别人注意,王九松了那车夫汉子的右臂,回头含笑吩咐那帐房先生道:“这位是我多年未晤的老朋友,这几天我们准备痛痛快快的玩一下,店里的事不管大小,你不必请示,授你全权处理,凡是开封府地面上熟人找我,你可一口回绝不在算了,回头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席,叫伙计们送过去,我有事时自会叫宝儿找你。”
帐房先生没口的答应着,王九却回身和在座的熟客们打打招呼,这才和那车夫装束的汉子并着肩走出飞凤阁。
王九眼神如电,出了门即低声对那车夫汉子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出了非常的变故,那辆密裹黑布的马车,想定是老弟你赶来的了,这地方人杂眼多,你把车辆赶到后面再说。”
那车夫眼圈一红,强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他急急地奔过去。也不上车,只抓着前头那匹健骡的嚼环,跟在王九身后,绕着那些垂柳白杨向后边走去。约有一箭之路,那柳林浓荫下隐现出一座新建的茅舍。
四周绿草如茵,竹篱环绕,孤零零独立一处,王九穿篱进门,轻轻地一叩门环,两扇黑漆木门立时大开,一个廿左右黑面环眼的强壮少年,垂手侍立,含笑迎客。
王九返回身走近那车夫汉子旁边,低声对他说:“车上是什么东西,趁此无人赶快拿到房里去,外面的事你就不用管,我叫宝儿招呼。”
那车夫装束的汉子这时再也忍不下去,他流着泪咽着声道:“王老师,那车上是俞老爷二夫人受伤的玉体,和他的唯一骨肉剑英公子。”王九一个箭步跳过去,伸右手一把撤去那车门前黑色布幔,车上直躺个花信年华的少妇,淡青罗衣满涂着残余血污,清秀的脸儿上惨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左臂右腿满裹着白色纱绫,那少妇身边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看上去似是两人好梦正甜,实则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了。
王九悲火中烧,哪还顾得到男女之嫌,一伸手托起少妇玉体,这当儿那开门少年也抢到车前,他不用王九吩咐,抱起少妇身边的小孩子,急风似托入正庭,把那少妇和孩子放到左间两张软榻上。
王九用手轻轻地在少妇和那小孩子胸前摸摸,觉得两个人都还有救,急急拿出一个小黑木箱,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小心翼翼地去了瓶塞,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左手大食指微在少妇牙关处一捏,趁势把丸药送入她口内,又用白开水冲下丸药,再用同样的手法喂过那孩子药丸,收拾好白玉小瓶,怔怔的站那里看着两人反应。
好不容易听到他们母子肚子里一阵轻响,王九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他回头对李义道:
“不妨事了,二夫人和公子都算有了救,这药力虽然极强,但我看他们母子元气伤损过重,必需多候一刻,等药力行开才能醒来,我们到外间坐坐吧。”
他们两个人,离了内室,在客厅里落了座。
王九倒杯茶递给李义道:“李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王振乾十年前行道江湖,被人暗器打伤,命在垂危,正遇俞大人路过,救了他一命,故此二人订下生死之交。
李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刚说了句:“王老师,俞大人遭了奇冤。”
忽闻内屋传来了一声悠悠轻咳,王振乾警觉到这是二夫人的声音,他顾不得再听李义说下去,一迈步抢入内室,二夫人正在挣扎着坐起来。
王振乾抢前去单腿一跪,口里急急道:“嫂夫人,你伤势未愈,元气未复,暂动不得,快请躺下去,小弟王振乾给你请安了。”
二夫人一挣扎,震动了右臂右腿的伤口,只痛得她银牙咬紧,但她神志已恢复清醒,见王振乾单膝点地跪在榻前,急忙道:“兄弟,你快请起来,恕我伤势疼痛不能还礼了,瑞祖他一向视你如自己兄弟,所以在临危时他告诉我们这孤儿寡母来投奔兄弟你处,可是那些虎狼般的官兵铁骑,如何肯放过我们这弱女幼儿,幸仗李义死命力战,才得破围逃出,虽然我身负数伤,可是我没有死,兄弟!天可怜我今天能见到你面,我要把剑英这孩子亲手交给你。”
说着她淌下来两行泪水,指着旁边的孩子,继道:“我就是为俞门这点骨肉,不能追随瑞祖和那多情多义的姐姐于泉下,现在我总算没有负了你大哥的嘱托,我死也瞑目九泉了。”
二夫人强忍痛楚有气无力地说着,她可没注意王振乾眼蕴泪水,全身颤抖,咬着牙答道:“嫂子,你放心吧!就是天塌下来有兄弟我顶着,有我姓王的在一天,我就不能让他们动嫂夫人和剑英的一根汗毛,你现在歇一会,等下我叫人送点燕窝参汤来,你吃过东西再讲话,现在你静心地养着吧!”
王振乾说完话,那面俞公子也醒了过来,这孩子并不哭,他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目,瞪着眼睛,王振乾见他骨奇神清,一脉灵秀,大难之后仍气定神亲,确异于一般孩子,不出一怔,暗想好一个难得的资质。
当天掌灯的时候王振乾亲自照颐二夫人俞公子吃了两碗燕窝人参汤,他们母子经百转还魂丹药力一托,又吃了一点补品,精神好多了,王振乾又让三宝带李义洗换下衣服,大家分坐内室,二夫人含悲带泪地叙述出这件惨事经过。
说起来这个俞大人,他祖籍河北正定,世代书香,父亲做过四品府台,瑞祖十八岁那年,父亲给他聘娶好友胡知州爱女玉秀为妻,到瑞祖廿岁那年,殿试高中三名探花,授职县令,从此他宦海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俞瑞祖接任湖北,正值明熹宗年间宦祸殃国,逆阉魏忠贤私通熹宗乳母客氏,传诏旨杀贤士、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皆逮捕下狱。
逆阉权倾朝野,疆吏争相财从,瑞祖傲骨,独不附依翼下,恰巧这时魏忠贤心腹爪牙刑部尚书魏道宗,一个门生汪培放任了湖北枣阳知府,他倚仗靠山权势无恶不作,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冤状雪片般地飞往巡抚府衙。
俞大人赫然震怒,立派李义往拿,解回巡抚衙收押牢中,自己亲书密折派快马进京准备直奏皇庭。
哪知汪培先了一着,在被拿之前写了一封密信送给魏道宗,说俞瑞祖招纳亡命聚集绿林大盗,暗中联络他省巡抚准备合力谋除权宦等等。
魏道宗接到信自是大怒,面呈魏忠贤请示决策,魏忠贤一道假旨,派铁骑三百连夜出京,命把俞瑞祖立斩任上,凡是俞门仆妇不管男女一个不留。
铁骑御命兼程赶进,乘夜包围俞府大肆搜杀,俞大人书房闻警,京都铁骑已杀到后宅,幸得李义一柄单刀横门拒捕,十余人横尸庭院。
俞大人意在尽忠,不顾做逆臣避祸,嘱李义速保二夫人及公子走避,替俞家保留一脉骨血,两位夫人都愿随夫尽节,夫人玉秀怒斥二夫人素菊不明事理,二夫人被迫无奈,只得随李义闯围逃命,俞大人从容接诏就义,大夫人殉夫自缢身死,李义受托孤重任,出后门舍命突围,无奈人家乱箭如雨,二夫人受伤倒地,李义怒火攻心,气吞残敌,刀卷雪飞,连杀铁骑十余人,威震敌退,身护二夫人怀抱俞公子闯出重围,亏他连夜设法找到马车一辆,昼夜急进赶到开封。
二夫人含泪悲咽地述出经过,铁笔镇八方王振乾只听得心肝俱碎,他仰面一声长叹泪如雨下,扑身向南拜道:“大哥阴灵有知,受小弟一拜吧!”
二夫人负伤难劝,只得在榻上欠身陪礼。
王振乾拜后起身说道:“嫂子只管在此安心疗养,你伤愈后兄弟我自有安置你和公子的去处。”
二夫人和俞公于在开封府一住半月,剑英是早已复元,素菊在振乾细心调治下也完全康复,本来他们应该早日避祸远走才对,原来王振乾三年前发现这湖中有一条金鳞灵鳗,他开茶馆志在捕捉这条灵鳗,三年未果。偏巧那条金鳞灵鳗连日在湖中出现,王振乾守了三年志在必得,有这样好机会哪肯轻轻放过,几次下手均被它机警摆脱,这就逗得王振乾更不甘心,他不说走二夫人也不便催促,只好约束剑英、李义不让他们出门一步,这样平安的度过三十多天,已是七月秋初的时光。
七月十二晚上,碧空万里无云,半圆皓月冉冉东升,天气也就在初更左右,二夫人早已安歇,振乾带着剑英在院子里赏月乘凉。
这孩子近来缠着王振乾要学武功,铁笔镇八方胸有成竹,随先传了他武家调气凝神的奠基工夫,这工夫是从内着手运行而外,是武门中极高的一种初步练法,剑英也真肯用心,每日必要练上两三个时辰。
这当儿振乾正在指导他练习窍诀,猛然间竹篱外卷进来一阵微风,高三宝如巧燕飞落天井院中,对王振乾躬身一礼后轻声道:“师父,那条金鳞灵鳗现在正浮在水面……”
他的话未说完,王振乾已霍然起身,口中应了声:“快走。”人已动身向外走去。
俞剑英好奇心动跟着也往外跑,他如何能跟得上王振乾和高三宝两人的脚程,等他追到湖边,只见王振乾高三宝各驾一只快舟,相距十丈分左右向湖心驰去。这孩子一打量岸边靠有一只小形游艇,不管三七廿一跳上去荡桨就追。八九岁的孩子如何会运浆驾船,小舟如漩涡中一片秋叶不住的转来摆去,亏他就有那种狠劲,咬着牙两只小手拼命地向前划去,渐渐地他的小船离岸已有三十多丈。
这时王振乾和高三宝的小舟已交叉而过,俞剑英正感到好玩的时候,蓦然一条金色小蛇跃出水面,疾如流星扑向剑英,孩子一声惊叫伸手抓蛇,可惜略慢一着,蛇吐红信已到面门,孩子急中生智偏头张嘴一口咬住蛇头,巧不巧正咬着这难得神物的七寸子上,一股腥凉蛇血涌泉似地流到剑英嘴里,孩子惊吓过度,一吸气,就把流出的血全咽了下去,人也栽倒小船里。
王振乾高三宝两只小舟急驰赶来,看剑英面色惨白星目圆睁,两只小手紧抓蛇身,口咬颈兀自不放,王振乾怔一下神,一声长叹道:“孩子,神物等待有缘人,叔叔我三年来费尽心机,无非是助你一臂之力罢了。”
说完话,他跳上剑英小船,伸手取过金色小蛇一看,已是精血全尽只余皮骨,不由他苦笑一下,扶起剑英荡舟登岸。
王振乾吩咐高三宝把三只小船靠岸系好,自己抱起惊吓昏厥的剑英,拿着那条已死的金色小蛇,返回茅舍,他把剑英安置在天井院中一个帆布椅上,死去的金色小蛇放在靠椅旁一张木制矮桌上,王振乾坐在不远处怔怔地出神。
约过了一盏热茶工夫,剑英才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那条金色小蛇,吓得他一下扑到振乾怀里连说:“叔叔我怕!”王振乾望着他笑道:“孩子,这是千年难遇的机缘,那不是蛇,是一条极难遇到的神物,名字叫金鳞灵鳗,这东西产无时地,百年才长一寸,千年成尺,这条少说也有一尺五寸以上,就那是说他已有了一千五百年以上功行,它的一身血不啻是回生仙丹,功能延年益寿,祛除百病,你却吸收了他全部的精血,可惜你尚未练过内家气功,能走血贯脉,发挥仙品妙用,习成金钢不坏之身,但这已够你受用不尽了。他的精血少说也要抵你二十年朝夕苦功,尤以对于轻身、壮力方面补益更大。孩子,天要助你成为武林一代奇杰,叔叔自当竭尽绵薄代荐良师,明天我就打点准备,三天后我们动手。”
王振乾说话时,剑英一直瞪着眼看他,他说完剑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叔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知道了可以留点灵鳗的血给你和三宝哥吃嘛!”
一句话说的王振乾满脸悦色,他笑着说:“孩子,这不怪你,这是天意,时候不早了你该去睡了。”
说着,他把剑英送到内室。
这夜里王振乾百感交集,他想到神物既已失去,开封府已无停留必要,二夫人和剑英也必需早作安置。剑英这孩子资质太好,跟自己实在可惜,听师父悟性谈过,九华山灵虚上人朱一岚乃当代风尘中有数奇人之一,但他那冷僻性格是否会收留剑英呢?二夫人中年孀妇,说年龄不过三十许人,仍然是玉貌红颜,美如娇花,虽然彼此心地磊落光明,但也不能永远厮守一起,让她一个人生活固可,但万一被人发觉来历定难逃奸党罗网,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叫自己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瑞祖恩兄,前几天他想得很容易的问题,等到准备去做却又感困难重重,这一夜他简直是眼未交睫,可是仍想不出万全的办法。
第二天铁笔镇八方王振乾吩咐高三宝,叫他拿一部分珠宝到城里换成黄金,自己又亲去通知帐房先生,说自己因事要离开开封府,飞凤阁要在两天内结束,所有雇用人员每人发一百两银子全部遣散,另送帐房先生银子一千两。
帐房先生是满腹狐疑,但东人吩咐的话只好照办,当时就遣散了一大部分伙计,王振乾看事情办的很顺利,也就不愿多管,只嘱帐房先生在明天晚上以前无论如何要办理完毕。
他刚刚转回后边茅舍,竹篱外面闯进来他寄名徒弟马二别子,急步如风一脸张惶,一看到王振乾来不及行礼就急急道:“师父,糟了,高师弟在城里不知道为什么和开封府总捕头吴大鹤动上了手,吴大鹤身边还有二三个精壮汉,弟子久居开封,这些人竟一个也不认识,看他们一个个眼**光,分明都武林中的人物,而且每人短衣劲装,佩带着家伙,弟子……”
他的话尚未说完,竹篱外一阵风似抢进来高三宝,衣衫破损,左臂鲜血直流,右手仍提着一个大包,王振乾无暇理会马二别子,厉声喝问道:“三宝伤势重吗?”高三宝答道:
“不妨,弟子左膀中了一镖,来人武功不弱,师父留神。”
他的话刚说完,竹篱外破空飞来一道寒光,王振乾右手疾伸,一把接住飞来铜镖,冷笑一声喝道:“哪来的朋友,竟欺上门来。”
说着话如飞鸟般穿出竹篱,篱外丈余处并排站着三个疾服劲装大汉,两个手提单刀,一个腰扣十三节亮银软鞭。
王振乾冷冷问道:“三位朋友提刀带鞭,暗镖偷袭,气势汹汹闯到民宅,难道这开封府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吗?”
那个腰扣软鞭的冷然一笑答道:“你大概就是飞凤阁的店东王九吧,你竟然还知道有王法二字吗?我问你,一月前有辆篷车载运到此的是什么人,你竟敢收留伏诛叛臣逃眷,难道官府就办你不得么?”
王振乾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三位都是六扇门中的捕头老爷了,我王某人失敬的很,不过三位既然都是吃公门饭的朋友,大概总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句话吧!你们在府城里镖伤人臂,到此发镖打入民宅,图致人于死地,这王法好像只可管管安善良民,忠臣义士,大概是管不了你们这般助纣为虐的权宦爪牙。”
王振乾这席话可算是挖苦已极,但也等于承认了自己收留了他们缉捕的要犯,那两个提刀的大汉双双怒叱道:“好狂的口气,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硬敢明言护留要犯,出口拒捕。”
随这声叱喝,两把刀双龙出水似,分左右合击过来,王振乾一闪避开双方,左手“腕底翻云”疾逾电闪一把抓住左面一个施刀汉子的腕子,一带一送,夺过单刀,右脚“十字摆运”蹋中他右胯,那大汉人随脚飞,横摔出去八九尺远。疼的他吐气出声,软瘫在草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王振乾收拾那人不过是一照面的工夫,一翻身,夺得手中刀“横断巫山”,日光下寒芒电闪斜刺里向另一个施刀的大汉扫去。
那人见同伴一照面就被打倒,心里已感害怕,一怔神间王振乾已横刀扫来,慌不及手中刀“横身拦虎”匆忙接招,铁笔镇八方心里又恨他们镖伤爱徒,出手更是绝不留情,刀一发人跟着抢进,出左腿“风扫落叶”,口中喊道:“朋友躺下吧!”
那人可真听话,一个身子飞高四五尺平摔出去一丈多远,这一下大概是比那个跌的更狠,他痛的连妈都叫出了口。
王振乾收拾两人不过是两三个照面,这当儿另一个汉子已松了软鞭扣把,十三节亮铜鞭晃如活蛇,一股猛风横扫过来。
王振乾哈哈一笑,一拍手抛去手中夺来单刀,一错双掌,施出少林罗汉打虎掌法,飘飘长衫卷入了鞭影之中。
这个人的武功比那两位用刀的高明多了,一支亮银鞭打起了丈余的鞭影,偏偏碰上了王振乾这个大行家,别看那一双肉掌,却有着无穷的威力,亮银鞭竟被逼得有点施展不出。
两人交上手转眼就是五六个回合,铁笔镇八方一声断喝,气贯右臂,疾伸右手抄住软鞭,左掌一吐“手挥琵琶”,掌挟劲风斜肩劈去。
这一着势急力猛,不丢鞭就得骨断肩卸,那人被势所迫,只得右手一松,施展出“金鲤倒穿校”,一仰身退出去八九尺远,借机探囊取镖,一抖手寒星电闪,直向王振乾前胸打去。
铁笔镇八方几年来修心养性,不愿轻易再下辣手伤人,但他了解目前遭遇环境不是江湖中寻仇决斗,而是维护一对寡母孤儿,他想趁官兵大队未到之前,先把跟前三人制服,好立时让李义、高三宝护他们母子先走,所以他动上手力求快胜,意在速战速决。
所以来人弃鞭逃走,他并未准备追赶,可是来人一飞镖又勾起王振乾怒火,猛可里一侧身,飞镖贴衣落实,一点双足全身腾空而起,纵跃间捷如飞燕掠波,一起一落已追到来人身后,左臂一扬“排山运掌”,沉猛掌风当头劈下。
王振乾这一招快如石火,诚心是要把来人毁在掌下。
果然那壮汉招架不及,眼看铁掌挟风已近头顶,猛闻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喝道:“王大侠,手下留情。”
这一声口音甚熟,王振乾快速中把掌一偏,饶是如此,那壮汉仍被掌风震退四五步才拿桩站住。
王振乾抬头看时离自己八尺外站着两人,左面一个六尺开外,三十二三的年纪,正是开封府总捕头夜鹰吴大鹤,另外那人是五十开外的一个矮老头,铁笔镇八方一见此一人,心里不觉怦然一动。暗想这个老儿要真的搅入这件事中,想平安退出开封府可真得费一番手脚哩。
只听那矮老头笑说:“王大侠别来无羔,尚认识燕山旧友陆文魁否。”
他说着话,人也步履从容地走过来。
王振乾这就不得不迎过去笑道:“什么风吹来了佳客贵宾,五年匆匆,陆兄风采依旧,想不到燕山一雕也吃了皇粮公俸。”
说过话纵声大笑,笑声里深深一礼。
陆文魁还礼后回头对那用鞭壮汉喝道:“你们这三个瞎眼的东西,凭那点微末武技,也配和王大侠动手,要是我迟来一步,看你们如何能再回河北,还不快谢过王大住手下留情之恩,给我滚回去。”
那壮汉忍着一肚子怨气对王振乾深深一揖,一语不发拾起亮银鞭扣好,走过去扶起另两个被王振乾打倒的壮汉,三个人互相搀扶着头也不回的走去。陆文魁等那三人走的没了影儿,才对吴大鹤轻声道:“对面这位,就是名传遐迩的铁笔镇八方王振乾,王大侠。”
吴大鹤慌忙对王振乾拱手道:“吴某惭愧的很,王老师真人不露像,息隐开封府三年之久,竟不露一点口风,这总怪吴某人有眼不识侠驾,致错失拜识良机。”
王振乾笑答道:“吴大人言重了,振乾不过草野莽夫,四海为家,怎敢当大侠二字,陆老师千里风尘北道南来,吴大人大驾亲临必有见教,敢请二位茅舍待茶,王某人洗耳恭聆教言如何?”
燕山一雕陆文魁微微一笑道:“王兄弟,你是愈说愈客气了,五年别情,我也正想和你一谈。”
说着话,人径向竹篱中走去。三个人入篱过院,客厅外分立着李义、高三宝和马二别子,陆文魁微笑颔首昂然入庭,王振乾吴大鹤前后跟进,主客三人分落了座位。
高三宝白纱裹臂献茶敬客,小伙子傲骨铁胆,献上茶退几步昂立庭侧。
陆文魁冷眼旁观,见他裹臂白纱中渗透血迹,知伤势必然不轻,虽然他年龄不大,外形上竟能不带出一丝痛苦之色,他脸上虽然一片平和,但那双眼神中却似乎蕴藏着一种刚毅不屈之气,燕山一雕不由点头暗赞道:“果然是上上之材。”
一杯茶毕,陆文魁低声道:“王兄弟,你我江湖上道义之交,兄弟自不能欺骗你,小弟北道南来全为前湖北巡抚俞门逃眷……”
燕山一雕话未说完,铁笔镇八方面色突然一变冷冷接道:“陆兄你就不要再说下去,想不到昔年冀北之侠,如今竟吃了皇上粮俸,你不要说为俞门逃眷,干脆说奉了诏旨来拿我王某人还来得恰当,不错,俞家寡母孤儿确在我王某寒舍,不过我既然敢留他们这钦拿要犯,我就拼上了这条老命,陆兄弟,俞大人生前官声如何,你总也有个耳闻,拯忠臣义士,救节妇孝子,正是我辈中人份内之事,我不敢说王某人一支铁笔能保他们母子万无一失,但谁要想妄动俞家母子一指一发,必先把我王振乾的一条命拿过去,兄弟我言尽于此,你既有公事在身,小弟自不敢屈驾久留,是友是敌,全在你一念之间。”
铁笔镇八方句句话斩钉断铁,燕山一雕陆文魁听完后,蓦然一声长笑道:“王大侠,你不必话锋挟刺,咄咄逼人,我姓陆的要不看在昔日交情份上,也犯不着来受你这一顿奚落。
诚然,开封府两营标兵也许不放在你王大侠眼中,可是岭南勾漏山五阴峰金霞宫碧涵道长,可是王大侠一个劲敌,我陆某人已然是本来面目,可不是你说的什么六扇门中人物。我三个不成材徒儿,他们到公门中混口饭吃,刚才已经被你教训过了,总算抵偿他们一个不知之罪,话多了你不爰听,我这就此告辞。”
说完话,霍然离坐,大踏步向外跑去,吴捕头紧跟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茅舍。
王振乾目送两人去远,一个人站在那里怔怔出神,他想不到江湖上传言的岭南魔窟妖人,竟会和权臣奸党们有了联手,金霞宫武术自成一派,谁也不清楚主持人来历姓名,只知那庙里一个三尺道童都有着出奇的本领,他们从不和外人来往,但也决不允许别人偷入五阴峰尺土寸地,金霞宫有多大,道院里有多少人,在江湖上是个无法揭穿的秘密,这就引起了人的好奇,绿林中不少颇负盛名的好手,冒险探山,企图一睹金霞宫尘山真面目,但是只要你进了五阴峰,就没一个人能够回来,渐渐的江湖道上视若畏途,再经一些好事的人夸大宣染,好像五阴峰这地方笼罩了一层妖雾魔云,谁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所以江湖上称那个神密的地方为岭南魔窟……
高三宝已看出师父神色反常,低声道:“师父,目前寸阴宝贵,要是走就越快越好……”
几句话提醒了王振乾,他立时吩咐高三宝赶速准备,即刻出发,不大工夫,潘杨湖柳荫里驰出来一辆黑篷马车,车帘低垂,疾行如飞,车门前坐着个疾衣劲服汉子,头戴马连坡大草帽遮住了半个脸,车后面两匹快马紧紧跟随,马上人全都是疾服短装,佩带兵刃,他们一行沿大道向西南急走。
就在那篷车和两匹快马过去不久,开封城里面卷出来一道尘烟,二十匹快马如箭,急风似向下追去,蹄荡土扬,急如电掣风驰,不大工夫已隐约看见前面疾驰的篷车,吴大鹤冷笑道:“陆师傅,前面大概就是俞门的漏网游魂,我们快追上去。”说着话一紧挡劲,马如脱弦疾箭,泼刺刺急追下去。
他这一发动,燕山一雕和百中选一的十八名骁骑,自然是急马加鞭猛赶下去,约有一刻工夫,已快追上那辆急驰的篷车。吴大鹤高喊道:“前面的车子停住,开封府巡捕房查车来了。”
他这一喊,那辆马车却更加速前进,车后面两匹马上骑客一带缰绳,马儿原地转过头来,两骑横拦大道,阻止了二十匹快马前进。
吴大鹤定神看去,左面少年正是王振乾爱徒高三宝,后面一人竟是开封府的土混头儿马二别子。
吴捕头立时把脸一沉,喝道:“马二别子,你真胆大,平日吴大爷一眼睁一眼闭任你们胡作乱为,无非是给你们这般人留口饭吃,你和姓王的什么关系,竟帮他们杀官拒捕。”
马二别子在马上欠欠身答道:“吴老爷,我姓马的这几年在开封府混饭吃,承你吴大爷留情关照,我和一般兄弟们自是感激莫名,不过今天的事又当别论,我和王大侠谈不上关系二字,我只是敬佩他侠心义胆如日月,因而自愿为他卖命流血,吴大爷,能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王大侠一身绝技,真要动上手,你就未必能讨了好去。”
他一席话气得吴大鹤怒火万丈,厉声喝道:“亡命匹夫,你真敢造反。”他说着话两手向后一招,十八名骁骑立时四下散开,八名取下背上匣弩分围高三宝、马二别子,另十名分左右绕过去追赶马车。
高三宝一见可真急了,立时高喊:“匣弩箭发如雨,马兄快闯。”
他喊着,一扬腕打出二支飞云白羽箭,两名骁骑应声坠马。
吴大鹤暴喊一声:“发箭。”六张匣弩一齐抬起,刹时间箭如飞蝗。
高三宝一声虎吼腾身离马,手中刀“卷云飞雪”荡开箭雨,纵身一跃,破空而下,手中刀“白蛇吐信”直取吴捕头。
吴大鹤翻身下马,一抬手抽出厚背雁翎刀,脚落实地尚未站稳,高三宝蓦然刀化“玉带围腰”横扫中盘,吴大鹤退身让刀,手中雁翎刀“金龙搅尾”回手还招,夕阳下双刀并举,寒光夺目,两个人交上手立时打个难解难分。
马二别子武功稍差,一失神,左臂上连中两箭,血流如注,痛得他面色铁青。可是这个土混头儿竟存了一死报恩师的心愿,这时他把生死置之度外,咬牙忍痛翻身下马,狂吼一声,单刀打起一片光圈,竟被他冲开箭雨接近骁骑。
匣弩这种东西虽然霸道,可是人一近身也就无法施展了,六个骁勇抽出鬼头刀围上马二别子。
马二别子志在拼命,一把刀尽展所学,手中刀“春云乍展”寒光到处,一名标勇应声而倒。
燕山一雕突然腾身离马,身似飞鸟,破空落下,长衫带风卷入战圈,右手吐掌“金豹露爪”,这一着快如电光石火,马二别子只觉着后背如受巨大铁槌一击,立时血涌眼花拿桩不住,踉踉跄跄向前几步栽倒,五名标勇一拥上前按住就捆。
高三宝正在和吴大鹤苦斗,他看马二别子已被人擒获,心中一急眼也红了,咬牙提气突施绝招,手中刀“八步回空”、“逆水行舟”“横江截斗”一连三招,连环并进,刀聚一片银光,冷芒电掣风驰,直逼得吴大鹤一连后退七八步远,扬腕处二支飞云白羽箭直取吴大鹤咽喉前胸。
吴大鹤骤见寒星两点一齐飞到,慌忙侧身避让,可是已慢了一步,一支飞云白羽箭正中左肩,箭上钢镞入肉寸余。
燕山一雕陆文魁猛地一声沉喝:“小孩子,怎的如此心狠手辣。”
喝声中人起身飞,活像一只大苍鹰当头落下来,高三宝无心再战,一转身,施展开飞行术向前狂奔,彼起此落,两个人全是上等身手,晃眼工夫已走出二三里路。
燕山一雕陆文魁以轻身提纵术成名江湖,一伏身施展出“蜻蜒三点水”轻功绝技,长衫带风宛如脱弦疾箭,三起三落已追到高三宝身后。
三宝乍觉身后飒然微风,猛可里单刀一旋横里扫来,刀法虽快,可是陆文魁身法更快,两臂一抖“鹞子入云”,平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燕子翻身”,轻飘飘落下来拦住了高三宝的去路。
他面露微笑低声说道:“好孩子,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要不是老夫早有防备,刚才一刀怕不要了我这条老命,孩子,不要再追篷车了,快点逃命去吧!你们这金蝉脱壳之计,瞒得住吴大鹤,瞒不了老夫和金霞宫碧涵道长,你师父一支铁笔虽然不见得准能胜碧涵道长玄门云帚,可也不会落败在他的手里,不过想救人恐怕有点麻烦,你去了又碍手脚,老夫言出衷诚,久谈不便,你快走吧!”
陆文魁一席话,只听得高三宝目瞪口呆。半晌后他突然环目圆睁,但却轻轻对陆文魁道:“多谢老英雄指点之恩,但高三宝幼丧父母,承恩师收留抚养,情比海深恩同天高,你叫我独自逃走天涯,还不如把我乱刀分尸来得心安理得,高三宝决不能坐视恩师独力苦斗,这次我若留得命在,尔后自当感报大恩。”
说完话,果然不再向前追赶篷车,扭转身从野地一溜烟似又绕回开封府去。
陆文魁长长叹口气,暗想此子义孝双全,武功亦升堂入室,廿年后必为江湖上一代奇杰,我怎能眼看他毁在开封府中,他心念一动,立时也急急折返开封城去。
单说高三宝心急如箭,一路上避开官道抄小路拼力狂奔,等他回到开封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他找个僻静地方吃过东西,休息一阵,天约到了初更左右,这才重新包扎了一下镖伤,结束停当插好单刀,看看行人渐少,立时飞蹬屋面,月光下一条黑影直返旧居茅舍。
他走近飞凤阁一眼看去,只见阁门紧闭漆黑无灯,门上还加了一个白色封条,时间不过半日之隔,已换了一付冷落景像,真是“暮去朝来颜色改,门前冷落车马稀……”
高三宝感叹之间穿过飞凤阁向后转去,刚走几步,猛闻柳林暗影处一声沉喝:“什么人,快点止步。”
高三宝一怔神间,旧居茅舍方面又传来一阵呼喝:“避我者生,挡我者死。”
接着一阵箭声划破夜空,高三宝已听出那是师父的口音,不再犹豫,脱手飞出两支飞云白羽箭。暗影传来两声惨叫,开封标统营派在潘杨湖柳林中两个暗桩立时了帐。
高三宝一回手抽出单刀,拔步就往里闯,他这刚一发动,接着听到一声“打”字,四面匣弩利箭满天飞雨般纷纷射来,高三宝急怒攻心,刀舞一片瑞雪,弩箭纷纷跌落,趁空儿打出去几支白羽箭,必有人应声而倒。
他闯过箭雨,已看见月影下王振乾挥笔力战一个黄袍道人,道人手中玄门云帚,招术精奇变化莫测,自己师父左臂挟着俞公子,只余下一臂迎敌,文昌笔虽然是名振江湖,可是要维护俞公子的安全就有点展不开,更何况金霞宫碧涵道人一柄云帚招术自成,着着狠绝。王振乾吃亏在挟着一个公子,这就等于只有半个身子迎敌,而且还得处处照顾公子,这又分了他一半心神。
高三宝见师父处身危境,立时大吼一声挥刀加入战圈,他刀施“鸿雁舒翼”平扫道人上盘,口里却喊道:“师父快带俞公子先走,这妖道有弟子暂挡一阵。”
王振乾明知道高三宝无论如何决不是道人敌手,但因他延时避祸又害死了个二夫人素菊,目前俞公子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要变成百死莫赎的罪人了。宁可叫高三宝填上这条命债,自己把俞公子安置后再给爱徒报仇,他有了这层想法,立时一顿足跃出圈子,回头百忙中喝道:“宝儿不可死战,能走就走。”
他说完这句话,立时提丹田真气,一拔身纵上一株巨柳树顶。
铁笔镇八方为避免匣弩连珠箭伤及公子,竟施展开“登萍渡水”的绝顶轻功,从那柳林树顶上飞身横渡,月影下晃似苍鹰巨鹤,一口气被他连窜了十几株柳树,四十多丈远近,他估计已脱出匣弩箭手的埋伏,这才一飘身落下树,月光下展开飞行轻功,宛如一道灰烟绝尘而去。
王振乾撤身退走,碧涵道人本想追赶,可是高三宝这柄单刀竟死命缠住不放,他情急拼命,尽展所学,一味的往道人要害地方下手,刀光电闪全都是进手招术,这就把老道逼出了真火,玄门铁云帚“盘龙飞舞”用力一扫,口中断喝道:“娃娃你找死,祖师爷今天慈悲你了。”
高三宝觉着铁云帚猛荡刀上,力逾千斤,竟震得虎口发痛,单刀差一点脱手飞出。
小伙子就有一股狠劲,明知再战下去决难逃道人毒手,但他心悬师父恐未走远,把心一横抱了宁为玉碎决不瓦全的想法,立时精神倍长,有时道人云帚眼看近身,他竟是不接不架,反刀向老道要害处回敬过去。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莫敌,论武功高三宝可比碧涵道人差的远,但他此时气壮河山,胆并五岳,一口刀上下翻飞,急切间和老道打了个半斤八两。
两人缠斗到十余合后,高三宝渐感气力不支,这一阵工夫,量师父已经走远,自己又何必白白死在妖道手中呢?
他这一存逃命的念头,不自觉勇气顿失,也感周身汗透衣湿,一口刀重如千斤,心中暗说不好,老道铁云帚正用一招“五丁劈石”当头打下,高三宝不敢用力接招,勿忙向旁一闪,翻手一刀“横扫千军”直取老道中盘。
碧涵道人哈哈一笑道:“强弩之末,娃娃还不丢刀么。”
喝声里铁云帚“丹凤撩云”向外一拂,正打在三宝刀上,一口刀恰似断线风筝,直飞出四五丈远落在地上。
高三宝急切问向后一翻身,退出去一丈多远,再不停留,转身就向西南方逃。他刚一动身,迎面几株柳树上匣弩轻响,一阵箭雨打来,高三宝没了刀只得挥掌拨箭,后面老道又腾身赶来,小伙子临危不乱,一翻身,两支飞云白羽箭迎着老道打去。
碧涵道人身子不动,只向后一仰头白羽箭掠面打过,就这眨眼工夫,蓦然寒星几点,斜刺里飞向对面几株柳树,树上隐身的三名匣弩手,全栽下树来,高三宝趁机拔步飞腾,抢入一片林中。
碧涵道人一声怒叱,玄门铁云帚护面就向林中抢去,猛然一片寒星从暗影中穿林而出,四支耀目燕尾透风镖破空而来,手法疾劲,势快力猛,碧涵道人云帚疾扫,三支镖应声而落,另一支却划破道人九梁冠掠发而过。
老道虽然一身本领,但敌暗我明,形势不利,且周围数十丈内到处伏有匣弩,竟被来人闯了进来,如今仍不见燕山一雕陆文魁和夜鹰吴大鹤赶来迎接,他心里明白王振乾一支文昌笔并不弱于他,如非人家志在救人,无心恋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他这一想的工夫,高三宝已走的没了影儿,可是老道没想到打他几枚燕尾透风镖的正是燕山一雕陆文魁。
高三宝急抢入林,暗影中闻人轻喝:“孩子,快跟我来。”耳音极熟,这时高三宝已是筋疲力尽,料必难逃,如今有一线希望,那还会顾到是敌是友,奋起余力向发话处跃去。
那人也不再讲话,前面带路绕林而去,高三宝勉强支持跟在人家身后,幸得这人早有算计替他清除了两道匣弩埋伏,一路上毫无阻挡,约有四里多路,那人在一棵大树停住身子,回头微笑道:“好孩子,真难为你了。”
高三宝一看人家竟是和自己站在敌对地位的燕山一雕,口里说了一声:“陆老前辈,既承示警在前,又承援手于后,这恩德叫我高三宝一辈子报答不尽。”
他这话刚说完,猛觉着血气一涌。
不由自主张嘴吐出一口鲜血,陆文魁慌忙一把扶住,伸手入怀取出二粒丹药给他吞下,让他定下神才笑道:“孩子,不妨事,你用力过度,血气上升,已吃我两粒镇神保命丹,沿途小心调养,不要再过度用力,一个月就可复元,你师父已脱身逃走,你也不便在此久留,树下面我已代你备好脚力,快离此地吧!”
高三宝闻言看去,只见大树下拴着一匹健马,鞍蹬俱全,高三宝心中这份感激简直没法说出来,他怔怔地望着人家流泪。
陆文魁却微笑说:“孩子,快走吧!见着你师父的面时,就说燕山旧友,不是人间无情无意的贱丈夫。”
说完话,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高三宝直望着人家身影在月光下消失,才长长的叹口气,跳上马背一放辔,疾驰而去。
不说高三宝单人独骑亡命四海,寻师天涯。开封总捕头吴大鹤及碧涵道长白费一番心机,仍然逃走了俞公子剑英,死伤了十多名标营骁骑,单讲铁笔镇八方王振乾脱出包围亲送俞剑英九华学艺。
王振乾挟着俞公子,月光下电掣风驰般一连奔了十余里路,回头看后面没人追来,才把剑英放在郊外一片草地上替他活了穴道。
此时月挂中天,霞华铺地,郊外夜风拂面,清辉下一片寂然。
王振乾强抑着满腔悲愤,怔怔地望着剑英,俞公子渐渐的苏醒过来,他一睁眼霍然一挺而起,星眼里泪落如雨,他猛扑在振乾身上,高喊道:“叔叔……我要妈,妈不来我也不跟你走了……”
孩子这一哭一闹,铁笔镇八方心里这份难过就不用提啦,他泪水盈睫,顿足一声长叹,抱起俞公子道:“英儿,你不要再哭了,你哭一声等于扎入叔叔胸前一口利剑,叔叔定要替你惨死的娘报仇。孩子,你跟我一起上九华山去,叔叔给你找个好老师,将来你学成本领后,不但可以替你爹娘报仇,而且还可以杀尽那般助纣为虐的江湖恶人。”
俞公子听了这番话,果然止住了悲声,清澈的眼神里闪着异样的光辉,他点点头道:
“好,我不哭了,我去学本领,长大了我一定杀尽那些江湖上的坏人。”
王振乾和俞公子来到九华山,极日眺望山岭起伏,初走两天虽然山路崎岖,但不时尚能见到憔夫猎人聚居的零落村舍,渐渐地走入了峰岭深处。
俞剑英自误饮灵鳗血后,不自觉气力逐增,精神充沛,这孩子两天山行跟着振乾竟毫无倦意,他初入山地。一路上只觉着景物新奇,风光幽绝,他不时指东问西,顾盼山水。
叔侄俩绕行那一线山径上,耳闻松涛狂吼如万马奔腾。王振乾轻车熟路,带着俞公子攀峰越岭而进,剑英虽然已饮得灵鳗神血,但他究竟还没有武功基础,这一阵越山疾走,已是汗透衣湿,但他天生傲骨,心中竟有着不屈骄气,他咬牙苦撑,拼命强忍,就是不叫累休息。
好不容易又爬上了一个峰顶,王振乾停足小息,见孩子汗落如雨急喘追来。冷眼旁观知他已力尽筋疲,心中一阵难过,但仍强颜笑道:“英儿,排云岭位居山中干峰环绕,算脚程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赶到,再往前走山势更险,现在天色已经不早,我们就在这峰上找个宿处,休息一夜,明天再走不迟。”
俞公子极目前望,果然是层峰重叠,一望无涯,天山相接不知有多深多远,再看红日西沉,晚霞如火,半个天都成赤红色彩,孩子确实累了,他笑说:“叔叔,刚才我累呢!但我怕叔叔说英儿没有用,我不敢叫叔叔等我。”王振乾打开随身带的油布,叔侄俩就在峰上找了个挡风的地方住了一夜。
第二天俞公子体力已完全复元,叔侄俩在天亮时又动身前进,王振乾不敢再折磨孩子,一路上细心照顾百般爰护,山势愈险,渐渐地连那绕峰小径也没有了,抬头看去一层层重山叠岭,深涧陡壑,奇峰拔地排障入云,俞公子已无法再移寸步,王振乾笑道:“孩子,来,还是让叔叔背着走吧!”
他说完话向下一蹲,孩子这当儿已无法再逞刚强,他伏在铁笔镇八方背上,两只手臂环抱前颈,王振乾喊声:“英儿小心。”话出口,人霍然起立,施展开二十多年的轻功火候,背伏剑英人发如箭,嗖嗖嗖,起落如飞,手足并用,捷如巧猿,从那突出山石峭壁上急蹬而上。
一连翻越过两个峰岭,王大侠顶门上也见了汗珠,峰回路转,几个拐弯,忽然境色一变,足下溪声如雷,断崖千仞,再一迈步,便要踏空坠入深渊。
低头一看,五丈多宽的急流,从上流峡影重重之中澎湃直下,湍急流漩,触目惊心,对面高峰峭壁千寻,横阻去路。
王振乾放下剑英笑指溪流道:“过了这条溪,再越过对向高峰,就可以看见排云岭了,不过下这个悬崖非用壁虎功不可,我一个人尚可冒险一试,现在两个人就没有把握了,万一失足,我们叔侄就算葬身这悬崖急流中了,你先坐这儿不要乱动,我去弄点葛藤来。”
他说完,让剑英在崖上一个大石边坐下,自己返身向来路折回。
不大工夫,王振乾拿下一大捆葛藤回来,他一根一根的接起来垂下断崖,直到把一捆葛藤快要接完,下面才落到岸底,王振乾把崖上葛藤拴在一个松树上,又背上剑英,提气凝神,一手倒把垂藤而下,这崖顶到溪底少说也有一百多丈,约有一刻工夫两个人才落着实地。
铁笔镇八方松口气,问孩子道:“英儿,你怕吗?”
俞公子笑答说:“我不怕,只是太累叔叔了。”
这孩子讲的话句句好听,不由把个王振乾乐的呵呵大笑,他放下俞公子,望着那山溪湍流,看河面宽约四丈,估计自己功夫决难一下飞渡,何况背上还有个俞公子,一回头见垂下葛藤立时有了主意,他顿断数丈葛藤,一端结石抛过对岸,这面也寻了一块山石拴好,再蹲身又背起剑英公子,这位风尘豪客,竟施出草上飞的绝顶轻功,就借那一藤之力飞渡过山溪急流。
过了一道山溪,又是一道高峰阻路,铁笔镇八方只得奋起余力,背着公子又攀登上这百丈高峰,王振乾他不是铜铸罗汉,铁打金刚,上了峰顶也累得汗流浃背。叔侄俩用了干粮,又向前赶路,翻过几座山又越过一片森林,排云岭已高插云霄遥遥在望。
两个人一阵紧赶,到峰下天色已近薄暮,峰高路险夜行不便,王振乾决定在峰下住一夜,等第二天再行登山。
正想招呼俞公子寻个地方休息,猛见那绝峰上有一点白影晃动,王振乾合神拢目,隐约看出是一只白猿飞驰而下,晃似流星飞泻,不大工夫已到峰下。只见白猿周身如雪,四尺开外,火眼金睛,尖腮利齿,这样壮健高大的猴子根本少见,更奇的是它纵跃如飞,一下子就是两丈左右,王振乾倏然忆及这不是灵虚上人身边那只白猿么?难道这位世外高人已知自己带剑英入山求师的这回事吗?
他恍惚记得这猴子名叫玉奴,立时对着那只白猿说道:“玉奴,莫非你奉上人令谕来接我们叔侄上山么。”
说也奇怪,猴子竟似通了人言,它咧开一张嘴笑着点头,伸出毛茸茸的右臂指指剑英,王振乾心里高兴。回头对俞公子笑道:“英儿,你可别小看这只白猴子,它不但灵慧而且极得上人钟爱,算起来它还是你的先进师兄呢!”
俞公子初见那只大白猿虽然有点害怕,但他又觉着猴子可爱,如今听王振乾一说,把心中一点害怕的意思也完全扫除,童心淘气他拍着手跳到猴子身边,那白猿瞪着一双圆眼看着他只是咧嘴大笑。
白猿正高兴,突然放下剑英一声长啸,疾向左侧峰下一个转弯处扑去。
王振乾转眼望去,瞥见白猿去路上转弯处现出一只黄毛巨虎,白猿玉奴长臂起处直向那虎抓去,虎伏身疾跃,反口相咬,一猿一虎立时狠斗起来,缠斗约有一刻工夫,白猴玉奴性起,长啸一声,飞身一跃,竟落在虎背之上,左手抓住虎头顶皮,右手反握虎尾,两腿扣紧虎身,双臂一用力,那虎立时一声狂吼,仰首奋蹄向峰上跑去,约有百丈远近,白猿玉奴左手一转,虎首掉转回跑过来,如此者十余次,那虎威风全失,最后一次玉奴竟骑虎直向剑英冲去。
王振乾心中一惊急施“鸣雁舒翼”平身飞到公子的前面,哪知那虎离剑英尚有三尺,白猿玉奴猛的翻身下虎,两只毛臂一举一抛,竟把一只小牛般大的虎躯抛出一丈多远。
说也奇怪,那虎吃白猿玉奴折腾,竟伏地不动,低首望白猿轻啸,玉奴阔嘴一咧,磔磔大笑一阵,它走近虎旁,伸出长臂拉着一只虎耳,又走到剑英跟前,用手指着虎背,意思让俞公子骑上虎身。
这孩子就是这样胆大,他就敢爬上虎背,王振乾怕这种猛兽万一发了兽性伤害剑英,他就不等白猿玉奴示意,腾身而上坐在剑英身后,白猿玉奴看两人坐好,立时仰首一声厉啸,虎闻啸音奋起疾进,白猿玉奴纵跃急追,虎行过快带起一阵阵风声,穿松越过疾逾电掣。
幸得王振乾扶持着公子才能安坐虎背,暮色里仰望天空银河隐约可现,也就快要到掌灯的时候了。
虎行快速,不到一个时辰已登峰顶,抬头苍翠满山,芳草铺地,东方天际冉冉上升一轮明月。
这块峰顶也就不过有两三亩地大小,四周古松环绕,怪石嵯峨,中间却是一片平地,短草如茵杂陈着不知名的红白山花,一阵阵清风拂面,花香四溢,初升月华透过苍松碎铺峰顶,风吹影动满地银星闪烁,灵峰幽景,夜色醉人。
北面峰角上修竹千竿,翠色里隐见一所茅舍,王振乾抱剑英跳下虎背,白猿玉奴发声轻啸,虎翻身上峰疾驰而去。
这当儿猛见对面修竹林中飞出来一条人影,直向王振乾等停身的地方驰来,铁笔镇八方心中一惊。他知道这排云岭上除了灵虚上人之外,就只有白猿玉奴,看来人身影娇小,纵跃身法决非灵虚道长,难道这位世外高人卧榻之侧还有绿林中人物出没不成?来人已然近身,在五尺外停住身子,铁笔镇八方定神一看,立时坠入五里雾中。
只见面前停着一个垂髻女童,穿一身淡青对襟里紧装,看年龄大约有十一二岁,娉婷婀娜,临风玉立,夜色中风摇松影,虽不能把她看个清清楚楚,但面貌轮廓依稀可辩,看样子、量身材,八成是个美人胚子。
小姑娘躬身万福,声若莺转地说道:“家师知今日贵客必临,除派玉奴迎驾峰下外,并命云儿带路茅舍奉茶。”说完话又是一礼。
王振乾赶快还礼,拱手答道:“王某人夜登仙峰,打扰上人清修,承不见责已感万幸,又芳姑娘芳驾接引,这真使振乾铭感不尽矣!”
小姑娘莞尔笑道:“王老师侠名满四海,云儿常听家师淡起,月夜王老师幸临荒峰,排云岭上增光不少,恕我带路先走一步了。”
说毕,她又对着那只白猿笑道:“玉奴师兄,今天辛苦你了,现在没你的事啦。”奇怪的是白猿似懂人在捧它,咧着嘴一阵磔磔怪笑,笑声里翻身一跃敷丈,瞬间消失踪影。
这时小姑娘回身带路,王振乾俞剑英前后随行,穿过一片草地,走入竹林,林内道左弯右曲,暗含五行生克之理。
绕出那袅袅绿篁,仰面月光霜华似水。不远处有一座茅舍,屋分三环,毗连而立,再往后就是一片断崖,看这个峰角形如马蹄,大半都被断崖包围,崖深千丈,壁立如削,隐闻水声雷鸣,势如万马奔腾,小姑娘带着俞剑英推开篱门直入正厅。
房子是用松木和茅草筑成,大厅三间,竹几木椅,姑娘把两人让在靠后窗向外凳子上坐下,笑道:“两位稍坐,待小女子拿茶敬客。”说着话人已向外走去。
振乾自后窗向外了望,窗对断崖,月光下一层层山峰连绵。
王振乾正看得神往,小姑娘已手捧一个松木茶盘,细步含笑而入,茶盘除两杯百年松子水外,还有一支特制的松油火烛,光焰一寸多长,荧荧烛火照得满室通明。
小姑娘先把烛火放在一个竹几上,然后献茶敬客,王振乾取杯称谢,烛光下打量这位伶俐姑娘,只见她粉面朱唇,秀眉瑶鼻,尤其是一双圆圆的大眼,清澈得像两潭汪汪碧水,玲珑中透着聪明,天真中带着秀慧,虽然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突然看出她那秀骨天生。
暗想道:“不得了,这丫头长大丁怕不是烦城倾国一美人吗?”
云儿玉手捧盘走到了剑英身前,姑娘含着笑对公子说:“小兄弟你吃茶。”
俞公子抬头用手取杯,姑娘眼神掠剑英一瞥而过,两颗孩儿心,一对金童玉女,王振乾只看得心里直乐,暗道:“除了俞剑英这孩子外,恐怕再也找不出足以配这个丫头的人了。”
俞公子宦门富家,他自有一种大家风度,手捧茶杯喝了一口,慌忙又把杯子放到茶盘上,低声说:“谢谢你,姊姊,英儿不很渴。”
一声姊姊叫得姑娘脸上莫名其妙的一红,她也笑道:“吃下去,这是百年松子水,可以清心定神。”说着话把茶盘又送到公子面前。
剑英接过来一饮而尽。小姑娘收好杯对王振乾说道:“王老师侠驾稍候,家师正在丹房练丹,待小女子面察后再来回话。”
小姑娘说完话,却望着俞公子一笑,人便娜娜走出去,约有一刻工夫小姑娘又笑着走回来,她对王振乾道:“家师说,王老师不是外人,请到丹房叙话。”话说完人走在前面带路。
王振乾招呼俞公子随后跟进,出了正厅、篱门,直向断崖边走去,近崖下望深不见底,小姑娘招呼声:“王老师跟我来。”
猛见她柳腰一挫向断崖下飞去,王振乾心中一惊暗说:要糟,急忙飞步崖边向下一看,小姑娘站在离崖顶一丈左右一块突出山石上正在向他招手,下临万丈深渊,令人触目惊心,小姑娘笑着说:“王老师你可要抱好他。”一翻身人便失去影儿。
铁笔镇八方两访排云岭,就不知道灵虚上人的丹房在这断崖下面,看姑娘轻巧身法,如蝴蝶翻飞,难得她小小年纪竟具有这等身手,自己廿余年日夜苦练,看起来并不比人家强了好多,心中感慨万千,不由暗道一声:“惭愧。”一回头,见剑英望着断崖发愣。
王振乾细看那块断崖小突出山石,约有五尺方圆,千仞石壁中横出这一块突石,看上去自然惊人心魄,俞公子虽然是聪慧超人,但他初历这种深壑绝峰,而且还要地跳下去,能不哭山来已算得上可贵了。
王振乾打量好了形势,一伸手抱好剑英,提一口丹田真气,两脚向下一滑,人便向万丈悬崖中栽去,看看快近突石,他猛可里挺腰长身,两手把抱着的俞公子向内一收,双脚便落在崖中之上,俯瞰深谷,阴森森不知道有几百丈,一阵阵传上来湍水雷鸣,断崖石壁光滑如镜,除自己停身的突石之外,其他地方寸草不生,这地方一步失错就要粉身碎骨。不要说俞公子小手紧着王振乾面现惊色,就连铁笔镇八方也觉着不寒而栗。
回头看见突石后有一登一登的石级,原来是一个曲曲弯弯的石洞向峭壁延伸而去。
王振乾抱着俞公子顺着石洞级梯向里面绕进,洞高八尺,宽约可容两个人并肩而进,只是黑暗异常不知有多深多远,初走时月光透入尚可认识路径,渐渐的黑暗如漆,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两边石壁夹道,又无岔路,自然不愁走错,困难的是石洞道梯级高度不同,而且三步一转五步一弯,曲折回环,必需要缓步移进摸索前行,这就急的人难受。
王振乾正走的闷气,突觉着眼前光华一亮,小姑娘由一个弯角处转出来,右手高举着一支松油火把笑道:“王老师路径不熟,这石道内过于黑暗,走起来恐不太方便,云儿借这松油火烛,替王老师带路吧!”
说完话,高举火把前面引路。
王振乾俞公子紧随姑娘身后跟进,走了一刻工夫,石道豁然开朗,前面现出一座圆形右门,姑娘指门笑道:“进了这座门,就是丹房,师父正在室内候驾,王老师请吧!”
小姑娘说毕熄去松油火把,立时由石门内透内一片碧光,丹房内传出灵虚上人宏亮的声音道:“佳客远来荒峰生辉,请恕贫道炉内火候正紧,不克分身亲迎。”
王振乾一听出灵虚道长口音,慌得三脚两步枪入丹房,拜伏于地答道:“振乾数年漂泊江湖,孽债缠身,少来请安叩候,尚乞……”
灵虚上人截住王振乾的话笑道:“贫道世外人,排云岭野峰芒山,不知人间繁文缛节,你有话起来请直说。”
上人说完,面对丹房石门沉声喝道:“云儿,你这丫头怎的连敬客的事也忘了。”
随着喝声,石门内姗姗细步走进来青衣姑娘,右手托一个白玉石盘,盘上放两个朱红果子,大如酒杯,香气外溢,左手捏着辫梢儿,娇声应道:“师父,云儿来啦。”
王振乾知灵虚上人不喜凡俗礼法,也就一拜起身,抬头看丹房,四壁完全是青色石板,顶垂百条理珞,发出莹莹碧光,照得满室一片霜华,靠丹室西南角上放着一个三尺高低鼎形丹炉,炉内火舌三尺,色呈碧青,和洞顶垂璎相映成辉,上人盘膝坐在一个石雕矮墩上,合掌闭目,满面肃穆之色,一袭川白道袍,衬着皓首银须,看风标如苍松古月,长眉入鬓,面色赤红,修躯精神,一尘不染,令人望而油然生敬仰之心。
王振乾退后两步,坐到一个石墩上,这当儿俞公子剑英尚拜伏在地上。
这孩子跟王振乾身后进入丹室,跪下去就没有抬头。奇怪的是灵虚上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小姑娘云儿子捧玉盘朱果,敬过王老师后,转身到公子跟着低声说:“小兄弟,快起来,师父老人家不喜欢这个。”
云儿的话刚完,猛见上人双目一睁,冷电似的两道目光直射在两人身上,倏然叹口气道:“罪孽,罪孽,云儿你让他起来坐下。”
小姑娘似乎和俞公子特别有缘,闻师命立时眉现喜色,伸出纤纤玉手扶起剑英在王振乾身边另一个石墩坐下,把玉盘朱果送在剑英面前,低声说:“吃下去,这是难得的南海朱梨。”
孩子瞪着眼从玉盘上取过朱果,眼中流露出对姑娘的一份感激,她笑笑,走回到上人身侧一站。丹室内沉寂无声。
王振乾俞公子吃完朱梨,铁笔镇八方起立躬身对上人沉道:“振乾三拜仙峰,全为此子,忻上人看他忠良后裔,能于破格成全,不但振乾感铭五腑,就是俞巡抚夫妇也承恩德于泉下。”
说到这儿,他已忍不住盈眶热泪,满怀激昂把剑英身世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俞大人尽忠就义,大夫人殉节缢身,二夫人开封惨死,不由他虎目中泪滴。
这席话本够凄恻痛绝,俞公子早已是泣不成声,小姑娘云儿也不禁落泪如雨。
灵虚上人侧目环视三人,沉声说道:“生生死死,数有天定,尘海轮回,朝露春梦,俞家集忠节孝义一门,留标万人敬仰,尔等哭什么呢?”
灵虚上人这一喝,三人果然同时止泪。铁笔镇八方轸机进言道:“俞公子年幼无依,而且就振乾所认识确是个可造之材,自他误饮灵鳗血后,神气逐渐充沛,武林中人才难得,望上人看晚辈一点愚诚,允把此子收留身边,一来使他有个栖身之地,二则不负天生这一块浑金璞玉,再说给武林中培育出一株奇葩……”
王振乾滔滔不绝正往下说,猛见灵虚上人长眉一皱接道:“也给贫道带来了无穷杀机,使排云岭上清静之地,笼罩一层愁云浓雾,我数十年清修之身卷入江湖是非杀劫之中,这就是你此来献给贫道的至诚礼物。”
上人说完话,王振乾惊得汗涔涔而下,慌忙离座拜伏于地,戚然答道:“振乾草莽武夫,自知胸无点墨,上人力挽造化,可怜破家游子,无依孤儿,能于收留身旁作一个守炉童子,振乾百死不赎之身,亦永感上人恩德矣!”说毕叩头出声。
俞剑英亦早跪拜丹房,满面泪痕求道:“英儿可怜,父母惨死,仙师你收下我这无家可归的孩子吧!”孩子声泪齐下,字字断人肠。
云儿早已呜咽出声,盈盈拜倒上人身侧,热泪滚滚,手拉上人袍角,一脸戚惶诉道:
“师父,你可怜他吧……”
丹房本是道家禁地,外人根本不准擅入一步,灵虚上人破例延见王振乾俞公子于丹室之中,心中早已存下收留剑英之心,只是见孩子杀孽过重,上人精通卜理太乙神数,想藉此感动一位风尘异人之心,让他出面替剑英讨情,日后凡是剑英闯出的大祸引起的风波,自然他不能置身事外,可是上人的苦心,振乾云儿和剑英哪会猜透呢?三人拜伏地上,一味苦求,灵虚道人却闭目静坐,只给个不睬不理。
正当三人哭求上人收留剑英的当儿,猛听丹房外面传进来一声断喝道:“好啊,你这牛鼻子道人,还自鸣为世外高人,全没有一点慈悲心肠,菩萨有灵,早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随着这喝声,丹房中飒然风响,多出一个身穿浅灰百绽大褂,腰束白丝带子,赤足草履,一头短发,满脸油污,颚下留着一寸多长的花白胡须老叫化子装束的人来。
他一现身指着灵虚上人又道:“牛鼻子,你这丹房重地哭声震耳,你竟不闻不问,这样折磨人家的孩子,亏你还是玄门中人,人家孩子哪点不好,踏破铁鞋找也恐怕找他不到,你倒装模做样硬是不收这个好徒弟,牛鼻子,你要是不要,我收了你可别后悔。”
说到这儿他又对王振乾喝道:“听说你是悟性和尚的衣钵弟子。我年前在昆仑山遇到他时,还提过你,我想老和尚一生只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定然不错,谁知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东西,你把人家孩子带上山,受这种磨难,我就不信除了排云岭牛鼻子以外,天下再找不出好师父啦,你不替人家孩子想办法另寻名师,一个劲跪地上苦苦求。”
叫化子老人这一说一嚷,丹房内哭声顿住,云儿满面泪痕向着老人一拜道:“云儿不知桑师叔大驾莅临,没有迎接,望恕不知之罪。”
叫化老人笑道:“算了,我这老叫化走到哪里都不受人家欢迎,只有你孩子和我有点缘分,不要拜啦,起来吧!”
叫化老人口里在和云儿讲着话,两只怪眼却盯在剑英脸上,他见孩子星目里泪光莹莹,剑眉深锁,一脸哀愁,不由道:“好一个美质良材,牛鼻子你真是横了心啦。”
灵虚上人突然双目一睁点点头道:“论资质确是生具异禀,再加天助他一臂之力,误饮灵鳗精血,不难有所成就,可是他重重杀孽华盖,将来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来,贫道清修之身,不愿让他再累我坠入尘劫之中。再说目前江湖上是非重重,门派分立,能人不少,像他这样的杀孽锋芒不难招来麻烦,到时我纵然出面包揽,结局又谁能预料,我收了他,反而害了他,说不定连贫道也闹个玉石俱焚,你这个老叫化子,专门是给别人招灾惹祸,你真要收,你就收去,我决不后悔。”
花子老人听后突然仰面一阵狂笑道:“牛鼻子,你不用施激将法,这孩子固然杀孽很重,但据我看决不是早夭之相,我老花子这几年来冷眼看江湖,确是杀机隐起,三山五岳的魑魅魍魉群起作怪,十年之内必有大变,这劫数也许应在这孩子身上,你那一生心血研创的奇门八卦剑法,和轻功绝技‘梯云纵’,也该在江湖上露露风头,我穷叫化子绝不撒赖,隐技自秘,愿把我那七十式降龙仗虎掌法,和独门暗器燕尾追魂钉倾囊传授,将来真如你所说孩子有了危难,我穷叫化子算头一份,这样你总该收了吧!你如果还要故意刁难,我立刻带他就走,我就不信天下除了排云岭牛鼻子老道以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好师父了。”
灵虚上人看这位风尘怪杰已入圈套,也就趁风收帆,笑道:“你这个老怪物,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种火爆性格,你既然有意成全这孩子,我自然不能落你话柄,你那降龙伏虎掌法和燕尾追魂钉两种绝技,也不能白白传授他,一诺千金,将来孩子出了事,你不可能撒手不管。”
叫化老人又是一阵哈哈狂笑道:“牛鼻子,你不用硬往我头上戴帽子。徒弟究竟还是你的,不过我穷化子说了就算,决不赖帐,五十年江湖飘荡,我还没在小辈面前打过诳语,八臂神乞桑逸尘还不是怕事的人。”
老叫化自报姓名,王振乾蓦然一惊,眼前衣履不整,形如要饭的老头儿,竟是名震四海,绿林中闻名丧胆的风尘怪杰,无怪乎他那样大的口气,此人三十年前已名驰武林,威震大江南北,水旱两路道上人物,碰上他没有不弄得灰头土脸的大败而归,不过他生性奇特,游戏三昧,常常一袭破衣出没江湖之上,八臂神乞因而得名。
说他狠吧!他从不轻易伤人性命,如果说他和善那又不见得,凡是遇上他的盗匪头儿必定给你留个记号,不是割你一只耳朵,就是断你一个指头,决不轻轻放过,二十年来就没听说过他遭过一次挫折。
近十年中他已不再江湖出现,传闻中说他已经仙去,王振乾只是闻名,并未见过,谁知今又在排云岭上会遇到这位异人,而且他竟硬性替俞公子做主荐师,非要灵虚上人收下不可。他想着回头看了俞公子一眼。
孩子就有那样聪明,他跪在地下爬几步,到了桑逸尘跟前,长跪一揖说道:“英儿父母均遭奸人陷害身死,从此孤苦无依,你老人家爱惜英儿,你就收下英儿做个义子吧!”
几句话说得八臂神乞喜笑颜开,他笑答道:“我这穷叫化子,如何能收你这宦门公子,再说你那牛鼻子师父是不是愿意和我攀这门亲家呢?
八臂神乞话未说完,灵虚上人笑道:“你这个老怪物,只会挑剔别人的不是,轮到自己头上竟也会推三阻四起来,徒弟是你逼着我收,干儿子你又不要,孩子今日里是真受够了罪,你就不要再折磨他吧!”
俞剑英看上人神色一片和悦,听话风是一力促成,这就放大胆对着桑逸尘拜了三拜,口称义父。
八臂神乞高兴得一张嘴怎么也合不起来,挽起俞公子道:“算了,你已跪了大半天,起来准备行拜师大礼吧!拜师不像认我这穷义父这般马虎……”
灵虚上人笑道:“不要慌,我这排云岭不是帮派会堂,我也不是一派掌门龙头,用不着这些繁琐规矩,我答应了就已算我的徒弟,你不放心叫孩子跪下叩个头怎么样?”
八臂神乞哈哈笑道:“好啊,看不出你一身斯文,竟也这样通权达变,你读了一肚子书能不为俗凡礼法所束,真还少见,这样看起来,灵虚道长倒是货真价实的世外高人了。”两人谈笑间,俞剑英已拜倒丹房,行了拜师大礼,灵虚上人等剑英拜毕笑道:“我这丹房炉火尚需百日之功,你们均不便在此久留,老叫化既然做了我徒儿的义父,就该传授义子武功,屈你驾,留到排云岭上,王大侠能留居些时候更好,云儿带你师弟到峰顶茅舍休息去吧!”
说完闭目静坐,一时间笑容尽敛,面容肃穆,飘飘一派道骨仙风,看得八臂神乞桑逸尘也不觉油然生敬仰之心。
这老化子也合手对上人一个长揖,三个人不敢多留退出丹房,飞上断崖绕过那千竿翠竹回到峰顶茅舍,云儿安排好客人住处,又替小师弟整好卧房,三个人暂时安居在排云岭上。
王振乾在排云岭住了三天,他心怀爱徒高三宝的安危,急于赶开封一行,以便探明真象。师徒情深,他哪能不忧心如焚呢?虽然明知道八臂神乞桑逸尘是当代江湖上有数奇人之一,多留排云岭几天获益非浅,也不得不放弃这千载良机。
灵虚上人自那夜丹房收徒之后,就不准别人再去丹至扰他炼丹,每天除白猿玉奴送些水果素食以外,连八臂神乞和云儿均不能擅入丹房一步。王振乾自无法亲自拜辞上人,只得把告别下山的意思告诉了八臂神乞桑逸尘。
这位武林怪杰倒是没有坚留,淡淡地说:“承你一番苦心,使我这老化子坐得一个干儿子,我这穷要饭的一向欠不了债,十年内助你二次是非援手。”
铁笔镇八方闻言下拜,八臂神乞摇头挥手,命剑英云儿送客,王振乾起身随在云儿后面,出茅舍穿过那千竿竹阵,俞剑英默默跟在身后,送到峰边再也忍不住满腹凄楚,扑身拜倒地上哭出声来。
王振乾扶起孩子笑道:“英儿,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得遇两位当代奇侠爱惜,可算是千年良机,今后望你刻苦自励,不负良师垂青,将来你能替武林中放一异彩,手刃亲仇,武林中最讲究尊师守义,和睦同门,我以后有机缘自会常来看你,不要哭了,快些回去吧!”
说完转身旋展开提纵身法,向峰下疾驰而去,遥闻剑英在峰上喊道:“叔叔慢走,英儿听话,决不负叔叔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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