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的拐角处。
赵鸿的脸色却已经一片铁青,因为他没想到李修缘竟然会这么说。
这哪里是在搬弄典故,分明是在借用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暗中对标讽刺他这个皇帝!
否则的话,他怎么从没听过这所谓的春秋时期,还有这什么崔抒弑其君,太史公秉笔直书的典故?
李修缘这是在暗讽他,比喻就算杀了他李家全族,也会有另一个家族的人继续记录起居注啊。
想到关键处,赵鸿下意识的看向了司狱使。
“陛下明鉴!”而司狱使见赵鸿眼中询问的神色,连忙跪地小声自证清白。
他如何能猜不到,皇帝这是怀疑他暗中勾结狱中犯官。
但天可怜见,连他都不知道皇帝今天会来诏狱,如何提前通知狱中人。
对此,赵鸿本就心如明镜,见司狱使叩头如捣蒜也就没再怀疑他。
只是让他想不通,李修缘为何会在自己到来之际,碰巧编出这些话来对标暗讽自己。
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正如皇后所说,这李修缘是真的有史官傲骨,碰巧被自己听到而已吗?
“陛下,需不需要小人查一查是谁走漏了风声?”
见赵鸿半晌不说话,司狱使忍不住询问了一句。
然而皇帝却根本没接他的话,只是示意他安静的闭上嘴,因为牢房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当真是史笔如刀,字字珠玑啊。虽不曾谋面,但至今听闻其典故,仍让人思之不寒而栗。”
听闻了李修缘所说的典故,杨林不由得心生感慨。
沉吟半晌后,他忽然想到了其中一个疑点,随后杨林疑惑的问道:“等等,你方才所说的典故,为何老夫我从未听过?”
“您当然没听过。”
闻言,李修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思绪跨过历史的长河道:“岂止是这个典故,在这片大地上还有太多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都被人遗忘了。”
“所以,我们才需要史官来记录这一切,正因为有史官的刚正不阿,我们才能知道早在夏商周时期,就有史官记录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武王伐纣,还有桀纣灭亡后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到了春秋时期,国家分裂无数,史官的记录更是尤为重要。秦汉以后,汉武帝置史官,除太史令外,似在宫中置女史之职,以记皇帝起居,这才有了起居注。”
“历朝历代以来,史官其实都扮演着一个尤为重要的角色,平日里或许是狗都嫌弃的差事,但司马迁宁可受宫刑,也不改史记上的一笔一画。”
“杨大人,说到这里我还想问你一句,您现在理解史官与帝王的关系了吗?”
李修缘也不知自己是否喝高了。
或许是有些怀念曾经的世界,借着酒劲说出了更多记忆中的典故。
然而这番长篇大论落在杨林耳中,却让他瞬间意识到,这李修缘分明就是在编撰故事!
否则的话,以前有那么多朝代更迭,他自问饱读诗书怎么会不知道。
更重要的是,这对标之人分明就是赵鸿的翻版!
想到这,杨林似乎明白了,这李修缘是借着酒劲在发泄他对赵鸿的不满啊。
但心里念着他提出的询问,杨林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在你看来,史官于帝王是何种关系?”
“关系?”
李修缘回忆了一番,靠在牢房的木桩上说道:“历代皇帝和史官们的关系,其实都是互相针对的。皇帝对于史官记载的史料,其实更加斤斤计较。”
“在皇帝认为,君举必书是有选择,有条件的。有了功绩,做了好事,当然要大书特书。就是没有功绩,没干好事,也要虚构一些载入史册,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者颠倒黑白,把坏事说成好事。”
“总之自称我长,相谓彼短,略外别内,掩恶扬善。凡是对自己有利的事必书无疑,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事,却不可落于纸上。”
嘶!
杨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李修缘竟会如此预测。
虽然仔细想来这些都是事实,毕竟皇帝或多或少都会干一些坏事,那些贼臣逆子、淫君乱主,干的坏事就更多。
但是干归干,举归举,要载入史册,传之后代,是绝对不允许的。
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有哪个帝王愿意把自己的秽迹载入史册?
所谓君举必书,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一句空话。
可他没想到,李修缘竟然会如此堂而皇之的直言赵鸿会是这样的皇帝,如此一来那大乾的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李修缘这番话已经快把门外的赵鸿说的火山喷发了。
“好啊,好!”
赵鸿的拳头都攥的咯嘣作响,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原来在他心里,朕就是个华盖篇章,掩恶扬善的恶贼!”
“陛...陛下!”
眼看赵鸿血灌瞳仁,司狱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转瞬间赵鸿又冷静了下来,说到底他也不是头脑一热就什么都干的莽夫。
他到底要看看,李修缘有何道理能说他是那样的人。
“杨大人不用担心,其实小子我知道幽王不一定是那样的人。”
“只是帝王和史官在君举必书这件事上的态度,从来都是左右对立的。相比君举必书,其实我更倾向于秉笔直书这种说法。”
“史官的任务就是将史实流于后世,所以对皇帝的言行随时都要记录下来,不管举得对不对都要直书其事。”
听到此处,杨林忽然笑道:“这就是为何,今日哪怕屠刀架在了你脖子上,你也要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原因?”
“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嘛。”李修缘腼腆一笑。
好个宁为兰摧玉折!
闻言,杨林也颇为赞同的点头道:“我辈之人并非只有史官,也理当如此,绝不能兰艾相杂,朱紫不分。”
牢房门外拐角处。
赵鸿这会心中也颇为震撼。
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碰撞,让他脸色狰狞。
听闻李修缘的话,他明白皇帝和史官注定是要不对付的。
一个要掩恶扬善,一个要不掩其瑕,一个要文过饰非,一个要君举必书,一个要为自己树碑立传,一个要对后人申以劝诫。
两种目的,南辕北辙,形成两种力量的尖锐矛盾。
这种较量,在皇帝的绝对权利下必然会压倒亢直者,结果就是屠刀强过史笔。
可前康暴君杀了那么多史官,不也依旧被万世后人所唾骂吗?
难道说,今日他的所作所为,真的会被后人咒骂千古,就算他杀光史官也无法改变?
不,不会的!
一定还会有例外出现!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牢房中的杨林也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
“小子,在你所说的这些故事里,莫非就全都是史笔如刀,流传千古,就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成功改写了史料吗?”
闻言,李修缘思索片刻后,点头道:“算是有一个。”
牢房外的赵鸿闻言,顿时激动的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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