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希尧升职以来,干的还真不是侍读的活。
何为侍读?为皇上读书才叫侍读,非出身翰林者不能任,但他除了更贴身的针灸治病,平日里便是陪康熙聊聊天,谈谈心。
除却侍奉的人不一样,负责的业务也不一样,年希尧忙碌的程度,和从前并无区别。
六部尚书等重臣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如同卷生卷死的画风混进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尤其今儿在御书房议事的间门隙,皇上还朝疑似发呆的侍读学士招了招手:“允恭啊,这道几何你给朕做做。”
他们忍不住酸了。
心思活络的臣子观察了好些天,发现这年希尧除了性情温润了点,才艺丰富了点,和他谨慎谦逊的二弟一点都不一样,说得不好听就是愣头青,莫说拍皇上马屁了,连奉承的话都不会。
有人琢磨着,难道万岁近来就喜欢这一款?
琢磨这个问题的内务府总管,也是佟家人,正是给康熙提供治病别院的那一位。内务府总管觉得自己悟了,觐见皇帝的时候,一副挺拔如松,耿直头铁的模样,不到一炷香,就被赶了出去。
康熙都懒得骂他,只让他回家好好清醒,内务府总管:“……”
于是准备模仿年希尧的臣子们偃旗息鼓,毕竟有凄惨的先例在前,他们不敢。
他们也明白了,这份圣眷是独一份的,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年家人到底撞了什么大运?年遐龄生了两个好儿子啊!
隐约听说了内务府总管的事,四爷眉目一抽,见暗里争斗波及不到年希尧的身上,便也放下心来。
他刚接到宫里传出的消息,良妃病重,短短半日咳血了回,太医已经下达了通牒,然而老八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忙着向皇上请罪。
消息来的十分突然,四爷问福晋:“额娘同你说的?”
福晋点了点头,今早她进宫请安,听了一耳朵。惠妃宜妃都在德妃的宫里,正打着叶子牌,见她来了,便拉着她一块儿打,娘娘们谈起此事,语气颇为唏嘘。
福晋低声道:“八贝勒忤逆圣上,要纳曹家格格为侧福晋,有太监偷偷议论,不知怎的被良妃听去,她一下就不好了。”
虽然厌恶极了八爷这对夫妻,四爷对良妃却是没别的观感,德妃也是一样,恐怕还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
即便打杀了那太监,良妃也救不回来了,她的一颗心,随着八爷的起落而活。而今心存死志,又有谁救得了?
四爷微微颔首,他从昨日起忙的脚不沾地,后宫的事,还真不是那么清楚。
“良妃那里,还需你多加注意。”四爷说,“辛苦了。”
福晋便笑了:“爷无需同我说谢。”
前脚说完这话,第二天,十福晋后脚上了雍亲王府的门。
她是为十爷获得秋狩的名额来道谢的,妯娌俩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说着说着,十福晋抹起了泪:“那时候,我们爷的腿脚也好了,指不定能像从前那般意气风发。”
“他之所以不亲自来,是因为眼睛还红着呢,怕耽误四哥的正事,又怕四哥见了笑话他。”
福晋连忙递去帕子:“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正是王爷把十弟当做骨肉兄弟,才没有见外一说。快擦擦泪!”
十福晋接了过去,匆匆地按了按眼角:“瞧我……”
好半晌,她呀了一声:“那可是年侧福晋?”
福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年娇远远牵着一只威风的大黑狗,在树林茂密的后花园散步,边走边停的,亲昵极了。
不怪十福晋眼睛亮,任谁看到那样穿着汉服的美人,都会被吸引,从而惊叹许久。
福晋笑道:“今儿她起得倒早。这是牵着百福饭后消食呢,自从去了圆明园,百福不得了地黏她,就算回到王府窝里,也能从前院奔到后院。”
“百福?”十福晋有些好奇,“爷好像同我说过,这不是四哥养的爱犬么。”
福晋忍不住乐:“讲眼缘,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干脆给百福冠个姓得了,叫年百福,还挺好听。
妯娌两个就眼缘一事,兴趣盎然地讨论了好些时候,就在这时,前院大总管张起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福晋,不好了。”
王爷办差去了,福晋便是偌大王府的做主之人,张起麟脸色难看地道:“八福晋不知怎的跪在了王府前,怎么也不肯起来,说要见到福晋和年侧福晋。奴才千请万请,她却跪得更直了!这才一小会儿,就有勋贵百姓聚了过来,在旁指指点点……”
福晋神色一变,十福晋站了起来:“岂有此理!”
十福晋皱眉:“良妃病重,她不在婆母跟前侍奉,反倒前来不相干的地方撒泼,有何居心?”
张起麟脸色通红,显然是跑得急了,闻言赞同得很,可不是嘛!
福晋跟着起身道:“十弟妹且喝茶,我随你去看看。”
又道:“年侧福晋那里,只叫她安心便是。八成是找茬来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张起麟连忙应了,转而去寻年侧福晋,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凉亭。
到了府外,福晋居高临下,看着眼眶通红,跪着不肯起的八福晋:“八弟妹这是做什么?”
八福晋抬头看她:“四嫂来了,我要见的小四嫂却还没到。”
福晋心下冷笑,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论演技,她更是不输,福晋眼眶也红了:“八弟妹这般,叫我这个做嫂子的无地自容。都说跪天跪地跪父母,我们雍亲王府哪里得罪了你,要你行如此大礼?只消去请皇上和太后,只要有一句申饬,嫂子我半点也不辩驳。”
“而今你四哥出门去了,王府只剩女眷,还有一个能走路的,八岁的阿哥。若你不愿起来,关上门同我好好说话,那我也实在没了法子,只能让阿哥出来,让他跪着求婶娘起身了。”
你孤身一人,殊不知我们也是势单力薄,谁强谁弱呢?
福晋抹了抹眼:“方嬷嬷,你快去请阿哥。那孩子也可怜,正读书呢,你语气温和点儿,千万别吓坏了他。”
……一个八岁的孩童,乌拉那拉氏也好意思让他做主??
她自然是知道老四不在,这才敢来搏一把,眼见路人瞧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八福晋胸口不住地起伏,半晌,咬着牙道:“弘时侄儿年纪小,我也不愿吓他。四嫂愿意接待我,再好不过了……”
说着,摇摇晃晃地起身,等方嬷嬷前来搀扶的时候,眼里闪过厉色,像是忽然腿麻了一般,瘫软在了台阶上。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她抓着福晋的衣摆痛哭起来:“四嫂,求你知会一声小四嫂,让侍读学士年大人救救额娘吧。年大人能治好十弟的腿,医术已然到了超绝的境地,想必救治额娘也不在话下,额娘她……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啊……”
八福晋眼眶里盛着真切的悲痛,她是真的寄希望于年希尧的医术!宫中太医断言良妃活不了了,可她不信,十弟的腿不也是绝境之中,被年希尧拯救了的?
她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来这晦气的地方,向年氏那贱人低头!
福晋被气笑了。
万万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来意,这是要用舆论逼迫年氏的大哥给良妃治病?
也是,年希尧侍奉御前,旁人等闲请不到他,给八福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前去乾清宫堵人。
相比跪在年家,哪有跪在雍亲王府前的话题度高,又能抹黑王爷,又能恶心他们一把,何况前者是臣,老八福晋弯不下那个腰。
八福晋越哭越是伤心,她豁出去了,正要再一次跪下,朝大门的方向磕几个头。
——这一磕头,后果可就大了,老四永远别想摘掉冷酷无情的帽子,背负见死不救,导致皇妃病逝罪名的年家也永远别想翻身!
只听“咻”地一声,街道的尽头处,忽然窜出来一道矫健的黑影。
那黑影犹如离弦的箭,两下冲到八福晋面前,闪着寒光的獠牙,滴着森森的涎水。幽绿的眼神似狼又不是狼,它攀上八福晋的脖颈,怒吼一声,凶狠地朝她下嘴!
一秒,两秒,秒。
八福晋的尖叫响彻云霄:“啊——”
她的眼睛模糊一片,在利齿合拢之前,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人在极端的恐惧之下,爆发出的极限不能丈量,尽管如此,她的手背还是被咬出了深可见骨的伤,霎那间门,鲜血哗哗地往外流。
八福晋哪还记得磕头不磕头,嘴唇一颤,晕倒在了婢女怀中。
婢女吓坏了,她也尖叫一声,冲向对门的八贝勒府,不消片刻,载了八福晋的马车骨碌碌地使向医馆,而咬伤人的黑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傻了。
这可真是天降横祸。
老天爷,这是狗还是狼?是狗的话,为何如此野性难驯,是狼的话,京城哪来的狼??
……
一墙之隔的正门后,年娇望着手里断开的绳索发愣。
半晌,她扭过头,小声和张起麟感慨:“百福好生聪明,知道不能从王府冲出去,得装作路边的坏狗,替福晋和我解围。”
张起麟:“……”
张起麟呆滞原地,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他,这……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不是说百福不咬人吗??
张起麟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连望向年娇的目光,都带上了深深的敬畏与害怕。
他方才都听见了,年侧福晋气呼呼地揉捏百福的狗头,和它抱怨:“你也觉得吵对不对?乖狗狗,快去咬她,教训她,让讨厌鬼再也哭不出来。”
百福拱了年侧福晋一下,还真就跑出去了,张起麟打了个哆嗦,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奴才自年侧福晋进府,便对您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的地方。”他恨不能指天发誓,“奴才对您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年娇:“?”
张总管莫不是脑子坏了?:,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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