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有悔

《太子有悔》

1.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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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邑之城湿气重,夏日多雨冬日多雪,一年没几天晴时候。

远山如墨,微寒的风,孤零零的丫杈,丫杈间漏下断断续续的几颗雨珠。

室内,一灯如豆同样黯淡。

丫鬟晚苏端着药罐子走进来,床上睡一白衣女郎,面覆素绫,盖着雪白绸被,脸色苍白若有病容,一动不动已睡很久。

晚苏压低声:“姑娘,你好些了吧?”

榻上的人听声才缓慢睁开眼睛,瞳孔模模糊糊,似看不清东西。晚苏将她扶起,床尾一堆湿漉漉的银朱色戏服凌乱地堆着,没来得及收拾。

前夜怀珠意外落水,秋末的湖水冰凉刺骨,淋了一身,导致眼疾复发,昏迷一天一夜到现在仍冷得厉害。

晚苏责怪道:“您这场病多少是自找的,就算为太子殿下生辰练曲,也练得太狠了些,没日没夜的,肯定要风寒的。”

如此拼命,不就听说太子殿下将议亲,怕自己失宠吗?这回倒好争宠没成,反在殿下面前落水出丑,直接发烧了。

见怀珠垂着头,也不说话。

晚苏将床尾的银朱色戏服拎起,仍然湿漉漉的,不禁撇了撇嘴:“姑娘,要说您也太拎不清了些。太子殿下对您是好,但殿下也要娶太子妃的,红色乃正妻之服,您不该用这种方式逼殿下。”

白怀珠长得是好看,但再好看,她以为自己真是天上的神仙?一介外室而已。

前天太子殿下生辰,她献唱庆生,戏的内容是新娘,戏服又是正妻才穿的银朱色。她这是做什么,逼太子殿下娶她吗,难怪一向脾气好的太子殿下会生气。

“戏子下三滥,您喜欢可以,平时自己玩玩就行了,不该摆到太子殿下面前来,”

哪有殿下这么仁德慈悲的主子,时常让她去戏园子不说,冬天怕冷着夏天怕热着,珍馐宝贝源源不断往别院送,娇贵一个外室跟公主似的,养得她浑身毛病,竟生出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心思来。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温柔爱笑,风光霁月如圣人一样,可即便圣人也有底线的。

晚苏的唠叨声还在继续,怀珠静静抱膝而坐,仿佛根本没听见。

她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难以置信。

室内袅袅飘着白旃檀的气息,好熟悉,是佛香莲花藏的味道。

别院,嫁衣,落水。

这是承元二十三年。

这一年陆令姜的生辰,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条白绫赐来时,她已经一命呜呼了,怎又回到了从前?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泪水无声无息。

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笑了笑,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尊瞎了眼跌落神态的观音。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圣人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慈悲的圣人转世,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绑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那般。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怀珠当时觉得,他的名字真好听。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临邑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娶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www.youxs.org,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

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

外室不得觊觎名分。

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临邑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所有的错归责于她。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浪浪地朝她笑;如果怀珠拒绝,他心狠的一面就会涌现,直接将她脱了按在榻上;两人常常读着读着书,就读到榻上去了。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当初他抢了她,抢了她。现在她只想留在他身边陪他,应该不过分吧?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哽咽了。

叛军?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他是圣人,最仁慈宽厚之人。他既答应了她,就不会。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小观音的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她一生不值得,被所谓“美貌”毁了。没在乡野死在觊觎自己的权贵石韫手中,终是被太子玩了一遭,随意弃杀。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梨花纷纷落下,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小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小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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