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道。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雕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嘭!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小学生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的豹骑都骑卒见状,没有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来,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
黄河北岸,火光熊熊,哭喊连天。
正将全副精力放在南岸城墙上的吐蕃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这时候再做出反应,说什么都晚了。
“呜——”号角声此起彼伏,黄河岸边,武威军的步卒们手忙脚乱地将大车停下,然后缓缓收拢,围成了一个半圆。
夫子们一哄而散,但护兵却不敢跑。军法严酷,临阵脱逃的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数十游骑拼死上前,抵挡冲杀而至的吐蕃骑兵,给步兵同袍们争取时间。
昔里孛手起刀落,将挡在他面前的唐军游骑斩落,继续前冲。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步弓手们拼了命地射箭。此时也不用瞄准了,从箭囊里抽出箭枝就上弦,然后手一松,反正死命将箭射出去就对了。
不断有吐蕃骑卒被射落马下。但这更激发了后面人的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极致,及至车队近前,猛地一跃。
碰撞声、嘶鸣声此起彼伏。
长矛手们几乎在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落地的吐蕃骑手也没讨着好,有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还有人更惨,被压在战马下面,面容扭曲,痛呼连连。
第二拨吐蕃骑兵接踵而至。
有人直接撞在了大车上,粮食散落一地,马儿痛苦嘶鸣。
有人冲进了阵中,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间马蹄一软,轰然倒地。
武威军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拿着刀盾,见马腿就勾,见骑手就砸,见人落地就砍,手脚麻利,动作快捷。
装满粮食的大车起到了鹿角枪的作用,令吐蕃骑兵不得不做出高难度动作才能越过障碍,但武威军士卒在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后,配合越来越熟练。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托着大车防护,竟然与吐蕃骑兵斗了个旗鼓相当,且斩杀了不少人,虽然自身的伤亡也很大。
昔里孛在冲过车阵的时候就落马了。但他早有准备,落地一瞬间就爬了起来,然后持着一面小圆盾,左冲右突,试图逃到外围,直到后脑狠狠挨了一下盾击。
完蛋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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