罨古只一直等到正月十二,才有几个脸色不是很好的户部官员来给他办手续。
罨古只既不动怒,也不赔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耶律滑哥倒是在那几个绿袍小官身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拉关系。
但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只是敷衍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去办公了。
从八品的官确实不错,但温泉汤丞?若非此职偶尔能见到圣人,这些素来鼻孔朝天的户部官员们都不带搭理他一个蕃官。
“罨古只……”耶律滑哥清了清嗓子。
“叫我伯父。”罨古只一拳擂在滑哥胸口,寒声说道。
滑哥一连向后跌了几步,怒火中烧,但在看到罨古只冰冷的眼神后,又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敢大发狂言。
“废物!释鲁也是废物,自己女人都让儿子拐走了,还生了孽种,到底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罨古只呸了一声,说道。
滑哥确实与花姑刚生了个孩子,就是不知道罨古只从哪里打听到的。
滑哥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怀疑起当初跟着他一起出逃的那些亲随们。不过此时不是深究这些破事的时候了,滑哥收拾心情,大声道:“罨古只,我偏不喊你伯父。圣人嘱我监督你,我便要好好监督,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罨古只静静看着他,手缓缓抚在了刀柄之上。
滑哥不停地咽着唾沫,但依然站在那里,梗着脖子道:“你算什么东西?圣人刚赏了我一个姬妾,曾经侍奉王镕的,你有吗?圣人正眼看你吗?”
正在忙活的绿袍小官本来嫌他们聒噪,要把人赶出去的,一听耶律滑哥居然得到圣人赏赐姬妾,顿时肃然起敬,态度也变得和蔼了。
罨古只却是一笑,道:“滑哥,你终于长大了。想当年,月理朵都敢拿弓箭射你,你还吓得屁滚尿流。你其实就是个卑鄙小人,偏偏有种钻牛角尖的气质,对大夏圣人这般死心塌地,或许不是坏事。傻人有傻福……”
但我没法当这种傻子、小人,罨古只暗叹一声,退到衙门外,默默等待。
见罨古只离开了,滑哥才回过神来。
刚才差点吓尿。罨古只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当年北征室韦、鞑靼时,就属他杀得最狠。东征渤海时,看到那些渤海贵人,杀得手抖停不下来,然后将他们的妻女抢回家蹂躏,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痛恨渤海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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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外就是一条大街,此时正有不少百姓挎着竹篾、藤条编制的篮子,有说有笑地往城外走去。
罨古只看了一下那些人的篮子,发现里面居然放了不少饭菜。再看看他们的装束,似乎也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家境普通的百姓。
“这是为何?今天是南蛮——不是,夏人的什么节日?正月十二?”罨古只走到滑哥身边,低声问道:“这些人挎篮出城,何故?上坟?施舍?”
滑哥瞄了一眼,道:“那是宿岁饭。除夕留下的,正月十二出城,置于通衢要道之处,有去故纳新的说法。花姑今天也带了仆婢出门弃宿岁饭,正常。”
罨古只看了滑哥一眼。
从八品的官,得圣人赏赐姬妾一人,家中还有仆婢,这日子……
“夏人很富裕吗?宿岁饭为何不自己吃掉?”罨古只问道。
“一点剩下的肴蔌,值几个钱?”滑哥不屑道:“况且诣过宿岁之位,不方便自己吃。”
罨古只缓缓点头。
怪不得阿保机对中原念念不忘。渤海虽然富庶,还关起门来自称“小中华”,可比起幽州,似乎还差了不少。
只是,夏人这么富裕,对契丹可不是什么好事。
富裕也就罢了,还这般能打,怎么办?罨古只依然记得当年的白狼水之战,李克用亲自领兵,与契丹大战。
当时罨古只亲身参与,遣子侄辈率军偷袭晋军粮道,不果。
他就很疑惑,已经把晋军主力吸引出了临渝关很远,将他们的粮道拉得很长,然后派遣骑兵日夜骚扰他们的运粮部队,怎么就不能得手呢?
运粮的夫子为什么不崩溃?!
看见骑兵远远冲来,白天来,晚上也来,反复骚扰,为什么不崩溃?!
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清楚。但前两天他在城外看到一帮少年拿着弓箭玩游戏时,突然顿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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罨古只在北平待到了正月底,诸般手续差不多才办好。
这半个多月,他算是大大开了眼界。
夏人真是爱玩!
正月十五,一大群人提着米酒、肉脯、豆粥出城,登高游玩、野餐。
月晦,又一大群人相聚欢饮。而且还是找临水的地方,野餐游乐。
整个正月,从元日到晦日,几乎都在吃喝。不是在家吃喝,就是出门野餐。富家有富家的吃法,贫家有贫家的食物,总之风俗是一样的。
夏人,对野餐的喜爱有点太过了……
社日节过后三天,罨古只、滑哥入宫面圣辞行。
邵树德正在考校皇子、公主以及他们的学伴课业——学伴多是战死沙场或立下大功的将官子弟,一般是皇子、公主的同龄人,比如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曾经就是龙池宫学伴出身。
“黔中还真是顽固。”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当年乐安郡王派的谁去黔中?”
“大顺四年(893),以嗣覃王李嗣周为岭南西道节度使;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为清海军节度使;以延王李戒丕为静江军节度使;又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陈诚回道。
“放出去这么多宗室,而今安在?”邵树德笑问道。
“一个都没了。”陈诚亦笑道:“李嗣周染病身故,幕府行军司马叶广略自称留后,建极三年受封朗宁郡王。李知柔亦在广州病故,刘隐执掌大权。李戒丕为马殷所攻,不知所终。李滋于建极元年末,为衙将王建肇所杀。建肇遣使入朝,受封黔中郡王。”
乐安郡王想得倒挺美,认为南方藩镇比较恭顺,于是把几个得力的宗室派出去占坑,给李家王朝留下一个翻盘的念想。
但如今这个世道,即便素来听话的南方武夫们也渐渐变得桀骜了,有那么如意?
武夫们都很现实的。以前朝廷还有威望,南方藩镇上供不辍。等到几次惨败,朝廷威望大衰的时候,上供的就少了,频率也降低了。等到朝廷彻底不行了,谁还鸟你乐安郡王?
南方诸镇里,江西被洪州土豪钟氏割据,福建被南下蔡人王氏兄弟割据,湖南被孙儒残兵控制,这几个都没给朝廷面子,直接动手,吃相很难看。
相比较而言,岭南西道、清海军都是等到朝廷节度使病亡后,野心家才正式上位的。
静江军则被蔡贼马殷攻破,这个另谈。
黔中那个更可笑。建极元年禅让,邵树德登基称帝。黔州衙将王建肇就驱杀了前朝宗室节度使,自立为留后。
统治基础这么薄弱,不知道乐安郡王哪来的自信?
“王建肇此人,朕记得是赵德諲的部将?”邵树德问道。
赵德諲就是赵匡凝、赵匡明兄弟的爹,曾是秦宗权的部将,被委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正是。王建肇曾为赵德諲攻荆南,后为李侃所败,逃奔黔中。”陈诚说道。
“赵匡凝已经一统夔峡镇旧地了吧?”邵树德说道:“许存、张琏、西门道昭等人,一一为其所败,掌控荆南大镇,本事不算太差。传旨,褫夺王建肇本兼各职,夺其爵。令赵匡凝兵出夔峡,攻黔州。”
赵匡凝因为这几年的表现还好,去年被册封为江陵郡王,目前统治了前唐旧荆南镇(含夔峡、荆南两镇)的大部,时不时在南方与马殷交战,争夺被其控制的朗州等地。
邵树德觉得,赵匡凝还不至于拒绝朝廷的命令,这次或可作为一次试探。
至于为何要打王建肇,实在是这厮有点拎不清。
邵树德令成都发兵,借道黔中、岭南西道入安南。五百里加急发过去后,邵承节没敢怠慢,立刻遣使昼夜兼程,赶往黔州传旨——理论上来说,所有接受了册封的南方节度使,都是大夏臣子,使用建极年号,士子前往洛阳考学,流放、斩刑之类的司法判决需刑部复核,户籍、兵籍档桉也要送一份至京城。
王建肇之前仗着手里的秦宗权残部能打,在黔中大杀四方,作威作福。随后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扩充至万余人,不可一世。
此番听到王师要借道的消息,居然拒绝了。
邵树德能猜到王建肇内心的想法,怕假道伐虢之事重演,但他依然不能容忍黔中的忤逆。
岭南西道的叶广略遭到刘隐勐攻,连吃败仗,他都愿意借道,王建肇你在想什么?
下达完这道旨意,邵树德居然隐隐体会到了前唐诸位圣人以藩镇制藩镇的快感。
“陛下,即便击败了王建肇,借道之事依然艰难。”陈诚说道:“黔中道南部,多为蛮獠,畏威而不怀德。前唐鼎盛时期,低头臣服。艰难以后,贼心毕露,王建肇其实也无法控制那些地方。借道之时,若蛮獠疑惧,或群起而攻,届时战事连绵,甚是麻烦。”
“那怎么办?”邵树德问道:“刘隐能借道吗?”
“怕是不会。”陈诚摇头。
前唐未对南方藩镇失去控制之时,借道不是问题。那时候邵树德借朝廷的皮,给自己捞了不好好处,宁远军、安南就安插了自己人。
但如今唐朝都亡了,南方藩镇开始了实际割据,可真不一定给你借道了。
“陛下,或只能从海上想想办法。”陈诚建议道。
“太危险了吧……”邵树德有些迟疑。
“算了,明日召开延英问对,一起议一议。”邵树德摆了摆手,随后又对仆固承恩说道:“让罨古只、滑哥回去吧,好生做事即可,朕看着他们呢。”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缓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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