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现在影帝附身,正在作秀。
因为连降大雪,奇寒无比。又因为很多新来的百姓房屋比较简陋,各种过冬物资准备得也不是很充足,很多人挨冻了。
邵大郎听闻之后,下令打开仓库,分发御寒毯子、木柴。
有那房子实在太差的,他甚至将自己的两处别院、一处农庄、一处牧场拿了出来,让老人、妇女、小孩住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又牵着马儿,冒着风雪,至各县巡视,看看有哪个农户缺衣少食。
诚然,伊丽河谷地盘不大,可以每一处都转到。但说大不大,却也不小,不可能每一个乡里、村社都能走遍,也就只能走马观花了。
但走马观花也是有意义的。
他以前经常和二弟腹诽父亲喜欢表演,嘻嘻哈哈,暗中取笑。但当自己走上这个位置,身负伊丽河谷八县百姓的安危、幸福之后,他又理解父亲了。
不到某个位置,不到某个年纪,你很可能无法理解某些事情。
父亲表演,会表演到脸都被寒风吹裂开了么?会表演到手被冻得像胡萝卜么?会表演到与百姓拉家常,一坐就是半天,回去后调整施政纲领么?
如果这是表演,那百姓欢迎这样的表演,因为他们得到了实惠。
伊丽八县十数万众,来源复杂。有抢来的奴隶,有安置的府兵,有正常的百姓,有远流的罪人,还有一拨又一拨赶来的热血少年——就这个大冬天,还有误了行期,冻得哆哆嗦嗦,跌跌撞撞赶来的武夫子弟。
这么多心思不一的人,要想将他们捏成一团,如臂使指,除了共同的利益外,也需要领导人有足够的威信和亲和力——他现在已经理解父亲,接下来要成为父亲。
“杨都头如此英雄人物,竟然也战殁了。”惠远县西通乡小刘村内,有府兵叹息道。
“有点像当年的寇彦卿,面对天雄军的狼崽子们,提着一柄重剑,孤身一人就敢杀进去,听说冲了十来步才死。”说这话的人带着一股汴州口音,也只有汴州人,才会对朱全忠旧将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
没人纠正他的话。
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寇彦卿这种人也算是好汉了,没必要贬低。
“杨都头不是战殁的。”某个操着关北口音的府兵说道:“他是旧伤复发,金创崩裂而薨。”
“战场上中箭死的,都传开了。”
“放屁!波斯人的箭没能伤他分毫,医官锯箭杆时,杨都头还吃了三大碗饭。”
“好了,好了。老子懒得和你争,有这功夫,不如把马厩打扫一下。”
“谁让你养三匹马的?你那么有钱,活该打扫。”
“怎么说话呢?”
“都消停点,殿下回来了。”
几个正喝酒闲聊的府兵立刻闭了嘴。
“这天太冷了!”邵嗣武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笑道:“几位好兴致。我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就温起酒来了。”
“参见殿下。”几人一齐起身行礼。
“都坐下吧。”邵嗣武扭头对随从说道:“把黄羊整治一下,今日不回驿馆了,就在这煮肉吃。”
“遵命。”随从提着路上打到的一只黄羊,烧水剥皮去了。
邵嗣武坐到几个府兵中间,众人都有些拘谨。
邵嗣武心下微微有些感慨。
他想起了当年随父亲一起巡视乡间的情景,那些老卒说起话来,可十分神气,嘴上跟没把门似的,什么跋扈的话都敢说,态度也比较嚣张。
眼前这些府兵,其实都是他们的子侄,年岁不大,最长的也不过二十来岁。和他们的父辈一比,真的恭谨多了。
人是会变的。
大夏开国二十年了,社会风气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从河北迁移过来的百姓,四十岁的“老年人”与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有点说不上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微妙的神情、语气以及时不时表露出来的内心想法,都表明新一代河北年轻人没他们的父辈那么桀骜不驯了。
这不是坏事。
伊丽河谷周边情势复杂,危机重重。移民过于恭顺固然不好,但像魏博、成德、幽州上一代那乌烟瘴气、谁都不服的鸟样,却也是不行的。
如今折中一下,刚刚好。
“拔汗那的战事可能要渐渐平息了。”邵嗣武接过府兵递来的温酒,饮了一口后放下,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赞叹。
众人面露微笑。
赵王这个样子,颇合他们胃口。
粗犷、豪迈、不拘小节,出征时与将士们一口锅里搅食吃,没有半分金枝玉叶的娇贵。
想想也是,伊丽河谷凛冽如刀的寒风,雕琢出来的就该是这般豪迈雄壮的汉子,而不是文气柔弱的措大。
“那边平息之后,北边压力就大了。”邵嗣武说道。
“要打突厥人了么?”有人问道。
“我看哪,最先遭殃的另有其人。”又有人说道。
“公驼王?”府兵们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然后都发出几声嗤笑。
邵嗣武也笑了起来。
公驼王那熊样,没人瞧得起啊。
“昨日殿下不是说,朝廷与波斯人议和了么?他们不敢再擅动刀兵了吧?”笑完之后,有人问道。
“议和是议和,但不能掉以轻心。”邵嗣武的目光落在外面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道:“这些土地,春暖花开之后,草长莺飞。牧人们畅快放牧,农人们愉悦种地,这般富足的土地,在整个西域都很少见到,波斯人能轻易放弃?”
众人都有些惊讶。这波斯人难道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议和完了后还敢再毁约打上门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管波斯人怎么想的,咱们要做好准备。”邵嗣武说道:“今年歇了一年,太平无事,感觉如何?”
“难得空下来,我把宅子、柴房、马厩、羊圈都修了一遍。”有人说道:“婆娘高兴坏了,说有些活都拖了一年多了。”
“我把牛圈清理了一遍。铲出来的粪土覆到了果园里,还带着部曲新辟了七八亩菜畦,种了黄芽菜、芜菁、胡萝卜。”
“我与人合力挖了一口井,以后吃水不用跑那么远了。”
“我上山打猎了,得了几件好皮子,去城里换了一匹马。以后出征,我也有三匹马了。”
“我……”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说着,都高兴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就是生活。
生活不仅有打打杀杀,也有日常琐事。而琐事中蕴含的烟火气,让这些陆续成家了的人分外迷恋、满足。
邵嗣武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从府兵们话语、表情,可以很容易得出判断:他创立的这个仅仅只有八个县的小政权,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
人有了归属感,便不再是孤魂野鬼,无论走多远,最终还是会回到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当年秦宗权的部队,声势浩大,不可一世,但他们有归属感么?没有。
多的是强征入伍的蔡贼,无论多么凶悍,无论蹂躏了多少地方,他们都是无根之萍,四处流浪,四处破坏,溃灭是迟早的事情。
府兵们有家有业,有奴隶部曲,便有了韧性,经得起失败。
伊丽河谷还有很多新来的少年,无论是让他们当府兵,还是募兵,都要尽快安顿下来,成家立业,那样才会真正扎下根来,成为伊丽人,而不是抢一把富贵就回家的过客。
今年一整年的沉淀是非常有效果的,无论对他还是对下面人,都是如此。
刘勉给他看过今年的户口黄册。
弓月五县已经有6800余户百姓,计31700余口。
这些都是“正常人”,正常劳作,正常纳税,正常服徭役。
承化、拱宸、春济三县,也已经有了约1200户,计3000口左右。
这些都是“罪人”,犯了事发配而来。有人孤身前来,有人带着家属,被分到了最西边的三个县,在官营农场、牧监、果园内干活。
除此之外,整整一万五千府兵军户(户均1.7-1.8户奴隶),才是伊丽河谷真正的定海神针。
与他们相比,已经增长到约6700人的天武军就未必那么可靠、能战了。
邵嗣武最近在说服他们中的一部分转为百姓,不再当武夫了。伊丽河谷这个地方,养不起那么多脱产军士,他们现在也要屯田,赏赐也没几个,还不如直接当百姓算了。
明年,他会继续深固根本,厘清内部,竭尽全力消化现有的地盘。
当然,向父亲要支援的奏疏也不会停下。
想到此处,他突然有些孤寂之感。
一个人在西域边陲,真的好难啊。除了妻儿及部分西迁的老部下外,几乎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
是的,就是没几个说话的人。他现在与府兵们言谈甚欢,却不走心,喝完酒之后,那股寂寞之感怎么也排解不掉。
偌大的城市,没有熟悉的气息。
他拼尽全力,想把伊丽河谷变成中原的样子,说到底,只是想让自己孤寂的内心得到一丝满足罢了。
看到熟悉的屋宇、看到熟悉的门楼、看到熟悉的酒旗、看到熟悉的学堂、看到熟悉的集市……
只有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这里就是中原,可以离父亲更近一些,离弟弟妹妹们更近一些。
他想给父亲写信了。
父亲的每一封回信,他都好好收藏着,时不时拿出来看。
只有这样,他才感觉自己不是无根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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