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山城, 天气已经很热了。即使是夜里,也只需一件单衣,便可抵住凉风。
顾承骏今夜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罗衣。这是他从前最爱的装束, 以为穿上之后,便可追想魏晋名士风流。他的身材在西州人之中算得上高大,平日里言行举止又温文有礼,这么一穿, 效果的确很出众,还一度风靡了东川的权贵阶层。
只是自从与西川开战之后, 因这样的装束不便行动,他已经许久未曾穿过了。
不知是因为他这段时日过于憔悴消瘦, 还是人的心境变了。明明是一样的衣服, 但过于宽大的衣袍披在身上,却再没有从前那样的俊逸超脱,竟只觉空荡。
不止是顾承骏自己这样想,宴席上的人也大都有这种感觉。
是的, 宴席。
今晚顾承骏在节度使行辕之中设宴, 宴请至今仍然留在城中,与东川、与山城、与他顾承骏一同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属官与世家豪族。
只是城中情形如此,这宴席上便也不见欢声笑语、少了觥筹交错。
明明是那么多人齐聚一处, 却不知为何,反倒更显得凄凉冷清了。
默默无语之中,只闻丝竹之声。于是连那乐声, 似乎也只剩下了无尽的幽咽, 听得人心下恻然。再思量起如今的处境,更是悲从中来。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微的抽泣,那悲伤瞬间席卷扩散, 整个宴席上的人都受其感染,泣涕不能自已。
上首的顾承骏,更是早已泪流满面。
尽此一哭之后,他的心境倒是略微开阔了一些。待乐曲散去,他便举起酒杯,强笑着邀众人共饮。饮尽了杯中酒,他重新斟了一杯,又对坐在后面弹琴的秋月白叹道,“原来解忧琵琶也能做悲声。”
秋月白抱着琵琶,不便起身,便只就着这个姿势朝他微微躬身一礼,“节帅与诸君心中悲伤无尽,月白亦心有戚戚,遂作此音。”
她的技能是引动听者的情绪,这情绪既然有欢乐,自然也有悲伤,当然不止能解忧。
只不过之前她从未用过。
但今日一试,威力不减当年。
毕竟是有人赞过“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的琵琶。
顾承骏闻言,更加悲伤,又饮了一杯,才勉强道,“此穷途末路之际,仍有诸君相伴,是顾承骏之幸,却也是我有负诸位了!”
说着又是一杯。
对于顾承骏,承认自己的失败似乎很难,但是此刻真正说出来,他反而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那些沉重的,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的负担,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卸去了。
此言一出,倒让众人又不安起来,纷纷出言安慰他。只是对比如今的局势,每一句话便都显得干巴巴的,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粉饰,连说的人自己都不相信。
“事到如今,皆是我之过,诸位也不必再安慰我。”顾承骏说着低下头,停顿了良久,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刻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是等他再抬起头时,面上便已经有了决断,“我已决定明日便开城门出降,诸位……也早做打算吧。”
说完之后,便似意兴阑珊,竟是直接起身离开,不再逗留了。
或许,他举办这一场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在这样一个相对郑重的场合,当众将这句话说出来。
因为这已经是留在白城的所有人心中都在想的事了,只是越是到这个时候,反而没有几个人会开口劝说。如今顾承骏亲口说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打算拼死抵抗,那他们确实该打算的都要打算起来了。
顾承骏已经离开,其他人也坐不住,很快就都起身告辞,一场宴席便这样草草散去。
……
节度使府后院里有一座小山,山上建了一处凉亭。不管是登高望远,还是凭栏吹风,亦或是赏雪赏花,这里都是整个节度使府视野最好的地方,也是顾承骏公务之余,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此刻,再走进这里时,他的心境却与从前都不相同了。
扶着栏杆远望良久,他才开口,“此处风光最好,一年四季各有不同。我有一幅少年时的旧作,画的就是这亭子的四季之景。”
“节帅是有心人。”秋月白说。
顾承骏离席之后,她就跟了过来。他也没有拒绝,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跟着,而是一路来到了这里。
听到秋月白这么说,顾承骏苦涩一笑,却还是继续说起了往事。或许是话题不再涉及那些令人心情沉重的现实,反而是从前最好的那一段时光,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轻松温柔起来。
秋月白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只在顾承骏看过来的时候,应承一两声。
她知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所以不必作答。
顾承骏的确是可以骄傲的,他从一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并且还是顾家这一代的独生子,注定了要继承这庞大的家业。而他本人也的确有些聪慧和才能,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只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从父祖手中接过家业,只学会了继承和打理整个东川,却没有学会如何对外攻伐,又要如何承受敌人的攻伐。
当他成为东川的主人时,鲜衣怒马、踌躇满志,哪里想得到,不过短短数年之间,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往事越是令人沉浸,醒来时就越是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顾承骏的话说完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大家再为我弹奏一曲吧。”
“好。”秋月白应下,转轴拨弦,泠泠乐声流泻而出。
又是那个令顾承骏痴迷的解忧琵琶了。
顾承骏闭上眼睛,听完这一支曲子,眉宇间的情绪,欢快也好、忧愁也罢,似乎都不再萦绕于心怀之间了。他变得像是一个旁观者,明明一切糟糕的局势都还在那里,却似乎都与他无关。
待到一曲结束,他睁开眼睛,朗声笑道,“西楚霸王有虞姬相随,顾承骏何其有幸,这一世能得卿作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笑罢,弹剑出鞘,举剑自刎。
秋月白就坐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竟也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她有那样一个技能,本来就是对人的情绪最敏感的人,从顾承骏今夜这一番作态,秋月白早就猜到他已经心存死志。
决定开城门投降不假,甚至他已经提前写好了投降的文书,但要他本人去面对那样一幕,顾承骏的骄傲也无法接受。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死在这一夜。
“当啷”一声,是长剑从他手中滑落。顾承骏靠坐在亭柱上,看着秋月白,颤抖地朝她伸出手。
他们的距离很近,本该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
但秋月白避开了。
“抱歉,秋月白此身已许了主公,请恕不能奉陪节帅了。”她坐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外看着顾承骏,还是那样清清淡淡,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入眼的样子,说不尽的风流蕴藉。
顾承骏闻言,举起的手猛地垂落,微微瞪大了眼睛。
“主、公。”他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明月霜……”
到这一刻,顾承骏还有什么不明白?
城外的红巾军,城里的秋月白,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局中。
“是啊,明月霜。”秋月白第一次在顾承骏面前露出了属于人的表情,含泪笑道,“像我这样的女人,除了红巾军,天下又有什么地方,还能容我做个人呢?”
顾承骏“哈”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说,“我视你如知己。”
秋月白眨了眨眼睛,眼泪瞬间被收了回去,“知己?”她说,“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对上顾承骏茫然的视线,她不由笑了起来,语气难得的尖刻,“你当然不会问。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怎会不愿,怎敢不愿,怎能不愿,怎配不愿?”
“红颜知己、风尘知己,算什么知己?不过是你们男人功名利禄之上,漂亮的点缀罢了。”
就像那个让她在青史之上留下一份薄名的人,他写“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也写“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写的从来不是“知己”,而是“自己”。
他只会为一个人写“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那才叫知己。
“顾承骏,我知你,你却从不知我。”
顾承骏的视线和意识都已经开始模糊了,这句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才迟钝地弄明白它的意思,然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笑的表情。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女人。
他爱她的神秘,爱她的清冷,爱她的出尘,爱她的疏离,却从不知道,藏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怎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输得不冤。
意识远去的那一刻,顾承骏感觉到秋月白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我送节帅一程。”她说。
眼皮合拢,潺潺的乐曲如水般在耳畔流动,他的神魂似乎也随着水波远去了。
那是——“解忧琵琶”。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
广城。
宋游抱膝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地面出神。
这处狭窄逼仄的房间位于船只底部,原本是货仓的一部分,是专门隔出来给船员住的。房间没有窗户,只在顶上开了一个气孔,即便是白日,房间里也是一片黑暗。
但对现在的宋游来说,黑暗姑且也算是一种保护,会让她觉得更安全。
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船舱里的气味。
货仓里堆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散发出的气息混在一起,再夹杂一些人体出汗之后留下的臭气,形成了一股让人随时能呕吐出来的复杂气味。
宋游原以为自己一路跟着宋之睿父子前往白城,就已经够苦了,却是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她这两天根本没敢吃东西,只敢用清水润润唇,生怕一张嘴就吐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宋游除了昏睡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发呆——或者说思考了。
离开了锦绣堆成的洛京、离开了宋家的庇护,见识并体会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宋游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明月霜对世家会是那样不以为然的态度了。
她以前只单纯地以为,明月霜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因为红巾军大部分人都来自底层,才排斥世家。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红巾军的地盘上推行的那些政策,就是在割世家的肉、放世家的血。即使是她这个假的宋家人,每每想到都觉得心惊,何况那些真正养尊处优的“贵人”们?
这是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
是的,利益。
宋游在宋之琳身边长大,耳朵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天下大事。他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张口就是国家、天下、黎民……然而或许是旁观者清,这些话进了宋游的耳朵里,她横竖只听出了这两个字——利益。
家族的利益,派系的利益,自身的利益……它们攀结成一张网,覆在那个名为“天下”的巨物之上,于是一切似乎都变得理直气壮了。
但是他们何曾真的看到过天下是什么样子?
他们忧国忧民的眼睛,哪里能看得到这大江之上一艘普通货船的底仓里,这个黑暗的角落?
以前的宋游也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的眼睛里也只有利益,甚至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主人的利益,于是便以为,天底下只有这些了。她就是那样被教养长大的,自己的一切都来自宋家,所以也该不惜己身地回报宋家。
忠孝仁义——那些世家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东西,却被他们用来框住了她。
宋游想着这些,有时想笑,有时又想哭。
真正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咬牙坚持下来的,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
她耿耿于怀的这一切,有一个人早就已经看到了。
宋游坐的这艘船,还是红巾军的人给她安排的。窦娥本来想让她带上两个自己人,但被她拒绝了,“我既然是从白城狼狈出逃,自己都是个朝不保夕的婢女,身边又怎能带着婢女伺候?”
若是以别的身份同行,那就更不妥当了。
倒也可以假装是她利用对方,遮掩身份,但这样一来,只怕乔珩的人找到她的时候,会先把她身边的人杀死。
所以她独自一人登上了这艘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宋游及时抓住了一旁的柱子,身体跟随船身来回摔了好几次,再忍耐不住,伏在地上干呕起来。幸而她三日没有进食,最后只呕出些酸水。
耳朵里一片嗡鸣之声,远远地,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喊,“船靠岸了——”
尽管宋游恨不得立刻就逃出这个地方,但她现在手软脚软、头晕眼花,根本就没有行动能力,不得不坐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正要去拿自己的行李,“砰”的一声,那扇单薄的木门突然被人踹开了。
外面的光线终于照进了这处狭窄阴暗的角落,宋游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刺了一下,眼底涌出泪水,视线被模糊了一瞬。待恢复过来时,就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站在她面前,温柔含笑地问,“你就是宋姑娘吗?”
这个人看起来很像她的义父——不是长相相似,而是他们身上那种气质,那种……忧国忧民的儒生气质。
宋游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只是想到“忧国忧民”四个字,她很快就又清醒了过来。
窦娥给她看过西川主要人物的资料,所以尽管没有见过,但宋游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乔珩的第一心腹和得力助手,西川行军司马,刘巍。
底仓高度有限,宋游这样娇小的身材,勉强能站直,那些船工们进出搬东西,可都是要躬着身的。刘巍此时其实也躬着,但放在别人身上显得有些粗鲁狼狈的动作,被他做来,却显得彬彬有礼。
倒不像是在船舱里直不起腰,而是为了迁就她才主动折腰。
宋游让自己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然后又迅速露出戒备的神色,谨慎地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木板的墙壁旁,一边回手去摸别在腰间的短匕,一边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刘巍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他眉宇间露出了几分忧伤与悲色,一双眼睛看着宋游,眸中尽是藏得极深的同情。
“宋姑娘。”他说,“在下是受令尊所托,前来寻你的。”
“胡说!”宋游想都不想就反驳。虽然没说出口面的话,但她的表情已经叫人猜到,她想说的是“我身负如此秘密的职责,义父岂会随意将我的事对外说”。
“宋姑娘不信,也是应当的。”刘巍叹道,“就是我,刚听说此事时,也不敢信。事关重大,令尊之所以急着将你托付出去,实在是因为外面的局势风云变化,不得不如此。”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看宋游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片刻才说,“那云州节度使秦秉忠在洛京倒行逆施,惹来了无数的怨望,他心生畏惧,又听说天子有南迁就楚之意,竟想将天子銮驾迁到云州去,任他肆意妄为。令尊愤而反驳,倒惹怒了他,竟是借口云州要修帝王行宫,无人主持此事,将令尊挟持了去。”
“什么?”宋游身体微微一颤,抓在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砸出了响亮的一声。
但她没有在意,只是面色发白地盯着刘巍,而刘巍也没有转头去看,像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一回宋游的吃惊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作伪。
因为这个消息也是才刚刚送到西州。
秦秉忠是个粗人,粗人最让这些文明人畏惧的地方在于,他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掀桌子杀人。没有人相信,他把自己看不惯的宋之琳带到云州去,真的是为了修什么行宫,必定是想借机折磨他、杀死他。
宋之琳自己一定也清楚这一点,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刘巍反应快,立刻意识到他们可以借助这个机会稳住宋游,甚至把她拉拢到自身阵营里来。有一个能作为见证的人,当然比强抢玉玺要好一些。
为此,来见宋游之前,他还特意派人守在洛京前往西州的毕竟之路上,果然拦截到了宋之琳派来送信的人。
宋之琳的弟弟和儿子都在这里,他走之前,肯定会有所安排。
有了这个报信的人在手,自然就不怕无法说服宋游了。所以此刻,刘巍从容地将西川和宋氏的渊源缓缓道来,虽然一切都是他编的,但看他的表情,似乎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相就是如此了。
他倒没有编什么莫逆之交之类的谎话,因为宋游能够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一定知道很多宋家的秘辛,说得太多,反而容易露陷。
这段渊源被他放在了十多年前,那时宋游还未出生,而他和乔珩都曾去过洛京,很难考证其真假。
而在刘巍的说法里,这段短暂的交往,大家都没有提起身份,只是当成投契的朋友来相处,后来又多年不曾联络,等到他们知晓彼此的身份时,宋之琳已经是朝中重臣,而乔珩已经是西川节度使,所以彼此之间仍旧是君子之交。
乔珩上位的手段并不正当,很长一段时间内,西川每年都会派人携带大量钱财前往洛京,给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送年礼,宋氏自然也在其中。这本来是一种贿赂,此刻被刘巍美化一番,听起来倒很像这么回事。
这谎言半真半假,反而很难分辨,至少宋游暂时找不到破绽,脸上的戒备略微放松了一些。
直到此时,刘巍才说,“宋姑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安全,咱们先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对宋游所出的环境做出评价,也没有露出嫌恶和难受的神色,让宋游心中暗暗佩服。
她故意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只吸进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顿时脸色愈白,强忍住了没有露出异样,缓了一会儿,才朝刘巍点头,“好。”
……
听说刘巍将宋游带回来了,乔珩喜得坐不住,亲自迎到门外。
宋游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却始终保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一举一动都合乎世家出身,似乎是刻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不过这样的态度才是正常的,乔珩不以为意,用长辈的身份关怀了一番,叫她安心在西川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这才让人把她送到后院去好生安顿。等她修整好了,再让她见宋家来的人。
等人走了,乔珩才扶着刘巍的胳膊笑道,“这一回全赖先生之功!”
“下官惭愧。”刘巍说,“这位宋姑娘警惕心非常强,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才能让她放下戒心。”
“这是应当的。”乔珩叹道,“能被宋之琳派出来办事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位宋姑娘虽然是养女,但只怕宋氏嫡出的子女,论智谋心性,也比不得他,难怪宋之琳爱重。”
刘巍知道他这是被勾起了伤心事,宋家的子侄不成器,乔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之琳只能亲自培养一个义女,而乔珩则认了十几个义子。
叫人怎能不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慨?
这方面,刘巍就不方便开口了,他索性转移话题,“玉玺并不在宋游身上,应该是被她秘密藏起来了。”
“不急,总要她心甘情愿,才好叫天下人知道。”乔珩说。
刘巍点头,又道,“这一回也是天缘凑巧,正好宋之琳在洛京出了事,如若不然,想要让她依靠咱们,只怕很难。”顿了顿,又道,“之后她说不定会请求大都督营救京中的宋氏族人,下官擅自做主,已经派人往洛京去了。”
乔珩自然是夸他考虑得周全,叫他全权做主便是。
二人将此事议定,都放松了一些。乔珩叫刘巍陪他下棋,又说了一些家常闲话。
正高兴时,忽听前线传来战报,突袭方县的两万人全军覆没,只逃回来寥寥数人,而山城那边,乔子岳也没能成功留下那支红巾军,反而被对方坑死了,残部逃回怀城时,竟只剩下了数千人。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就是因为红巾军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凤州和华州,两处战场竟然都有凤、华二州的联军参战!
这一战西川损失惨重,只夺下了昌、怀二城,却葬送了数万大军。
而红巾军呢?不仅占据了白、康、安、宜四城,而且在西川军被击溃,红巾军重新围城之后,顾承骏拔剑自刎,第二日山城就竖起白旗,举城投降了。
乔珩听到前面的部分,已经惊得坐不住,霍然起身,待听到后面,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摇晃,几乎站不住,还是一旁的刘巍眼疾手快,伸手服了一把。
然而听到顾承骏拔剑自刎,乔珩还是没能控制住急怒攻心,吐了一口血。
“红、巾、军!”他目眦欲裂,简直是从齿缝里磨出的这三个字。
虽然对这一战抱有极大的期望,但乔珩毕竟是个久经战阵的人,更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所以他也做好了这一战没有太大的成果、不能一次性解决红巾军的准备。
但是他没做过这一战全军覆没的准备啊!
即使以西川的家底,这样的损失也称得上是元气大伤。算一算,前前后后,西川已经往红巾军这个窟窿里填了多少人?却非但没有解决掉红巾军,反而让她们吹气一样地迅速发展起来,速度快得让乔珩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压力。
而这一战之后,西川已经没有能力去遏制红巾军的发展了。
这样的结果,乔珩如何能接受?
刚刚确定玉玺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时候有多得意,现在他就有多失望。
那种一切都失控了的糟糕感觉,让乔珩实在很难冷静下来。
他这样的反应,将刘巍吓得够呛,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生生被气晕过去。刘巍略懂得一点医理,直到上了年纪的人,若是这般急怒攻心晕过去,很有可能就会中风。
现在的西川,已经经不起一点点风浪了,若是再失去乔珩这个领导者,只怕很快就会成为红巾军的盘中餐。
幸而刘巍对乔珩足够了解,一边替他顺气,一边用言语开解宽慰,总算让乔珩慢慢缓了过来。
只是究竟气得狠了,又吐了一口血,一缓过来,身体就虚得站不住。
刘巍扶着他躺下来的时候,看到他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黯然。即使乔珩没有晕过去,只怕也落下了一些病根。
幸而事情发生在内室,周围没有几个人,刘巍立刻下了封口令,确保此事不会传出半点消息,这才叫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给乔珩诊治。
大夫的说法,跟刘巍想的差不多,都是急怒攻心伤到了脏腑,只能静养,放宽心不要再生气,慢慢地自然就好了。至于放不宽心一直生气的后果,大夫没说,但刘巍心里很清楚。
他还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以后让乔珩生气的时候,还多着呢。
总算安顿好乔珩,从正院里出来,刘巍站在路口发了一会儿呆,有种精疲力尽之感。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刚刚得了一个好消息,很快就会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刘巍又想起那被宋游藏起来的传国玉玺。
天命……
刘巍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其实是不相信天命的。如果真的信命,他现在应该还是一个蹉跎半生、投靠无门的落第举子,岂能如现在这样执掌西川大半权柄?
可是这一刻,他抬头望着高而渺远的天空,却忽然忍不住想,难道这世上当真有天命,而天命……当真不眷顾西川吗?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当西川的上空笼上了一层薄薄阴云时,红巾军的地盘上,却是一派欢天喜地、普天同庆的景象。
身处其中的人,想到这件事,其实还是有些恍惚的。就在一年前,她们还是流离失所、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流民,就算明月霜建立起了一处临时庇护所,也只能在东川和西川之间夹缝生存,光是几个战败溃逃的东川溃兵,都能让她们提心吊胆。
然而一年之后,红巾军的势力却已经大到东川根本无力阻挡、甚至被彻底吞并的地步。
秋月白是跟战报一起回来的,一进松城,就得到了热烈的欢迎。明月霜让她跟凯旋的大军一起入城,一起享受所有人的欢呼与敬意。尽管她为红巾军做的事,如今还不能公之于众,但应该享受到的称赞与荣誉,却不会打折扣。
欢迎仪式之后,便是前往英烈碑纪念在这一次战争之中死去的英烈。她们的名字会被镌刻在碑上,家人作为烈属也会得到官府的妥善照顾,保障她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所以纪念仪式的肃穆多过悲伤,就连家属,身处这样的环境里,也能慢慢将悲伤转化为骄傲。
一切的牺牲,不仅是有意义的,也是有价值的。
这之后,民间的欢庆仍在继续,但是明月霜等人,却已经一脸严肃地坐在会议室里,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仗打到这里,红巾军和西川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了,接下来必然还会有一场大战,所以虽然打赢了东川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但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放松下来享受的时候。
幸好她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为这一战做准备了。
所以凤、华联军借来的两路合共七万大军还没有还回去,会继续参与接下来与西川的战斗,这是从一开始就说好的。
乔珩不理解凤州和华州为什么要干涉这一战,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明月霜给出了足够多的好处。
如今已经过了夏收时节,今年的旱情却依旧没有好转,靠地里的那一点出产,根本养不活治下的人口,而原有的存粮,经过这两年的消耗,也所剩不多了。
所以凤州和华州虽然应该是土地膏腴的富庶之地,实际上却已经快要崩盘了。
这一次请他们出兵,明月霜不但承担了所有的军饷,还承诺卖给他们足够接下来一年所需的粮食,除此之外,红巾军还会无偿为他们提供一批耐旱的土豆种子,并派出人手指导种植——这是已经由后世证实可以在黄土高原上获得丰收的作物。
这些条件摆出来,自然能够说动凤州和华州的主事者。
乔珩想不到这些,是因为他不知道,红巾军最大的底牌并不是那支愿意效死的的女兵,而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和这些高产的种子。
他以为的好处,就是地盘、人口这些老一套的东西。
但这些好处,却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因为西州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优越了,外地人进出都费劲,想要在这里保留一块可以治理的飞地,其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顾承骏承诺过,乔珩也承诺过,但是凤州和华州也不是傻子,虽然心动,但也知道有些好处就算别人愿意给,也要自己能拿到手。
就像当初顾承骏承诺举荐明月霜为达城、利城刺史,但实际上她不仅要自己打下来,还要能占得住,不被东川或西川夺走才算数。
所以他们许诺的好处就算拿到手了,将来对方想抢回去也很容易,自然不值得为此出动大军。
除非不止是占据一两座城池,而是能像明月霜这样同时经营几座城池,在这里建立起一处可靠的根据地,补给和其他方面的供养都可以从本地得到,而不用从外面运进来。
但想也知道,无论东川还是西川,都不可能允许。
所以凤州和华州虽然不愿意见到乔珩统一西州,从后方威胁到他们,但是能做的也很有限,便在插手和不插手之间反复横跳。
明月霜给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他们又不知道明月霜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指着一统天下去的,而且目前的局势虽然十分动荡,但大黎的朝廷还在,像凤州和华州这样的藩镇,已经习惯了在大黎体制下做一方安稳的土皇帝,并没有明显的反心。
将心比心,他们认为明月霜也只是想做西州的主人。
而如果西州必定会统一,那么相比乔珩,他们当然更愿意拥有一个能够给自己带来更多好处的邻居。
不过明月霜之所以从不担心凤州和华州占了地盘不肯走,除了现在的红巾军已经不惮于与任何一支军队正面作战之外,也是因为有了高产作物,有了朱淑真,单位面积能够养活的人口将大大增加,她并不那么急切地需要更多的地盘,而是可以利用红巾军的种种优势,将其他地区的百姓和人才都吸引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这种虹吸效应,甚至不需要明月霜去做什么。
那将会是《孟子》之中展望过的理想图景——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反观凤、华二州,自家内部的问题就已经足够令人焦头烂额了,就算在西州占一片地,也根本腾不出手来治理。
合作双方之间的利益不冲突,这合作自然就会无比稳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在明月霜看来无关紧要,但在凤、华二州看来应该挺重要的原因——明月霜将乔珩已经得到传国玉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而这个消息,也不出意外让他们受到了一些刺激。
野心勃勃的乔珩,拿到传国玉玺之后,必然会放眼天下。
偏偏西州的地理位置,虽然外人不容易打进来,但是要打出去也很难,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乘船南下,去打楚州,要么就越过山岭,去打凤州和华州。
用脚指头也知道乔珩会选哪个,为了自保,他们自然要出兵。
不过即使有了可靠的盟友,打西川对于当下的红巾军来说,依旧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好在明月霜从穿越以来,似乎也没有哪个任务是非常容易的,她都已经习惯了。
……
虽然大战一触即发,但西川方面因为乔珩的身体原因,暂时还没有采取行动,而明月霜这一边,也需要做一些开战之前的准备。
除了红巾军要做的准备之外,明月霜本人也有一些事情要做。
比如,整理一下东川之战的收获,把该领的系统奖励领了,再抽抽卡,提升一下己方实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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