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外, 十里长亭。
虽然绵延二百多年的大黎王朝已经随着两位末代皇帝的死亡和秦秉忠代黎建燕而烟消云散,但人们还是习惯于将这座城市称为洛京。
不过,接二连的劫难, 让这座全天下最繁华的几朝古都, 也渐渐显露出了沧桑的面貌来。原本自矜于天子脚下的民众, 已经被提心吊胆的生活和无限腾飞的物价磋磨掉了那些骄傲和锐气。
直到红巾军进入洛州,并将治所也设在了这里,城中的风气顿时为之一新。
如今, 不仅有很多红巾军的人陆陆续续从西州迁移到这里,来自天下各处的俊杰, 也有不少正在往这里汇集,让这座古城又焕发出了从前的光彩。
于是,这城外的十里长亭, 再次成为了人来人往、送别迎侯之处,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离着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颜葳蕤和魏锦原本正在讨论最近看的书, 察觉到动静, 便掀起车帘,问道,“怎么停了?”
“魏社长,颜社长,前面的路堵了。”驾车的是负责护送她们前来西州的女兵,闻言扬声道,“似乎是在接什么人,咱们可能得稍微等等。我叫人去前面问问, 尽快将道路清理出来——这样堵着可不行,这条路上往来的车马和人流还是很多的。”
但车内的两人已经顺着掀起的帘子看到了熟悉的人,颜葳蕤脸上的神色冷淡下来,“应该是来接我们的。”
顿了顿,又说,“是家里人。”
“哦……”女兵也想起来,车上这两位都是出身洛京书香世族,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所以才被程司长委以重任,派遣到洛京来开展工作。
红巾军内部,是不提倡这种迎送风气的。一迎一送,半日的时间就浪费掉了,有这功夫,用来做点什么不好?就连主公出行,据说也是不要人迎送的。
但来迎接的不是红巾军的公务人员,而是她们的家人,这规矩似乎也用不到她们身上。
女兵迟疑了一下,说,“那我把车靠边停一下。”
“不必。”颜葳蕤说,“我下车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我们是带着公务到洛京来的,还没有见到对接的同事,怎么能分心家务?黄班长你照原计划去沟通,让前面的马车挪一挪,把道路让出来便是,我说几句话就回。”
“是。”黄班长利落地应了,从马车上跳下来,招呼了几个女兵,一起上前沟通。
红巾军的女兵们刚刚完成了又一次的统一换装。这一回的军装是较为贴身的上衣下裤的款式,搭配军帽和军靴,上身之后十分衬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尤其是当有两个以上的人穿着时,立刻就能叫人感觉到那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精气神,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来。
所以虽然她们的态度很客气,但是每一个被找到的车夫,态度都很客气,陪着笑答应挪车,并且立刻就开始行动。
这一边十分顺利,另一边的气氛就有些凝滞了。
因为这支队伍是魏、颜二人带队,所以前来迎接的洛京世家,也是以这两家为首。
其实现在,再称呼他们为世家,已经不那么适合了。
在接二连的劫难之中,尤其是秦秉忠的屠刀之下,洛京世家在朝中为官的主力和骨干早就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被掳到了燕城,剩下的不过是小猫两只,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才能,都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大家族。
就连家族积藏,也或被抢掠或被焚烧,十不存一了。
另一方面,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就是因为垄断了知识和晋升的渠道,并且占据了朝中大部分的官职,所以才能维持自身超然的地位。但是在红巾军这里,这一套显然是行不通的,这群人严格算起来都是光头百姓,就连钱财和人脉也没剩下什么。
若不然,也不会在得知魏锦和颜葳蕤回京的消息之后,主动到城外来迎接。
——难得他们这些家族之中,又出了几个在红巾军中做官的,自然要重新把关系续起来。哪怕这是两个女人,哪怕他们对红巾军的各项政策颇不以为然,但该到的都到了。
结果她们这是什么态度?
魏锦这个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平辈的,居然连车都没有下,只派了颜葳蕤这个小辈过来说话。这也就罢了,颜葳蕤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质问,“谁给你们传的消息,说我们今日到?”
“问这个做什么?”当面被女儿毫不留情地质问,颜宗翰的脸色很不好看,“难道来接你们,还有错了?你听听自己的语气,是对亲爹说话的态度吗!”
“来接我们没错?”颜葳蕤笑了,“我记得大黎朝廷规定,外地官员回京,在差事交割清楚之前,不许回家、不许私下与其他官员见面、更不许参加宴饮,只能住在驿馆里等候的吧?难道从前叔伯祖父们从外地回京,你也会这样来迎接吗?”
说到底,这些人根本没有将红巾军的规矩放在眼里,更没有将这两个做官的世家女放在眼里。
是的,虽然很想利用她们重新回到权力核心,但这些人又傲慢得根本不愿意多花费一点心思,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纡尊降贵”亲自到城外来迎接,就算是给足了她们脸面。
而她们竟然没有感激涕零,主动被他们利用,便让这些人恼羞成怒了,认为是不识抬举。
颜葳蕤这番话一针见血、毫不留情,说得在场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主动前来迎接两个女人,其实就已经很不自在了。而颜葳蕤的话,听在他们耳中,就是要摆谱,要抖威风,要他们小心奉承,这怎么可能?
“到底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程,回头会有人来查的。”颜葳蕤说,“就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们也得赶紧进城了。”
颜宗翰很想摆一摆父亲的谱,教训一下女儿,又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儿已经不那么听话了,生怕当众吵起来,更加丢脸,只好咬牙忍了,问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能回去的时候,自然就回了。”颜葳蕤视线扫过一个看起来有些慌张的中年男子,一猜就知道通风报信的估计是他家的人了。
她也懒得理会,只是扫了一眼外面横七竖八的马车,说,“红巾军不喜欢这种迎送,以后别再弄了。况且摆出这样的阵势,连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比主公出行的队伍都夸张,叫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家有多少不义之财呢……”
“不义之财”四个字,让所有人的面皮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在这之前,红巾军就已经完成了洛京附近土地的清算工作。虽然他们及时报备,还是保住了不少家业,但是程序不合规的、有人上告被强占的、搜出来隐田隐户的、还有倒霉到放契书的屋子被云州军放火烧了的……这些产业自然就都被红巾军充公了。
想想就叫他们心头滴血。
要不是如今世道太乱,没有地方可去,去了也可能遇到秦霸那种更不讲道理的恶霸,他们早离开红巾军的地界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颜葳蕤这么一提醒,他们再去看自家的马车时,也觉得似乎是有点过于奢华铺张了——尤其是跟旁边红巾军公务人员用的朴素马车一比,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
不过这其实是他们想多了。红巾军这种能跑长途的马车,虽然是统一的款式,外表看起来也只是简洁大方而已,但是造价却不见得比他们装饰奢华的马车低多少。
最重要的是,经过邵九娘和王贞仪的改造,又加上了减震弹簧这种刚刚研究出来的神器,这种车在防滑、减震、平稳方面,要比普通马车胜出太多。
眼看车已经挪好,颜葳蕤便回了车上,将有人泄露行程的事对魏锦说了。
魏锦叹了一口气,“糊涂啊……”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乱世里,红巾军上下对保密意识的要求都很高,实行的半军管的制度。
何况这支队伍里,不仅有这一次要派遣到洛京来工作的所有人员,还带着珍贵的机器、书版,更不用说那些顺路让她们带过来的公函……这都是很要紧的东西,虽然在红巾军的地盘上,应该没什么人会想不开来打劫,但是违规就是违规。
颜葳蕤的表情冷得像冰,“她糊涂不要紧,别带累了旁人。”
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人,要融入红巾军原就比旁人更难,大多数人能参与的还是像修书这种与机密无关,更谈不上权势的工作。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做出了一点成果,可是出一件这样的事,就足够将她们艰难积累起来的信任重新打破。
但这也不能怪红巾军太警惕,因为数百年来,世家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同气连枝、盘根错节,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即使是朝廷也无法动摇它。
红巾军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被这张网笼罩住的朝廷。
魏锦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我来写报告吧。”
“我写。”颜葳蕤板着脸说。
魏锦微微皱眉,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出身是我们不能改变的东西,你若急着划清界限,只怕适得其反。”
颜葳蕤抿住唇,不说话了。
她对颜氏没什么感情,但魏锦说的,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时下人的观念之中,忠孝依旧是主流,虽然红巾军的规矩里似乎没有这些,可红巾军也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有父母亲长、姊妹兄弟,天然就很难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
“三思吧。”魏锦说,“我想这事,终归会有个说法的,咱们等着便是。”
颜葳蕤垂下眼,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
她没有被说服,但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等。
……
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进城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
马车一路驶到君府所在的里坊——如今这里已经不再是私宅,锦城被红巾军占据之后,君老爷子听说了明红日和君琢等人在洛京城的壮举,得知宫中搬出来的书籍如今都在君家的藏书楼里,便干脆利落地将这栋大宅连同里面的一切设施都捐了,还得到了明月霜的嘉奖。
所以现在,这座占据了一坊之地的宅子,已经变成了“洛京出版社”和“古籍研究所”的办公地点。
出版社是魏锦和颜葳蕤任职的部门,而古籍研究所则是君琢和明红日等人任职的部门,二者各自独立,但又紧密合作。出版社这一次整体搬迁到洛京来,就是为了将研究所整理出来的书籍刻印出版。
因为事先有过书信沟通,两边都做足了准备缘故,她们抵达之后,便十分干脆利落地交割了各种文书,在这座宅子里安顿了下来。
等正事办完了,大家才坐下来叙旧。
久别重逢,能说的实在太多了。尤其是洛京的传奇故事,虽然大家都已经听过了,但再听当事人说一遍,感觉又格外不同。
魏锦和颜葳蕤也在这里见到了宋柔和王鹊。
如果是在其他势力的话,这两位曾经的后宫嫔妃,要么被新的势力主收入后宫,要么就被赐给属下,又或者给与一些尊荣,好好把她们养起来,让天下人看到自家对前朝有多厚道。
但这里是红巾军,明月霜甚至没提过要见她们,在那两封圣旨被送出去之后,她们就只是宋柔和王鹊了。
如今二人也在古籍研究所中任职,整日带着宫女们整理各种书籍,与书香笔墨打交道,外头的所有纷纷扰扰都无法影响到她们,倒也舒适惬意。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算不上宴请,因为菜色还是平时那些,只是人多,就显得比平常热闹了很多。
没有饮酒,但是任何人处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似乎都会不自觉地沉醉。
即便是满腹心事的颜葳蕤,也很喜欢这样的时刻。老夫人魏珠曾经说过一句话:以前自己不过是活着,到了红巾军,才晓得什么叫生活。其实颜葳蕤也有这种感受,而且比一般人深刻得多。
这也是她始终无法按捺住心中那个念头的原因,如果不能彻底、完全地脱离从前的家庭,她就不能全无顾忌地投入这种自己深深喜爱的新生活之中。
就在她出神时,几个宫女忽然从自己的位置上走了出来。
“多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为首的宫女说,“我们几人报名了红巾军的女兵选拔,身体检查和政治审查都已经通过了,今日已经收到回执,明日就去报到。正好借此机会,与诸位辞行。”
颜葳蕤看着她,不知怎么有些羡慕。
不是羡慕她说话落落大方,说话条理分明,也不是羡慕她被选上成为女兵——所有人都知道,红巾军的女兵待遇最好,而是那种……想做什么,就去做了的坦然。
“果然成了?”臧芳又惊又喜,“我就知道,一定能成的!”
“还要多谢臧姑娘,告诉我们选拔的事。”何闲笑着道,“要不然,险些错过了报名的时间呢。”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让你们知道有这个机会而已。”臧芳说,“你们有努力向上的心,抓住了这个机会,是你们自己争气。”
有时候,人需要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其他的宫女们羡慕地看着这几人。她们其实也知道这件事,但有些是心怀种种顾虑没有报名,有些是报名了但身体不合格被刷下来,如今看到她们选上了,心底难免有些酸意。
不过这酸意才刚刚泛起来,就又被臧芳的话打散了,“剩下的人也不要灰心,红巾军的机会那么多,总会有适合你们做的事。再有旁的消息,我也会告诉你们的。”
“多谢臧姑娘。”众人都开口称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努力上进吧。”臧芳说,“红巾军和别处不同,在这里,只要你有心,人人都能强大起来,把握自己的命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臧芳从不居功,因为那些机会并不是她提供的,而是红巾军。
她始终记得离开白城之前与老师李国言的那一番对话。从白城走出来之后,她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外面的选择也真的很多,一个人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如果当初,也有人能给深陷在仇恨之中石彤指出一条路的话,也许她就不需要舍身饲敌,过这憋屈的十年了。
所以现在,她也很愿意把自己能看到的机会带给其他人,看着她们脱离迷茫,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与命运。
其实这个场景是有点奇怪的,因为臧芳是在座年纪最小的那一个,那么多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人都在她面前乖乖低头。然而在场的人却都很淡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颜葳蕤在一旁看着,心中的念头越来越乱。
一个声音说,你看,红巾军允许每一个人为自己的命运努力,我要做的事情并没有错。
另一个声音说,她们的情况跟你不一样,如果你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面前这些人有几个会赞成?你难道愿意从此成为所有人指点和议论的对象吗?
心烦意乱,这一晚她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原本她们这些人刚到洛京,是可以休沐的,但是颜葳蕤还是一早就起床,将那个泄密的倒霉鬼叫来,两人一起写完了报告。
中途那个女孩一直在哭,也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泄密,只是家里来的信上写了父母种种想念之语,这些重视与关心,是她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才一时不查,说了不该说的。
“颜社长,你也有父母家人,难道不想尽早与她们团聚吗?”最后,她哭着问颜葳蕤。
“不想。”颜葳蕤板着脸说。
女孩一噎,无话可说了。
颜葳蕤猜想她或许会在心里骂自己,但她并不在意,收拾好东西,便拎着准备好的东西出了门,准备回颜家去看看。
她没有说谎,也是真的不想回家。
如果不是那里还有她非常在意的人,颜葳蕤恨不得永远都不要再踏入那栋压抑又冰冷的老宅。
……
作为与君氏齐名的顶级世家之一,颜氏的大宅距离君府自然不会太远,就算步行也很快就到了。但与保存完好的君府比起来,这栋宅子显然经历了更多的沧桑,虽然竭力修补,看起来还是十分明显。
修复后的颜府,自然不可能再占据一坊之地,而是被新砌的围墙分隔开来,颜家只保留了后面环绕着花园修筑的几处院子,正好能住下颜氏所剩不多的族人。
颜葳蕤沿着青石铺成的路面往里走,越走眼底的诧异越深,心底的压抑也越淡。
她没想到,对自己来说就像是心上一片阴云的老宅,如今竟已变成了这种样子,物是人非,它再也不可能给颜葳蕤带来从前那种绝望压抑的感受。
这可真是……
颜葳蕤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怔了半晌,直到停在颜家人的住处所在,她才回过神来,收敛思绪和表情,上前敲门。
门房是从前的老人,看到她,立刻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十二娘回来了!”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没有看见车,忙道,“怎么不提前打发人说一声?也好叫家里打发车去接你。”
“红巾军不兴使唤人的。”颜葳蕤说,“叫人跑一趟做什么?我自己也就回来了。”
门房闻言,便有些讪讪的。
因为红巾军的要求,颜家遣散了大量的仆从,只留下了一些实在不能俭省的,比如厨房、车马、洒扫、门房之类,也跟他们重新定了契书,如今月月都领着标准工资。
从那以后,他们这些人,在主人家面前,总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一时觉得自己一个家生奴婢,竟叫主家出了这么多钱,无上惶恐。一时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既然在外面做工有这么多钱,在家里怎么就不能拿?
对于红巾军的存在,他们的想法就更加复杂了。
因为红巾军,他们现在的生活确实比以前好多了,还能拿钱。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种以前自己与主家休戚与共的亲密感,已经越来越淡了。他们是雇工,再也不是主家的自己人。
好与不好,俗人们看不清、分不明,只是因为这从未有过的变化而惶恐不安着。
颜葳蕤看出了这一份惶恐不安,眼神微微一暗,觉得自己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分别——人和人本就没什么分别,这是她在红巾军待了这么长时间最大的感受,但此刻,似乎又有了新的明悟。
好像又理解了一点内心那个软弱的、迟疑不决的自己。
她没能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太久,接到消息的颜家人已经迎了出来。颜葳蕤扫了一眼,见没有颜宗翰,也不觉得意外,那个人,大概是觉得回到家里了,就该拿起他大家长的权威,该由她这个女儿前去拜见吧?
说来好笑,在颜家还鼎盛的时候,他虽然地位特殊,但从来也没有当过所谓的大家长,开始是祖父,后来是伯父,再后来是叔父,从来没有他颜宗翰说话的地方。如今都这样了,反而把他显出来了。
颜葳蕤只当没有看见,与众人寒暄过,叙了别情,又送上自己从西州带回来的礼物——都是红巾军的特产,今年以来,在外面渐渐打开了销路,放到洛京也算紧俏货色,用来送人绝不失礼的。
最后,她才将一个小小的包裹拿在手里,问身边的人,“繁姊呢?”
“十一娘住在那边的园子里。”一个婶娘叹气,“她那个身子,你也是晓得的……一到这个季节,就总是那样,热不得冷不得,就没有舒服的时候,也就园子里好些。”
“我去看看她。”颜葳蕤轻声说。
“哎。”婶娘应了一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颜葳蕤停下脚步,转过头问,“婶娘有什么事吗?”
婶娘反倒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去吧。”然后慌忙起身告辞了。
这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颜葳蕤迟疑了一下,没有去追,转身去了花园里。这花园倒还像是旧时的样子,连格局和种的花草都没怎么变。颜繁住的地方也一样,被花木掩映着的小楼,似乎还是与颜葳蕤童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好像时光停在了这里,再不向前。
她在门外站得太久,最后是那扇院门自己打开了。颜繁倚在门框上,朝她微笑,“怎么,不认得路了?”
记忆里的人突然走进了现实,颜葳蕤鼻尖一酸,连忙微微低头去掩饰。真奇怪,她离开家也不过才一年多,怎么就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等那一阵的情绪过去,她才迈步上前,走到颜繁面前,叫她,“十一娘。”
“当着面,总不肯叫一声阿姊。”颜繁皱了皱鼻子,笑看着她,依然是那样温柔纵容的样子,“你呀。”
只是她一笑起来,不知牵动了哪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颜葳蕤连忙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背轻轻拍抚,一边把人往院子里推,“快进去吧,别站在这风口了。”
两人进了内室,颜繁喝了一盏温水,才将那咳嗽压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打量着坐在对面的颜葳蕤,微微点头道,“高了,也长大了。”又问,“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颜葳蕤克制了,不想在姐姐面前露出过分高兴的神色,但她那仿佛瞬间被点亮的眼睛,里面含着的光,还是在一瞬映照进了颜繁的眼底,“外面……很大。没有我想的那么好,但是……”
“但是你很喜欢?”颜繁接话。
颜葳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总能被姐姐一语道破心事的小女孩。
人们都说她是这一代的洛京第一才女,却少有人知道,她的姐姐颜繁不知比她出色了多少倍。
颜繁尚在母腹之中时,长姐被君氏休弃,要送回颜家,长姐自谓并无错处,无颜再见家人,遂在归家前一夜悬梁自尽。
母亲听到消息就吐了一口血,早产生下十一娘,自此便留下了这一股弱症,不能见风,不能劳累,不能受冷,更不能受热,也幸亏是生在了颜氏这样的家族,又自幼生得聪慧伶俐、美貌出众,颜宗翰才愿意如此供养她。
只是养到如今,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颜葳蕤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姐姐也能为红巾军效力就好了。可她这病,连屋子都出不了,稍一费神就头疼,纵然才华横溢,在讲究效率,提倡凡事自己动手的红巾军,又能做什么?
不过她还是想将颜繁带去红巾军,因为那里有一位最擅长妇科的神医。
这么想着,颜葳蕤便也抛开了不好意思,将此事对颜繁说了,“可巧谈医生如今正在洛州,倒不用你长途跋涉到西州去了,机会难得,我一定会尽力把人请来的。”
“若是请不到,也就罢了。”颜繁说,“我这个病,从小到大,看的名医没有十个也有九个,开的方子也大同小异,我自己都能开了。”
“谈医生不一样。”颜葳蕤说。
颜繁微笑,“好,那就请她。”
言语间,显然并没有将此事当真。且不说那位谈医生是否当真有如此神异,纵然有,人家是红巾军的高官,她们颜氏又能拿出什么来,请动对方出手呢?
还没做到的事,颜葳蕤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成,便也不再多说,转而将手里的包袱推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颜繁不用打开,就已经嗅到了药味,不由好笑道,“难为你,千里迢迢从西州带了这些来,洛京又不是没有。”
“不止是药,你打开瞧瞧。”颜葳蕤说。
颜繁打开,发现果然不止是药,还有一幅绣得十分精致的蜀绣,看大小,应该是用来做屏风的,绣的是……颜繁愣住,再三大量手里的绣图,又抬头去看颜葳蕤,“这是地图?”
“算不上地图,顶多是一幅西州山水图。”颜葳蕤说,“这种图,在西州卖得很好呢。”
虽然老人家讲古,对西州的地形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真正从俯瞰的角度看过整个西州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所以这种照着明月霜给的地图描出来轮廓来的山水图,一经上市,便立刻引起了抢购热潮,画的、印的、绣的,应有尽有。
颜繁不能出门,颜葳蕤便想送她这个,叫她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果然,颜繁闻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收敛起情绪,笑说,“我看家里藏的那些地图,倒还不如你这个……”
“立体。”颜葳蕤补充。
“立体,这个词有趣。”颜繁思量了一阵,不由道,“可不就是如同立在眼前一般,栩栩如生?这竟还不是红巾军用的地图吗?即使如此,这样的图传出来,叫外人得了,恐怕也不好。”
颜葳蕤摇头,“这图上什么都没有,如何分辨?外人得了也没用。”
“谁说无法分辨?”颜繁手指在绣图上轻点,“我虽然没去过西州,但也能看出一二。”见颜葳蕤不信,她就指着图上的地点,将西州几座名城所在的地点一一标了出来,“我说的可是?”
“十一娘怎么分辨出来的?”颜葳蕤吃惊。这图上可是只有山水,别的一概没有的!
“有山有水有势,分辨这些有什么难的?”颜繁说,“依着山势、水势,最适宜建城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
颜葳蕤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以前只知道颜繁比自己聪明,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聪明,却没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如今自己的见识多了,才能真正明白,这样的天赋有多可怕!
也许,这样的才华是真的连老天爷都会感到妒忌,所以才故意不给她健康的身体吧?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颜繁的精神已经不大好了。颜葳蕤抬手在腰间摸了几次,终究没能将带的另一份礼物拿出来,只好起身告辞。
颜繁其实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揭穿,也起身送她。
“十一娘别送了。”颜葳蕤按住她。
虽然十一娘是姐姐,但看起来比她矮了很多,身体也瘦弱单薄,摸上去只有一把骨头,让颜葳蕤心下又是一涩。
“对了。”临到要走,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才婶娘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又没说,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颜繁仍是那样微微地笑着,仿佛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是我的婚事定下了。”
“什么?!”颜葳蕤差点跳起来,“他怎么能——”
“他当然能,他是我们的父亲。”颜繁微微摇头,“十二娘,你以后……别再回来了。”
颜葳蕤觉得自己心底像是揣了一块炭火,烧得她一刻都安定不下来,但她没有忘记,这是颜繁的婚事,所以她用尽全力,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她听到自己问,“是哪一家?”
颜繁似乎是笑了一声,“这次可了不得,他为我定下的前程,可是大燕皇妃。”
“大、大燕什么?”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荒唐了,颜葳蕤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洛京颜氏的嫡女,就算要联姻,也该是在差不多的人家里找吧,怎么会、会是……
“大燕皇妃。”颜繁重复了一遍,还翻译了一下,“他打算把我送给云州的秦霸做妾。”
颜葳蕤只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的轰鸣,冲得她失去理智,“我杀了他!”
“又说傻话。”
颜葳蕤终于没忍住,失声喊道,“我怎么可能让你——”
“我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也许半路就死了也未可知。”颜繁用安慰的语气说。
颜葳蕤瞪着她。
颜繁只好又说,“十二娘,你不要再回来了。”
她没有说,颜宗翰原本想送出去的其实是“洛京第一才女”颜葳蕤,但红巾军的人他不敢动,又自忖颜繁的美貌比颜葳蕤更盛,身体虽然不好,但听说秦霸就喜欢书香世家出身的柔弱美人。
颜繁自己其实是不在意的,颜家的女儿,颜宗翰的女儿,一出生不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吗?她们不是早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吗?有一个十二娘能从这里走出去,已经够了。
无数失控的情绪在颜葳蕤的身体里左冲右突,似乎随时都能冲破这具单薄的身体,彻底爆发出来。
没有人知道,看起来冷淡疏离,仿佛是一块冰的洛京第一才女,冷淡的外表只是她为自己穿上的一层伪装,因为如果不这样,她就会被心中的怒火焚烧殆尽。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颜葳蕤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想办法的。”她说,“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大不了带着你闯出去,死也不死在这里!”
颜繁本来想叫她不要为自己涉险,但转念想到,如果十二娘真的能带着自己离开这里,那就好了。反正她现在是红巾军的人了,颜宗翰是绝对不敢去找红巾军麻烦的,不是吗?
至于可能会因此给红巾军惹来的种种议论,那也只好说一句对不起了,她毕竟是个将死之人,只好把妹妹的一辈子抵给她们了。
如果真的可以出去就好了……
死也不死在这里,十二娘真不愧是她的亲妹妹,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其实就是支持着颜繁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
颜繁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打听到宋之琳要送他的侄儿去西州,而各家都在偷偷往外送人的时候,鼓动自己的妹妹偷偷从家里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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