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见君上!”待旁人离去,萧原再次下跪。
他虽是萧长戈的堂侄,但实际上是朝廷的人,此次北仇大举犯边,他却没能提前预知,完全可以说是失职。
“你还知道些什么?尽管说来!”司羡不相信从他父王就开始布局的北仇暗探网居然只能得到这么一点有用的信息。
萧原不由偷眼瞧他。
萧原掌握斥候营的时间比王裕当北固郡郡守的时间还长,上次司羡来到北固郡,他们二人虽说年龄差着十多岁,但在司羡的礼贤下士的做派下,二人还是挺要好的,如今倒好似前尘尽消了一般。
于是他清一清嗓子,规规矩矩道:“臣只是有些猜测,有些事情尚未完全证实。”
“说吧。”
“北仇新君,虽然是丹英王的侄儿,可据暗探来报的一些蛛丝马迹,过去很有可能是丹英王后的男宠。”
男宠?公孙明御瞳孔震了一震。
却听萧原接着说道:“所以臣猜测,丹英王后是被新君毒杀的,并且在她弥留之时伪造了传位诏书。”
司羡眯眼:“那你怎么解释各部族长如此卖力,不惜牺牲族中青壮也要大举进犯?要知道北仇的新君可不是什么一呼百应文武出众之辈。”
“丹英王后临死前各部族长曾去王城为她贺寿,但据暗探的消息,寿宴结束后各部族长脸色不虞,似是发生了冲突,故而臣大胆推测各部族长与新君已有约定,若是除去王后,就为他树立威信,而反扑咱们宁国则是最直接的投诚。”
司羡根本不赞同这样的猜测:“你觉得北仇各部族长都是守信践诺之人?”
一个曾经被旁人瞧不起的人,若不用些极端的手段,如何能够让人践守承诺?
萧原顶着上首锐利的目光道:“兴许是新君许了什么好处,这才让各部族长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司羡修长的手指敲击了两下桌子,公孙明御知道这是他不耐烦时的习惯。
而听到“咄”“咄”两声,萧原更是低下了头去。
司羡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萧原,孤记得你的妻女都在京城,是不是?”
跪着的男子听到这话,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他毕竟不是毛头小子,还能压着惊慌说一声“是”。
“孤让人把他们送来边关与你团聚,如何?也省得你日思夜念,无心做事。”明明也是和颜悦色的声音,可萧原却感觉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臣知错,这就让手下人加快搜索消息的速度。”他扭过身膝行两步,试图表明自己的忠心。
年轻的君王却是回身亲自把他扶起,花一样的面容上是和煦的笑:“你这是做什么?孤不过是觉得你独自在此十分辛苦,想让他们来为你分忧罢了。”
望着这张俊美的脸,萧原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作势就要再次往下拜:“臣有负圣恩,还请君上再给臣几天时间,臣定会挖出些有用的消息。”
“哼,”司羡收回手,从鼻腔里溢出一丝哧笑,“几天?”
萧原咬牙:“五天,五天后臣定然给君上带来对战事有用的消息。”
“有用?”司羡神色转冷,“这可是你说去,去吧。”
萧原出去的时候踉踉跄跄,似是被吓得不轻。
公孙明御在心里冷哧:又是萧家的软脚虾!
司羡看着他忽然道:“明御,孤是不是根本不是一个称职的君王?”
“君上能来御驾亲征、以身犯险,对于整个大宁已是超过,哪里又有不称职?”
“不过是……”
不过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罢了。
就像萧原,虽然是萧家人,却是没有半点萧家的血性,父王当初用他就是为了堵萧家人的嘴,早就跟他说过时机合适时要将他换掉。
可这几年他对此事并没有太过上心,尤其玉璧会盟订的是十年的和平,他便想等局势稳一稳再将此人换掉,可形势不等人,北仇一朝生变,战事倒让这样的人拖了后腿。
“君上,如今不过是人和物消耗的多些,咱们的人还牢牢地占着黄风口,您如今亲自前来,对将士也是个鼓舞,估计不久咱们就能胜了。”公孙明御见他眉头深锁,便这样为他宽心道。
司羡看他一脸真诚,不由笑道:“明御啊,你也不是外人,这样的马屁可不用再拍了。”
公孙明御也不着恼,只道:“那换子元进来,您听听他怎么说。”
谢子元更会说。
“罢了罢了,正事要紧,你把田池给孤叫来。”
就这样,司羡一刻未歇,来到北固郡第一日就把此地关键的臣下见了个遍。
到了晚上,司羡又大摆宴席。
纵然他恢复了从前的和煦模样,可这些大小官吏被他敲打过一遍,哪里还能像原来那般放得开手脚,一个个都老实的如同鹌鹑。
至此,司羡这第一步就算走完了。
不过也仅仅是第一步而已。
司羡心知,他来此必须要解决两件事,一件是找到北仇人挑起战争的原因,另一件是将人心聚拢过来,削弱萧家在此的威信。
找到北仇人挑起战争的原因,他就能釜底抽薪,尽早地结束这场战争;而要聚拢人心,他就必须亲自上战场打一场胜仗。
尤其萧长戈压着大部队在后面还未到,他就越要趁着这点时间差做出点什么让人敬服的事情。
因着他目标明确,所以在这边陲小城只待了两日,第三日就动身往边境去了。
十一月末的京城,天干气冷,滴水成冰。
宫中,安侯看着从北境传来的消息锁紧了眉头。
司羡再三对萧原施压,同时派暗卫协助,终于查到了些有用的东西——那个被挂在北仇王城门口的宁国人浑号“济五”,确确实实是一个宁国人。
不过他被关在牢里许多年,最近才被放出来,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出来后不知怎的惹怒了丹英王后,直接被那愤怒的老妇杀了,后来又被新君利用,成了全力攻打宁国的借口。
司羡得到这个消息后,只觉得脑海中又什么东西想游丝一样,虽然存在着,可想抓又抓不着,于是传了消息到宫中,让安侯给查一查。
别说,安侯收到了这封消息,感觉和司羡一模一样——觉得“济五”这浑号有些耳熟,但想一想,脑袋里确实又没有这号人。
于是他把王弟信侯召入了宫中。
信侯司玥,也就是当年淑妃的儿子,在司炎中毒后不久就执掌了谍报这一摊,除了暗卫营所掌握的消息,剩下南来的北往的、东境和西境的消息,最终都会汇总到他这里。
司羡登基后,他虽然交出了手上的一部分权力,但许多消息还是要经过他的手。
司玥虽然年岁也不小了,可是脑子还灵光着,一听“济五”这个名号,立刻“嘶”了一声。
“怎么?你可是想起了什么?”安侯一看他这样就觉得有门。
“确实想起一人。”司玥眼睛跟司炎很像,都是细长又有神,思考的时候就没有表情,显得冷冷的。
“谁啊?你快说呀。”安侯急得直催。
“夜王残部有个军师,不知真名,但别人都叫他‘鸡五’,当年我查到此人时就觉得这名字很是奇怪,如今想来可能根本就不是‘鸡’,而是‘济’。“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安侯一拍掌,“这鸡五手段下作,一肚子坏水,当年父王中毒可能就与他有关!”
想起司炎中毒一事,司玥也是怒目圆睁:“竟是这个人!可惜他已经死了,要不得将他凌迟!”
“事不宜迟,我这就给君上回信。”
说着,他便回转到书案前,提笔写了起来。
这样急而重要的消息,宫中都是会一式两份的发出——一份由人骑快马昼夜不停地送往边关;一份则是交由宫中暗营,由暗营中驯养的鹰隼来送,所以不宜写多。安侯很快就写完了,并叫人来将这份消息带走。
办完这一切,他见司玥还在原地琢磨,不由道:“还想什么呢?”
“你就不奇怪吗?倘若此人真是‘鸡五’,丹英王后藏了他这么久,必定是有大用的,怎么又一下子把人给杀了。”
安侯搓搓冰凉的手指,“你觉得这奇怪?丹英王后本来就是阴晴不定的性子,他想让济五做什么,济五没做成,大怒之下把人杀了,也是情有可原。”
“那她想让济五做什么呢?”说到这儿,司玥又开始琢磨了。
他当然不知道,当初宁国国内四起的流言就是济五想出的办法,可惜济五已久不在宁国,不知道如今是何局势,更不知瀚海神宫与宁国的关系,所以流言传了一阵儿就不奏效了。
原本济五想着慢慢来,可惜丹英王后的的确确是个疯子,她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于是就给济五吃了毒药,自己也吃了毒药,装出自己是被济五毒杀的样子,然后把王玺给了做过她男宠的新君就去了。
她这也是穷途末路,临死时还要新君答应为她向宁国报仇,才会把王玺给他。
那新君也的确是个有野心的人,想着先口头上答应她把王玺骗过来再说,可王玺真拿到手里,他却又手忙脚乱起来。
第一件是他只是个混日子的千户长,虽然手下有人,可就是对上几部族长,他都没信心赢,谈何执掌整个北仇?
不过苦思冥想了一番后,他倒还真想出了一招——先是以过寿为名将几个部族的首领骗进了宫中,然后又在给他们吃的酒菜下了毒,最后以此为威胁逼迫他们出兵,要不就不给他们解药。
这些部族的族长跟丹英王后多多少少有些首尾,哪里想到就这么在宫里待了一会儿还会被人下毒,纵然惊怒也只能答应下来,于是便有了大举入侵宁国之举。
丹英王后这招其实甚是狠辣,用宁国有错在先一事打破了“玉璧会盟”的和谈条约,同时也是间接的告诉离国和宋国北仇只找宁国开刀,让他们千万不要插手。
离国和宋国也乐得坐山观虎斗,这才让宁国的北境有不得不面对来自北仇结结实实的压力。
到了十二月,天寒地冻,从边关传来了第一封关于司羡亲自打下胜仗的捷报。
安侯留侯等人毫不意外,有的只是对司羡的心疼——京城尚且冷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是北境。
后宫诸人得知君上在北地大胜,俱是额手称庆、到处挂红,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已经过年了呢。
然而桑桑却只是再次把宣侯召来,问他道:“信可是已经送去了瀚海?”
宣侯一听这事儿也是头大如斗,压着胸中烦躁道:“回禀太妃,距上次收到信件刚过去五日,想来信还没有送到。”
其实他也愁,尤其在宫中人欢天喜地地衬托之下,他就更愁了。而且说个大实话,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上心,可对这个小王弟,他总感觉把自己拆开了揉碎了也帮不了对方多少,难受的紧。
桑桑捏着椅子扶手,感觉似乎又有些喘不过气来,羽衣见她这样急忙道:“娘娘,您是不是不舒服,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桑桑无力地摇了摇头,勉强对宣侯道:“若是信送到了,万望知会朕。”
“娘娘说的这是哪里话,事关君上,臣自当尽力,若有消,定会遣人第一时间送到福庆宫来。”他老娘还在后宫里舒舒服服地住着,又是大敌当前,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也不怪桑桑如此焦急,司羡这次去边关她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是以从边关传来的每条消息都牵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成天吃不好睡不着,人都没有什么精神。
宣侯走后,羽衣怕她胸闷,于是指挥着宫人将远处的窗子开了半扇。
“呀,下雪了!”宫女小声道。
羽衣略略探头,果然见灰暗的天空有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桑桑不顾风寒走到窗边,冰冷的空气透人心脾反倒让她精神一振。
“主子,外面凉,披件衣服吧。”羽衣知道她心中郁闷,故而并不劝她从窗边离开。
“嗯。”桑桑也知道自己在司羡没有回来之前还不能倒。
天色暗淡,廊下,宫人已点起了灯笼。
朔风吹过,橘色的暖光将漫天的飞雪照得一览无余。
那些雪花像是永远不会落到地上一般,舞的恣肆、飘的随意,似是能够飞到遥远的北地。
北地的确已经下雪了,司羡披着大氅在帐子里看情报,谢子元则守在一边。
他手中的纸不过粗粗两页,上面的字需要加热才能显现。谢子元看他在烛火上将这两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热了又热,忍不住道:“君上,再热纸就要着了。”
司羡看他一眼,一副“就你话多”的表情。
谢子元赶紧对他狗腿地一笑,继而道:“君上别担心,明御他定能全须全影地大胜归来,您还不相信他的本事么?”
司羡把手中的纸往旁边的暖炉中一丢,“毕竟有离魂族人,怎能让人不担心?而且他是替孤去的。“
公孙明御此次的任务是在军中假扮司羡,引北仇人来偷袭,然后将里面的离魂族人一网打尽。
本来司羡是想着亲自做这个饵,奈何公孙明御和谢子元等人都不让他以身犯险,他便只能在远离军营的此处等待。
而北仇人来偷袭,必定会带上方便行事的离魂族人。离魂症虽然过后可解,可中了离魂症的人当时若被砍死了也就死了,这世上又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故而司羡才有此担心。
“君上如此紧张,不如我们来聊聊天?”谢子元笑嘻嘻地凑过来。
司羡斜眼看他,神色戒备道:“孤可不想听你讲妻儿孩子。”
谢子元的妻子原本是暗营里的女暗卫,一开始是用来接替锦太妃身边暗卫的候选,可不知怎得这俩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儿,谢子元还跑到桑桑跟前请求赐婚。谢子元、公孙明御、林述都是孤儿,从小在宫中长大,桑桑算是他们半个娘,且她又是个心软的,是以被他求过两遭后就答应了,俩人成亲时还亲自到场为其祝福。
因这是都是自己人,谢子元平常也会时不时地在司羡耳朵边唠叨两句自家妻女,司羡从小就受女娘们倾慕,从前实不理解他这副妻奴的模样。
“不聊臣,聊聊君上自己的事情呗。”谢子元用自己不大的眼睛向司羡抛了个媚眼。
司羡避过他的眼神,“孤的事情有什么好聊的?”
谢子元饶有兴味凑近道:“那女神官真走啦?”
他这话一出口,司羡立刻虎下了脸:“谢明黎,你太闲了是不是?”
“哎呀,左右无人,说说,说说。”谢子元不依不饶。
其实他这样死皮赖脸地八卦完全是为了分散司羡对北仇偷袭的担心,而司羡又如何不知,所以也没有呵斥他,只是半晌后才道:“走了。”
纵然灯火昏暗,却难掩他周身落寞。
可谢子元不但不安慰他,反而嬉皮笑脸道:“君上居然也有今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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