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胡潶可能并无给予自己多大的指导,甚至胡潶主观上也没想过给予自己多大的指导。但人有时候,就是会在潜移默化之间,受到旁人的某一些举动、某一些言辞、某一些观点的启发。
最简单的一点,他每日观胡潶严格遵守武道仪式,甲胄兵器、演武练习都得合礼数;再比如胡潶因为世家出身,既便再饥饿都不会狼吞虎咽;对上对下讲话时也都是徐声渐气。这些世家风范和某程度上的仪式感,潜默间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
“哈哈哈,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能给你如此大的启蒙。”胡潶不置可否的大笑了一阵,既觉得周坦这番话似是在奉承,又觉得冥冥之中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我若每日与山石相处,那我便只能是山石;我若每日与恶人相处,那我十之八九也将变成恶人。”周坦又补充道。
“此话,颇有玩味啊。”胡潶叹道。
略微停顿后,他又说道:
“其实呢,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知你才学颇高,留在我度支衙只能是牛刀小用,可惜我只是一介武人,能荐你的途径不多。原本李文录若没出事,我同样想过再荐你去校尉府效用。可惜李文录自毁前程不说,也致我短时之内不好在校尉面前张口。”
“都尉厚爱,周坦感激不尽。”周坦俯身行礼。
“所以这次乐使君辟你,终究是好事呢。他日无论伱去往哪里,我都相信以你才学,必能大有作为。”胡潶笑容可掬,快意的说道。
周坦忽然觉得胡潶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上官,不屈才亦不妒才。
回想过去几个月,他其实在度支衙里当值十分轻松,除了被人故意构陷了官牛一事,其他大小事务,上下关系,无不一派和谐。比起后世各种“精神虐待”、勾心斗角、为鸡毛蒜皮的事百般刁难、每天都得回复无数次“收到”、无条件跪舔上级的办公环境,已是大好了。
“昨日,乐使君与我攀谈,倒是询问我了一些事,他日辟召你到任后,委于你何职较为妥当。以你过往政绩,多是在水利军屯、辎重调度方面颇有建树,但那日楚王宴上,你的诗章却又磅礴大气,襟怀驱敌讨虏之意。”胡潶又道。
自古征辟,是庙堂者对人才莫大的尊敬,不成文的惯例,一旦受征辟者应召,则必须委以重任及礼待,如若闲置或失礼,受征辟者是可以气节之词来辞官。而一旦闹出这样的局面,势必会让征辟一方陷入难看,为其他士子所诟笑。
若干年后的嵇康,便是因为屡拒司马昭的征辟,使得司马昭颜面扫地,也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的隐患。
面度乐使君这番顾虑,周坦当然不能回答“使君如何安排,周某皆尽心尽力”,这答案无异于“我什么都能干”,除了给乐使君找麻烦之外,还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如今在度支都尉麾下做事,再大也大不出军屯事务,因而自己这般小吏,是可以身兼数职、一人多用。但上升到刺史部,那可是郡国之上的封疆官府,其麾下大部分主事吏掾,论地位和权责范围,几乎要大过都尉。
他不得不感叹,其实乐使君的担忧,也是自己现在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他一介田兵出身,肉身侥幸从几场战争中生存了下来,要说自己有多么想陷阵杀敌,那自然是能不上就不上。可偏偏他借用的那几篇诗章的内涵,加之那日口出“以战止战”的狂言,一下子使自己架高难下了。
不等周坦开口接话,胡潶又说道:
“乐使君本意是想辟召文遂你担任扬州部上计掾,但这几日因为边境军情之事,思来想去,又觉刺史府眼下最缺武猛之士。于是,我昨日将文遂你入衙以来,一直勤学枪法之事说于了使君听。使君听后十分高兴,继而又想着辟召文遂担任武猛从事。”胡潶娓娓说道。
周坦哭笑不得,他只是略略表达了一下个人的政治理想,但统兵上阵之事,自己不仅毫无经验,甚至也不情愿轻易置生死于险地。
现在可好了,装过头了,骑虎难下了。
“周坦确有此大志,只是统兵出征,关乎千百人的性命,周坦不敢贸然以一人私志,而牵累千百将士。但正如都尉所言,军武之事,贵在勤练,周坦愿意追随乐使君,若能先以所擅长后勤辎重军务入手,假以时日有所成就,再历冲锋陷阵的武猛大愿,相信对使君、对在下都是最合适不过。”周坦尽可能诚实的说道。
“早先就听校尉说过,那日蓄水堰抢修竹子水道,愿多调一百人于你,你都不肯。能有如此自知,实为难能可贵。不过听你的意思,若想先以后勤辎重军务入手,那留在我麾下反而更合适呢。”胡潶煞有其事的说道。
“若能够继续追随都尉,也是在下的荣幸。”周坦回道。
“好了,客套的话无需多言。征辟之事,历来都是由受召者自行决定,应召或不应召,这些日子里你可得想清楚了。乐使君那边,假以会议之时,我会寻机会将你的心意予以转告。”胡潶爽朗的说道。
“谢过都尉,周坦定会熟虑而定。”周坦俯身应道。
今时今日,名士圈避隐的风气日盛,朝中乃至州郡的征辟多有受挫。
想来,这也是乐使君在此次辟召之事上,多有瞻顾的原因之一。
清玄一派的名士,对时政极度失望,往往会通过拒绝官府征辟,来维护声誉。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一股歪风邪气,越来越多的年轻士子跟风效仿,以“恶意”拒召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名声,致使朝廷、州郡府屡失颜面。
旧派的公卿大臣们,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计可施,谁叫执权大将军偏信此道。
“你若有心习武,这支涯角枪便赠予你了,无论他日你高就何处,希望你能以此枪为鉴,铭记初心。”胡潶说着,将一旁的涯角枪拿起,递给了周坦。
“此枪乃都尉所爱,周坦何德何能,万万受不起。”周坦受宠若惊。
“我库中藏兵颇多,这不前些日又纳入了宗霆子先生的长刀和步战戟嘛。”胡潶笑道。
周坦听了,暗暗失笑,都尉喜欢兵器,但也太容易喜新厌旧了吧?难不成是兵库中存放不下,索性就挑末端兵器赠予下属?
“周坦学武未精,用此珍品,实属大材小用。想必,张曲将更合适持此神兵。”周坦仍有一些不好意思。
不得不说,胡都尉对他已经够关照了,如今自己或有应召升迁的机遇,可还未曾为胡都尉建功立勋,今日再收受馈赠,情感上只怕会多有亏欠。
“我前后已赠予平元良弓两副、掉刀一柄、兜鍪一领了。平元善骑射、马战,这步战枪于他无益。文遂,尽管拿去。”胡潶大方的说道。
“周坦谢过都尉。”周坦最终接过了枪。
辞了都尉,从偏殿出来,周坦提着这上乘步战枪,心中还是颇为欢喜。此枪竟是名匠打造,必定比平日练武所用的普通长枪优质不少。今后无论上阵与否,随军出发时提在手里,都颇显威风凛凛。
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周坦抬头望去,少女一身奴婢打扮,似曾相识。对方唤的并非是周坦,而是为周坦带路的家仆。家仆来到少女身边,少女低声对其说了一番话。家仆点了点头后,便留下周坦,径自离去了。
周坦持着长枪,驻在原地,疑惑不已。
少女上前来,见礼后说道:“请功曹随奴来。”
说罢,转身便在前面带路。
周坦愈发不解,他手持长枪在都尉私邸乱逛,恐有非议的风险。不一会儿,在前带路的少女回身催促了一下。他无奈,只能强作镇静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绕着陌生的廊道走了片刻,来到了一处静僻走道。
走道前方转角处,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竟是都尉夫人。此时的曹夫人,身着便服,轻妆淡雅,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打扮。带路的少女识趣得退到很远的地方。
周坦心头一凉,该不会还是楚王中秋宴会的事吧?他微微叹息,抱枪向曹夫人行礼。
曹夫人黛眸停在了长枪上片刻,不悦的叹了一口气:“那日你在宴会上做的文章挺好的,就该好好握笔,怎么今天又握上枪了。”
周坦答道:“周坦本是田兵,他日国家有急,终究是要持枪上阵的。”
曹夫人向前走近了两步,说道:“我听说了,乐使君有意辟你入府从事,今后你留在寿春,无需再去操心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不好吗?”
周坦说道:“使君厚爱,若蒙辟召,周坦自当尽力效用。然天下之势,一日不定,我等男儿,志不能解。”
曹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怨声道:“本以为你志在山河水利、论政治国,没想到你跟胡孟孝一样,都是匹夫。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你全然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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