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都尉陆芳草今年三十二岁,正是当打之年,身材魁梧壮硕,尤其是穿上那一身大唐玄铁重甲后,更显威风凛凛。
而当他弯下腰的时候,便有些滑稽了。
“船上饮食简单,还请涂公子多多担待。”
陆芳草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盘子酒菜。
涂公子掩嘴笑道:“陆都尉客气了,我家小厮不懂事,深夜还叫什么酒食,多麻烦你们了。”
“来者是客,又是陆某力所能及的,怎说是麻烦呢?涂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陆芳草虽然不知道涂公子的具体来历,却也不敢怠慢,送个酒菜这种事情也要自己亲自来,生怕手下兄弟们唐突了贵客。
“涂公子若无他事,陆某就先行告退了。”
“陆都尉请自便,想来今夜应是齐备无事。”
陆芳草唱了个喏,缓缓退出船舱。
这艘水师宝船,正航行在婺州北面的婺江之上,江上的徐徐清风吹得李唐军旗呼呼作响。
陆芳草退出船舱之后,便准备往船头甲板上去,不料原本平静的水面骤然起了波澜。
狂风大作,水浪冲天,船身剧烈摇晃,好似马上就要翻覆。
“降下船帆,抛下船锚,稳住船身!”
他迅速叫喊起来,水师将士们立马开始动作,呼喝之声连绵不绝。
在众人疾步穿梭往来之中,陆芳草继续往船头的方向走,那里原本是他往常应该在的位置,如今却被人霸占了去。
“上官,这风中有一丝腥味,怕是有妖孽作祟,还请上官进舱门一避。”
这位上官叫做李宪,乃是从京城来的,原是内侍宠臣,他这个李姓,就是圣上赐的,同时还是当今太子的陪读。
只是这人作风放肆,得罪了不少人,圣上迫不住压力,派了个巡查御史的职责,打发到婺州来。
虽说是被贬出京,但对于陆芳草来说,仍是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何况人家又是圣上宠臣,太子陪读,说不定哪天就又被叫回京里去了。
“不必,我正想见见这些风浪,也看看你们本事如何。”
李宪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俊俏玉面,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貌比潘安,只是在左眼下方有一道竖下来的疤痕,延伸贯穿下颌,破坏了整体美感,虽然被脂粉所掩盖,却是不可忽略的瑕疵。
“这……战阵搏杀,非比寻常,万一有个闪失……”
“不用担忧我,我还有些自保功夫,倒是船舱里面的那位比我重要,若是惊扰了那位,才是大事。”
“下官明白了,下官亲自去舱门守着。”
李宪点点头,又朝他伸出手来,“给我拿一杆枪来。”
陆芳草望了望李宪腰间系着的短剑,迟疑了一瞬。
李宪笑道:“这剑是礼器,中看不中用,而且,我不会剑法。”
“下官孟浪了,这就叫人到武备库去拿枪来。”
陆芳草快步离去。
风中的腥味越来越浓,似乎是到达了某种临界点,一连串有着怪异韵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道剧烈撞击从船底袭来,撞得几乎所有人都摔倒在地。
水师宝船有阵法护持,都能这般不稳,换成普通船只恐怕早就被撞成两半了。
“桀桀桀!好久没有吃新鲜的人肉了!”
“这次终于轮到我们吃上一回了!”
“兄弟们上啊!”
几十个水鬼举着一块石板,猛地从水中跳上船来,官话说的惟妙惟肖,还操着一点婺州当地的口音。
李宪道:“去!告诉你们主子!就说大唐御史李宪有话和它谈。”
“主子说了,今日没有按时举行祭礼,谁来了都没用!”
水鬼将手上举着的大青石板,猛地扔出砸向他。
“上官快躲开!”
陆芳草急忙叫道。
作为婺州水师都尉,他对这些水上妖魔的手段可谓是门清。
那大青石板看着平平无奇,却是婺江江底被强大水流冲刷而出的重石,材质紧密,一块小小的一尺见方的石板就有千斤重,砸下去能活生生把人砸成肉饼。
李宪明明能闪得过去,却愣在原地不动,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犯了倔非要试试这青石板的威力,等到实在没有闪避空间了才持抢劈下。
百炼精钢的枪头撞上青石板,擦出一闪即逝的火花,随后铿然折断,枪头翻飞回来,划过李宪的左脸,和原先那道伤疤交错而过,好似在他脸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而后扑通没入水中。
青石板继续砸落,李宪只得弃了枪杆,双手成掌,闭气一喝,全身的劲力都集中在手中,毅然用肉身硬抗下了这块青石板。
明明只不过是两尺见方的大小,却有泰山压顶之感,李宪脚边的甲板顿时出现如同蛛网一般的裂痕。
众人也都闭紧了呼吸,好像稍一吹气,就会把甲板吹塌下去似得。
但甲板最终还是稳住了,李宪慢慢地站起身来,一点点挪到船舷边上,将这重如泰山的青石板扔回了水里。
青石板落水之际,好像还砸到了什么东西的背部,痛得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哀嚎。
“嘿嘿!好厉害!我喜欢!这样人的肉吃起来过瘾!”
水鬼不惧反笑,一块青石板就已经险些承受不住,两块,三块呢?这里的水鬼有三十几个,足足有三十几块那样的青石板。
随便砸!
砸死人不偿命!
水鬼们很是兴奋,却忘记了李宪会如此窘迫是因为他没有选择闪避,但水师的其他将士们就不会这样硬拼了。
嗖嗖几声,弩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射中了水鬼本体,那箭杆上刻着神秘的道符字体,在箭头刺入妖魔体内的一霎那,便爆发出惊人的威力,将水鬼都震成了一滩水渍。
青石板砸落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大坑,也把下面的水鬼压得死死的。
“留一个活口传信!”
李宪急忙叫道。
幸好他叫的及时,三十几个水鬼在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了两个。
李宪走到其中一个水鬼面前说道:“听着,乖乖地回去找你主人,就说大唐御史找他,你就能活,不然就死!”
“上官,他们听不懂什么叫死,”陆芳草提醒了他一句。
李宪听闻,指了指那被自己的青石板压死的水鬼水渍,“不然就和那个水鬼一样,被石板压着永远出不来。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水鬼的灵智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起码知道什么是恐惧,瞧了瞧自己的朋友们,然后点点头。
“很好,那就去吧!”
水鬼扑通一声跳回水中。
这一批水鬼去了,又有另一批水鬼跳上来,这次李宪没有出声了,径直让水师发挥全力,只是吩咐陆春芳像之前那样,留下一两个活口,好去传信。
大约杀退了十几批水鬼之后,李宪才看到一个水团从江心升起,落到船上,化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形象。
“你就是新来的大唐御史?”
“正是在下,正要趁着祭礼拜见河神,不想叫人传个话竟是如此艰难。”
河神呵呵一笑,却是倒打一耙。
“按照先前我与万佛寺以及和你们先辈的约定,祭礼未能按时举办,我可以派遣我的孩儿们上岸觅食,却在岸边被你们水师所阻挡,你是该给我个说法,不然老朽连你一起吃了!”
河神即便是说到吃这个字,也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若不是李宪和水师众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万不会想到一个如此面目慈悲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宪心中早有准备,解释道:“武周的法明和尚自恃修成金身,来这里大闹一通,整个婺州城都沦为废墟,自然不能按时准备祭礼。还请河神谅解,明日,祭礼照常,祭品加倍!”
河神眼珠子转了转,笑得更加慈祥了,关心道:“原来如此,那方丈可还好?佛宝可还好?折冲府损失可大?”
“方丈很好,佛宝也很好,折冲府只伤了一个下等营,并无大碍,多谢河神关心了。”
李宪撒起谎来连口气都不带换的,说的极其自然流畅且自信。
河神拱手道:“既如此,倒是老朽的不是了,老朽这便叫孩儿们都回来歇着。”
“河神如此通情达理,那便再好不过了。”
“这是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老朽向来诚心修佛的,御史可替我向方丈问好。”
……
黑暗中,苏摘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愤怒大吼。
“看门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好渴呀,能不能递杯水进来啊?”
“本姑娘蹲点蹲了一天,都没吃东西,快饿死了,你们总要给我一点东西吃吧?饿死了本姑娘,你们都要赔命的。”
“哎呀!这牢房里怎么有蛇呀?好痛啊!我要死了!”
“你们这样虐待本姑娘,本姑娘要咬舌自尽!”
无论苏摘星怎么叫喊,外面就是什么回应都没有,安静地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小二哥,你在不在?里面好冷呀,你进来帮我暖和暖和好不好?”
“外面的听着!再不开门放我出去,我就告诉我义父去,说你们凌辱我!”
“小二哥,求求你了,快开门放我出去!跟我说句话也行!”
“义父!你快来救星星吧!”
“混蛋!看我出去把你们都宰了!别以为姑奶奶不会杀人!”
周邦昌跟着老掌柜几人到监狱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这话,几人互相看了几眼。
老掌柜轻声说道:“看样子是晾的差不多了,不如我们打开牢门问一问,说不定这会儿苏姑娘便肯开口了。”
“老掌柜且慢,”周邦昌伸手示意阮小二过来,问道:“她可有主动说出藏佛宝的地方?”
阮小二摇了摇头,顺便把手里的簿子递过来,都是昨夜一夜记录的苏摘星在牢里面喊的话,和上面差不多,装可怜卖惨色诱威胁,一句话都没落下。
“我看晾得还不够,她没有主动招认,还是有一定可能在演戏,反正已经晾了一夜,不如再晾她个半日,免得功亏一篑。”
老掌柜摸了摸胡子,“有理,老朽想着早日寻回舍利,倒显得急躁了。”
昭玄长老讲道:“既然要再晾她半日,不妨去河岸边协助祭礼布置,正好我们人手不够。”
几人连连点头,就欲离开。
又听见苏摘星在牢里拍着门大喊:“姑奶奶认输了!不跟你们玩了!佛宝就在婺州城西十里外的桃花涧!快开门放姑奶奶出去!”
几人瞬间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真话?”
老掌柜就要去开门确认,又被周邦昌给拉住,“说不定还是演的,现在去搭理她,就又上了她的当了,再听听不迟。”
老掌柜心里急啊,楚留香提出他和昭玄长老去桃花涧看一看,老掌柜和周邦昌留在这里继续盯着。
双管齐下。
几人都同意了。
那头沉默了差不多半炷香,复叫道:“快开门!你们听见没有?”
没有人搭理她。
没多久,楚留香和昭玄长老回来了,俱是摇摇头。
老掌柜恨声道:“这女娃子也太会骗人了!老朽再不信她的话了!”
又约莫过了半炷香,苏摘星带着哭腔喊道:“我认输了,我再也不说谎话了!你们的东西在青龙会手上,他们的人在城南豹泉洞!”
“青龙会,城南豹泉洞!”
“青龙会,豹泉洞!”
“豹泉洞!豹泉洞!”
苏摘星到最后就只重复着豹泉洞三个字。
昭玄长老点头道:“我看这回应该是真的了。”
老掌柜也学精了,对阮小二吩咐道:“先不放她出来,再晾她半日,若是她有改口,速来报告我们。”
阮小二点头答应,随后众人便前往城南豹泉洞而去。
这里面不包括周邦昌。
按昭玄长老的说法,总得有一个留下来看家的,不能高手尽出,何况苏摘星这次说的也不一定是百分百的真话。
有白虹剑在婺州城坐镇,总是有底气一些。
而且从综合实力来看,周邦昌也是最弱的一个,修炼时间太短,单打独斗可能还没聂小倩厉害。
周邦昌也应下了,不用打架,乐得清闲。
倒是楚留香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拒绝了一同前往的要求,说是事情已经了结,不关他事了。
老掌柜和昭玄长老也不好强求,只得让他离开。
两道流光往城南而去,那是老掌柜和昭玄长老。
一道流光往西南而去,那是楚留香。
阮小二在边上嘀咕了一句,“奇怪,我记得楚公子之前说过,他的金香舫是停在东北方向,怎么会往西南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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