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从轿帘儿轻轻掀动的缝隙里,看着杨沅随轿而行的身影,
想到这少年郎为了迎娶一个孀居的小妇人,竟如此绞尽脑汁,不由暗生赞许。
“倒是一个多情多义的小郎君,合该妾身助他一臂之力,促成这桩好姻缘!”
至于说杨沅想把丹娘包装的高贵一些,以此赢得父亲的同意,虽然有欺骗之嫌,但只要用心是好的,李夫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包装”这个词,但包装这种事,却是古已有之了。
姜子牙渭水直钓,陈子昂当众摔琴、卢藏用归隐南山,不都是包装、都是炒作么?
古人早已深谙此道了,而且玩的花样百出。
只要你包装自己不是拿来害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拿她自己来说,当初若非李妈妈不惜千金,遍邀汴京名士,为她吟诗作赋,
她又怎会在豆蔻十三的年纪,就成了“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的东京上厅行首?
李妈妈是个有大魄力的女人,在她小小年纪的时候,便豪赌了她的未来,
李妈妈担着破家之险,豪掷千金为酬,请名士为她赋词。
因此,便有了张先的《师师令》,秦观的《一丛花》,晏几道的《生查子》,也有了周邦彦的《玉兰儿》……
十三岁的她,就此名满天下……
李妈妈的大魄力,获得了千百倍的回报,
而她呢?她也赢得了“东京上厅行首”的美誉,也得了任侠好义“飞将军”的美名。
可是今日之人只记得当年东京上厅行首的美貌,又有几人记得她任侠好义更胜须眉的壮举?
金人南侵时,她曾捐献重金犒赏抗金将士,不想她捐出的钱财,却被大奸臣梁师成给贪墨了。
师师忍着怒气又捐了一笔,梁师成居然再次伸手贪墨。
师师姑娘大怒,她又拿出了一笔重金。
但这一次却不是捐给朝廷,而是广聘天下豪杰,刺杀太尉梁师成!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结识了那个毛遂自荐的燕姓游侠儿。
可惜梁师成身边高手众多,刺杀终未取得成功。
当朝太尉,贪你俩钱儿怎么了?你竟敢买凶刺杀本官?
梁太尉气势汹汹地要出手碾死这只不识趣的蝼蚁。
但李师师是何等慧黠的女子,她早就留了后手。
一个官家微服出宫,临幸师师姑娘的传闻,迅速在东京汴梁流传开来。
谁也不知其真假,可谁又敢断定它是假的?
更没有人敢去向天子求证。
于是,“刺梁案”虽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上面诸公却是三缄其口。
师师姑娘终得无恙,梁太尉一手指头都没敢动她。
但是,你以为事情到此就算了?当然不可能。
女人若是恨上了一个人,只要再给她一个机会,她绝不会放弃。
宋钦宗继位,六大奸受惩时,梁师成被贬出东京,流放外地。
可是梁师成被押解到开封西南八角镇时,就被押送的差役击杀了。
击杀他的差役,就是师师姑娘买通的人手!
几个月后,汴梁沦陷。
宋国太宰张邦昌被金人扶持为“大楚”皇帝,师师姑娘又出重金,让那燕姓游侠招募江湖豪杰刺杀伪帝,
这一遭失败以后,“官家私幸李师师”的传闻也保不住她了,她只能离开。
燕姓游侠儿正是在护送她南渡的时候,被金人的漫天飞羽射落于滚滚波涛之中。
时人曾云:李师师慷慨飞扬,有丈夫气,以侠名倾一时,人称‘飞将军‘。
但这番评论出来时,她还不曾刺杀梁太尉,更不曾刺杀张伪帝。
可见她平时为人,便十分的豪爽,有任侠之风。
与大汉飞将军李广相比,他们两个身份地位一个在天一个地,可爱国之心又何分高下呢?
师师自问比起慷慨义气,她东京李师师丝毫也不逊于京口的梁红玉。
但梁红玉身边有个知己韩世忠,相伴了一生。
她李师师却是孑然一身,青灯寒烛读南华……
……
“水云间”酒家,丹娘托着香腮,正趴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
午后清闲,店里一片清静。
远处蝉鸣不断,那是今夏知了的第一波欢唱。
忽然,丹娘若有所觉,她蓦然抬头,就看见方才梦里所见的杨大官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丹娘只是一喜,还不等她说话,便注意到了站在杨大官人旁边的美妇人。
李夫人恬淡娴雅地站在那里,不言也未动。
可丹娘一眼看去,却觉得她全身每一处都仿佛在动。
她的眼波温温柔柔的,简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里面。
丹娘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可是看到李夫人时,竟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
丹娘心中登时警铃大做,她是谁,为什么会站在杨大官人身边?
“杨大官人,这位娘子是……”
丹娘对杨沅说着话,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李夫人。
“哦,这位就是我给你请来的女师……”
杨沅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下,压低声音道:“走,咱们到后面细谈。”
丹娘听说是给她找来的女师,不禁松了口气。
她是个摆“美人局”的大宗师,姿色自然不俗。
可是直到看见李夫人,她才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在风情美貌上叫她如此心服口服的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要和她抢男人,她都不好意思还手,实在是……对手太强了呀!
丹娘连忙唤来青棠替她守着柜台,便把杨沅和李夫人让到了后厢三楼。
招呼李夫人坐下吃茶歇息之后,丹娘便籍口帮李夫人安排房间,把杨沅喊了出去。
“杨大官人,你都有了李夫人了,还来找我做什么,这不是骑马找马么?”
丹娘的语气酸溜溜的,像个小怨妇似的。
杨沅笑道:“我找你的时候,可还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呢。”
你哄我两句会死啊!丹娘的牙根痒了起来。
丹娘把杨沅唤出去,李师师看在眼中,知道是丹娘故意唤他出去。
对二人之间的关系,李夫人就更加相信杨沅的说法了。
她一见丹娘便很有好感,丹娘和杨沅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嘛。
这个忙,我帮定了!
外边,杨沅把他如何知道有李夫人这么个人,又是用了什么理由把她请来,都对丹娘说了。
丹娘这才知道,杨沅也是今天才真正见过李夫人。
而且,他在李夫人面前,可是把自己说成是他心上人的。
丹娘的满腹幽怨和酸气,一下子就不见了。
丹娘欢喜地道:“人家晓得了,官人放心,奴奴绝不会在她面前露了口风的。”
二人重又回到房中,李夫人见了丹娘便是温柔地一笑:
“小娘子不必担心,虽然时间短了一些,按杨大官人的意思,问题不大。”
“如此,有劳先生了!”
丹娘毕恭毕敬地答应着,把“先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先生了,可不能打你徒婿的主意!
……
杨澈从“陌上花”绣坊离开后,便回皇城司去销假。
他从肥员外口中已经得到了答案,他的好弟弟真的辞了工,一天都没来过“陌上花”。
一时之间,杨澈也不知道该拿杨沅怎么办了。
他努力想尽到“长兄如父”的责任,不过,他不但没有当过父亲,他连大哥应该怎么当,都没什么经验。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杨沅沟通这件事。
他更不理解,杨沅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
明明未来收入会很丰厚的一个职业,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二弟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拒绝掉?
因为不理解,杨澈心里便格外焦虑。
老父亲的那种心态,就是哪怕我留给你一座金山,如果你吊儿郎当,你没有个正当职业,你没点生存技能,他都会忧心忡忡地担心一旦没有了他,你会活活饿死。
二弟究竟想怎么样啊?
面对金人秘谍,既能智计百出又能杀伐决断的杨澈,
面对杨沅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却是愁肠百结,一计无出……
……
杨澈返回皇城司的时候,殿前司的校场上,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赵密正在迎候圣驾。
赵密一身戎装,虽然年已六旬,须发花白,却仍身姿飒爽。
他站在辕门外,身姿挺拔如枪,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拂。
前方十几骑快马,正向辕门急驰而来,马快人矫,迅疾如风。
马上十几个骑士,虽然都穿着常服,但赵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官家。
官家戴一顶皂纱攫上巾,穿一袭赭黄色圆领大袖襕袍,系一条通犀金玉环带。
他被十几个骑士拱卫在中间,策马飞奔,骑术十分的精湛。
眼见一行快马到了近前,赵密抱拳行了个军礼,沉声道:“殿前司龙神卫赵密,恭迎圣驾。”
“卿家平身吧。”
将近五旬的赵构猛地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咴聿聿一声嘶鸣。
硕大的马蹄刚刚落下,赵构已抬腿下马,赵密急忙上前搀扶。
皇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内廷大珰张去为和十余个侍卫,也都纷纷下了战马。
赵密扶下官家,又向普安郡王拱了拱手。
赵瑗对这位手握重兵的老将不敢怠慢,连忙谦逊地还礼,笑着打了声招呼:“老将军好。”
赵构迫不及待地道:“今日瑗儿进宫请安时提及,那克敌弓又有改进了,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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