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丁神火余烬已除,清原可以为自己疗伤了。虽然在取出法器之前,他灵力的恢复十分缓慢,但聊胜于无。
惜春用他给的铜钱买来米盐,又去后院拔了几根小白菜,午膳总算能吃一顿分量足够的素斋。
她喝着米粥,又想起清原所居的画。画中占比最大的,是右边皑皑青山的苍茫一角,以及左上方大团大团的粉色云雾。
接下来惜春需要补的便是画中的青山与云雾,石青色还好寻,她去后庵的清泉里淘些鹅卵石便能用,可是这粉色却较为复杂。
按照清原的说法,这粉色需要夕阳落山前最后一抹黄色的余晖、恰好有九百九十九人路过的山道边山茶花最白的一片花瓣,再加入当世最纯净之人的一滴指尖血来调制。
这些原料稀奇古怪,惜春完全不知从何收集起,但清原叫她不要担心,他自有他的渠道,她只要听他吩咐、按他指示去做便是。
不再多想,惜春收起粥碗,将小菜瓷碟收进防尘蝇的纱网罩子,随后在画卷旁边的木凳上坐下,静静等待黄昏时刻的降临。
清原一定是把她收拾碗筷的动作尽收眼底,开口道:“你以前那么养尊处优,何必非要在此破庵清修?”
“世事无常而已。”惜春笑了笑,跟他说了贾府被抄的事。
“所以你是无处可去,只想找个地方名正言顺地住下来,其实对佛法并无兴趣。”
惜春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却百口莫辩。
她的确并不醉心佛法、严守戒律,就像去年实在饿到受不了的时候,她也曾把素戒抛之脑后,去后庵泉眼里捞上来几条肥鱼;
就像书中教导我佛慈悲,应当舍己为人,但她这辈子也学不会割肉喂鹰;
就像贾家抚养她长大,但眼见大厦将倾,她第一个就跳了出去。
她就是如此自私的一个女子,出家是为了逃避嫁人的命运,舍断红尘是怕家人出事连累到自己。不过话说回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样想着,惜春破罐子破摔,冲画卷里的清原点了点头。
“我或许是世间最自私之人、最冷血之人,总之绝对不是您所要的最纯净之人。”她说,“您不用再试探了,看见我的本性,让您失望了。”
清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谁说我在试探了。”
“调制画卷上的粉色颜料,是需要世上最纯净之人的一滴指尖血不假,但谁说我觉得这个人是你了?”
惜春半张着唇愣在原地。
“我就是看你闲得没事,发善心跟你闲聊一两句而已……小姑娘不仅心思重,还自恋得不行。”
惜春被他说得双颊泛红:“是、是我想多了,抱歉。”
她离开木凳站起身,四处瞄着周围,竭力想换一个话题,可是清原却不肯放过她,继续高声道:“当我的画师还满足不了你吗,还想着做世上最纯净之人?”
“我没想做——”
“你三魂七魄里沾着孽果,我第一眼就看穿了,你跟纯净没半点关系。”
“什么孽果?”惜春瞪大眼睛。
“凡人辜负过的每一个人,抛弃的每一颗真心,都会沉淀在魂魄里,结成孽果。”
清原简单解释了一句,见惜春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接着安慰她道:“没事,几乎每个凡人都有孽果,你的孽果已经算小了。”
辜负过的人……抛弃的真心……
没有听到清原的安慰,惜春兀自望向金红的天边,就这样怔怔出了神。
天色渐暗,万籁却没有俱寂,只听春虫争鸣,百鸟啁啾着呼朋唤友,给水月庵平添几分热闹。
惜春刚刚收好黄色的余晖,点起一盏守夜的长明佛灯,就听水月庵的庵门被叩响,她狐疑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心道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庵拜访。
透过门缝,她谁也没有看到。
难道又撞鬼了?
就在惜春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唤清原时,门外再次被叩响,这次她听到了声音来源,低头看去——却居然是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这娃娃脖子上套着两个金项圈,脸蛋白里透红,圆润饱满,神情一派天真,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千金。可水月庵地处远郊,哪个大户人家会叫孩子跑到这里来?
与惜春四目相对,小娃娃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惜春没听懂。
“叫她进来。”就在她与那孩子一大一小对峙之时,画里的清原开口说道,“她叫二乔,是葛巾的女儿。”
葛巾,清原的表侄女,那位嫁给凡人的牡丹花妖。惜春想起这层关系,松了口气打开大门,让小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走进来:
“怪道小家伙长得这么可爱,跟个花苞似的,原来是个小精怪。”
清原对她莫名慈爱的语气嗤之以鼻。
“精怪?这丫头最多只算半个小精怪。”
惜春回过神来:是自己不严谨了,忘了二乔的生父是个凡人。
二乔知道清原在画里,她被惜春抱坐在藤椅上,冲着画幅兴奋地道:“表姥爷,这就是你找的表姥姥吗,她好漂亮哇!”
惜春被惊得浑身一震,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二乔在门口咿咿呀呀说的那句话,她说的是:“你好漂亮哇,是我表姥姥嘛?”
她当时没听清楚,然后是怎么做的呢?
哦,清原提醒了二乔的身份,所以她点了点头,然后开门放孩子进来了。
她点头了!
惜春震悚之余连忙否认:“你、你误会了,我是出家人,不是你表姥姥!”
“可你有头发呀,怎么会是出家人呢?我娘亲说过,出家人都是秃头的。”
正在惜春无奈之际,清原开口打断了两人道:“别光顾着闲聊了,二丫头,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以前在贾府时,“二丫头”这个称呼是专叫迎春的。惜春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清原指的是二乔。
“自然带了,我办事您放心。”二乔奶声奶气地道,小手往虚空中一挥,掌中便出现了一株莹白的山茶。
“我一收到表姥爷的传音,就去跑遍了整整三万多座山的山道,好容易才找到这么一朵即将与千人擦肩而过的山茶花。”
惜春接过她手中的山茶花,摘下最白的一片,放进黄色的夕阳余晖里。
“我传音是发给你们那小屋的,怎么光你收到了,你娘跟你爹呢?”清原没好气地问道。
旁边惜春目不转睛盯着碗里的余晖和花瓣,一双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还不是我爹那个蠢人。”二乔翻着白眼说道,“屠鱼来的那一遭,我娘不得已用了法术,不是被他看见了嘛?他疑心大起,之后就不断试探我娘的身份。娘亲被他问烦了,把我扔在地上就走了。
他急着去追我娘,但娘亲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甩开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搭理他。”
清原老神在在地哼了一声:“你爹蠢成这样,难怪当初能被屠鱼盯上。”
“等等。”惜春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重点,心疼地看向二乔道:“无论如何,你娘亲怎能把你扔在地上?做错事的是她夫君,她何必迁怒于你?”
“没事啊,反正我又摔不死。”二乔不甚在意地说道。
葛巾是个极为任性的妖族,我行我素,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就执意与凡人成亲,如今兴致不再,便连女儿也看作是凡人夫君附带的累赘。
二乔一面解释,一面将小指指尖刺破,往黄色余晖与山茶花瓣里滴下一滴血。惜春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这才反应过来,清原要找的“最纯净之人”就是二乔。
“这孩子半人半妖,体内有凡人气息,却没有丝毫孽果。”清原果然满意地开口道,“拿来做颜料正合适。”
惜春似有所悟地拿过盛着三样原材料的盘子,搅拌没几下时,却被清原叫停:“你想什么呢,心思这么杂乱?都要把山茶的清气搅和没了,赶紧给我停手!”
被发现心绪不稳,惜春乖乖停下了动作,任由二乔接过圆盘调制颜料。她望着二乔稚气未脱的小脸,出神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娘亲就这样抛下了你,你可曾怪她?”
二乔摇了摇头。
“她被我爹的怀疑所伤,一看到我便想起我爹,气到头上,不要我也是正常。我不怪她。”
她不怪葛巾,有人却一定怪惨了惜春。
惜春垂下眼帘,又想起了大观园自抄自家的那一年。
王熙凤在暖香坞搜出了金银果子、男人衣物,竟是惜春的贴身丫鬟入画私藏的。入画招认,她藏的是她亲生哥哥的东西,没有和外人私相授受——这论起来不算大错,加之惜春是宁国府的,王熙凤甚至主动提出息事宁人,私了算了。
惜春却不肯接受。
那时宁国府的名声本就不好,若是包庇了丫鬟,她难免要被看作是与本家一般下作的人。
因此惜春不顾劝阻,硬是叫来嫂子,把入画撵了出去,却再不管她死活。
所谓清原之前说的,“辜负过的人,抛弃的真心”……陪她一同长大的小丫鬟入画,就是她抛弃的那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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