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
天气诡异地暖了一周,终于恢复正常的寒。
今天是贺山峦下葬的日子。
贺回舟人在洛杉矶,一路飞机火车地转,终于赶在下葬前两个小时抵达了公墓。
路别枝一身黑,左胸前戴着一朵白花,眼睛肿得不像样子,姿态端庄而克制。
“妈妈……”贺回舟第一次看见路别枝这样脆弱,屏住呼吸靠近,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妈妈吹倒了。
路别枝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撇开目光,说:“回舟,你到了。”
贺回舟站到路别枝身后,低声说:“……没票,买了最近航班回来的。”
贺回舟去洛杉矶,是代表学校参加歌唱比赛。比赛正到关键时刻,传来贺山峦出车祸,正在ICU抢救的消息。
两天后,人没了。
贺回舟对贺山峦没什么感情,她还没出生贺山峦就带着小三跑了,留路别枝独自待产。
路别枝挺着大肚子,在讲台上坚持到最后一课,还是同事把她送到医院。母女俩相依为命,五岁的时候,贺山峦赔光了钱,染了一身病,回来了。
贺回舟低着头,让表情被公主切两侧的头发遮住。现场哀乐太严肃,她怕控制不住笑出来,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正在这时,她的肩膀被拍了拍,有人递过来一件黑色大衣。
贺回舟摆了摆手,低声说:“我不冷。”
她一身风尘仆仆,折腾了一路,现在还好。
那人没收回去,反而又朝这边递了半寸。
贺回舟这才抬眸看向那人,然后愣住了。
南江菀站在路边枝另一侧,盘着乌黑的发,更衬出洁白的脖颈。
这样肃穆的场合,南江菀必定没化妆,但眉眼一缕冷艳风情。
……她不该在这里。
南江菀的目光,落在贺回舟发尾。
贺回舟顺着对方眼神,才发现自己前不久染的西西红发尾。
贺回舟犹豫了半秒钟,接过南江菀的大衣,套在外头,把西西红盖住。
“谢谢。”
南江菀没听到,或者不在意。
贺回舟追随着南江菀的视线,看见南江菀略为关切地看着路别枝。
贺回舟顿了顿,索性任由目光泛滥,移向南江菀的耳垂。
葬礼流程并不繁琐,司仪回顾贺山峦这一生,略显悲痛的语气中,诸多美化矫饰。司仪形容的那个男人好陌生,贺回舟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葬礼。
随后亲人吊唁。贺山峦没兄弟姐妹,亲妈过于悲痛还在医院疗养,没能送他最后一程。只有路别枝简短发言,虽然竭力克制痛苦,仍有两次哽咽失声。
南江菀及时递上纸巾:“路老师。”
原来是妈妈的学生。
贺回舟没带纸巾,有点尴尬。
她摸了摸口袋,从大衣里摸到一盒名片,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只口红。
忘记不是自己大衣……更尴尬了。
路别枝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悲恸大哭。她没站稳,差点儿摔倒。
贺回舟连忙上前一步,扶住路别枝。
另一只手与自己撞在一起,贺回舟微微诧异。
南江菀已经收回了手,贺回舟注意到她的手指蜷缩起来,似乎想揣到兜里去,但大衣在自己身上,那双手只能自然地垂在身侧,好看极了。
南江菀目视前方,好似刚刚发生的事情是错觉。
但手背上的触感很清晰,贺回舟若有所思。
贺回舟半抱着妈妈,才发现妈妈比自己想象中要瘦得多。
就算贺山峦不是个好东西,妈妈也为他的离开而伤心。
贺回舟叹了一口气,心情无比复杂。“妈妈,以后我们母女俩好好过。”
路别枝继续在哭,没听到贺回舟的劝慰。
葬礼结束后,贺山峦正式下葬。
路别枝和一些宾客要在他的幕前摆花,贺回舟没去,在不远处回消息。
回舟:【比赛怎么样?】
=V=:【葬礼结束了?】
回舟:【埋下去了。他们在墓前排队送花,我不去,我怕我吐口水在墓碑上,我妈还要擦干净。】
=V=:【……还真是直白的厌恶。】
回舟:【嘁。】
=V=:【还没颁奖,你应该能分个猪肉奖,没来领太可惜。】
回舟:【说起来,女同性恋是不是都喜欢自己老师?】
=V=:【?那是你,我可没有!】
贺回舟收起手机,看向南江菀的方向。
南江菀也没去献花,背对着她,一身大方简洁的黑色连衣裙,也是远离人群站着。
风吹过来,南江菀的裙子摇摇晃晃,显出纤长的线条,看着就冷。她的大衣在贺回舟身上。
贺回舟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机,想把南江菀的背影拍下来。
没想到就这一秒,南江菀回过头,与她目光相对。
贺回舟:……
贺回舟淡定地放下手机,看着南江菀朝自己走过来。
“你没去献花。”陈述的语气。
南江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为什么要跟贺回舟搭话。
贺回舟说:“现在人太多了,我想献花的话,随时都可以去。”
永远都不会去。
南江菀微微点头,说:“你父亲的事情很遗憾,你……你妈妈很伤心。”
贺回舟说:“南学姐,你是妈妈的学生吧,我从前好像见过你。”
南江菀似乎有些吃惊,盯着贺回舟看了一秒,然后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多陪陪你妈妈。她很伤心。”
贺回舟说:“嗯,人都是会死的,妈妈会想通的。”
贺回舟这么说的时候,仰着头,目光落在南江菀脸上,轻轻的,痒痒的。
比起视线的认真,语气就敷衍得多。
南江菀不是傻子,贺回舟这样的眼神,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南江菀皱了皱眉头,说:“你从洛杉矶回来,现在是淡季,机票没那么难买。从出车祸那天到现在已经五天,就算减去高铁票,你昨天也该回来了。”
南江菀的语气不缓不急,笃定从容,音色很好听,是贺回舟最喜欢的那种。
比脸还喜欢。
贺回舟等南江菀说完,之后笑了一下,好像在狡黠地说“哎呀被发现啦”。
贺回舟说:“这次比赛很重要,我以为车祸死不了,就拖了一天。还好,没错过葬礼。”
南江菀听着贺回舟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死晚了、来巧了。
南江菀皱着眉头,不太赞同地说:“你妈妈很担心你,她在等你。”
“觉得我冷血吗?”
“家暴、出轨、赌博,他每样都沾。每次回家都是为了找我们拿钱,拿了就去P,去赌。他的小三流产,还是带回家我和我妈照顾的。”
“就这么一个人渣,我愿意装难过,已经很给面子了。南小姐,你说对不对?”
贺回舟的语气平静佻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南江菀:“……”
南江菀:“抱歉。”
贺回舟说:“听妈妈说,你在北城工作?我也在北城上学,快毕业了。要不要加个微信,有实习机会可以推给我。”
话题跳脱得太快,南江菀的愧疚瞬间被击散。
竟然在这种时候要微信。
贺回舟,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种乖小孩。
不,染着西西红来葬礼。
就连外表也不乖。
南江菀没说话,贺回舟笑了一下,说:“是不是有点为难?那算了,等下次的。”
这小孩真是转进如风。
正在这时,宾客们献完花,即将离开了。
公墓在山上,只有墓园自己的大巴车送到山脚下。
南江菀朝深处望了一眼,宾客们都过来了,路别枝还坐在墓碑前。隔着那么远,悲伤都有如实质,似乎要将她都拽进去。
南江菀看了两秒,一脸平静地收回目光,走向大巴。
她今天来参加葬礼应当是顺路,晚上还有个行业会议。
还没踏上微信,忽而听到身后一阵风。
南江菀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看见贺回舟跑了过来。
“等一下!”贺回舟停在南江菀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说:“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不找实习,我只是想加你微信。”
“可以吗,南姐姐。”
南学姐,南小姐,南姐姐。短短半小时,三个称呼。
南江菀莫名走神,想些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南江菀转身上了大巴。
贺回舟:“……”
贺回舟在原地愣了足足十秒钟,大巴司机发动了车子,不耐烦问她:“你走不走?”
“不走,我和妈妈再待一会儿。”贺回舟说。
贺回舟朝大巴里探了一眼,有些遗憾地转身。
可惜了。
真的很像。
“等一下。”南江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贺回舟回过头,看见南江菀站在大巴的台阶上,面无表情。
“大衣。”
“哦,”贺回舟这回乖乖地脱下大衣,还给南江菀。
脱下大衣后热气散去,贺回舟冷得哆嗦了一下。
南江菀犹豫了一下,想说把衣服送她,又怕贺回舟以此为借口,继续要微信。
就在南江菀犹豫的时候,贺回舟说——
“不好意思,上面有我的体温。”
“你不会介意吧?”
这句话仿佛什么咒语,抓着大衣衣领的指尖开始发烫。
南江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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