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春江时

《水漫春江时》

第 22 章 书不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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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日正午,玉堂前浓阴重重,背后秋蝉聒噪。

天籁堂三间打通,前后敞阔,牌匾上是郦信亲书的“未闻天籁”四个字,也是这间正堂名字的由来。

旁书:“有声之声闻人”“无声之声闻己”,笔墨点曳之功,与云岫阁帐上手书同出一脉,行笔老辣,技巧更胜一筹。

堂前有一座叫做“千年冰”的檀木水晶座屏,色白如雪,清明莹亮,可鉴人影。

因那座屏风正对着她太晃眼,温狸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帖上的字,只辨清这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雪白蚕茧纸,其上墨纹如乌云过青天。

姚夫人以为她不识字,字字为她解释,指着那上头明晃晃的“伎乐天”三个字,道:“吴大司马请女郎去他府上作客。”

温狸诧异发问:“只我一人么?”

姚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温狸想起那日暗沉沉宴会上蛇信一样的篝火和吴坚火光里诡谲莫辨的脸,身后蓦然发寒:“夫人,我……可否不去?”

姚夫人从茶汤里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怎么了?你是不是担心不安全?我会叫人护送你前去,一定接到你再回来。你是昙奴的座上宾,我不会让你有半分闪失的。”

温狸一时寻不出理由拒绝。好生生坐在这,又不能托疾。她启口又闭,欲言复止。

姚夫人看出她的为难:“不然,我同你去回禀老主公。叫他出面,将此事拒了……”沉吟片刻,却又自顾自语:“只是如此一来,显得像司徒公和大司马,两位都是江东德高望重的……为你争抢起来,传出去不好看。以我对老主公的了解,他多半不会出面的。”

“女郎,怎么办好?”

最后一句,问到她的面上。

温狸一颗心缓缓沉下去,知道别无可选了。

或者在宴会上选择拾起那个头颅的一刻起,她便隐隐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匆忙垂下眼睫,拾起帖子,道:“劳烦夫人替我准备车马,我回去更衣。”

姚夫人如释重负,急忙派人去给吴府人回话,对她又多了几分亲热,拿出自己一套珍藏的古制甘黄玉六珈首饰、新做的烟色两裆蜀锦衫、紫罗裙赠她,叮嘱她一定要穿上锦衣赴邀。

“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你穿贵重些,也免得那老头子轻慢你。”

温狸答应离去了,她还叫住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妥,拉着她手说:“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派人一路护送你,你不会有事的。”

温狸点了点头。

她回到云岫阁时是未时,梅阴刚落阶下。

她挽起袖子搬出梅花炉烧了一釜水,下入晒好的陈麦,取来脱去黄皮的杏仁,混杂着一半的曼陀罗子捶打研磨,加水和成泛黄的浆水,套上白绢拧出汁。剩下的一半,放入贴身的怀中。她做得急,手一直在发抖,几度脱力,拿不稳绢袋。

宋微知要过来帮忙,被她疾言斥走了

。她从未见过温狸这个模样,红着眼睛,眼里都是冷光,与她平日温柔的性子大相径庭,一眼盯来竟叫她腿弯微微发颤。

“温……温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煮粥也不急在一时呀,公子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呢。”

温狸把杏仁浆放在火上熬煮,看着一粒一粒微小的气泡逐渐涨大,碎在浆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曾经很喜欢这种沸腾声,因它意味着温暖和饱食,但当在熬煮一锅毒浆时,轻轻炸开的滚沸声也显得刺耳。

火光将她两边脸颊映成红彤彤的霞色。

她脸向着沸釜,对宋微知一字一字说:“微知,我走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打发了两个扫地的娘子,这里一个人都不要留。你同我去见姚夫人,我会托她把你安置到好去处。”

宋微知惊了:“你在说什么?温娘……温狸?”

“你们公子允诺过,我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宋微知不料她竟这般无情,全无征兆、说走就走,她奋力忍着眼眶翻涌而上的泪水:“温娘,咱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真的当你作朋友……”

但温狸只看着火,一眼也没有看她。

她只能看着她全无表情的侧脸,陡然觉察,在随和温柔表象下,她是多冷淡决绝的一个人。

她藏得最深的剖白已说出来,未听到一字回应,余下的话便凝结在了嘴边,成了冷笑。

“怪道人说呢,说你们……最是无情无义,我只当我错认得你!”

她狠狠揩去眼角的泪水,提足在地上猛跺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直到她跑出院门,温狸才转过头朝她走的方向看,梅花炉里火正荜拨烧得烈,将她眉梢眼角烤得发烫,她手指微颤,抓住袖边,不住扇着袖子向炉里送风,也朝颊边扇了一扇。

这小阵风与炽焰缠绵,反让她眼角愈发浓重地红起来。

七月天热,为免粥迅速坏掉,她朝里加了许多石蜜,直至浆水黏稠得表面晶亮。

泡沫越来越大,水煮干一半,杏酪粥便熬好了。

温狸开坛取出准备好的笋菹,盛在盏里,将一碗一碟并放在檀桌上,正摆在窗边他坐过的位置,取纱棚罩着,再拿出收在柜中的笔墨纸砚。

她不擅长书写,磨好墨提起笔,临到头却不知什么话能打动他。

说什么话,能让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喝下这碗已经凉掉的粥?

此时,外面人已经开始催促,说姚夫人再三传唤她快过去。

她笔尖激颤,尚未下笔已飞了几点墨迹上去,伸手擦拭时又平复心绪。

看到自己带在腰间的半囊曼陀罗子,想到此去凶多吉少,倘若自己在吴坚宴上送命,这碗粥他多半会喝下去的。

此计便成了。

她别无他法,不过是垂死挣扎放手一搏,胜算只看命吧。

温狸用笔蘸了墨,展平巴掌大小的凝霜贴,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从花盆里取一粒石子,将纸条压在

案间。

做完这一切,云岫阁已经只剩她一个人§_[(,内瓦不闻半点人声。

她关门时,猛然看见桌上黑影摇动,惊了一下,又听到风声,转头看去,才发觉是南窗边卧梅枝条被风吹动,打在窗上,发出细微的梭梭簌簌之声。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遗憾,她从住进来起,就不是梅花的花期,日日对着这树奇异卧梅,却从未见过它开花。

——如果能再看见梅花开一次就好了。

……

温狸先到容园天籁堂,向姚夫人辞行,交付了给她的仆婢,首饰衣衫一物未取,唯托付姚夫人将微知送回五娘身边。

姚夫人听说她此去不归,极是诧异,不由慌了,再三确认是不是今日要求她赴宴之事触怒了她。

“女郎是崧岳园的宾客,还是等凤峙回来,向他辞行再走吧?”

温狸道:“张公子许诺过我,只要我想走就能走。今日赴过宴,我会离开秣陵,此去也向夫人辞行。”

姚夫人总觉不妥,但吴府来人催得急,她不知当如何是好,浑浑噩噩将她送上来吴坚派来接人的车,直到车驶离了视线良久,她还是心惊肉跳,坐立难安,茶水哽在喉头难以下咽。

见她张皇失措,身边的老嬷嬷缓言劝她莫急:“夫人身出名门,没见过这些脏事,这是她命该如此,不怪你。”

姚夫人怔了一下:“什……什么脏事?”

此刻,连老嬷嬷都觉得她实在太天真了。

“堂堂大司马,下帖独请个舞姬,还弄了这么大阵仗把人接走,还能是什么事?她辞行是懂礼,其实辞不辞行,她都回不来了。”

姚夫人驳道:“可大司马并非好色之徒,府上妾室都少,我才放心让她去的。”

老嬷嬷一言将她点醒:“‘伎乐天’哪里是一般女色,她可是国色。大司马纵自己不用,难道宴宾客不用?”

这话冷冰冰,将方才辞行的一个活生生女子说得如同任那些老头摆弄的物件一般,听得姚夫人胸口翻腾。

她面色灰了大半,放下冷茶,喃喃自语:“我该回禀家君的,再不济,也不该为了荣儿在大司马手底下做事,就劝她去……家君明明说过,一概回绝,一概回绝……”

老嬷嬷却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她:“夫人,咱们府里敬重她,是因张公子敬重她。她就是从清水沼出来的,做的就是这些事,又不是大家闺秀,还真能惊着了不成?说不准真叫大司马纳入房中,那还是她的造化。”

姚夫人摆手制止她继续说,静坐思索片刻,寻来一个壮仆,命他立刻骑马奔赴石头城渡口。

“接到昙奴,让他找荣儿一起,立即去大司马府上接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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