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品提升到五品,看似只迈了一个小台阶。但从青衣换绯衣,对多少官员而言是一辈子也难以改变的跃升。
尤其是新科状元年不过三旬,圣人如此,算是超擢。朝中纵有老臣觉得不妥,可到底也没表示反对。他们这些人老了,总是要给年轻人让位的。
九月,为先皇后修建观宇落成,圣人遣亦安前往致祭,殿内供奉数盏长明灯,此时香火气还不十分浓厚,灯油的气味散布殿内各处。
“臣亦安谨拜……”亦安身着女官服色,面容虔诚地供上第一炷香。殿内有专门的修士看护,从早至晚香烟不息。
不知是不是亦安的错觉,崇元四十一年好似格外忙碌。前两日才托了人送信归家,钦天监监正说本年确无好日子,若三夫人执意嫁女,便自随心意。
为着这个,陆氏劝了又劝,“咱们家的姑娘,不急着今年就出门子。”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好了彭氏,将亦婵的婚期定在崇元四十一年的四月。
定在四月,一是不匆忙,一是亦真那时已经坐完月子,可以回家参加妹妹的婚礼。一家子姐妹成婚后各奔东西,很难有再聚在一起的时候。
春闱一过就成婚,便是顾铭琅明年不中,婚期也不会再拖下去。
而亦宁的婚期则定在六月,一年之内嫁两个女儿,也不好挨得太近。隔过一个月去,也不至于所有事情都堆在一处。
九月末,宫里接到喜信儿,年过四旬的景王妃再次有孕。如无意外,这将是圣人最小的孙辈了。
景王妃这般年纪,还能再次有孕,不止她自己惊愕,就连焦清也再三问过报喜的人,别把景王世子妃和景王妃说混了。
报喜的人连连保证,说是世子妃并未怀有身孕,有孕的正是景王妃本人。
圣人微微颔首,便让亦安替自己前去王府探望。景王妃这一胎毕竟上了岁数,圣人对儿媳并不吝啬,点了许多名贵药材,让亦安带着前去王府。
亦安到景王府一看,往日沉静的景王难掩喜色。景王和王妃感情不错,膝下又只有一子,这回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王府的大喜事。
给景王妃道过喜后,亦安顺道探望了景王世子妃,世子妃对婆母有孕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望向自己的肚子微微叹息。世子妃对景王世子没有吐露的心声,倒是隐约向亦安说了两句。
大意无非是自己这样年轻,也不知何时才能怀上第一胎。
平王世子妃比景王世子妃早几年成婚,如今膝下依旧无有子息。上次亦安见到平王世子妃时,对方已经隐约表示想再给世子纳两个妾。
看来无论是谁,都逃不过子嗣这一关。
两位世子妃虽是皇家认证过的好儿媳,却也会为了子嗣发愁。平王世子妃如此,景王世子妃也是如此。
亦安也只能轻声安慰,“儿女缘分,说不准哪一日就到了,世子妃成婚不过半载,莫要伤怀。”说句不好听的,没准儿景王世子妃说这句话时,身上已经
有孕,只是暂时看不出来罢了。
想想也有可能是自己着急了,景王世子妃收敛情绪,又问起亦安来。
亦安自然说自己一切都好,事实也确如亦安所讲,在圣人的庇佑下,她确实过得很滋润。
此时正值秋闱,亦安祖父白阁老和父亲白成文都投入其中,为国取才是大事,这时期连请立储君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而亦安不知道的是,一个和她有关却也无关的人,正在进入圣人的视野。
“吴氏…今年的秋闱已然入场?”圣人这话看似是在问焦清,实则圣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焦清敛眉,轻声道,“禀圣人,吴氏确已入场。”
圣人口中的吴氏,便是亦安血缘上的外祖,也就是生母吴姨娘的亲生父亲。
听到焦清肯定的回答,圣人微微沉思片刻,便吩咐道,“点个榜尾,名次不必靠前。”实际上圣人这话已经点明,吴氏即便中举,也只能是最末一名。
圣人要用亦安,自然要把她身边的隐患清除干净,吴秀才便是其中之一。据锦衣卫报上来的消息,这位可是敢在白侍郎回京之初就登门的存在。若是不尽早处置,迟早是个祸患。现在就敢登白家的门,知道外孙女儿发达了,还不坐到人家门口儿去?
要说吴秀才真是有辱斯文,焦清知道吴秀才是靠卖女儿才维持住了这么多年在京城的开销,对吴秀才极为不齿。像焦清,那是家里孩子太多养不活,这才送进宫里求一口饱饭,哪里像吴秀才这样,为了自己快活,连妻女的死活都不顾。
焦清也是赞成圣人的安排,只是嘴上还要劝一劝,“范侍郎主持乡试,是否要让其心里有数?”这一回乡试是白成文和范成俊搭班子主持。圣人总不能把白成文叫过来,说他老人家想给卿家姨娘的生父开个后门,这算怎么回事儿?
圣人微微摇头,“范卿家做事一向不问缘由,此事底细,不必告知。”范成俊素来便是这样的性子,圣人吩咐什么他做什么,不问圣人心中想法,只把自己当作办事的工具。
又是一年金桂飘香,这一年京城乡试放榜,吴秀才照例前去观榜,这一回他自觉答得信手拈来,本场主官看过他的卷子,也对他分外和蔼。
吴秀才不由想到,自己多年不中,难道便是为的今日一朝而起,直入庙堂?
怀着这样的美梦,吴秀才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从最上首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一直看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吴秀才脸色逐渐僵硬,随后不死心地又去副榜寻找。
终于等吴秀才即将绝望时,终于在末尾看到自己的名字。
“噫!我中了!”说完这一句,吴秀才整个人挺直了向后倒去。
周围来观榜的秀才见这老秀才神色激动,面上倒也没有意外之色。毕竟每年都有激动到厥过去的秀才,看这老秀才这般年岁,应当已经下场十几次,如今终于中举,激动地晕过去也可以理解。
不少观榜的秀才上前,想把吴秀才扶到一旁歇着,往起一
搀就觉得不对劲儿,怎么身子好似软成泥一般了?
不好,死人了!
首先过去搀扶的秀才一惊之下,猛地蹦到一旁,吴秀才的身子又软了下去。
断…断气了?!
好巧不巧,放榜不远处就是万年县的县衙,腿脚快的秀才一溜烟儿跑过去报信。
魏县令今日正在办公,听说有新进举子猝死在榜前,自家就先吃了一惊。魏县令自己就是意举人身份出仕,历朝以来读书人的地位都不低。更何况本朝国安民泰,有点儿钱的都会供自家子弟读书。好不容易考到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这下要真没救过来,那可真是多年供养皆成虚谈。
这不是小事,便是不干魏县令的事,也得他暂且出面管一管。魏县令一边吩咐差役去请大夫,一边亲自跟着来报信的秀才回去。
“可莫要看错了,许是闭过气去了?这也是有的。”万一是痰迷心窍,堵住了喉咙那还好说。要是真过去了,要处理的地方可就多了。
那秀才就快对天发誓了,“学生不敢妄言,那老先生确是没气儿了。”他是看着众人把吴秀才放到一旁没叫起来,这才撒腿赶来报信的。
魏莫钤这时候还没意识到当事人是他的老熟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等魏莫钤带着那秀才坐着轿子赶到,周围的秀才还未散去。有了这么个变故,甚至都没人怎么去看榜了。
魏县令到底为官多年,先让跟来的差役把吴秀才周围围起来。因确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倒地的,可以排除谋杀的可能。
大夫和县衙的仵作都在魏县令身后赶到,故而魏县令先一步瞧见了吴秀才。
虽然只见过那一回,但魏县令调查过吴秀才的背景,对他有些熟悉。别看吴秀才多年不中,人可是个讲究人儿,穿着当季时兴的衣裳。不是知道他那点儿破事的人,从外表看去,都会以为吴秀才是个颇有家资,确屡试不第的老先生。
尤其今日来看榜,吴秀才虽说不是一身锦衣,但也穿得一身簇新。魏莫钤乍看之下,瞬间便认出了这位。
魏县令心里嘀咕一句,还真教这老小子考中了?吴秀才留给魏县令的印象太差,他当年家里穷得三餐只有糙米食用,都没想过卖儿卖女。这厮靠着卖女儿过了这么多年逍遥日子,还以白侍郎岳丈自居,着实让魏莫钤不齿。
不过吴秀才为人再不堪,也还是人命一条。魏县令让请来的大夫赶紧看看还有没有救,若是确认救不回来,再让仵作验尸。
甭管吴秀才怎么死的,他现在榜上有名,是正经的举子。这件事魏县令做不了主,等大夫看过确已断气无误,魏县令便让差役拿板将人抬到县衙后的停尸房。今天是放榜的大日子,便是死了举子,这榜还得照样放。
魏县令回到县衙后,一面让人去上级那里报信,一面又给白家送信。据魏莫钤所知,吴秀才算是举目无亲,现在只一个人过活。
虽说小妾的父亲不是正经亲戚,但天理有时候也要看人情。更何况吴举人刚刚中
举,明面儿上的身份至少进了一层。便是白侍郎正经的岳父是陆太傅,可吴举人这边毕竟无有亲缘,总不能让官府给他操办后事吧?
魏县令头不头疼且不提,主管本场乡试的范侍郎是真头疼。圣人透出风儿来要这个老秀才中举,他身为臣子不好违圣人的意。且圣人通情达理,只让擦着边儿过。
虽然范侍郎不知道圣人心里的想法,但逢迎上意谁不会啊?没想到逢迎出麻烦来了!
本来死个举子,也掀不起多大波澜。为着没中举,投缳、跳河、服毒,一头碰死的多了去,偏这屋举人是圣人点过名的。那这件事就不能轻轻揭过。
心里细想了想,范侍郎把这件事写了奏疏,给圣人上了个密奏。往上交奏本的时候,范侍郎心里还在想,又不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居然还劳动他上密奏。吴举人这一死,可算把他死明白了。
范侍郎不知道吴秀才和白成文的关系,所以两人离得虽近,但范侍郎并未去寻白成文。
本来今日放榜,圣人还在想明年能出多少可造之材。要是和往年一样,那真是国朝之幸,说明本朝人才济济。往年的一甲,现在有两位已经坐到五品官位,剩下那位眼看着也要着绯衣,这谁看了一眼不迷糊?
范侍郎的密奏刚上,圣人还在想是不是今年科举有什么疏漏,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若不是大事,范成俊一个堂堂礼部侍郎,犯得着上密奏?
圣人转念又一想,今年主持科举的是白成文,白家人应该不会出这样的纰漏才是?怀着疑惑的心情,圣人打开密奏。
一旁的焦清瞧着圣人的脸色,也在想范侍郎会说些什么。无论是圣人还是焦清,根本没把事情往吴秀才身上想。
怎么安置吴氏,圣人早已有了明断。点个三甲同进士,远远儿打发到外地做官。老死他乡,这件事儿也就算结了。
所以圣人难看的脸色在看完奏疏后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把奏疏当着焦清的面儿摔了出去。这让焦清意识到,事情恐怕有些不好处置。
等捡起奏疏,圣人才道,“吴氏身亡,这件事该如何处置?”焦清是圣人心腹,这件事也只有焦清和范成俊等少数人知道。
焦清听到是吴氏死了,心里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圣人有意抬举,这位却还死在了放榜之日,真是晦气。
不过焦清到底是圣人身边服侍多年的内监,一瞬间就转过弯儿来,对圣人道,眼下白侍郎主持秋闱,不若让尚宝司卿代为操办??_[(”焦清比魏莫钤更了解吴家情况,知道这家也挑不出来什么亲戚。
所以吴氏的身后事,只能找白家来操办。可白成文是圣人倚重的礼部侍郎,眼下暂且离不开他。
圣人微微颔首,表示焦清的提议很是中肯。不过让圣人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亦安。
按理吴氏不是亦安正经外祖,便是人没了,也和亦安无有关系。可圣人不想让人日后拿这件事出来说嘴,他推出来的这个人,必须是各方面都无可指摘的。
良久,圣人终于道,“去钟粹宫,朕有诏。”亦安今天在钟粹宫陪楚贵妃盘账,圣人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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