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的躯体患病,腐坏了,究竟是该切去败坏的皮肉,在痛苦中再生;还是当服用一味味苦药,相信他能痊愈?
若是良医,必然双管齐下,既切腐肉,又以药食培元壮体,如此才能康复迅速。
若是病人体虚,那便择其一而行之,总之从现在开始治理,总是能有所成效。
但,如若病人既不愿割肉,也不愿饮药呢?
行军于冰霜之间,大辰瀚海道青海州武部偏将军行墨锋抬起头,看见笼罩在北疆天穹处的阴云散开。
太阳的光辉越过遥远的山脊铺洒在冰森林上,在尖端形成一圈圈耀眼光晕。
武军铠甲明亮,空气沁人心脾,天地一片雪白,他却闻到了腐坏的味道。
行墨锋出生在先帝未逝,新法施行的年代。那是一段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武风鼎盛,热情似火的时光。
新法与旧法,在民生方面差别不大,其主旨在对外开拓,承蒙前两代皇帝的励精图治,坐拥鼎盛帝朝的先帝自封为【玄天真武大将军】,统筹天下兵马大权。
先帝同持【玄天帝君帝箓】与【北极天武真箓】,主持了包括北疆,南荒,赤叶大域与西海四方的开拓,征辟武军于那时抵达鼎盛。
与此同时,授箓天官的资源也在朝着武举方面倾斜,行墨锋的父母便是在武举时于洪江相识,结伴参军,一同参加了征辟武军对瀚海白垣的开辟。
在最后一支征辟武军退役转边的那一年,他出生了。父母都是军官的新生儿有幸参与了景王玄光蕴主持的青玉关大阅,他甚至有幸和其他新生儿一同被景王祝福,并在满月抓周时,抓住了由将士们征战后损坏甲胄融化重铸的小长枪。
家中欣喜地认为这是最吉祥的征兆,武官的孩子终将继承他们父母的事业,一代又一代仍会持续征战,直至将大辰的疆域开拓至大地的尽头。
而行墨锋也不负父母希望,他天赋卓绝,从蹒跚学步时便已学会调理呼吸,其他孩子还在挥舞木剑时便可以挥舞铁剑。
他十四岁时就以家传呼吸法成就内息,觉醒命格【金石为开】,并以深厚底蕴在十六岁便内壮功成,从地方武院被选拔而出,前往神京留学。
在天下最为繁荣兴盛的神京,地方百年一见的天才也是车载斗量,如山尘海水。这里的高楼可以越过云霞天穹直指众星,这里的术法可以将虹彩降下化作光桥,人们平日行走不依仗双腿,而是无处不在,会自己随风飘动的‘云车’。
行墨锋一时间被这样超乎他想象的世界震撼了。
但他并没有如许多其他地方的天才那样,被神京的氛围影响,逐渐沉迷堕落下去,亦或是被本地的世家大官笼络,忘记了家乡。
行墨锋努力在真武台学习,汲取最先锋最前沿的武道知识,与来自天地各方的对手演练,磨砺自己的武道,直到最后,以一炁通七窍,以一神贯五感,交感天地,明澈己心,成就武脉。
他毫无疑问是勤勉的,有天赋的,哪怕是在神京也称得上是优秀的。真武台的导师也赞赏地为他写推荐文书,将他送回了家乡,任武军校尉。
一出武院,便是校尉,统领一卫武军。他的起点,是他父母一生的终点。
行墨锋本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开端,接下来,他将要继续大辰帝朝伟大的事业,开拓王土,教化蛮夷,吞吐天下之志,大辰威严与荣光将由他来宣扬。
他热爱这个国家。
即便时代变了。
他回到家乡的那年,先帝驾崩,英年早逝,国家并没有任何动荡,一切都运转如常,可却有什么东西崩坏了。
征辟武军早已全面撤裁,地方根本没有任何战功,即便是偶有边患,也会被轻易压下,边疆武官整日饮酒,兵事荒废堪称神速。
行墨锋并不在意功劳,如果有战事,他会投身于战场,但若是和平,他也愿意维护和平。
反正自己的起点已是父母的终点,那自己又何苦心急,非要更进一步?
可就在行墨锋打算就这样平稳地生活修行时,瀚海魔灾骤起,令他惊愕难言。
一时间,瀚海地方的武军最常见的任务除却清剿各地魔教天魔外,便是镇压南方魔灾赶来的乱民。
实在是不可思议。
行墨锋难以接受,没有任何征兆,他家乡南方的邻居瀚南道居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魔灾,而他居然听不到半点风声。
在瀚海,一切歌舞升平,半点波澜未起。
若是寻常人,说不定就真的会相信了官方的那句‘真螭擅离,镇阵崩碎’之言。
作为真武台最出色的学员之一,行墨锋很清楚,真螭只是大阵的看守与守望者,它的离开对封印的运转没有半点影响。
而在真螭离开前肯定检查过大阵的完好与否,不然的话,这秉持着上古契约与大辰结盟的龙血真灵绝不会如此放心地离开这片土地。
——不应当如此。
怀着‘即便有着种种阴谋,但我绝不同流合污’这般信念,行墨锋投身于抗魔战场,身先士卒地杀魔斩敌,平复一方。
父母的教育,个人的信念,对国家的热爱令他不愿放弃一分一毫时光,实践命格,令行墨锋以超乎常人的速度突破关卡,并将本命命格【金石为开】晋升为奇命【日就月将】。
直到数年前,他辛勤的战斗为他赢得了应有的奖赏。
行墨锋凭借除魔之功,得了一个偏将军职位,一个他一直都在渴望的职位。
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荣耀。
环顾周围,那些明明杀敌比他少,作战比他懈怠,可出身比他好的武将一個个如他一般升职,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筹……他只感觉到迷茫。
以及腐臭。
或许,腐臭早就已经出现。
早就在神京时,行墨锋便偶有感觉,那激烈探讨武道,各方思想百花齐放的风气已然不在。
各方贵胄世家想的不是将自家子弟外放,历练出命格培养成武者,而是一门心思地玩弄人脉,将人送入官吏体系,运作成授箓官员。
真武院中,真正来自平民的学员数量越来越少,自己这种父母都是武官的良家子弟,都算是最为贫寒的那一类,同学们一齐前去花船饮酒,日尽数千两银时,他还在为自己又练废了一杆大枪而苦恼。
只是神京奢靡的气氛,繁华的氛围,淹没了一切异味,而他一门心思苦学,从未思考过这些变化的意义。
行墨锋悔恨那时的自己没有思考,让他如今看不清真相,想不明答案。
是的,他们平复了祸乱,镇压了魔灾,将一片狼藉的瀚南大地清扫一空,再次变得祥和安定。
但究竟是谁掀起的祸乱,是谁缔造出了这本不应该出现的魔灾?
他想。却未来得及想明白。
率军回到家乡的行墨锋疲惫地听到了又一个坏消息。
霜劫与铁黎齐齐南下,青玉关告破。
紧随瀚南大灾,瀚北彻底成为乱土。
——不可能。
这是行墨锋那时唯一的想法。
——绝不可能。
即便北疆不再开拓,老兵退役,武备逐渐松弛,但青玉关也绝不可能是区区铁黎能打下的关卡。
个中细节,一旦深究,便会碰壁,哪怕行墨锋在地方已算是一把手,可想要搞明白那时的真相也千难万难。
哪怕是抓住一些铁黎俘虏,他们也对那一战记忆模糊,偶尔有几个亲身参与的,说出的话语却是‘青玉关根本无人防守’这种难以令他相信的胡话。
“难不成还是边军给你们放进来的不成?一派胡言!”
他如此怒斥,却并没有真的惩戒这些‘撒谎的俘虏’,而是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一个人在深夜的星月下枯坐良久。
无论真相如何,他无力改变,只能去看。
天灾人祸,北疆人民苦不堪言。
镇王莫名身死,天武隐没不见,更是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无数征辟武军开辟出的土地被马蹄践踏,建设起的城池被铁黎夺走。
唯一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或许只有北疆的少数武人——多年未有战事,已许久没有新一代神京拜将的武官一系陆陆续续又多了几位抗战有功的将军。
他们瓜分了景王留下的权柄,各自管辖各自的地盘,一边对抗铁黎,获取战功,一边却始终不真的去尝试夺回青玉关,将这些北方蛮族赶回他们的居所。
对应着瀚海魔灾崛起的几位将军,以及瀚北之乱出现的几位将军,想到了某种可能的行墨锋难以呼吸,就连心都难以跳动。
——这都是……计划好的吗?
——亦或是说,只是单纯的巧合?
他已经努力去思考,但一种力量令他无法,或不愿得出答案。
行墨锋还很年轻。他不会容许自己养寇自重,也绝对不会私自侵占大辰的权柄。
他是大辰之臣,他将会继续身先士卒,去对抗铁黎诸部的军队,一点一点让自己的家乡重归太平。
同僚要走捷径,要走那条用人命铺就的功名路,他不会去走。
他影响不了其他人,但至少能做好自己。
但现实总是能让他无可奈何。
一生的缩影在心中回顾,行墨锋抬起眸子,无波地看向眼前的玉冠内官,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自己的下属。
这来自神京帝廷的宋姓内官,他早在真武台便经常见到,其家中乃是神京大族,‘御凤宋氏’,先祖曾与圣祖皇帝一同征战南北,败下了南方九色大妖国国主虹凤主,擒下其子嗣为自家妾室,血脉流传,显得有异于常人。
凡人王国,内官皆用阉人,大辰帝朝自是不需这等残害臣民之法,只是用特殊的法箓作出限制和区分。
只是这些年,因内官权柄与日俱增,逐渐执掌宫廷诸多事宜,各大世家便将自家的子嗣送入其中。
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贵女一个个都五指不沾阳春水,有命格的本就罕见,除却文武科举外,也就只有内官一条出路。
他们在家中被极尽骄纵,到了宫廷还算收敛,可一旦前去监察地方,就近乎无法无天。
就好比这宋护军,出发前大张旗鼓,大肆宴庆,消耗了本地居民居民数年的用度,又为了准备足够充裕的后勤补给,加急调动周边仓库货运,人数不够就强制劳役,累死了好几个壮丁才在短时间内补齐需求。
可一路上,他却磨磨蹭蹭,不愿快速行军,沿途浪费的粮草对于如今穷困的北疆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些就已经足够让行墨锋暗中对他捏紧拳头,可对方却是神京使者,所有人都并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奇怪。
而且,也不知此人究竟得了什么指令,路上数次想要讨取他手中执掌武卫,可以操控军阵的虎符。
行墨锋很清楚,地方上的其他武将若是得了内官暗示,必然会十二万分恭敬地将虎符奉上。
这并不违规,对方本就是监军,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拿过指挥权,自己主动交出,既不会惹怒这些神京贵种,说不得也能讨得一点向上的可能。
更别说,他不听令是一回事,下级军官和士兵却未必。
在行墨锋麾下,做事严苛守矩,也总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他这个主将,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受欢迎。
下面的人想要迎逢上官,上官想要掌控军权,这本就是一拍即合之事,自己却梗在其中,令双方都不满。
“但是为什么?”
行墨锋思考,而这次他顺利得到答案。
——安靖。
那位最近声名鹊起的神命,安靖。
他就是为了针对安靖,为了拖延支援安靖的速度,才作出这等古怪行径!
——匪夷所思,这等良才,不去争取,还非要针对?
说实话,行墨锋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那位神命之所以觉醒,便是因为北疆霜劫,对方对大辰大概率没什么好感,且已经加入了尘黎宗门明镜宗,已不太可能是完全的‘自己人’。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神京那边肯定有这样的想法,加之临江城似乎颇为特殊,若是战事,自然会讨走其指挥兵权。
问题是,这事说一说就好,行墨锋感觉,这位内官似乎根本没打算靠‘说’来解决……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临江城中的众人也在思考。
他们早就看见武军一步步靠近临江城,但却始终没有使者传讯,前来让他们出城迎接。
这很不同寻常,因为按照惯例,地方接待这等州府派遣的援军以及神京使者,要全城大小官员在得讯后出城百里迎接。
可现在,武军距离城郊只有不到二十里地,这距离对于武者而言堪称近在咫尺,但对方不仅没有使者,甚至就连最简单的水镜传讯都没有半点。
“来者不善啊。”
站在城墙顶,安靖眯起眼睛,双眸中金红光芒闪动,注视着远方已经开始搅动周边地脉之气的武军:“看这阵仗,你说他们是来援助我们的?我看是来平叛的!”
“的确……”
仓廪足也神情凝重起来,他没在意安靖口中的‘平叛’是调侃还是客观事实,认真道:“我见过顾将军麾下武军出动,这一支武军除却最后用虎符调动的‘军魂大阵’还没开启外,所有的能力都已经开启。”
这两支武军,一支是大辰除却内卫玄甲卫外最精锐的,持有‘厚土昊天阵’的金甲卫,以及一支适应当前天象,持有‘太白金天阵’的苍甲卫。
仓廪足向安靖指出细节:“瞧,这些披挂一样铠甲,修行同一种功法的武者,浑身气息勾连为阵,牵引天地之力,已构成两大兵道法域,那‘厚土昊天’中元磁失序,轻重错乱,唯有武军行动如常,甚至可以随时飞天遁地。”
“而‘太白金天’中,飞沙走石皆可为金为刃,武军坚不可摧,且能吸附敌军破损的兵刃为甲,是越战越勇的战阵。”
两大武军军阵所过之处,白色的金气与褐黄色的地脉之气沉积在地,化作一片翻涌澎湃的地上之云,而云雾凝结愈发深厚沉重,便化作堪比术法的‘浊煞军障’。
若是凑齐五色足够强大的五色甲卫,其凝结出的浊煞军障,甚至可以破开武者的武道神通,阻隔太虚挪移,搅乱五行四象,让所有与之为敌者尝到与天地为敌的滋味。
【我瞧,这群大辰人就是想要来杀杀你风头的】
尘隐子的念头直截了当道:【你最近风头太过,又是神命,又是临江城主,又是消灭攻破三城的铁骑先锋营,本地武军肯定觉得风头都被你抢了,神京那边也肯定有一支对你不太友善,这次不提醒就这么过来,便是要找借口狠狠压压你】
“这群人当真不给面子!”
另一旁,郑墨也一脸气愤,安靖觉得有点气愤过头,像是被上身了一样:“我这德王使者都到了,不看安靖面子也就罢了,怎能不看德王面子!”
“真麻烦啊。”
安靖摸着下巴,有些不耐道:“莫名其妙的,不会觉得我会怕吧?”
——老祖在我身,德王在我侧,背有文武阵盘镇压的临江城,神通信物身上有俩,实在不行还能直接跑路。
——究竟是哪来的弱智敢惹我?真不想活了?
是的,无论是安靖还是行墨锋,都搞不太清楚一些问题。
只是,对于行墨锋来说,问题想不明白,他会一直去想。
而对于安靖而言,问题想不明白,他就去解决让自己有问题的人。
轰——轰!
伴随着腾霜白引擎激烈的轰鸣,安靖一句话都没多说,便已驾驶浮空摩托飞离城墙,化作一道白痕,朝着武军所在奔驰而去!
“嗯?”
此刻,武军内,在诸多低级军官的阿谀奉承中,宋护军突然神色一僵,继而抬起头看向天上:“是谁?”
“敌袭?!”
轰!
半空中的白痕突然消失,安靖的身形化作一道笔直的竖线,没有做任何防冲击姿态,就这样直挺挺地坠落在大地,溅起漫天碎冰雪尘。
“来者何——”
就在宋护军想要朗声问询时,安靖更大,更清晰,也更义正辞严的声音响彻天地间:“来者何人!”
云雾散去,安靖手持德王手信的身形出现在武军之前,他一人面对一军,却毫不畏惧:“我乃大辰镇国武王所封,镇北德王玄光格直属,断刃山临江城城主安靖!”
“汝等未经通报,擅自靠近前线军城,不经允许,擅自调动边境地脉!”
“今可知罪!”
“——你?!”
信上的气息显化,顿时让武军有所感知,众军士面面相觑,不敢冲撞贵人,不知所措,而武军中,宋氏内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安靖,抬起手,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这就是他想要说的话!
他原本就是打算借口安靖不迎上使,不敬上官,剥夺安靖临江城指挥权,不花半点力气就将临江城夺回,取走那大概率已经蕴养出好几缕龙气的‘文武阵盘’,顺便摘下这个已经发展的十分良好的临江城桃子。
而那铁黎铁骑,就连安靖都能轻易拿下前锋营,想必是一群土鸡瓦狗,怎能是大辰天兵的对手,轻易便能拿下,化作功劳。
至于安靖?拿下后送回州府磨磨性子,威胁折磨一番后,找几个人扮红脸救他出来,倍加礼遇,这不就收下了吗?
若是安靖实在是不识好歹,非要和他们耍横……哈,神命之血,相较于奇命有着特异,可以如妖灵般传承后人,亦或是用那天意魔教的技术,做哪偷天换日,移骨换血之事……
想的很好,可惜在第一步就出了问题——宋护军怎能想到,安靖居然敢于主动出击?
但看清楚安靖只有一个人后,这种被惊吓到的感觉就翻倍地化作恼怒愤恨涌起,令这宋护军咬牙切齿道:“大胆,擅闯军阵,给我拿下!”
顿时,一位位身披甲胄,身强体壮的武军便飞身而起,朝着安靖扑撞而去,力求一击便将对方拿下。
与此同时,宋护军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行墨锋,怒吼道:“还不出手?”
却未曾想,这行墨锋似乎看见了什么,面色古怪地竖立在原地,不仅没有上前,反而驱马转身,退后十步,一幅‘血不要溅在我身上’的感觉。
宋护军此刻心中腾起一种异常不妙的感觉,他转过头,看向安靖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对方手中的‘德王手谕’正在缓缓燃烧,化作一团烟气笼罩在安靖周身,以及周边做势欲扑的武军身上。
这些听从宋护军之命,想要上前将安靖拿下的武军,如今一个个都感觉被剥夺了和甲胄的联系,顿时周身动弹不得,只能僵立在原地,冷汗直流。
来自武军本身的力量被来自更高位的力量轻易镇压了——大辰体系内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对帝廷上位者的意志说不。
而安靖也沉声道:“看来伱是想要狡辩——但证据确凿,这所有武军武将便都是人证!”
“若还是拒不认罪,该被拿下的就是你了!”
——糟了!
宋护军岂能不知,这安靖居然还真的是德王麾下?那被幸运选上的纨绔王爷不知不觉居然和这位神命扯上了关系?家中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所以自己就是用来试探的弃子?!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明白自己最后扭转局势的方法是什么——那就是依照大辰,依照怀虚最原始的规矩,正面击败眼前这年轻的城主,将他直接拿下!
虽然平日几乎不用武力,但家族资源堆叠,加之帝廷法箓加持,他也是武脉境界!
传说安靖以一人之力击败三位武脉,但聪明人都知道安靖乃是借用其师与勘明钟之力,真要靠自己的力量越一个大境界,绝不可能!
抬起头,宋护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骤然一青,两个眼珠浑做一片青霞,分不出瞳仁眼白。
而他周身也在这一瞬间,掠起一片片呼啸的狂风,这风自肺而进,丹田而聚,周身经脉而运,最后自肋后脊骨之处激发诸多节点而加速奔流,化作一具笼罩其周身的大辰军铠,令这阴柔太过的内官,一时间也显得声势煊赫,宛如军中大将!
此法正是宋氏秘传武脉阵图之一【万里长风摧昏晓】!
武脉境界,第一关乃是‘七窍五感明己心’,通过内壮凝结的‘神魂神异’开辟紫府神海,用七窍五感勾连人体与外界天地,再以命格为核心,在心中塑造出自己的‘小天地’。
紧接着第二关‘百辟千炼应地脉’,便是要催动其他四个神异,汲取对应的灵煞,在体内和心海中开辟出实在的‘四方天柱’,撑起武脉大阵,初具武脉身阵之威!
宋护军正是这个境界,他这‘万里长风摧昏晓’乃是以宋氏秘传肺部神异‘千古气’为主,有吐气成云,呵气成雷,化岚为甲,凝风为兵之能,威力摧至极致,甚至可以卷动天象异变,遮天蔽日!
虽然宋护军距离那个境界还很遥远,但现在,也够了!
宋护军黑发乱舞,抽剑对安靖全力斩出,陡然激荡的狂风甚至将身前连带周围一大片锥形地区的冰霜地层都吹飞,只剩下许久不见天日的黑色泥土。
安靖在他身前,一动不动,似是被这一剑的威力惊住,瞬息后,他才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难以置信道:
“居然还有这么弱的武脉?”
实话实说,安靖当初对付的那头孽生魔,肉体便是武脉境界,虽然没什么术法之能,也无各式神异,但那强横的躯体哪怕是已经重伤,也可以强吃安靖剑匣和冰瀑长枪几个弹匣而近乎无损,哪怕是动用灵气炉加持爆发也不过令其露出了个破绽。
要不是安靖让伏邪用雷符命中了对方弱点,他指不定还是只能跑路。
至于之后安靖遇到的宗师,那一个个也都是身怀绝技,如果不是安靖也有高人相助,底牌众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一招带走。
而他们的实力,相比起眼前这个身份最高的大辰内官,真的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在宋护军剑风即将斩至安靖身前之时,安靖身形猛地一退。
他这一退,带起震天雷鸣,因为太白皓灵神禁五禁运转,金气铿锵交织,一连串的金铁交加之声便如雷霆炸响,而武道的三神异也是令他心脏盈缩,如丹环抱。
这一退,不是退避,而是‘收’。正如击拳前要收拳,心脏跃动要收缩,灵煞爆发前要凝聚那样,安靖的气息骤然从宋护军的感知中消失了。
这便是‘皇天法’的暗杀之能,临渊而行,与天同气,而安靖将其运用到出神入化,哪怕是正面战斗也可以发挥功效!
“在哪?在那!”
一时间,宋护军毛骨悚然,披岚甲持剑的他环视四周,却找不到安靖的身形。
但很快,他心中灵觉警兆一闪,立刻转身锁定了一个方向挥剑——宋护军的确根本找不到安靖在哪,他完全无法捕捉气息,但他的功法实在是太好,‘万里长风摧昏晓’统御周边所有空气的流动,可以凝气为钢,只要是运动的事物就一定会被他察觉。
但发现了也没用。
因为,已经完成蓄势的安靖已经一拳对着他的脑袋轰出!
“等等,手下留情!”
一旁,停在旁边,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行墨锋突然面色一变,有德王的支持,教训宋护军一顿是理所应当,但杀了他是绝对不能的,无论如何对方都是朝廷监军,贸然死在地方,绝对会引发诸多问题!
这也不怪他没有提前警醒,谁能想到安靖居然真的有威胁到武脉的实力?对方的神异虽然只有三,但实力却超过了寻常内壮巅峰,而那肉体更是比一般的武脉都要强,加之强悍的武技,将宋护军就地格杀也半点不稀奇!
“嘭!”“锵!”
安靖的拳与宋护军的剑同时击中了对方的头与肩,不等行墨锋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巨大的拳力已经将宋护军的脑袋打的旋转起来,转了整整三圈,被岚甲笼罩的头颅摇摇晃晃地折断在后头,后脑勺对着安靖原本所在的方向,而面孔对着面色凝重的行墨锋。
而安靖本人亦是被对方的武脉一剑命中飞出,整个人如同东海大风暴中的一片树叶,嗖的一声飞到了近千丈之外,轰然砸落在雪地中。
但两者都未死。
武脉的生命力,本就远超常人,而安靖更是第一时间就站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肩头衣物被切开一道口,但贴身的黑色幽鳞内甲却在缓缓再生。
“啊!!!”
被内壮一击重创,就连头都被打歪,宋护军发出一声与之前形象截然不同的怒吼,他抬起手,将自己的脑袋扭正,然后双目血红地对行墨锋道:“以帝廷之命,虎符,来!”
“绝不!”
行墨锋周身一震,他怀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跃动,呼之欲出,但他却强行凭借自己的修为压住,这小将沉声道:“你代表不了帝廷,宋护军,你若是再执迷不悟,卑职定然要参你一本!”
“废话忒多,给我来!”
宋护军已然狂怒,他周身溢散出一丝玄奥莫名,常人就连观测都观测不到的气息,但对于已经在筹备第二波攻势的安靖来说,这气息却明显无比。
“龙气?!”
安靖实在是想不到,这天下龙气居然变得随处可见了?虽然也符合技术被开发出来就一定会逐渐普及的道理,可按理来说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能遇到吧?
但这龙气却与安靖见过的正统龙气不同,也与安靖在阵盘中见过的无主龙气不同,这龙气清灵踊跃,色泽并非玄金,而是一股更加清澈的浅金偏青紫之色,亦如泛着些许霞辉的阳光。
正统龙气唯我独尊,睥睨天下,乃是征服天地的尊主霸王;无主龙气超脱凡俗,随性自在,乃是潜居于天地间的潜龙真息;而这明亮龙气看似随和,实际高高在上,悬于众生之上,行宰割万民,为所欲为之事。
【嗯?】
此刻,安靖身上的伏邪和尘隐子都没说什么,显然是没察觉到龙气有何不同,但安靖神海中帝血震荡,让安靖身上第三个声音幽如晦出现了:【这个气息……是什么?】
【安靖,你遇到谁了?!这个气息……和当年,当年父王离世时感应到的龙气一模一样!】
“来不及和你说了。”
安靖此刻心中一片明朗,他此刻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但已经来不及解释,随着宋护军身上龙气一展,行墨锋身体一僵。
也幸亏他不是授箓武官,而是自有命格的武者,还能凭借坚固无比的根基还想要抵抗这莫名而来的威势,但他怀中的虎符却直接破碎,化作漫天玄金色符箓,朝着宋护军手中汇去。
“结阵!”
手握虎符,宋护军一声令下,周边武军哪怕是心中还在迟疑,但身躯和甲胄已经本能般运转起来,释放出如大地般浑厚,如秋风般锋锐的气息。
一时间已爆发全力突袭而来的安靖骤然感觉自己身躯就像是承载了数十万斤沉重无比的玄铁,而足下也不是坚固的大地,而是锋锐无比的铁刺钢刃。
周围的风奔流呼啸,飘散的雪尘冰霜全部都化作尖锐无比的刀锋,切割着自己的发肤表皮,迸发出大片大片如同瀑布一般绽放流淌的火星。
此刻,以安靖为中心,大军军阵已压下,而宋护军举起右手,手中长剑鸣啸,滚滚气浪荡开,令天穹八方流云塌落,化作那翻腾不休,宛如龙卷石磨的剑光一缕。
【神通·八方流云天磨剑】
“真不要脸啊,武脉打内壮还要用神通!”
话虽如此,他倒是不惊讶,安靖在看出那宋护军实力居然如此孱弱,恐怕真的会被自己用仙武双修之力活生生打死后,就猜到对方肯定要动用底牌。
但他猜的最多最多就是动用神通信物,却未曾想这家伙身上居然有一缕神秘龙气,可以直接强行统帅兵阵,强压自己,运转神通来攻伐!
【安靖小子,你还有什么底牌没?没有的话,师祖我要出手了!】师祖尘隐子道。
【安靖,我这就用地遁神通助你离开!】这是幽如晦的声音。
【安靖,你先退,我立刻出手!】这是顾云止的传讯。
【安靖,我是德王,你不用惊慌,我已经暗中动用地脉,你只需潜入地中,保你无伤】德王也来传讯了。
【安靖,你打算怎么对付?】伏邪听到了前面所有人的声音,憋笑道:【怎么样,你分得清吗?】
“都给我收声,看我操作!”
四五个声音同时开腔,安靖怎么可能分得清,烦躁之间,面对这不知好歹的宋护军,他骨子里的凶性也爆发出来:“当我没有神通法宝护身?”
他心念一动,太白皓灵神禁与周身神异同时运转,催动妖丹之法,呼唤出了沉寂在神海中的‘素灵剑莲’!
轰隆!随着剑莲一出,悬挂于安靖头顶,一缕齑灭万物,摧灭一切雷霆剑光也随之亮起,要在剑莲妖丹上,凝聚出一缕神剑虚影。
【神通·神霄破灭真雷剑意】
“我草!”
宋护军手中神通剑气一抖,差点没控制好,他此刻目眦尽裂:“自然神兵?!”
自己没打过安靖,虽然说震惊,但好歹还能说服自己不是第一个,前面还有天意魔教西巡使这般超了两大境界失手的例子,可现在看见安靖头顶的剑莲,却令他震骇无比:“这他妈的从哪来的?!”
但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了。
此刻,天地雪融,苍白化墨,两人之间,浑浊泥潮奔流,雪水如沸腾雾,宋护军心中惊骇欲绝,此刻却仍只能双手持剑,带着足以将整片大地地壳切开的力量朝着安靖劈落。
而安靖头顶剑莲旋转,那虚幻的雷霆剑意随着他以‘凝气为兵’之法逐渐成型,惊人的雷霆高热混杂虚无破灭之感就如同将人浸泡在足以瞬间融化的高温铁水,也就只有有着法宝附体,体魄强大的炼体武者才能抵御。
然后,他出剑。
这一剑,悄无声息,仅仅是一道一闪而逝的电弧雷光,相较于那似乎将半个天穹,八方流云一同砸落的滔天狂风之剑,这一剑无论是从视觉还是气势上来说都差的太远。
但实际却截然相反。
微小的电弧闪过,轻而易举地将那狂风巨岚劈开,打开了一个真空巨洞,而凝练无比的破灭雷光不可阻挡地粉碎了金煞,地煞与兵煞的三重煞气防御,破开了宋护军的岚甲,粉碎了他的护体法器,贯穿了他的贴身内甲,在穿过他心脏时又直接湮灭了可以起死回生的三种不同转移,代伤,再生术法符箓,还顺便将隐藏此人体内的一个似乎是用来灭口,彻底粉碎尸体的雷球吞没。
八方流云之剑骤然停顿,然后翻转,溃塌,消散了,而周围融化的冰霜雪水也不断地被蒸发升腾,化作一道直抵天际的云柱。
宋护军暂时未死,或者说暂且活着,他茫然地看着自己心口微渺的一个焦洞,然后抬起头看向朝着自己靠近的安靖,表情似哭似笑:“你完了,你真的完了……我们本来没打算杀你,你居然敢这么做,敢这么做……”
“没有我,你凭什么对付北蛮,对付那铁黎铁骑?”
而安靖抬起手,抓住他的头发提起,让他瘫软的身躯不至于委顿下去:“哦?但我可是尊重地将你视作对手,光明正大地去杀,而没打算在暗中玩弄阴谋手段,让你备受折磨后当狗啊。”
他发力,就如拧抹布般拧断了宋护军的脖子:“至于铁黎那边,用不着你操心。”
“干掉你后,才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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