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樱泓吃了些易消化的热食,便早早睡了。韩嘉彦哄她入睡后,媛兮带来了游素心的药方。韩嘉彦看过后,提笔在药方上做了修改,接着上榻。
静夜之中,她躺在赵樱泓身侧思虑了许久,才渐渐入睡。
韩嘉彦是不能拿官家如何,但不妨碍她替赵樱泓报仇。
翌日晨间,韩嘉彦按照往日晨起时刻起身。赵樱泓的病没那么快好,病蔫蔫的浑身无力,还有些起不来。韩嘉彦陪着她一起用了朝食,又取了几本书堆在赵樱泓床头,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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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就看看书,乏了就歇下,莫要强迫自己,好好养病,你眼下不可劳神。”
“我知晓了,你入宫……千万小心。”她知道今日韩嘉彦入宫,恐怕并不会好受。
“放心。”
“是我做错了事,你可莫要为我出头,更莫要替我受罪。最好还是……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再去向官家请罪,咳咳咳……”她说到着急处,咳了起来。
韩嘉彦给她抚背,道:“你莫操心了,我自有分寸。你好好养病,这是最紧要的。”
“嗯。”
韩嘉彦离了雪蕊院,又去客院见了游素心,商议了一下她药方之中的问题,并将接下来赵樱泓的用药定了下来。游素心虚心受教,拿着药方仔细琢磨起来。
韩嘉彦最后叮嘱陈安看顾好府里的几位来客,终于出发入宫了。她想要先看看官家那里的情况,再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弥补姊弟俩之间的这道裂痕。
想必官家那里定也不好受罢。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官家的难受程度,官家同样病倒了,今日的筵经取消,太医们纷纷入了福宁殿给官家会诊。
唉……这难姐难弟,真是一个娘胎生的。韩嘉彦默默想到。
韩嘉彦得到这个消息是在皇城司之中,冯谦告诉她的。韩嘉彦思索了片刻,道:
“冯管勾,麻烦您今日替我去一趟开封府旁听对昨日那个女真歹徒的审讯,今日他们请了翻译来。”
“好,交给我。”冯谦顿悟韩嘉彦要做甚么了,于是揖手笑道,“呈堂供词我会一字不落全部抄录给您一份。”
“多谢。”韩嘉彦拜谢。冯谦倒是很乐意让韩嘉彦欠他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这位驸马郎不是个简单人物,思维缜密,行事老练,四平八稳的。最难得的是,浸染在这汴梁的大染缸之中,却不改志向抱负,受尽挫折却依旧坦然处之。与这样的人交好,未来只有好处。
安排好今日皇城司的事务,韩嘉彦来到福宁殿门口时,苻杨来见她,说官家病得不轻,今日谁也见不得。
韩嘉彦笑道:
“无碍,下官等一等便是。”
于是便垂手立在殿下,静默等待。
苻杨见状,叹了口气,也没劝说,便又返回了寝殿之中。
韩嘉彦立在原处,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向太后来了,朱太妃与孟皇后都来了,就连徐国长公主桃滢也来了。一众女眷都焦心地候在殿中,却也无人顾及在外的韩嘉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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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未至,但也派了宫中的老嬷嬷作为代表前来关怀。刘御侍无品阶,进不得福宁殿,但她手底下的那位宫女,也一直在福宁殿外等候消息。
韩嘉彦知晓眼下全宫的人都在观望福宁殿这里的情况,而昨日官家与赵樱泓姊弟俩起争执的事,也势必早已传遍全宫。现在宫里所有人都要看官家如何处理这一场风波,这恐怕会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官家亲政后对待宗亲外戚的态度,以及官家对于自己后宫的处置态度。
因而在官家给出明确态度之前,并没有人敢于上前与韩嘉彦交谈,否则恐怕就等于提前表明支持长公主的立场。如若与官家的想法背道而驰,那无异于亲手将自己未来的路途给闭塞了。
韩嘉彦觉得脚跟有点发麻,但好在她常年练功站桩,倒也习惯了。垂身坠腰,含胸拔背,气沉丹田,舌抵上腭,敛眸守意。她立如青松,长久不倒,不颤不挪,仿佛入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来的宫娥内侍,尽皆侧目,窃窃私语,她也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
两个时辰过去了,到了午时,该用饭了。依旧无人来招呼韩嘉彦,她被晾在原地,腹内逐渐放空。不过她料到了此番遭遇,早上吃了许多,此时倒也不饿。
今日天公作美,乃是阴天,并无骄阳直晒。加之秋日白天尚不寒冷,气候适宜,倒也没让她吃多少苦头。
五个时辰过去了,福宁殿内终于传来了新的动静,官家似是苏醒了,和女眷们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女眷们纷纷离开了福宁殿。
向太后直接带走了孟皇后,孟皇后本还想过来与韩嘉彦寒暄几句,但只得作罢。朱太妃带着小桃滢来了,她们满脸愁容:
“六郎啊,你在这站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朱太妃劝道。
“是啊姐夫,您快回去吧。”桃滢也跟着劝。
韩嘉彦笑笑,问道:“官家可有召见?”
“这……唉……”朱太妃叹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的儿子女儿发生矛盾,她这个为娘的也是夹在其中左右不是。
“太妃、桃滢,你们回去罢,我再等等。”韩嘉彦依旧不急,笑着返劝道。
“姐夫……”桃滢泫然欲泣,伸出手来抱住韩嘉彦的腰,抬头望着韩嘉彦,“姐姐哥哥吵架,桃滢很难过。”
“你放心,姐夫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韩嘉彦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道。
朱太妃和桃滢陪了韩嘉彦一会儿,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在韩嘉彦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们总算是被韩嘉彦劝走了。临走前,桃滢还给韩嘉彦塞了两块糕点,一小竹筒水。
“姐夫吃,不能饿着。”她道。
“好,姐夫吃。”韩嘉彦很欣慰地收下。朱太妃与桃滢是今天唯二来接触她的人,也是因为她二人的身份使然,她们是官家和长公主的直系亲属,超然物外。
她没见到赵似和赵佶这些皇子,这是因为官家病了,他的兄弟皆要避嫌,不入内闱,允许探视时才能来探视。
韩嘉彦也没有吃那两块糕点,包起来收进了袖袋里。只是在桃滢的强迫下将水喝了。
到了掌灯时分,气温骤降,寒意逐渐包裹住韩嘉彦的身躯。到了这个时候,已然是外男必须离宫的时辰了,韩嘉彦若是不被宫中留宿,那此时已然不可再逗留,必须离宫。
苻杨从福宁殿内出来,此时的他将宣判韩嘉彦苦等一整日的结果。
“都尉,官家宣您觐见,您悄悄随奴婢来。”他压低声音道。
韩嘉彦终于长舒一口气,官家愿意见她,这充分说明了他内心对姐姐依旧心存亲情。
苻杨未打灯笼,反倒领着韩嘉彦往福宁殿外行去,二人在宫中绕了一圈,最终竟是绕到了资善堂的门口。
“官家在此,您请进。”
韩嘉彦心道官家也是不容易,拖着病体还悄悄到资善堂里召见自己,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想坚持自己的强硬态度,又不愿彻底破坏了与姐姐之间的亲情,便也只能如此。
韩嘉彦入资善堂,在她与官家头一回谈起朝堂政局的那处公房见面。官家歪在榻上,身后垫了好些软靠,身上还盖着裘皮披风。露在外的面色苍白,倏无血色,确实病得很重。
“微臣拜见官家,官家万安。”韩嘉彦跪拜行礼。
“姐夫,咳咳,快起来……”官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嗓音沙哑,一开口就想咳嗽。
“官家这是染了风寒?诱发了心疾?”韩嘉彦观他面相,询问道。
“昨日之事……朕很后悔,晚上没加衣服,开了窗喝了些闷酒,凉风一吹,染了风寒。咳咳咳……朕这身子真是无用……”他虚弱地道。
“官家保重!”韩嘉彦心中叹息,也有些心疼这少年皇帝。
“姐姐怎么样了?可好?”他问。
“不敢隐瞒官家,长公主昨日回府路上因伤心过度,发了旧疾,若非游大夫在侧,恐有不测。臣昨日亦是提心吊胆了一夜,好在她已然转好了,臣乃敢入宫请罪。”韩嘉彦一五一十地道。她可不打算隐瞒赵樱泓的病情,本也瞒不住,何况她私心想要让官家更内疚些。
“是朕……是朕错了……姐姐无罪,姐姐无罪,咳咳咳……”官家果然痛心,又猛烈咳嗽起来。
“官家保重,臣冒犯了。”韩嘉彦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帮他顺了顺后背。
官家咳了好半晌,才终于平缓下来,不知何时,他已然落下泪来:“朕真的错了,姐姐该多伤心啊……可是朕当时真的很生气,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
“我以为这世上只有姐姐理解我,可她为何要说出那番话来,这与祖母、向太后还有那些旧党大臣还有何分别?
“朕不是宠妾灭妻,朕只是不甘心从头到脚都是别人手里的傀儡!难道连心爱的人,我都无权选择吗?”
说到动情处,官家已忘却了要自称“朕”,重新变回了那个委屈的弟弟。
“官家,臣对您的后闱之事有一些看法。不知您可否暂时放下心中的情绪,听臣细细道来?”韩嘉彦平静地说道。
“你说,朕不生气。”官家努力撑起身子,看向韩嘉彦。
韩嘉彦拱手道:“为君者,唯衡一字。您若能平衡天下各方,则政权巩固不动摇,若不能,则势必搅动天下纷争。您的后宫,不只是您的家事,更是国事。您是看重皇后娘娘,还是别的后妃,直接决定了前朝百官对您政治意图的看法。
“皇后乃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绝非寻常女子。她与官家您的关系,是互相伴生的。您只有与她调和好关系,纠缠在您身上的那股别扭的拧劲儿才能缓缓解除。
“臣知道这么些年,您吃了很多苦。为君者,必要忍常人之所不能,方能成就一番非凡事业。昔有汉宣帝潜龙在渊、故剑情深,相比之下,官家您的处境要好许多,曙光就在前方,只需稍加平衡,就可安然度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请您三思。”
官家默默然听着,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韩嘉彦知道他听进去了。
“姐姐亦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斥责于我的吗?”他喃喃问道,好似是在问韩嘉彦,但又像是自问。
“长公主是明白道理的,旁观者清,只是当时她心气上来了,措辞不当,激怒了您。这是她的不是。但她的本意绝不是要与您背道而驰,更不会偏到旧党立场上去故意与您作对。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您能顺利亲政,继承祖宗基业,并一展宏图抱负。”韩嘉彦趁机解释道。
这件事她必须要解释清楚,否则误会一旦产生,罅隙就会越扩越大,难以弥补。
官家苦笑了一下:“朕真是错得离谱啊,是朕这些时日心生自满,放松了自修。这个教训很深刻,朕深深记住了。多谢姐夫今日专程入宫开导于朕,您不愧是朕的先生。”
韩嘉彦摇了摇头。
“您站了一整天了,快坐会儿罢。”官家道,随即腼腆道,“朕实在不是故意要让您那样等待,只是朕……”
他赤红着面庞,竟一时结舌,不知该说甚么是好。
“臣明白,臣身上有功夫底子,练功时站上一天也是常事,无妨,权当练功了。”韩嘉彦淡笑道。
“朕真是羡慕姐夫的康健……若朕能有您一半康健,也不至于此……咳咳咳……”他又咳起来。
“官家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好的心情,若官家愿意,臣写个功课单子,您按照单子上的每日做功课,一段时日后,身子当能大有改观。”
“当真?”官家眼前一亮,忙道。
“自不敢欺君。”
“那就拜托姐夫了!”官家大喜。
此时,门外传来了呼唤声,是苻杨提醒时辰到了。官家于是不舍道:
“朕真想留姐夫在此促膝长谈,奈何时辰不允。姐夫回去照看姐姐罢,替朕向姐姐赔不是。若有机会,朕会微服出宫到姐姐府上,亲自向姐姐赔罪。”
韩嘉彦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于是后撤一步,深深揖手而下,随即告退。
她跨上马离去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利索,站了一天,对她来说也并非毫无影响。但此时的她的心是松快的。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江南八月金桂香,奈何秋雨纷纷,打得桂枝微颤,花瓣零落。香味却不减,幽幽然飘向远处。
睦州西一条不知名的河道渡口,一野渡舟船靠岸,拉绳的摆渡人年轻力壮,跳上岸头石阶,回身看着身后的数人一一出了船上岸。一行共七人,挤在一艘中等大小的舢板上,船吃水得紧,好在还是安然渡了过来。
这一行七人六男一女,正是浮云子一行,方才也正是翟丹拉的渡船。除了浮云子、翟丹之外,茶帮四人与那位刚刚结识的热心大夫——庞安时亦同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处乃是浙西地带,距离茶帮曾经的大本营余杭一带其实不远,茶帮四人背井离乡这许多时日,如今终于归来,心中都十分复杂。
庞安时在前,引着一众人前行。这位大夫在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时,就坦然承认自己乃是楚秀馆的弟子,令众人十分惊讶。
后经过一番交流解释,众人才明白他的来历。他是楚秀馆北派的弟子,巧的是他正是秦老大夫秦缪曾提及的那位内门师弟。他与东坡乃是密友,往来密切,而他在外地的名声也都是东坡宣扬出去的。
秦老大夫曾说过,如若有缘,也许会与他的内门师弟见面。如今这偶然相遇,让浮云子对缘分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
更为令人惊讶的是,庞安时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书商。且,是与官府往来密切的官商。他会定期周游全国各地收书,起初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民间遗落的医家善本、草药经典,增长他自己的医术本领。
而他最常来的地方就是江南一带,只因这里乃是文化繁盛之地,藏书也是最多的。
后来因着机缘巧合,与东坡等官员结识,引荐之下,便开始为官学藏书阁搜集医书,也会定期指点有志于入医道的学子一些入门的医道术法。他与江南一带的诸多官吏、富商大贾都很相熟,人脉广博。
他甚至还认识楚秀馆南派的那位宗师,听闻浮云子等人的来历后,他当即断言裴谡就是领着张定齐去寻这位宗师的。因为南派如今只剩下这一支独苗了,其余分支因为手段太过毒辣,成为了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一年不如一年,及至如今已然凋零殆尽。
再厉害的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去年,蜀地闹匪患,当时好些村落遭殃。这位南派宗师就是那会儿出川,来了东南。听闻,那群盗匪其实就是冲着他去的,他也是为了避祸。许是早年间这位南派宗师与人结了仇,被人记了许多年,终于遭报应了。”走在湿滑泥泞的路上,前方带路的庞安时介绍道。
浮云子询问道:“您说这位南派宗师姓方,叫方有常?是村子里的保正?”
“正是。”
“他一个外来人,是如何融入本地的村子当上保正的,您又是如何得知的?”浮云子好奇问。
庞安时回道:“这方有常所在的村子,叫做碣村。这村子在睦州青溪县,方才咱们乘船渡过的那条河,就是青溪,是三浙之水的上游一段。这个碣村啊,盛产竹木漆,漆器那是精美异常,远近闻名。这碣村有不少富户,家中资产胜多,极为害怕贼盗,家中都会请有本领的护院打手维持。
“方有常到此处时,那是用了雷霆手段,将当地富户的护院们全部制服了,富户们知晓他本领大,故而都传出他的威名,仰仗他保护自家财产。他自然而然就被推举为了本地保正。且他不知怎的就与当地的许多地头蛇搅和在了一起,总之是声名远扬。
“老夫去年也曾来浙西一带收书,自然是听到了他的名号。且老夫差一点就见到他了,那一日我路过碣村,本是打算去隔壁桐庐,路过时却被当地的富户拦住,给人瞧病。当时恰好方有常不在,我未能见到他。但碣村里那些护院们一个个都被训出了了不得的本事,令我印象深刻啊。
“传闻那方有常年岁非常大,无人知晓究竟多少岁,须发雪白,却身板壮硕,功夫凌厉狠辣,气息渊沉似海,做事思路清晰,极为聪慧。且他手段极多,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后方的陈硕珍疑惑问道:“既然这方有常是为了避祸才来到外地,为何不低调点,隐姓埋名?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将自己宣扬出去?这样岂不是会将仇人也引来?”
不等庞安时回答,浮云子就笑着抢答道:
“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仇人并不知晓他改了个化名,叫做方有常。而他在本地打出名号,才能聚拢人心,快速敛财,站稳脚跟。”
“哈哈哈哈哈……”众人皆笑了起来。
陈硕珍却不服气道:“我看定还有别的原因。”
“陈阿姐说得对,老夫也觉得他别有目的,只是暂时参不透。”庞安时捻须道。
众人一路聊着,终于走上了湿滑的青石板道,不远处的烟雨朦胧中,已能瞧见白墙黑瓦的村落建筑群了。
庞安时记忆力惊人,虽然只来过一回,却还是熟门熟路的寻到了村中方保正家所在。不过一行人并未着急进去拜访,因为他们还需要等裴谡领着张定齐真正抵达了此处,才能完全确定方有常,就是那位他们要找的楚秀馆南派宗师。
裴谡与张定齐这一路行来动作实在太磨蹭了。他们一直想制造机会,诱茶帮上钩,故而一再拖延行程。浮云子一行人算是在庞安时的帮助下,提前抵达了目的地,不然还得在路上耽搁。
作为村外来人,他们一直滞留在村中显然会引起村民注意,故而一行人退出村外,就在村旁山坳的一处八角亭中歇脚饮食,暂且休整。
“今早上出发时得到茶帮兄弟的传信,说是裴谡与张定齐才离开宣城,要到这里恐怕得明日傍晚了。”负责情报的杨浩然咬了一口干粮,含混说道。
“道长,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到底是该赶在裴谡和张定齐之前拜访那方有常,还是之后呢?我怎么感觉不管前后,都不大合适?”陈硕珍询问道。
“你说得是,不管前后,都得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接触这位南派宗师而不起冲突。”浮云子思忖道,“若是等到了裴谡和张定齐登门拜师后,我们再去,恐怕那方有常会更加警觉,我们就要面临更多的敌人。且这一回裴谡和张定齐究竟会在这里待多久,也是很难说的事。
“我看这件事,还是不宜大家一起来干,最多我独身溜进去,用些非常手段问过了那方有常,再撤出来。”
任品规是个生意人,文质彬彬,一直都是他负责茶帮对外的生意。他此时开口道:
“不若我扮作行脚商人,先上门探探虚实?”
“诸位,在下有一事不明。”庞安时此时出声道,“在下听说诸位是想要从方有常这里查到他曾经的一位得意弟子的下落。可是这位得意弟子自出师之后,恐怕已经很多年不曾回来见恩师。方有常又能从哪里得知那得意弟子的下落?何况就算他知道,他又为何要告诉外人呢?”
浮云子回道:“确实如此,我们这一路而来,也是为了那微小的一点希望,想要尽力试一试。奈何,贫道至今也是不得要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庞安时沉吟了片刻,问道:“诸位,非是我庞某人怀疑诸位,但在下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位得意弟子,确实是一位十分危险,会危及到国朝安宁的人物吗?”
浮云子起身,郑重行礼道:“庞先生,我万方,以自身项上人头担保,李玄为国朝之大患,她已索命十数余人,搅动四方骚乱,行为疯癫难测,必当早些铲除,才能还世道安宁。”
“好,即如此,庞某人身为医者,吾道一以贯之。即医人,更医国,义不容辞。庞某人便替诸位上门去打听李玄下落,还请诸位将李玄之事原原本本从头告知。”庞安时揖手道。
“庞先生大义!”茶帮四人十分激动地站起身,向他揖手拜下。他们知道,此时由庞安时出面,确然是最妥当的选择。哪怕打听不出任何结果,也不会遭人怀疑。
但如若一个不当,他也会惹来一身腥臊。这绝非庞安时意识不到,但他仍毅然决然选择去做,此乃大义。
浮云子上前,郑重道:“庞先生,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与徒弟,还有茶帮的兄弟姐妹会全力护您周全。至少,绝不能让您因为此事而摊上麻烦。”
“好,待探明裴谡动向,确认是来此处后,庞某就去敲那方有常家的门。之后,就仰仗诸位英豪了。”庞安时哈哈一笑,拜下。
……
九月的秋凉尚未吹至岭南,但章家却已备好过冬的寒衣,准备启程向北了。
此番,章惇调动返杭州,领家眷一起北上。而章素儿则会在家中下人的陪同下,返回汴梁,筹备与文煌真之婚事。
不过,章素儿还是会同家人一道往余杭,并在那停留一段时日,才会再度启程。原因在于章素儿需要等在湖州任官的长兄章择前来余杭会合,再一起乘坐舟船自运河北上。届时,时间可能已会进入十一月了。
章素儿的婚事,将在长兄章择的代为主持下完成。而恰好章择今年年末于湖州的任期已到,需要回京述职,并等待新的任命。他此番很有可能会被留京任官,这是吏部考功司透出来的消息。
舟车劳顿,对于这几年的章素儿来说,似乎已然是习以为常。但以往路途上的平淡心境,如今却被焦虑与惆怅所取代。
她至今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理与文家的亲事,而她与曹希蕴之间,也始终未能达成一致。
曹希蕴当然不希望她嫁人,但她也不想给章素儿压力。用她的说法是,若非到最后一步,否则她不会强逼章素儿做出选择。但最后一步,也就是到了拜天地的这个节骨眼上,曹希蕴就已然是退无可退,必须要出手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章素儿仍然不能化解这场婚事,则势必要与章家决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该如何是好?章素儿暂时还无头绪,但她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想让男方主动悔婚,如此保全自己与章家的亲情。
且最好这一回一了百了,她借此机会彻底对外宣称封心束冠,出家为道,再不理红尘俗世。如此,让家人彻底接受她出家,也好过强硬出走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
虽然已经注定不孝,她还是想试图让不孝所造成的伤害最小化。
可是她是多么对不起她的爱人呐,眼下她坐着车马,而曹希蕴远远地缀在后方。一路上恰好遇上冷风冷雨,她头顶尚有一片遮雨的顶棚,而曹希蕴只有她的斗笠与蓑衣。
若不是章素儿坚持要让她买一头驴子代步,她甚至得靠双腿跟在后面。
她走一走、骑一骑,远远伴着章家车马队伍从岭南向北,逐渐来到江南地。曹希蕴很谨慎,尽量不出现在章家人的视线范围之中。路途中,她们没有机会见面说话,只能依靠着彼此的思念,幻想着对方此时的处境。
尽管章素儿的母亲张氏已然知晓了她与曹希蕴秘密接触之事,但张氏尚且不知道她二人之间超越一般友情的感情,至少章素儿认为母亲尚未认识到那一层。
因而她谨小慎微地守着这一层窗户纸而不敢捅破,这让她越发感到自己的自私与怯懦,她痛恨自己的欺骗,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但现如今,只有忍耐,希望待回到汴梁,她可以促使那位文公子主动悔婚。
如今的她就好像被绑上了绞刑架,那根拴在脖颈之上的绳索在不断地收紧,距离她做出最后,也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的日子,也已然愈来愈近了。
至于那位长兄章择……章素儿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自她失忆之后,就再未见过这位兄长,若不是家人提起,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还有兄长的存在。
但也许是因为面临最后的抉择的日子越来越近,章素儿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重,当她想起那位长兄时,忽而从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畏惧与厌恶之情,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景象在脑海中闪回,她抓不住,但那些记忆所伴生的负面情绪却切实影响到了她。
近期她的记忆恢复似乎有所进展,失去的记忆会以梦境和一些零碎的闪回片段在脑海中重现,但她仍然谈不上恢复了记忆,一切都处在混沌之中。
她不知道这些负面情绪是否是与那位长兄有关,若是有关,这是否意味着在她未失忆之前,与那位长兄的关系并不好?可家人们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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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自小与大郎亲厚,大郎娶亲时,七娘还哭了鼻子——这是一家人的共识。
明日就要抵达余杭了,她好想再见一面曹希蕴,听一听她温和平静的声音,感受一下她柔软的怀抱,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不可再软弱下去了,她的未来人生,必须靠她自己来争取。
素儿,坚强点!夜里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一百六十三章
蔡香亭被害一案后约莫一旬时日,案件调查虽然尚未有较大进展,但人们已然意识到,本案的几乎所有关键证人均被皇城司所控制,而此案也逐渐从民间刑事案件,转性为关系国朝安危的谍探案件。
因而此案的调查责任从开封府、三法司正式转到皇城司手里,由韩嘉彦全权负责调查此案。那些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小人,比如御史中丞郑雍,也不得不缩回手去,暂行观望。
此前数日,案情屡次发生反转,供出绿沅为嫌疑人的证人尹香香忽而逃遁出开封府,后又被皇城司逮捕,而她又转而控告起白矾楼走私军火之罪状。而协助尹香香逃遁的那个开封府军巡马三,以及两名女真谍探,也将此案彻底复杂化了。
如今,白矾楼的老板张定远已被皇城司控制,他的一众生意全部停摆,接受调查。所有人都在等待调查结果。
尽管这三个家伙的嘴很牢,暂时还撬不开,但总算是转移了所有人的焦点,也使得人们开始怀疑此案的背后阴谋,不再认为此案会与长公主府有关。
蔡香亭从一个被害者,忽而转变成了一个窃国罪人,这件事使得朝野上下物议沸腾,而蔡家人更是难以接受,蔡卞之妻王氏屡次上书抗议鸣冤。
蔡家在朝中经营许久,亦有一部分朝臣站在了蔡家身后,给与支持,凝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对皇城司韩嘉彦以及背后的官家形成了一定压力。
太皇太后近来在朝政之事中隐身了,官家反倒被推到了台前,开始掌控此案的调查。他表现得很强硬,全力支持韩嘉彦调查此案。也并不避讳他人对他包庇姐姐、姐夫的猜疑,两次下达谕文,阐明他对此案的态度:
用贤不避亲,他认为他的姐夫韩嘉彦最有能力办好此案,且告诉世人韩嘉彦探查间谍案已有一段时日,她是最了解案情的人,而也正因如此,某些利益相关者想要下套谋害嫁祸于她。当此时,最该给以信任,不使查案者蒙受不白之冤。
韩嘉彦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当时间进入十一月,在韩嘉彦的不懈努力之下,那马三和那两名女真人终于扛不住,招供了。他们供出了白矾楼已然进行的走私生意,并供出了白矾楼所勾结的朝中利益链条。
这其中,御龙弓箭直的一位姓白的都虞侯浮出水面,此人便是蔡香亭在御龙弓箭直中找到的联络人。他隐藏还颇深,瞧着似乎与蔡香亭素无往来,也并不执掌军械战备,但却暗中促成了军械的私造流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这位白都虞侯自知已然无法脱罪,为了少受点罪,也相当干脆利落地供出了白矾楼张定远与蔡香亭是如何勾结上他,给以各种利益诱惑之事。由于此人天性谨慎,见面三回,每一回对方所定的酒楼,所给的金钱,服侍的歌伎乃至于桌面上有哪些菜肴,他都做了笔记,并存了票据。这些全部都成为了铁证。
这些证据一旦公布,势必引发朝野哗然,如今在某些关键位子上的大员,诸如枢密院最高长官韩忠彦、副长官王岩叟,副宰相苏颂,可能都会有所牵涉。
而整个蔡家必定要被牵连发配,彻底抹除。蔡家乃是新党,蔡京、蔡卞兄弟俩都是有能之辈,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从未违逆。而蔡香亭是蔡卞庶子,官家不禁犹豫了,难道就要因为这一个庶子犯错,而将整个蔡家贬黜发配流放吗?
何况蔡香亭已死,白矾楼的走私利益链条也全部被拔除,此事就算一个警醒,还是不要做得太过了,否则现在就寒了新党成员的心,若未来亲政,则势单力薄,难以成事。
在这件事的处置问题上,官家也屡次三番请教韩嘉彦的想法。韩嘉彦起初并未给出明确态度,但在官家第三次问起她时,她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
“蔡氏记仇,当小心。”
官家似乎听进去了,但思前想后,最终他还是决定隐而不发。
官家给蔡香亭判罪如下:蔡香亭性骄跋扈,心志不坚,在张定远引诱下犯错。念在初犯,造成的影响不大,又已殒命,便不再牵连追究。如此给蔡家留了余地。而其余涉案人员,基本查到直接涉案人为止,不再继续追查,避免诱发党争而进行无限制的攀咬。
官家还特意恩准在外赴任的蔡氏兄弟俩回京办理蔡香亭丧事。
案子查到这一步,杀害蔡香亭的真凶实际仍未落入法网,而这位真凶是谁其实相关方都心知肚明。李玄的身份太过敏感,以至于官家也不好公之于众,只能让韩嘉彦继续秘密追索。而杀害蔡香亭的真凶,最终被解释为:
杀人者是原来就与白矾楼有利益牵扯的西夏谍探,身份未明,暗中探知到白矾楼与蔡香亭之间的交际,寻机杀害蔡香亭,将凶器转移至长公主府以嫁祸驸马韩嘉彦,此后逃遁。
官府在全城贴了通缉令,并张贴布告宣布蔡香亭案件调查始末,至十一月中旬,喧闹了将近一个月的蔡香亭案总算告结。
十一月十六,天阴有细雨,阴寒彻骨。
蔡府门第早早就挂出白绫,府门大开,准备抬棺下葬。蔡香亭的头七早就过了,开封府专门给他的尸首做了防腐,待案件调查结束,尸首终于还给了蔡家安葬。
昨日刚从外地赶回的蔡氏兄弟俩看到蔡香亭的遗体时,见棺中人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蔡卞一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蔡香亭虽然不是他的嫡子,但是与心爱之妾所生,自幼娇宠。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家中女眷哭成了一团,一旁的蔡京听着心烦,蹙着眉道了句:“准备盖棺罢。”
正当时,外头有一家丁进来禀报:“大郎、二郎,长公主、韩驸马前来吊唁,已到了门口了。”
未等蔡京蔡卞兄弟俩反应,女眷中就冲出一位妇人,正是蔡香亭的生母王氏,她哭天抢地地对着那家丁厉声尖叫:
“你还敢来通报!那两个人是杀人凶手,竟还有脸来吊唁,给我赶走他们!”
那家丁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你莫要这般,那是贵宾!”蔡卞蹙眉,出声制止。
王氏又冲到蔡卞身边,抓住丈夫哭道:
“相公,咱们的儿子就这样被人害死了,官家包庇,我儿死得好冤,好冤啊。您不能给他做主也就罢了,如今杀人凶手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您难道还要将他们迎进门来吗?”
“退下,退下!来人啊,将她带下去,不允许出来!”蔡卞烦躁又愤恨地怒斥道。
王氏被呵斥,哭得更厉害了。但她终究不敢造次,被上来的仆妇们搀扶着躲到了堂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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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这时才终于出声了:“元度(蔡卞字),人还是要请进来的。”
“是,长兄。”蔡卞抹去眼角落下的泪,整理发冠、衣袍、胡须,打起精神。他和长兄在路上就已达成了共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尽管蔡香亭被杀之案确实疑点重重,让蔡氏兄弟也感到此案背后隐藏颇深。但他们知道若不是与长公主和驸马相关,蔡香亭压根就不会死在她们府侧的巷子里。
而长公主和驸马为了脱罪,利用官家的权力强行压制开封府和三法司,霸道把控案件调查,随后又曝光蔡香亭走私军械之事,使蔡氏颜面扫地,受人鄙夷。
这是结下了大仇,蔡氏兄弟绝不会忘记。
一声通传,在蔡府全府上下的注视之中,韩嘉彦与赵樱泓一身雪白素服,神情肃穆地款步而来。她们在灵堂前驻足,见到了候在门口的蔡氏兄弟。双双行礼,韩嘉彦率先开口道:
“在下与长公主前来送蔡公子最后一程,二位蔡公及家人们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赵樱泓亦跟着开口。
蔡氏兄弟神情未变,眸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这对夫妻。蔡京看了一眼弟弟,蔡卞身为家中主人,丧子苦主,终于开口道:
“二位请进。”
韩嘉彦与赵樱泓入灵堂,绕棺一周瞻仰遗容,随后为亡者上香祭拜。
韩嘉彦望着眼前这具遗体,心中无比复杂。此人曾屡次三番与自己作对,眼下他却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并没有多少爽快感,只是感到悲哀。他就这样落入了他人的棋盘之中,成为了一颗用之即弃的废子。
人生无常,变化半点不由人。无论从前有多少矛盾争斗,韩嘉彦仍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来送他最后一程,希望他来世存善念,行善事,重新修行为人。
赵樱泓望了一眼身旁垂眸上香的韩嘉彦,见她精神内敛,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于是也默念静心口诀,排除杂念。她身上的病已然好了,近些日子每日修行身心,颇有精进,因此韩嘉彦才敢带她来吊唁。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不好受。头一回体会到针对自己的仇恨情绪,全府上下的眼神都如针扎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他们沉默着,不动分毫,但他们的愤怒仿佛穿透了空气压迫而来,令人窒息。
她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人的偏见因立场而来,在这蔡府里,谁杀了蔡香亭已有定论,她还作何解释呢?只是徒废口舌罢了。
她口中无声颂念心经,为蔡香亭上香:“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祭拜已毕,韩嘉彦与赵樱泓再次向家属行礼,随后也不多逗留,原路返回出府。在上了车驾并启程后没多久,她们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利愤怒的嘶吼:
“无耻!!!”
大概是被拖回后院的王氏又跑了出来,对着已然离去的长公主车驾发泄愤怒。
赵樱泓闭上眼,心中憋屈至极,又悲哀至极:“李玄的目的达到了。”
“是,她太明白人性为何了。”韩嘉彦平静说道,随即牵住赵樱泓的手,将她冰凉的手送入自己的袖管暖着。
“可我不明白,即便蔡氏与我们为敌又能如何?”赵樱泓迷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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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泓,我现在隐约参透李玄的布局了。她的布局,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效果的,必须将时间拉得足够长,才能看出端倪来。发现她布局的关键点,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待发现后想要扭转局面,恐怕已然来不及了。她太聪明了,呕心沥血,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国家。这艘破漏的大船,到处都是她做局的空隙。换言之,谁都有可能突然成为我们的敌人,我们阻止不了她。”韩嘉彦道。
这大概是赵樱泓头一回听到韩嘉彦说丧气话,她靠上她肩头,道:
“你说过,有一份心,尽一份力。我们也许做不到扭转乾坤,但我们不能甚么都不做。”
“是,有一份心,尽一份力。”
二人的车驾从蔡府穿过半个汴梁城,抵达长公主府门时,陈安已然候在此处了。每每看到陈安候在门口,韩嘉彦与赵樱泓心中就会一紧,她们知道定是府里又出了甚么事。
二人匆忙下车,陈安上前行礼,道:
“阿郎,万掌柜回来了,他……”
“他怎么了?!”韩嘉彦浑身汗毛直立。
“他中了剧毒,全身瘫痪,只凭着针灸压制血液流动,护着心脉,吊着一口气,有一位庞大夫一直在旁救他……”
韩嘉彦心中大骇,陈安的声音逐渐远离,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一软,霎时栽倒在阶前。
“嘉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之前,八月末。
庞安时决意帮助浮云子一行探一探方有常虚实,不过他们不打算蛮干,庞安时也不能够出现得太过突兀。故而他先去拜访了碣村的村长,先与村中早就相熟的人叙叙旧,正好趁此机会拖延时间,等待后方的裴谡与张定齐前来。
浮云子、翟丹师徒俩,以及茶帮四人则在村子外围隐蔽探查,观望裴、张二人动向,以便提前做准备。
待到第二日的傍晚时分,埋伏在村外必经道路之上的陈硕珍率先发现了裴谡与张定齐的踪影,于是立刻返回传信。
接到传信的庞安时彼时正在村长家中为村民熬制预防风寒的成药,听到早先约定好的信号后,他便举步出了村长家,往方有常家行去。
这两日他在村中已经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方有常,用的借口是:听闻他配的金创药、跌打药有奇效,想要去请教。
村长当时给的回应是:方有常这些时日去了邻村训练乡勇,要过一两日才会回来。
而裴谡、张定齐出现在村外,方有常却还未归家,这让一行人的计划暂时偏离了轨道。不过庞安时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几乎是与方有常同时抵达了方宅门口。方有常背着包袱,戴着斗笠,斗笠之下的须发雪白,身形却精干如四五十岁的壮年人。他腰间还缠了一条鞭子,那应当就是他的武器。
二人在村中狭窄的青石巷子里撞见,庞安时在原地反应了片刻,这才揖手笑而出声询问道:
“敢问可是方保正?”
“是哪位当面?”方有常询问道,他声音低沉沙哑,十分沧桑,倒是很符合他的真实年龄。
“晚辈庞安时,是个大夫。听闻您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跌打药,特来请教。”庞安时谦逊道。
“庞大夫,老夫听说过你,哼。”方有常淡淡一笑,似乎透出一丝轻蔑意味。
庞安时心中一紧,暗道对方到底听说了自己什么?只是听说过自己是个大夫,还是知道自己乃是北派弟子?这方有常毕竟是南派宗师,也许他将楚秀馆其余派系的内门弟子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也并不奇怪。
这不是个好兆头,庞安时心想,但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打退堂鼓,故而暂时没有撤走。
方有常甩出这句话,就拧身开了宅门上的挂锁,推门而入,待到进了门才道了句:
“进来罢。”
庞安时稳住心态,神情镇定的跨步而入。
一入院门,就被震慑到,这里真是一院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且武器都不止一套,十好几套堆放在一起,显然是收拢了一村子的打手在这儿训练。
院子的东屋是一间药房,内里分门别类存放着许多草药,还有全套的制药设备,厨房、柴房与之毗邻。西屋则是书屋,亦是一屋子的书。
主屋是寝室兼客餐厅,茅房、畜棚在后院。
这宅子不算特别大,庞安时进来后几乎一眼看穿所有布局,除了那些兵器十分扎眼,其余都很寻常。
而身为村中保正,院子里存放着这么多的兵器倒也是情理之中。
令庞安时意外的是,方有常并非独居,他家中还有一个小长工,专门为他打理家中事务,故而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家中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进来后,小长工给他烧水沏茶,庞安时见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口齿伶俐,十分讨人喜欢,于是笑着问了他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叫甚么名字?”
“小人也姓方,家中行十三,大家都叫我方十三。因太穷吃不饱饭,被送到保正这里做长工,保正给小人起了个正经名字,我是腊月生的,叫方腊。”
“哦,方腊。”庞安时点头。
这长工方腊嘿嘿一笑,便退了下去。
没想到他刚退下去,方有常就开口了:“老夫自川中来此,是因我早年间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这附近乃是方氏家族开枝散叶的地方,是我的本家所在。庞大夫,说吧,来寻我甚么事?”
闻言,庞安时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短暂竟说不出话来。这方有常周身一股强大的气场,难以形容的强大,压得人喘息不得。
缓了片刻,庞安时抗住压力,开口道:
“即如此,庞某人也不再绕弯子了。庞某人是为了打听你那位得意弟子——李玄的下落来的。”
“呵呵,你倒是识相,要是再不爽快开口,老夫我就一指拧断你的喉咙,将你扔出去喂狗。”方有常谑笑道,“你可知老夫在川中的名号是甚么?”
“无常道君。”庞安时回道。
“哈哈哈,但老夫现在叫方有常,你可知为何?”
“从无常变有常,您是想回归平静生活,不再理会江湖事。”
“知道,你还来问我?”
“前辈,晚辈甚至知道自己此次来,可能有来无回,但晚辈还是来了,因为如今这世道无常,咱们的寻常日子也恐怕过不得多久了。”庞安时道。
方有常道:“说明白话,老夫不喜欢听人绕弯子。”
“您的徒弟李玄早就叛国多年,如今正在谋划颠覆宋室的巨大阴谋。”庞安时道。
“哈哈哈哈哈……”方有常霎时狂笑起来,“我道你要说甚么,原来是颠覆宋室啊。干得好啊,不枉老夫教她那么些年,她学成了,学到了真正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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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安时的面庞阴沉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这里讨不得好,必须要谋划撤退了。
“李玄……我这徒儿正是因为要叛国,才拜到老夫门下的,老夫教她的就是该如何与宋室作对。”
他望着庞安时,如同猎人盯上了猎物一般,忽而敞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他的过往人生:
“我方某人的祖父与父亲是江上的走船货郎,往来江南、川蜀贩卖织锦,本来富足,甚至在家乡和蜀地都修了宅院。
“奈何后来宋灭了后蜀,对蜀地敲骨吸髓地盘剥,蜀地贸易全部禁榷,我们家是散尽家财,就此家道中落。淳化四年,王小波、李顺在川蜀起义,我父亲也入了起义队伍,后起义被镇压,我们家满门被斩,是我乳母拼死将襁褓中的我抢出来,向西逃,躲到了西蜀大雪山之中躲藏,那地方已经很靠近青唐吐蕃的势力范围了。”
庞安时心中愈发吃惊,他算了算时间,淳化四年,距今已有九十九年,眼前这个须发皆白、身躯强健、声如洪钟的强势老者,竟然是个期颐老人?简直难以置信!
楚秀馆到底是甚么怪物?
方有常:“因缘际会,我和我乳母差点命丧兽口时被猎户救下,后来遇见了因采药在山中村落暂驻的郎中。那郎中收养了我,我就此入了修行道。但我对宋室之仇,不共戴天,一日不敢忘记。我门下只收反叛之人,你可懂?”
“你当真已有百岁?”庞安时此时已然不关心他叛国不叛国的了,这年岁、这状态……摆在一个医者面前,简直是如同铁匠见到了干将莫邪,没有办法不好奇。
他此时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陷敌营,已难脱身。
“哈哈哈,老夫唬你做甚?你个小辈,不值一骗。你的那些小把戏,在老夫眼里就像儿戏,当老夫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是来做甚么得了,你当这村子里的人都耳聋眼瞎,瞧不见你们吗?你和你的同伙,早就是瓮中之鳖了。”方有常完全不避讳,全部揭穿。
庞安时咬牙,克制住因恐惧而颤抖的手,继续转移话题,拖延时间等待脱身之机:“你如何能活这么久,还这般孔武有力,精神奕奕?”
方有常理了理雪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也好,也让你明白着走。老夫的师父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她来自西域,我们从不知晓具体是西域的哪个地方,她仿佛就是从大雪山之中走出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秀馆,就是从她手里萌芽的。我与我大师兄、小师妹,是她收的三个徒弟,除了我们三个,她不曾再收任何弟子。而我们三个人联合创了楚秀馆。
“师父姓沈,单名一个后裔的裔字,她的药堂号楚秀,这便是楚秀馆名字的来历。她虽是女子,却总是做男装打扮。她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美得不可方物,仿佛不老不死,容颜永驻。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二十岁出师,她一直是那般模样。
“你问我为何会这般长寿,而且康健?其实我比起我的师父差远了,师父说我寿数一百,不可再多,今年便是我的亡故之年,所以我从川蜀出来,回归故里,打算在此落叶归根。江湖上传言我是为了避祸至此,笑话,我会怕那些手下败将的废物后代们?
“我之所以能活这般长,是因为我曾饮下过师父的血。
“九岁那年,我跟着她爬悬崖采药,失足摔了下去,脊椎砸在石棱之上,断了,本来是活不了了,但师父为了救我,用她的血喂我,我就奇迹般地活了。自那以后,精力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一口血,让我开创了楚秀馆南派,让我无病无灾地活到了百岁。”
他看着庞安时面上那愕然的神情,戏谑笑道:“怎么?觉得老夫在胡扯,在骗你?不相信也罢,这世上有几人能相信?连老夫自己,如今回忆起来,也像是大梦一场。老夫出师后被强行赶出了大雪山,想要寻回原路,竟再也找不到了,穷我一生,也再不能见师父一面。”
“孙祖,可是您的大师兄?”庞安时忽而询问道。孙祖,实际上是楚秀馆北派的祖师,姓孙,是药王孙思邈的后裔。
方有常眸中精光浮现,鄙夷道:“你果然是大师兄的徒孙。瞧你这模样,就是他那一派的,迂腐古板,死气沉沉!就知道奉承官僚,向上钻营,叫人瞧不起。”
庞安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怒又怕,最终还是没有言语顶撞于他。
“您的那位师妹,可是西派的祖师。”
“是,她叫多吉卓玛,青唐吐蕃人,她不知何故流浪到雪山里来,无父无母,被师父收养。出师后去了西夏,她坚信师父是从那里来的,她也毕生都在寻师父。但我听说,她后来与西夏的王族搅和在了一块儿,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
“李玄曾去寻过多吉卓玛,跟着她学了易容术。那易容术也是师父传下的绝学之一。师父的三大绝学——医毒、武学、易容术皆已入化境,我们三人资质驽钝,不能学到她本领的万分之一。”
庞安时听到此处,已然有些精神恍惚了,他实在难以判断方有常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但这如今发生的一切,显然与他事先的设想早已相去甚远。
“好了,问也问够了,答也答完了,你今日便留命于此罢。”方有常说着忽而一掌劈了过来,要拿住庞安时。
庞安时吓得一机灵,好在他早有戒备,猛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直接从方有常的腋窝下蹿出,迅速向门口逃离。
他身上其实是有功夫在的,常年坚持不懈地习练轻功,终于在此派上用场。
方有常当即几步赶上,身形迅猛,手脚孔武有力,挥击出来罡风阵阵。庞安时跌跌撞撞避开,摔出了屋外,仓促间抓住脖间挂着的哨子,努力吹响。
然而刚吹响,方有常就一把抓住了他,他双手将庞安时背朝下横举了起来,顶起膝盖,将他往膝盖上砸,要顶碎他的脊柱。庞安时被一股巨力拿住,四肢悬空,不能反抗分毫,吓得是心胆俱裂,呜呼哀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冲出一个身影,对着方有常狠狠一撞,撞得方有常身子一歪,脱手将庞安时摔了出去。
庞安时砸在地上,顾不得眼冒金星,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就看到詹丹猛扑上前,狠狠将方有常扑倒在地,滚地纠缠起来。
而一旁,浮云子已然赶到,顾不得其他,抓起庞安时,运起轻功就跑。
“想走?!”后方响起方有常恶意满满的吼声,庞安时回首去望,骇然看到方有常已然迅速挣脱了翟丹的摔跤压制,反手拧断了翟丹的脖子,并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来。
翟丹猝亡,收在门口的茶帮四人霎时红了眼,怒吼着冲上去拖住了方有常。庞安时凄声高喊:
“快跑!别和他打!”
浮云子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在村子巷口一拐弯,他就看不到茶帮四人了。
二人沉默无言地运足轻功快跑,根本顾不得后方。
然而刚跑到村口,忽而斜刺里冷不丁窜出一根飞针,正正好打在了浮云子的左后颈上,浮云子“啊”了一声,好似被马蜂蛰了,抬手摸住脖颈,将那根针拔了下来握在手里。
还未等他反应,一个呼吸间,麻痹感潮水般涌来,浮云子栽倒在地,顿时翻出白眼,浑身抽搐。
庞安时大骇,知道他中了毒针。幸而他在自己腰带上缝了针灸孔带,随身带着针。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飞快地取出针来,控制住浮云子的心脉、封住他的血流,避免毒素迅速扩散。
彼时他们滞留在村口的一株榆树下,树前几丈远的林子中,走出三道人影,正是裴谡与张定齐,还有那个方家的小长工——方腊。
方腊手中持着一根吹管,应当就是他吹出毒针,打中了浮云子。此时这小孩脸上毫无天真,一脸残酷的平静。
“抓着了。”裴谡冷笑着看着他们,“可笑你们以为自己是猎手。”
庞安时头晕眼花,想要寻找求生之法,却感到一阵一阵地绝望。
更令人绝望的是,方有常追来了,他提着一把滴着血的刀,身上也沾满了鲜血,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了村口。
这意味着茶帮四人恐也难以生还了。
庞安时知道跑不掉,干脆盘腿坐在了榆树下,静默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
方有常没有任何废话,提刀上前,对着庞安时的头就砍了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而一支弩箭从后脑勺穿透了他的头颅,自眉心扎出,方有常劈砍的动作僵在原地,随即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裴谡那里也遭了暗算,被冷刀穿透了喉咙,压根来不及反应。倒是那方腊没有被第一时间针对,这小子反应极快,一见情势逆转,转身撒腿就跑。
而做出这一切的正是张定齐。
庞安时呆滞地望着张定齐,直到她撕开了面上伪装假面的一角。
“你带着他快走,乡勇来了就走不了了。”张定齐道。
“你不是张定齐?!你是谁?”庞安时惊道。
“我是西派后人,两匹马在林子里,你快带他走!我去杀那个小孩。”伪装女子催促道,随即将假面贴好,将身后兜帽戴起,拉起脖间的面巾蒙住面孔,追向那小孩方腊遁逃的方向。
村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吼声,村中乡勇带着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追了上来。庞安时脑子里嗡嗡直响,也顾不得其他,费力将浮云子扛起,按照那伪装女子的指示冲进了榆树外的林子里,不多时看到了两匹马。这应当就是张定齐与裴谡的马。
他将浮云子挂上其中一匹马,自己也跨上马,迅速打马离去。剩下一匹马留给那伪装女子,但愿她能安全离开。
第一百六十五章
媛兮端着一碗安神汤急匆匆地穿过雪蕊院的廊道,进了花厅。她奔到花厅的榻前,赵樱泓此时正守着倚靠在榻上的韩嘉彦。
“长公主,汤来了。”
“好。我来,你下去罢。”她接过碗来,吩咐道。
媛兮退下,赵樱泓用调羹舀出一勺来,吹凉,送到韩嘉彦唇边:“来,喝下去。”
韩嘉彦半卧半坐,身后靠着隐枕,恍惚地张口,喝下了这一勺安神汤。此时的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呆若木偶。
赵樱泓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不曾落泪。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再也不能躲在六娘的背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保护了。她必须也成为她最坚强的屏障和依靠。
因为她的六娘,今日遭受了自母亲去世以来最大的打击,是否还能振作起来,仍是未知数。
一个时辰前,在府门口得到噩耗的韩嘉彦,就因心绪不稳,心魂震荡而短暂晕倒。但她还是强撑住了,随后强忍着眩晕心悸,与赵樱泓一道赶到了浮云子暂住的客院。
彼时,庞安时、翟青、雁秋都在围在浮云子床前,人人面上愁云暗淡。韩嘉彦凑到床前,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面色青紫的浮云子,呆滞半晌,才缓缓坐下,艰难张口询问事情原委。
于是庞安时强打精神,将事情前因后果全部细细道来。说到逃离碣村的突发状况时,韩嘉彦的面庞已然倏无血色。
庞安时随即道出后续:他带着浮云子逃到了青溪县城之中躲了几日,一是要稳定浮云子的身体,二是他必须要掌握后续情况,并联系上帮手将浮云子送回汴梁。
那几日间他乔装改扮,从清溪县衙探知到后续消息——翟丹确实牺牲了,茶帮四人中,陈硕珍重伤逃了,另外三人战死。
翟丹与剩下的茶帮三人尸首,被清溪县衙派衙役收走,简单验尸之后,草草埋葬于县城外的乱葬岗之中。方有常与裴谡之死,暂时秘而未宣,方有常的尸首被村民收走下葬,而裴谡的尸首被县衙收走,等待上头派人来处理。
碣村并未供出庞安时,浮云子的存在碣村也并不知晓。这起案子,最终以茶帮余孽作乱收场。
庞安时没有去动乱葬岗中翟丹四人的遗体,探听清一切之后,他联系上了一位在邻县开医馆的朋友。朋友帮他准备了舟船,又给他雇了两个帮手,庞安时这才有能力带着浮云子北上回京。
而他与那自称西派后人的伪装女子分别后,就再未见面。
……
“来,张口。”赵樱泓又喂她第二勺,韩嘉彦却不愿再喝了。她沙哑着嗓音,道:
“太苦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苦,这是安神汤,加了黄糖,没那么苦的。”赵樱泓道。
“太苦了……”韩嘉彦呢喃着,赵樱泓终于听懂了。
她垂下手来,将碗放在了一旁的案台上,道:“嘉郎,你不要这样,方才庞大夫不是也说了吗?救治师兄,并非无望。”
“何以有望?他说了吗?他只是安慰我们罢了。樱泓,我也懂医术……”韩嘉彦颤声道,“我知道师兄没救了,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最多再有一个月,血脉就彻底封不住了,届时势必毒入心脑,一命呜呼。而我,包括庞安时,至今都对那是甚么毒素毫无头绪,那是南派宗师方有常的毒,而方有常已经死了!就连他徒弟裴谡也死了!我该怎么救他……”
说到这里,她哽咽难语。
赵樱泓终于落下泪来,屋内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樱泓,翟丹死了,现在师兄也快不行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韩嘉彦泪如雨下,“我认输了,我不查了,我承认我害怕了。再这样查下去,我怕就连你,我都保不住。”
“不会的,不会的!”赵樱泓扑上去抱住她,惊觉她的身子在不自主地颤抖。
“我不查了,我不能再查了……”她呢喃地重复着,仿佛在不停地说服自己。
“好,好,我们不查了,我们不查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理会那些事了。”赵樱泓流着泪安抚着她的后颈道。
韩嘉彦安静地在她怀里待了一会儿,便忽而要起身。赵樱泓望着她,她道了句:
“我去见阿青和雁秋,有话对他们说。”
赵樱泓扶着她起身,二人互相依偎着穿过夜色中公主府的廊道,又来到了客房。
彼时庞安时已经结束了今日给浮云子的诊治,回到了他自己的屋中。翟青刚帮着擦拭完浮云子的身子,给他穿好衣物,雁秋正沉默地用铁钳捣着碳盆中的碳火。
二人的神情哀伤中带着一丝麻木,残酷现实的冲击让他们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情绪彻底宣泄而出,只是被动地应付着一切。
翟青性格大大咧咧,在他简单的世界里,师父、师叔、兄长和雁秋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自幼无父无母,兄长是他最为重要的人,相依为命在一起,从未分离。如今兄长猝然离世,他毫无心理准备,更由于连尸首都不曾见到,以至于感到完全的不真实。
他还在恍惚地希冀庞安时所说的一切是假的,兄长没有死,还会回来的。
而师父浮云子是仅次于兄长的存在,是他最敬爱的人,是给与他当下富足生活的依靠。他仿佛无所不能,然而他倒下了,翟青心中的主心骨也倒下了。
至于雁秋,儿时的家变,亲人的离散,已然成为了她人生中绕不开的梦魇,好不容易找回了弟弟,有了爱人,眼见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在不远处。然而一个噩梦结束了,另一个又开始了,她已经近乎麻木到欲哭无泪了。
韩嘉彦入了屋内,赵樱泓反手关好屋门。韩嘉彦忽而撩开袍摆,向着翟青、雁秋跪了下去,翟青和雁秋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二人纷纷冲上前来,强行将韩嘉彦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你干什么师叔!你给我起来!”翟青吼了出来,眼眶通红。
“我对不起你们……都是为了替我查案,才会……”韩嘉彦的声音痛彻心扉。
赵樱泓在后方已然泪如雨下。
“六郎……您这是要我们折寿吗?万万不可如此。”雁秋的情绪也彻底被激发,撕扯着嗓音呼喊道。
“这怎么是您的错……怪就怪那方有常太过狠毒,怪他……”翟青痛苦地安慰着韩嘉彦,也安慰着他自己。
屋内抽泣之声此起彼伏,疾风骤雨般的发泄之后,所有人在静默中努力调整着情绪。
韩嘉彦以袖拭去泪水,终于开口道:
“我与樱泓商量过了……我们不查了,自此以后不查了。将万氏书画铺子关了罢。阿青,你与雁秋如果愿意,就到府上来。我与樱泓主持你们的婚事,趁着师兄现在……先将婚结了。过段时日,我亲自去一趟清溪县,迎回阿丹他们的尸骨到汴梁安葬。”
翟青与雁秋默然点头,接受了她的安排。
赵樱泓望着韩嘉彦的背影,她多想问她十多年的坚持,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对娘亲死亡真相的执念,那些铲除隐患、国富民强的壮志,就这般不要了吗?
但她问不出口,因为她知道,答案在韩嘉彦的内心深处,只有她自己能寻找到。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她,仅此而已。
有朝一日,她希望能等到她的燕六娘重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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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可以让韩嘉彦颓丧,接下来数日,她近乎衣不解带地守在浮云子榻前,她费尽心力地为他诊脉,研读草药经书,尝试配出解药。即便无法彻底解毒,也希望能够将毒性压制到最小。
她不是一个人在奋斗,除了府上的庞安时、游素心之外,赵樱泓派人将整个开封府的大夫都请来了。每一位来看过浮云子的大夫,都表示了遗憾之情,没有谁能有破解他身中之毒的办法。
这并不奇怪,庞安时的医术已然算是当今翘楚,他都没有办法,这些大夫就更不及了。庞安时写了信,长公主府派快马加急递送给唐慎微,希望作为药物专家的唐慎微能给出解毒之法。但短时间内,唐慎微也找不到解毒之法,他需要时间。
倒是游素心有些本领,游氏在解毒方面也有建树,她经过仔细的思索,配出了一份药剂,尝试着给浮云子服下。此药下去后,没多久逼得浮云子咳出了一汪毒血,但毒仍未能彻底清除。
尽管药效不尽如人意,但这还是给了韩嘉彦极大的信心。她不再那么灰心丧气,近乎疯狂地研究药理经书,她不相信这世上有解不开的毒药。
也许是上苍眷顾浮云子,当浮云子归来后第七日,长公主府来了两位访客。
这两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人拄着拐杖,右腿绵软无力地垂着,无法支撑身躯。但她体格比一般女子要健壮不少,以蓝布包发,面上蒙着纱巾,瞧不清面容。
另一位面容普通,荆钗布裙,衣着朴素,看上去就是汴梁大街之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位妇人。
这位妇人言明要找韩驸马,说她有救人之法。韩嘉彦听闻通传大吃一惊,连忙出来迎接她二人。没想到这一当面,她就认出那拄着拐杖的女子正是死里逃生的陈硕珍。
“你……”
“民女姓杨,行九,您唤我杨九娘就是。”陈硕珍沙哑着嗓音道。
茶帮首领级的人物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她独木难支,遣散了剩余的十来个兄弟,终于是孑然一身。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徘徊在寻死的边缘,终究还是扛过来了。
这与她身边这位女子有莫大的关联。
“好,杨九娘……”韩嘉彦改口唤道,“你能到这里就好,若无去处,以后且留下做事罢。”
她引二女入浮云子寝室,又将所有相关人等集中于此。
此时陈硕珍终于向着韩嘉彦跪拜下,饮泣道:“几十年前,家祖就是跟着杨家军征伐,数十载离散,如今九娘终于还是来投奔您了,您永远都是我们的主家。”
韩嘉彦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无言地将她扶起。
陈硕珍抹泪,随即又拜见了赵樱泓与其余人,一一相识。之后,她道:“主家,诸位,我来介绍,这位是来自楚秀馆西派的玉娘子,若不是玉娘子相救,我如今也没法来见您了。正是她手刃了方有常与裴谡。”
韩嘉彦揖手拜下:“感谢玉娘子大邑出手相助。”
玉娘子淡淡一笑,道:“韩驸马不必言谢,我还是出手太迟了,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害人性命至此。我入中原,潜伏在白矾楼附近已经许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机,一次性地除去了南派最后的两个传人,我还得感谢韩驸马您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莫非,玉娘子假扮张定齐已经很久了?”韩嘉彦问道。
“已有三年,真正的张定齐因为自认为男子又喜好女子,不容于世,抑郁难平,已然投湖自尽了。我只是早早盯上了她,随后取代了她的身份。”玉娘子道。
韩嘉彦脊背微微发凉,这西派的易容伪装术实在太可怕了。
“不知玉娘子为何这般处心积虑要除去南派的人?”
“此乃师命,亦是我的出师考验,只有完成了这个考验,我才能回归西域,继任宗派领袖之位。”玉娘子十分坦陈地说道,“师父说,除去南派乃是西派历代掌门都必须完成的事,此为楚秀天师给祖师娘娘最后的命令,一代代传下来,到我手里,总算将南派尽灭,功德无量。”
楚秀天师指的应该就是那位自称“沈裔”的神秘女子,而祖师娘娘指的应当就是多吉卓玛了。没想到沈裔在多吉卓玛出师之前竟然会给她下这样的命令。她为何不给北派下这样的命令呢?
似乎是看出了韩嘉彦的疑问,玉娘子笑道:“西派的本领天然克制南派,而南派则克制北派。北派仁达,不喜杀戮,除掉南派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我们西派的身上。祖师娘娘不愿干涉中原之事,我们这一派一直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但为了完成楚秀天师的遗命,也并未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
韩嘉彦很想细问西派与西夏王室之间的关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不知玉娘子有何法可解我师兄身上的剧毒?”
“这解毒之法十分凶险,若有差池,则这位师兄必定无法生还。”
“您说。”韩嘉彦做好心理准备了。
“此乃大换血术,需要将患者周身的血液抽出体外,通过浸泡解毒药水的输血管后再输送回患者体内,完成血液净化的换血之术。在此期间,还需要放掉无法净化的最毒的血液,患者势必会因此大出血,就需要有别人为他输血以维持生命。这人最好是他的近亲属,如此方能无碍。”玉娘子解释道。
“他……早已没有亲人了。”韩嘉彦感到绝望。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浮云子是个孤儿,早早就没了亲人,是一个百戏艺人将他从乱葬岗里救出来,一直养大。
“必须要是近亲属的血吗?”庞安时问道。
“也不一定,但近亲属的血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若实在无法,只能做血样融合比对,咱们这些人中,如果有谁的血样与这位患者的血样融合后,不导致凝结,应该就能用。”玉清子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何道理?”游素心感到非常惊奇。
“这是楚秀天师传下的方法,我等也不知缘故,只是一直这般操作罢了。实际上,本派立派这么多年,已经许多次采用这种办法救治病人了。”玉娘子解释道。
“即如此,就先做血样融合罢。”韩嘉彦道,“诸位,愿意出手相助的,我十分感激,但绝不勉强……”
她转过身面对身后众人,话还没说完,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揖手,面上是坚定不移的神色。
“嘉郎,见外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即便我这样身子虚弱之人,如果血液有用,我也不会犹豫救人。”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失笑,眸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花。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三卷 终)
长公主府以雪蕊院为中心,封锁了起来,非核心成员不得入内。院门出入口由岳克胡率领禁军把门,每日只能看到医者在此进进出出。
韩嘉彦、赵樱泓以玉娘子为核心,庞安时、游素心为最大助力,开始为浮云子筹划大换血之术。最开始是做血融检查,先从与浮云子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人做起,检查了一圈下来,发现未起凝结反应的,竟然就是韩嘉彦的血液,也只有她的血液有这样的效果。
得知这个消息的韩嘉彦仿佛得到了救赎,当仁不让地选择了给浮云子输血。
她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并不惧怕失血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但赵樱泓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眼瞧着韩嘉彦的血液不断被抽取出来,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赵樱泓亦跟着感到虚弱难过。
她只盼韩嘉彦的血不要白流,浮云子一定要救过来。
玉娘子使用的抽血工具是自制的中空细针管,管尾部连接着浸泡过解毒药物的猪血管,玉娘子虽不知晓方有常的毒是甚么毒,但通过游素心配置的药物可以大致推测出解毒药物的方向,故而浸泡猪血管的药物虽不能做到完全解毒,也能让流过的血液带走药物,经过换血后可以大幅度的减弱毒素在浮云子体内的作用。
为了准备抽血的装备,全府上下都被调动了起来,最好的庖厨剔出猪血管,顶尖的大夫搭配顶尖的绣娘,缝制出了一套体外血液循环用具,众人分工合作,忙活了三天三夜才制备出来。
接下来,在玉娘子的紧密安排下,他们又给雪蕊院西侧的一间屋子做了密封、除尘、熏醋等工作,玉娘子说这叫做避尘驱邪,避免在抽血的过程中,有风邪入侵,感染患者。
房间驱邪的同时,玉娘子对她的两个重要帮手——庞安时、游素心做了术前培训,详细讲解操作步骤,并让他们利用动物的器官提前做了演练。房间驱邪结束后,除了患者与医者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房门、牖窗空隙都被糊上了,以达到密封的效果。
一切准备就绪,十一月廿三,大换血术开始。此乃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大换血术从晨间开始,所有人焦虑地等待在术房之外,房内静悄悄的,几无声响。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从天明到夕阳西下,大换血术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即将降临,令人窒息的凝结空气终于被打破,身着白布术服的玉娘子从术房内走出,她的身上全是已经板结的黑血,看上去颇为恐怖,但她那普通的面容之上却带着笑容。
“成功了!”
众人一时间没有欢呼,仿佛慢了半拍似的呆滞在原地。过了片刻,赵樱泓身子一软,向后倒去,被媛兮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
“成功了?!”翟青激动地颤声确认道。
“成功了,成功了,就是得看浮云子道长之后的恢复情况,他还有一段危险期,熬过去了,就彻底好了。”玉娘子道。
“哇!!!”翟青跳了起来,抱起身旁的雁秋转圈,雁秋已然喜极而泣。
“嘉郎呢,她怎么样了?”赵樱泓忙不迭地确认。
“她没事,就是失了不少血,伤了元气,得将养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赵樱泓长舒一口气,消失数日的笑容终于回到了她的面庞上。
“玉娘子大恩,无以为报。”赵樱泓揖手拜下。
“长公主不必行此大礼,师长叮嘱,我西派虽不牵扯中原纷争,但入了中原,亦要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在外多年,此间终于事了,我亦归心似箭,明日便告辞了。”玉娘子道。
赵樱泓本想挽留,但见她态度坚决,最终只道:“玉娘子保重,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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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若往后世道纷乱,亦可西行。”玉娘子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便揖手离去,自去梳洗。
赵樱泓一时迷惘,终究未曾放在心上。
术房仍然暂时不能进人,但韩嘉彦已经被送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她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暂时起不来。
赵樱泓一夜未合眼,陪着韩嘉彦到了天亮。见她呼吸平稳,虽然憔悴却安然,便也放下心来。于是出了屋去,打算去送一送玉娘子。
可待到走到玉娘子客房门口时,却见下人正在收拾屋子。
“长公主,客人已然离去了。”下人见到她,行礼道。
赵樱泓有些恍惚,此人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给她一种极不真实之感。她与她的师门是如此神秘,也许北派、南派都不是正统的楚秀馆传人,只有西派才是被那位楚秀天师承认的正统传人。
……
官家听闻韩嘉彦病了,起初他以为是甚么伤风感冒,以姐夫的体格,很快就好了。却不曾想韩嘉彦竟然一病不起,在公主府内十多日不曾出府。
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本想派人去公主府询问,可想起与姐姐此前闹的矛盾,一时心中又犯了怯。
他自己的身子倒是将养得差不多了,眼瞅着快入腊月了。思前想后,他决意要去一趟公主府。除了看望姐夫的病情之外,他还必须要亲自向姐姐道歉。都说亲人没有隔夜仇,他可不能将矛盾留着过年了。
但官家要出一趟宫,可真是不容易,尤其是他还尚未亲政,远不如先代帝王们那般自由。他先是向太皇太后做了请示,得到了应允后,才吩咐给入内省和皇城禁军做准备。
这一准备,就又耽搁了几日。
直到十一月廿八,出宫的前一天,他的十一弟赵佶忽而兴高采烈地来找他,告诉他寻到那位王画师的下落了。
“皇兄,幸不辱命,臣弟寻到那画师王辰的下落了。”
“他在何处?”官家连忙追问。
“就在蔡州汝阳县,王辰不再画画了,开了一间染坊。臣弟托人好一番寻找,才找到他。他年岁已长,家里已是三代同堂。眼下臣弟将他一家子人都请到汴梁来了,您看是该如何处置?”赵佶道。
官家思量,韩嘉彦寻这位画师王辰,目的是为了还李师师的人情。眼下韩嘉彦病了,不好亲自带着王辰去见李师师,那自然得让李师师去公主府见王辰,才算还了这个人情。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帮忙帮到底,通知李师师会面的事,也让公主府派人去比较妥当。
于是道:“即如此,明日你随朕去一趟长公主府,带上王辰一起。”
赵佶应承下来,想着可以去见一见韩嘉彦,他也十分愉快。听闻韩嘉彦最近病了,他若是趁机与韩先生修复一下关系,往后就不愁不能与这位大才子有更多诗画唱和了。
十月廿九,官家与皇后御辇自拱辰门微服出宫,后方跟了遂宁王赵佶车驾,还有专门用来载王辰一家人的马车。车驾队伍一路向北,来到了长公主府。官家此次出行,特意带上了皇后孟攸棠,也是为了向长姊表明自己改过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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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车驾队伍抵达时,赵樱泓与韩嘉彦已然候在了门口,下跪迎接。
“姐姐,姐夫,快平身!”官家人还未下车,就急忙喊道。他从辇厢中走出,一身素雅的月白锦缎圆领大袖袍,头戴乌纱垂脚幞头,赤革嵌玉带束腰,足踏乌皮靴。他从辇上走木阶而下,一把将赵樱泓与韩嘉彦扶起。
他有些忐忑地望向赵樱泓的面容,看到姐姐神色有些憔悴,但眸光平静,并没有负面情绪在其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姐姐又瘦了。”他喉头微动,眸光轻颤。
赵樱泓一时动容,她抿了下唇,抑制自己落泪的冲动,垂首道:“官家保重,您的身子是我最在意的事。”
一句“姐姐对不起”差点脱口而出,官家红着眼眶,又将视线投向韩嘉彦,见韩嘉彦也同样清减了许多,面色泛白,不如以往那般精神奕奕。他忙关怀问道:
“姐夫病可好了?怎会突然病得这般重?”
韩嘉彦淡淡一笑,道:“偶感风寒。”
“这是何等风寒这般厉害,让姐夫都病成这样。”官家惊奇。
韩嘉彦只是笑,并不进一步解释。官家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此时,皇后孟攸棠与遂宁郡王赵佶均已下了车驾而来,赵佶的身后还跟着一家五口。
韩嘉彦、赵樱泓与皇后、赵佶见礼寒暄问候,一行人也不在门口多逗留,自入了府中会客堂上,坐下长叙。
赵佶向韩嘉彦、赵樱泓介绍那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妇,一对年轻夫妇,年轻媳妇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男婴。他们并非是穷苦人家,家中染坊的生意似是不错,他们身上衣着都很讲究,可能是为了面圣而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这位便是王辰。”
“小人王辰,拜见官家、皇后娘娘、长公主、驸马都尉……”这王辰倒像是见过世面的,皇族当面,他倒是镇定自若地行礼叩拜,不见有多么慌乱。
他身后的家人们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行礼,举止得体自若。这一家子人像是都读过书,气质均佳,沉稳内敛,形貌也都十分周正漂亮。
“这是内子何氏,犬子王廷佑,儿媳田氏。这是小人刚出生的小孙子,还未起名。”
官家看向韩嘉彦似是想要让她开口询问,但韩嘉彦当下还有些虚弱,没甚么力气说话。故而是赵樱泓代为开口道:
“王辰,你可知为何我们要找你们一家人前来?”
“小人听闻,是小人在京中的一位亲属要寻小人。小人惶恐,不知自己竟然惊动了天家。”王辰拜道。
“听闻你们家曾经在汴梁开过染坊,但后来因为一场贪墨案,你兄长被牵扯下狱,全家离散。这一切的祸源正是白矾楼,如今白矾楼恶首张定远案发下狱,你们一家也平冤昭雪。你说的没错,正是你兄长的遗孤要寻你。”
“小人……兄长的遗孤……”王辰浑身颤抖起来,眼眶红了。
“师师姑娘,可以出来见一面了。”赵樱泓对着堂侧的屏风道。
那双面绣狸猫捉球三折屏后,传来了衣袂摩挲的声响,一位绝代佳人从屏风后走出,款步来到堂下,先向着官家、皇后行礼:
“奴家李师师,拜见官家,官家万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随后又转向赵佶,福身拜道:“拜见遂宁郡王。”
赵佶睁大了眸子凝望着她,心口像是被重锤锤击了一下,只觉眼前人勾魂摄魄,使他难以自持。他虽年纪尚小,可也已经人事,体会过许多种温柔乡。可眼前这个女子,往他跟前一站,就将他的命给夺了去。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滋味,他毫不怀疑以后也再不会有人能带给他这般刻骨的感受。
他这神色变化,落在了堂上数人眼中,官家蹙起眉头,皇后却望向官家,赵樱泓与韩嘉彦眼神微凝。都言遂宁郡王小小年纪已初露好色本性,还真是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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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却并未去在意赵佶的反应,她行礼完毕,便转身向王家五口,忽而跪地,向王辰拜下,颤声道:
“阿叔,您还记得师师吗?”
王辰一时无法言语,望着眼前这位绝代美人,他花白的须发微张,面上的皱纹虬结:
“小师师……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阿叔一直找不到你,你竟然……是阿叔对不起你”说到此处,他已然说不下去了,抓着李师师的双臂,老泪纵横。
一别沧海桑田,容颜已改,纵使相见不相识。堂下此情此景,使得官家动容,孟皇后亦暗自抹泪。
韩嘉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近些时日多愁善感起来,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想起仍在榻上沉睡尚未苏醒的师兄浮云子,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是该彻底放手了,就让往事随风消散罢,她须珍惜眼前人才是。娘亲和师尊瞒着她所有的往事,不就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吗?她不该违背母亲和师尊的遗愿,是她错了,是她太过执着了。
她轻叹一声,悄然牵住了赵樱泓的手,感受到赵樱泓给以的回应,思绪渐安。自此以后,潜心沉身,隐于下僚,修心修行,再不冒险。她韩嘉彦将封锁住心中的燕六娘,只做那老实本分的驸马郎,好好地与爱人共度余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这一日官家来访,给长公主府带来了微妙的变化。本有些人心惶惶的长公主府,逐渐安宁了下来,不再浮躁。
与叔父再会的李师师,依从官家的旨意,暂时候在了长公主府前堂侧的西花厅之中,等待进一步私谈。这个时间,也让他们亲人之间互相叙叙旧。
皇后孟攸棠、遂宁郡王赵佶由赵樱泓接待,往府内花苑之中行去,游赏闲谈。
而官家则与韩嘉彦一道,先去看了看蔡香亭一案的涉案人。蔡香亭的小厮周年安,已经被韩嘉彦送去了开封府结案,而尹香香留了下来,与绿沅一起拜见了官家。官家安抚绿沅,使得绿沅惶恐至极,又受宠若惊,这怕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官家显然对尹香香更感兴趣,详细问了一番她的身世,还想要了解了解女真人的事。奈何尹香香离开关外已经太久,对家乡的记忆已然很模糊了。
官家也不强逼,只叮嘱尹香香以后要在长公主府尽力服侍,若自己往后有甚么疑问,还会再来询问她。
尹香香千恩万谢地叩首。
官家随即让身边的大内侍苻杨讲了讲近期对张定远的调查,这个人自先帝五路伐夏时期就已然开始谋划走私生意,先是与辽国搭上了关系,后又顶着风险,在战时向西夏境内悄然卖送物资,牟取暴利。
由于朝中有着勾结党羽为他遮掩,他的罪行始终未曾暴露出来。那些党羽已然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了,大多数都已致仕归乡,成了地方乡绅,要想与他们集体算旧账,并不容易。
故而此案只查到张定远所涉及的贸易链条为止,不再做过多的牵扯。但官家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些人,待他亲政,他自然是要恢复新法的,届时这些地方乡绅,就别想着过好日子,曾经吃下去的东西,都得吐出来。
张定远已然下狱,待查清他的所有关系网后,官家便会勾刑,待明年秋处斩。他的家人,女的贬为官婢,男子则都要徒流。
而张定远的所有私产,除了白矾楼之外,全部充公。白矾楼易手,这几日开封府已经挂牌拍卖,好些大商人已然一拥而上,要抢下这座汴梁城最出风头的产业。
讲完这些,官家摒退左右,只留韩嘉彦与苻杨在场密谈。
官家告诉韩嘉彦,与白矾楼有生意牵扯的红云寺也做了处罚,一众僧侣也被抓捕下狱,罚为劳役,寺中资产也被抄拿。官家还专门着韩嘉彦的长兄韩忠彦彻查边境走私,堵住所有的外输贩运之道。
红云寺中那尊背后刻有诡异星图的昴日鸡塑像也被运到了宫中,官家亲自过目,并命画师将塑像背后的星图原原本本复刻下来。
随后官家命人砸碎了塑像,竟然在塑像的肚子里找到了一幅舆图。
“你瞧瞧。”
苻杨将舆图在韩嘉彦眼前展开,韩嘉彦望着这张图,一时无言。这是一幅拓图,其上还印着宫中的密封印和大内藏印。图的内容是先帝五路伐夏时期的边境布防战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正是当年宫中失窃的那幅图。”官家道。
“看来,确然是李玄将这幅图藏在了昴日鸡的塑像里。娘亲后来从李玄手里夺走的,是她复制的一幅图。”韩嘉彦道。
官家疑惑道:“朕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为何李玄不将这幅盗拓的图直接送去西夏,而是又复制了一份?还将复制的那份藏在了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之中。反倒将这盗拓图藏在了红云寺昴日鸡的塑像里?”
韩嘉彦回道:“应当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本身这盗拓图用的是薄纸,太脆弱,若直接送,恐路上会有损坏。复制一份后藏在韩熙载夜宴图里,一般人压根发现不了那图中的玄机,过关搜身时也好隐藏她的目的。
“二是出于一些迷信的原因,这李玄要与整个大宋作对,她必须要有强大的支撑才能继续下去。红云寺本就是后主身旁的僧侣所建,那里还是后主短暂停灵超度的地方,李玄恐怕认为后主的冤魂一直盘踞在那里不曾消散,故而要借助后主的怨灵,诅咒大宋国运崩坏,早日灭亡。”
“唉……”官家哀叹,他并不愤怒,只感到悲伤与无奈,“真是个可怜人,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不得解脱。”
“官家心善。”韩嘉彦垂眸应道。
“姐夫,你也别想太多了,这李玄的阴谋势必不能得逞。咱们就算短时间内找不到她也无妨,只要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不怕她能搞乱国朝。”官家安抚道。
韩嘉彦张了张口,想说甚么但还是放弃了,转而道:
“官家,臣近日来颇感疲惫,想要辞去皇城司之职,安安心心服侍长公主。”
官家笑了,似是早已有所预料:“嗳,姐夫,你可莫要请辞,这职位你不做事也无所谓,但得挂着这个职。朕知道你不喜朝中的争斗,你自可安心陪着姐姐,朕不求你做事。不过,你可得答应朕一件事。待到朕的儿子、女儿出生了,朕要让你来发蒙。”
“这……”韩嘉彦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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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好先生,虽然在资善堂的时日很短,但却能彻底让朕顽劣的弟弟们改头换面。你瞧朕那十一弟,近来颇为发奋呢,他也一心想要与你交好,很长时间不再胡闹了。”官家笑道。
“承蒙官家看重,臣定当尽心竭力。”韩嘉彦应承下来。
官家哈哈一笑:“还有一件事你也得尽心竭力啊,朕还想早些时日见到小外甥呢。到时候你可别让朕抢了先,姐姐家的孩子比弟弟家的还小,这就别扭了。”
韩嘉彦一时涨红了脸,没想到即赵樱泓之后,她也被催生了。
她转移话题:“不知官家近些时日与皇后娘娘相处得如何?”
官家神色一凝,他知道姐夫这是在点自己呢。庶子若是比嫡子出生得早,他也得被朝中那些老古板们说教。他无奈一笑,道:
“攸棠是个好女子,朕这些时日都宿在她宫中。你放心,你与姐姐教我,我不会不听的。你说得很对,要平衡,要藏锋,眼下还未到我可以使性子的时候。”
韩嘉彦揖手一礼,心中欣慰。
……
赵樱泓领着孟皇后与赵佶在花苑中的暖阁坐下,烤火吃茶,赏景闲谈。
赵佶显得心不在焉的,坐不了一会儿就与赵樱泓打招呼,要去外头转一转。赵樱泓应允了,于是他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孟攸棠饮下一盏茶,望着牖窗外铅灰色的天际,道了声:“近两日寒彻得紧,似是要下雪了。”
赵樱泓拢袖,拾起一旁的茶杓,自茶壶中舀起一勺来,为她添茶。
“皇后娘娘身子可好?”
“多谢姐姐关怀,攸棠身子尚可。”
“官家是个明理的人,也知分寸。只是他终究还年轻,有做错的地方,还望您海涵。”赵樱泓温声道。
孟攸棠一时动容,她一直想要和长公主交好,奈何寻不到机会。如今终于私下见面,长公主真是让她如沐春风。
“攸棠哪里敢责备官家,是我自己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才惹得官家不喜。”她垂首道。
“攸棠……咱们这私下里,也不以那对外的身份相称了。我说些体己话,你莫怪。你这性子实在温吞,本不该入宫的。我与官家的娘亲朱太妃,与你的性子几乎无差,这么多年下来,过得十分辛苦。
“官家自幼目睹母亲在宫中受人欺负,他是不喜欢女人太过温顺,不知争取的。但他也不喜欢女人过于强势,训诫教导于他。我此前于他起争执,就是教训。攸棠,你是个聪明姑娘,我想你一定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为后者,母仪天下,你的世界也并不是只有那一隅宫廷,你当将眼光放到全天下才是。”
孟攸棠仔细听完她这番话,沉默了半晌,起身揖手道:“多谢姐姐教诲,攸棠记住了。”
“我也非是要教你甚么,只是希望你以天下为重,辅佐官家治理好天下。这是我与官家自幼怀抱着的理想。如今我已出嫁,与官家终究要渐行渐远。一切,就拜托你了。”赵樱泓郑重道。
“姐姐放心,攸棠记住了。”
话分两头,出了暖阁的赵佶急匆匆地返回前堂西花厅所在,他要见李师师。他不过离了她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然坐立难安,满心全是她方才在堂上的模样。那梨花带雨的饮泣,真好比西子捧心,使他如痴如醉。
刚来到西花厅外,就听见堂内的交谈声:
“阿叔,当年咱们家当真是被张定远陷害的吗?”是李师师的声音,赵佶眼睛亮了。
“是。大哥他根本就不曾涉案,染坊的账目一早就被张定远做了手脚,那个账房先生有问题,是张定远陷害我们家。我们这就被推出去顶罪了。案发前一夜,有人来通知大哥,大哥教我逃,我不敢逗留,当夜就跑了。”王辰回道。
“那您还记得当年在太学画院之中,有一位画师,名叫李玄的吗?”李师师继续追问。
李玄?赵佶挑眉,他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一丝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在某个画谱中见过。
花厅内一时沉默,不知发生了甚么。过了片刻,李师师又道:
“您别害怕,关于这个李玄,驸马都尉一直在查,已经大体上知道此人的过去了。眼下询问您,就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侄女儿与驸马都尉交好,且与这位李玄也多多少少牵扯了一些关系,所以挂怀不已,想弄清楚当年的事。”
王辰终于开口了:“我何止记得她,她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但后来我发现她竟然是个女子。且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莫名其妙淹死了。她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只是我也没有去挖掘,当时家中正好出了变故,我不得不逃走。这一别十多年了,我早就没了她的音讯。”
“当年究竟是谁去家中报信,让您能够提前逃走的?”李师师追问道。
“不知道,这件事至今是个谜。那是个蒙面人,当时开门的是我大哥,他给我大哥塞了一封信,说了一句‘你家案发了,早做准备’,然后便就走了。他身上有功夫,我大哥根本追不上。那封信是张定远写给御史台的揭发信,我们也不知道那蒙面人是怎么将这封信搞到手的。”
李师师道:“这听上去,很像是李玄的作风。”
“李玄竟还有这等本事?那蒙面人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李玄身上有很多绝技,她能够伪装成任何人,变嗓成男音丝毫不费劲。她身上还有不弱的功夫,同时精通毒药。”李师师解释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可真是不知道,确实,画师李玄的伪装完全没有破绽,我与她朝夕相处,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女子。”王辰感到惊愕,“如此说来,难道当真是她?”
“也许,张定远会揭发咱们家,本就是李玄促成的。李玄想要借此将您逼走,她可能早就掌握了父亲染坊账目出问题的事了。”李师师猜测道。
“为什么?!”王辰感到难以接受,“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
“她不能让外界发现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而你是唯一的漏洞。她姐姐是她亲手杀死的,而她似乎不想杀你,可她还是间接害死了我们全家。”李师师道,她的话语之中,已然没有仇恨,只剩下无力。
王辰说不出话来。
窗外静听的赵佶,此时已然瞪大了双眼,仿佛听到了甚么传奇故事一般,感到无比新奇。
“阿叔,你可知那李玄会在何处?你们……是否有甚么比较私密的去处?”李师师询问道。
“这……她会在何处,真是难以捉摸。她既然如此千变万化,哪儿还会有甚么固定的藏身之所?我只知道……永泰门外,汴梁城的东北郊,那里有个牧苑,是给皇家放牧牛羊马之地。我与她,昔年喜好去那里写生绘画,她爱画牛,我爱画马。”
赵佶听到此处,忽而听见廊道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发现官家正与韩嘉彦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漂亮美艳的女子,似乎是尹香香。
赵佶慌里慌张的跑开,但他还是被官家和韩嘉彦一眼撞见。
“这十一弟,朕刚表扬他呢,他就给朕丢人。”官家愤愤地道,刚准备张口喊住要逃跑的赵佶,就被韩嘉彦拦住。
“无妨,您就让他去吧。”
“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哼,这小崽子,回去定要他罚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尹香香随官家、韩嘉彦前来西花厅,与李师师、王辰一家见面。
此前,韩嘉彦曾多次询问过尹香香此后想要从事甚么样的事。如今张定远倒台,挂名白矾楼的那些歌伎、舞伎,也面临遣散的局面。尹香香的卖身契不作数了,她可以自由选择以后从事的行当。
但尹香香自幼就是按着歌伎的模板培养起来的,除了抚琴唱歌、取悦恩客,她甚么也不会,离了这个行当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她在这公主府中,感觉自己做甚么都不合适,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见一面李师师,希望能请李师师给她一条出路。
师师姑娘眼下并非脱离了风尘行当,只是她在行当内地位太过超然,也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已然不需要招待那些庸俗之辈了。
官家倒是有意要给她一个宫廷乐师的身份,但尹香香却实在不愿入宫,官家也不强迫。韩嘉彦猜想他多半是想留尹香香做个线头,这线头往后也许能牵出女真人的一条关系线。据关外传回的情报,尹香香的族叔劾里钵与族兄阿骨打,已然崭露头角了,大有一统女真部族的势头。
见面之后,李师师表现得十分大度,尽管尹香香此前多次曾与她争抢舞台,明里暗里夺她恩客,但那都是受到张定远指使,非是尹香香自己想要这么做。
“即如此,不若香香姑娘随我回去,在我家里替我整理琴谱、书稿如何?客人留在我这里的书稿越攒越多,我自己平日里写的诗文、作的新曲也积攒了不少,想出一本自己的集子。香香姑娘才艺高绝,当是好帮手。”
尹香香不禁大喜,不愧是李师师,精准戳中了她的心思。她当即福身拜下,道:
“奴家感念师师姐姐大恩,定当尽心竭力。”
“你若是能也做出点成绩来,兴许以后写字作画、做些琴曲便可养活自己呢。”李师师笑道。
安顿好尹香香的事,官家与韩嘉彦又亲自询问了一遍王辰关于李玄的事,末了官家对韩嘉彦道:
“那牧苑是个不曾想到的地方,朕会安排些人去那里探查,看那李玄是否曾在那里出现。”
这不过是不抱希望地一试,恐怕那牧苑里也不会有李玄留下的踪迹。韩嘉彦曾猜测王辰被李玄杀害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王辰对李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这也是唯一剩下的线索了,就这么断了,她真的陷入了毫无头绪的境地之中。
看来,不管她想要收手,还是不想,现实情况都没法查下去了。
伴随着白矾楼张定远势力倾覆,李玄完成了对当年所有具体之人的复仇,接下来她该如何实现她那让大宋、辽国、西夏全都付出代价的宏远目标,没有人能猜到。
官家随后又询问王辰一家人是否愿意回汴梁重新开染坊,官家会从白矾楼的产业之中挑选出合适的产业,赔偿给王家。
王辰一家人大受感动,齐齐跪地叩首谢恩。虽然时过境迁,造成的伤害也无法逆转,但曾经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他们这些未亡人,也算是得到了救赎。
待到午时,官家、孟皇后与众人一道吃了一顿便饭,席间,孟皇后瞧着王家媳妇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孩,见他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十分可爱,一时欢喜,不禁询问道:
“不知这孩儿当起个甚么名儿好?”
“就叫希孟如何?”官家笑着接过话头,“这孩子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孟为长,希为希望。你又恰好姓孟,希望皇后能给这孩子带去美好的前程。”
孟攸棠登时露出少见的笑容,开怀道:“官家这名字起得好。”
王辰一家连忙从席间起身,拜道:“多谢官家赐名,以后这孩儿就叫希孟了。”
小希孟懵懂地窝在母亲怀里,望着眼前一众人,不知发生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午食过后,茶歇一刻,今日官家此行的目的已达成。他在姐姐家中待得十分舒畅,离去时还与赵樱泓约定,待到腊月末,要让赵樱泓一家入宫过年。
今日孟攸棠与赵樱泓交心,这是自她嫁入皇室后从未有过的温暖体验,一时也有些依依不舍。而赵佶的那双眼就不曾离开过李师师的面庞,只是对于已然年近而立的李师师而言,赵佶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小郡王盯着她看,不算甚么,她早就习惯了男性的目光。
再如何依依不舍,也得赶在今日宫门关闭前回宫。官家一行走后,李师师与王辰一家人,带上了尹香香,也与赵樱泓、韩嘉彦作别。王辰一家和尹香香会住在李师师宅中,后续的事,自有李师师来做安排。
李师师离去前,也去看望了一眼尚在昏迷之中的浮云子。见那位曾经生龙活虎的道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她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浮云子到底甚么时候能醒来,尚且是未知数。他眼下身体是扛过去了,体征逐渐恢复了正常。但由于毒素蔓延过快,且中毒的部位是脖颈,十分靠近大脑,以至于毒素影响到了大脑,因而即便换血成功,依旧昏迷不醒。
根据庞安时的判断,他要醒来,得看造化,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都尉,长公主,您二位也别太担心了,奴家也会帮着在江湖上多打听,希望能找到法子,让道长早日醒来。”
“多谢。”韩嘉彦与赵樱泓双双向她行礼。
“二位保重。”
……
忙碌的人一旦清闲下来,会觉得这时光过得缓慢起来。韩嘉彦便是如此,忽而不再查案,不再四处奔忙,她仿佛突然就不知自己该做甚么了。
每日她晨间起身,照例习武练剑。朝食之后,便去照看浮云子,午前基本会在浮云子的房里度过,或习字,或作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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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这段时间,赵樱泓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忙,为了实现她大庇天下妇孺的理想,她开始频繁与身在相州的王氏姊妹书信往来。
她甚至派遣府中下人前往相州主持坤育院的修建,近来魏小武、绿沅和何霜凝就被派了过去。
因而每天上午,她都有大量的书信要回,韩嘉彦的书信也请她代为回了。
她如此大包大揽,就是为了让韩嘉彦能腾出时间来照看浮云子,韩嘉彦对她的体贴敏感于心。
浮云子善手工,韩嘉彦也曾跟着学过,但天赋并不在此,大多数的精力还是用在了读书习武之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来整理万氏书画铺子时,她发现了师兄正在做却还没做完的一件木构机关,瞧上去像是弩,但主体部分却是一根铁管,让韩嘉彦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兄做东西从不需要图纸,构成都在他脑子里,摆在韩嘉彦面前的只有一堆还未造完的零散部件,和一个拼出来不到三成的不完整结构,这就像是师兄留给她的谜题,也成了近些时日她心灵的一个支点。
她想要完成这个机关,希望完成之时,师兄能醒来。
午食她会陪着赵樱泓一起用,之后一起午休,午后基本会与赵樱泓在一处读书,习作诗词,合奏琴箫。长公主府上每日都会有朝廷的邸报送来,时间都是申时初,拿到邸报后,两口子便会凑在一处研读,判断近期的朝堂局势。
待到邸报研读结束,也快到晚食了。晚食前,韩嘉彦会带着赵樱泓完成锻炼,用完晚食,二人会一起再去看一看浮云子,如此,二人才能安心洗漱上榻休息。
眼下浮云子是由陈安安排了一位细心的老仆专门服侍,但韩嘉彦也会亲自照看。长公主府的仆人们大多都知道这位万掌柜是驸马的师兄,故而也都对他颇为照顾。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待到这一年腊月初,翟青和雁秋完成了万氏书画铺子最后的整理工作。铺子关门转让,铺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地窖里的那些,全都被运送到了长公主府上,陈安专门在府库中辟出了一块地方,来储存铺子里的物什。
二人的婚事定在了来年初,他们想要等到浮云子醒来,但这许多日过去了,他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众人也愈发心灰意冷。
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韩嘉彦亲自合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将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她专门派人知会了一声宫中的梁从政,梁从政得知姐姐就要成婚,十分欢喜,答应届时一定到场庆贺。
趁着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余日,韩嘉彦决定与翟青一道出发,往睦州青溪县碣村,将翟丹与茶帮三人的尸骨迎回安葬。
在府上住了好些时日的庞安时,风头也避得差不多了,也正打算回乡,故而也会同行一段路。这些时日庞安时还去见了秦老大夫,故旧再见,甚为感怀。
此次迎遗体,只有韩嘉彦与翟青去,二人快马快船,速去速回,不耽误过年。尚在府上养伤的陈硕珍也想去,奈何她的腿伤太严重,行动不便,只能作罢。
于是腊月初五,韩嘉彦、翟青、庞安时三人辞别了府中众人,打好包袱就出发了。
在韩嘉彦南下的同时,赵樱泓也在尝试着破解她与韩嘉彦“生”孩子的最后一道难关——游素心。她要想假装怀孕生子,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位女大夫的,故而她必须想办法让她配合才行。
相州那里的坤育院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慈舟与郑修文已然拜堂成婚,关于她收养孩子的事,慈渡慈舟与郑修文都已然知晓,并会全力支持。眼下她们已经收容了一些流浪乞讨的孤儿,只是暂时还未接触到合适的孕期女子或弃婴,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若合适的收养对象出现,而她这里反而被游素心绊住了,那可就不好了。
可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骗她,自己身子的状况游素心早早就掌握了,她怀孕生子是没有问题的。可若撒谎韩嘉彦不育,这又得引得更多大夫去关注韩嘉彦,对隐藏她的身份十分不利。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告诉游素心韩嘉彦的女儿身之秘,请她配合。二则是找个由头将游素心赶出府去。
赵樱泓思来想去,难以抉择。若选择前者,她对游素心的信任还未达到那种程度,实在说不出口。若选择后者,这么做的利弊都很明显,好处自不必说,坏处则是她公然破坏了太皇太后的示好,后续会引发的问题,难以预料。
赵樱泓感到很头疼,在太皇太后与官家权力交接的这个节骨眼上,她绝不想因为自己而横生枝节。进退两难之中,唯有一个“拖”字。
她只能暂时维持与游素心的友好关系,每日晨间,游素心来为她诊脉,她都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并尝试着询问游素心的家中事,她想多多了解这位女大夫,再做决定。
女大夫对她真是无微不至,每日诊脉、针灸细致温柔。因着赵樱泓天生身子虚,又阴寒过盛,想要顺利生育,调理起来并不容易。听媛兮说,游素心深夜还在为她研究药方。她还兼着治疗陈硕珍的伤腿、调理浮云子的精神,每日都忙忙碌碌。
赵樱泓真是不忍伤害她了。
赵樱泓和韩嘉彦商量过一回,韩嘉彦的意思是,最好拖到太皇太后病危之时,再找个由头,悄然将游素心赶走,这是最佳方案。
赵樱泓理智上知道这是最佳的选择,可内心深处却有些迟疑。太皇太后这般催生,总觉得她是预感到了甚么,她恐怕希望能在自己百年之前,早日看到自己的孙子辈都能诞下孩子,这样她也算看到了大宋后继有人,能安心走了。
她还是希望能在太皇太后在世时,让她看到曾孙辈。赵樱泓不曾孝敬过这位祖母,如今每每想到她身子不好,时日无多,却越发心中难过起来。
但无论如何,韩嘉彦是她的底线,为了保护韩嘉彦,保护她们的婚姻,她绝对不会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若当真必须拖到那个份上,她也只能选择做个不孝之人了。
韩嘉彦走后的第一日,赵樱泓用大量的事务填塞了一整个白日,因而白天没有多少感觉。可夜间洗漱后躺在床榻上,身边空落落的,寂寞与寒冷融在夜色中,将她密密匝匝地包裹住,沁入骨髓。她顿时心中翻江倒海地想她。
正无助之时,忽闻敲门声,外间传来了媛兮与游素心的对话声:
“游大夫,这么晚了怎么还来?长公主已然睡下了。”
“即如此,我便不打搅了。这一盒药丸乃我近些时日研制的乌鸡水蜜丸,补气养血,调经止带,往后每夜睡前还请长公主就着温水服下才是。”
赵樱泓坐起身来,想着她这么晚还来送药,自己正好借此拉拉人情,也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想韩嘉彦想得心口作疼。于是张口喊道:
“媛兮,我还没睡呢,让游大夫进来罢。”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樱泓在厚实柔软的中单外披了一件薄绒氅,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坐在了床榻边迎接游素心。
外间的媛兮举着油灯,领着游素心进来了。油灯如豆的辉光照亮了寝室,但赵樱泓的寝室宽敞,四周角落里的物什都还隐在黑暗之中。
游素心借着光望向赵樱泓,见她绝美的容颜略有些苍白,哪怕屋子里烘着炭暖,热气逼人,似是也无法驱散她身上的寒意。但她面上的神情是如此的柔和,灯火仿佛在她面上蒙了一层轻纱,如仙出尘,气淑才美,芳华绝代,分外迷人。
不知为何,她这心中又开始翻滚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她有这种情绪已不是一日两日,每每见到赵樱泓,情绪总是油然而生,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每见一面,就愈浓郁一分。
她心中清楚这情绪当称之为“怜惜”,亦或“心疼”,但她却尽力地回避自己的这种情绪。她知道不应该,太不应该了,简直可怕。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难道是生病了吗?
可她难以自医,也不知该对谁诉说。
情绪的发展开始超出她自己的掌控,今夜她为她研制的药总算做好了,她满脑子都是她药到病除,对着她温柔微笑的模样。
这畅想已然彻底控制了她的身心,待她回过神来,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她寝室门口。这已然是深夜了,她惊出一身冷汗,刚准备回身离开,恰好被媛兮注意到,这下真就走不脱了。
“辛苦游大夫了,这么晚了还来送药。”
“长公主,我实在不该打搅的……”游素心道,“您还是歇下罢,这药就放在您这儿,每晚服一粒就好,调理的事本也急不得。”
“既然来了,何苦急着走,坐下陪我聊会儿,正好嘉郎不在,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赵樱泓笑道。
游素心僵在原地,她实在是无法拒绝。可那一句“嘉郎不在,睡不着”却让她的心猛地皱缩,酸楚感顿时满溢胸腔。
她知道自己回避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情绪,她还在刻意地回避长公主的夫婿,那位丰神俊秀的驸马郎。回避这夫妻二人的鹣鲽情深,缱绻爱恋。她这乌鸡丸,到底是为了甚么而作,她竟也一起回避了。
身为医者,她已然临渊欲坠了。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汗颜。
一旁的媛兮搬来了墩子给游素心坐,游素心反应迟钝,慢了一拍,才小心地沾边坐下。
待游素心落座,媛兮却杵在一旁不离开。赵樱泓望了她一眼,媛兮却突然迟钝起来,一点反应没有。
怎么回事?赵樱泓感到好笑,于是出言道:“媛兮,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大半夜的,辛苦你了。”
“长公主,媛兮不困。”今夜她显得格外蠢笨执着。
“……”赵樱泓一时无语,想想作罢了,她要在这里待着,便由着她罢。于是转而对游素心道:
“游大夫,昨日你提到你家是滁州的大家族,那可是与欧阳文忠有渊源啊。”
“是,我家祖父曾给欧阳公瞧过病。”
“我儿时读欧阳公的那篇《醉翁亭记》,着实是向往滁州琅琊山。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我就想,何时能也去这山林间逍遥一游,人生便也无憾了。不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话还没说完,游素心忽而就急切地打断道:“长公主若愿意,素心定带您一游滁州。”
赵樱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她回道:
“多谢,若有机会,我也想一圆儿时的梦。游大夫,我这身子长途出行当无碍?一面游山玩水,一面调理,也当能做得?”
“当然可以。长公主出去走走,转换心境,更有利于调养。”
“我也想早日怀上孩子呢,可能是我身子太差了,与嘉郎成婚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动静。”赵樱泓故意将话题转回了药上,“不知游大夫这乌鸡水蜜丸有何妙处?”
“或许并非是长公主的问题?也许是都尉他……”游素心没有回答赵樱泓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韩嘉彦。
赵樱泓精神一凛,忙道:“她哪里有什么问题,她身子底子是极好的。”
“敢问长公主,都尉行房时可有异状?”游素心询问道。
赵樱泓的面庞在灯芒之中缓缓涨红,脑海中开始不自主地闪回一些旖旎画面。近些日子韩嘉彦清闲下来,她们日日在一处,自然也没少行房。只是她是女子,赵樱泓从无与男子的经验,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很生龙活虎。”她只能模棱两可地回道,但这是实话,大实话。
气氛一时尴尬凝结,一旁媛兮的脸都红了。
“抱歉,长公主,这问题很私密,但我身为医者还是不得不问才是。既然如此,我还是会尽心为长公主调理。您先服这乌鸡丸,这是一个疗程的份,若不起作用,我再做调整。”
游素心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酸楚之情了,她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说了一番话,便要揖手告辞。
“游大夫早些歇下罢。”赵樱泓也觉得实在尴尬,只得起身送她。
却不曾想游素心忽而靠近,探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赵樱泓惊了一跳,游素心却立刻松开了,又揖手道:
“您的手太凉了,明日晨间最好备些热姜吃,祛祛寒。”
“好。”赵樱泓略有些迟疑地回道,随即她望向媛兮道,“媛兮,你送一送游大夫。”
游素心忙不迭地随媛兮一起走了。赵樱泓站在牖窗前,忽略了窗外透入的寒意,望着媛兮手中那盏灯笼的光芒沿着廊道逐渐远去,微微蹙起眉来。
……
“阿嚏!阿嚏!阿嚏!!!”韩嘉彦猛打了三个喷嚏。
“师叔,您没事吧?不会是乘船吹风受寒了?”翟青一脸关怀地望着她。
“没事……多半是,有人想我了。”韩嘉彦开玩笑道。
“那一定是长公主想您了,哈哈哈。”翟青笑了。
“雁秋也想你呢,所以咱们再加快些,早日回去。”韩嘉彦道。
“好!”
腊月初九,韩嘉彦、翟青过江后,已然与同行的庞安时分开。庞安时自回他现居地鄂州,而他们也已然快船入了江南。
冬日的江南又别有一番景致,虽然草木凋敝,但却并没有北方的如刀朔风,寒意沾湿沁入肌骨,一时半刻还好,在外奔波时间长了,就觉得冷了。
韩嘉彦紧了紧身上的黑狐皮裘氅,忽而想起赵樱泓的那件白狐皮裘氅来,一时又不可遏制地想她。这些日子她真是不得不强行转移开注意力,否则只要一放空就开始想她,想得心口作疼。
越是想,就越是着急。她加快速度,与翟青赶到了碣村,一番打听,总算找到了庞安时所说的那处乱葬坟。
韩嘉彦与翟青商议过了,为了便宜行事,他们选择将尸骨就地焚为骨灰。翟青并不信佛,但也不讲究土葬丧仪。他看得很开,兄长的尸骨只要找到了,不论是全尸还是骨灰,只要能带回去安葬就好。
他觉得他们兄弟俩本就是无根浮萍一样的卑贱之辈,早年间流浪时,饿得三天吃不上一顿完整的饭食,寒冬腊月里随时随地都有倒毙路边的风险。那时候他们兄弟最好的下场不过一卷破草席裹身,就地掩埋,身后也无人祭扫。
如今有韩嘉彦亲自来给翟丹收尸,焚为灰烬,也能早日超度,他已然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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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他们还征求了陈硕珍的意见,陈硕珍同意带回骨灰。如此,也方便她往后有机会将骨灰与早已故去的老帮主葬在一起。
老帮主的墓地在临洮府,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与西夏对抗的前线。早些年他去世时,茶帮废了好些力气才将他迁到老家安葬。
半夜挖坟,焚烧已然腐烂的尸骨,令韩嘉彦悲恸哀伤。这种感受,多年前给母亲开棺验尸时,她也体会过,那会儿比现在更难受。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她不希望再有下一回。
一个夜晚过来,她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望着荒郊野岭里那逐渐燃尽的柴垛,感到心力交瘁。她与翟青硬抗着疲惫与心伤,收集完了四位亡者的骨灰,打了一个包袱挑在担子里,重又上路,也不逗留,当日便返回汴梁。
二人自清溪县出来,往东北方向去,打算往余杭,再走运河水路乘船,直接入汴梁。
在腊月十日的傍晚时分,二人抵达了余杭。到了运河码头,船工已然下工了,运河夜间不行船,尤其是客船。
二人虽然归心似箭,却也无法,只得在码头附近寻了一家客栈,暂时歇脚休息。
他二人都是一夜未眠,白天又连番赶路,已然是倦怠至极。于是入了客栈要了两间房,简单洗漱,便双双倒下睡了。这一睡可真是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起来洗漱就食。
收拾停当,二人结了房钱往运河码头去,这余杭运河码头实在太繁盛,一大早就已然是挤满了人、货、畜。二人在喧嚣之中,寻找着今日出发往汴梁的客船。
绕开了漕船,他们来到了客船集中停靠的地方,这里有相当多的船工正在栈板上吆喝拉客,船与船之间还在竞价。甚至有些客船以歌舞妓和美食美酒为卖点来拉客。
韩嘉彦和翟青做行脚商人打扮,除了韩嘉彦的容颜太过吸睛之外,二人瞧上去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二人都想清静些,故而特意避开了那些喧闹的客船,择了一艘僻静的客船。
“船家,借问这船可往汴梁去?”翟青上前问道。
船舱里钻出一个蓄着大胡须的船夫,长得五大三粗,面相沉稳。他立在船头,对栈板上的翟青道:
“这船刚刚被包了,你们另寻别家罢。”
“唉,你这船家可真奇怪,我也没见你船中有人啊?”翟青探着脑袋,望着船舱,他只看到船舱里坐着个身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听不懂啊,船被包了,莫来胡搅蛮缠。那里不是有很多客船吗?”船夫脾气不大好,开始逐客。
翟青脾气上来了,正要上前与他理论,韩嘉彦拉了他一下,道:“莫要生事,咱们走。”
“师叔……”翟青觉得憋屈。
二人还未走远,忽而那坐在船舱之中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韩嘉彦、翟青揖手道:
“敢问,可是韩六郎当面?”
韩嘉彦闻言,立时回头,猛得认出了这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是……马诚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马诚安,承蒙六郎还记得小人。”中年男子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受宠若惊。
他正是章素儿还在汴梁时,章府的管事。
“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不是该跟着章七娘在建州吗?”韩嘉彦惊奇问道。
“您有所不知,我家七娘眼下就在余杭,不过马上就要北上了。小人就是提前来包船,待七娘的车马队伍来汇合的。”马诚安解释道。
话音刚落,远处的栈道外停下了大队人马,一群人走上了码头栈道。主人们先沿着栈道往船上来。仆人们在后面搬运行李,大包小包,似是长途远行。
韩嘉彦立在栈道这一头,望着远处一个身披红氅白裘的美丽身影逐渐靠近,一时感慨万千。一别经年,竟像是半生未见。她们竟会在此偶遇,这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真是久违了,七娘。
而那红色身影也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凝滞了。
第一百七十章
“师叔,那是章七娘?!”翟青认出了章素儿。
“是。”韩嘉彦说着,便上前见礼。
章素儿的身侧还有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蓄着短须,面容与章素儿有一二分相似,但更肖其父,眉目凌厉,有些咄咄逼人。
这男子见韩嘉彦对着章素儿迎面走来,一时愣怔,回身看向章素儿,见章素儿也愣在原地,神情复杂。于是问道:
“七娘,那位是谁?你认识?”
“那是韩府六郎,韩嘉彦。”
“哦,驸马郎,竟然在这里遇见他?”那男子恍然大悟。于是待韩嘉彦走到跟前,他率先行礼道:
“竟会在此偶遇韩都尉,真是一大幸事。在下章择。”
韩嘉彦闻言,也揖手回礼:“原来是七娘子的长兄,幸会幸会。”随即又转而向素儿揖手,微笑道:
“七娘,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素儿抿唇,往事涌上心头,竟有泪光在眸中打转。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才还礼道:“多谢都尉关怀,素儿一切都好。好久不见,都尉风采依旧。”
章择在旁看着,他知道自家妹妹与这位韩驸马曾有一段渊源,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故人相逢,个中滋味当真是复杂难解。
但不论如何,自家妹妹还是未嫁女,与外男之间打个招呼即可,不可再多深聊。于是上前一步,横在章素儿与韩嘉彦中间,笑道:
“不知都尉为何会来余杭?”
“啊,在下南下访友,这便要回汴梁了。”韩嘉彦敷衍道。
章择见他不愿细说,也不多问,但又客气道:“那可真巧,我们一行也正要返汴梁,不若都尉与我们同行,可否?”
“这实在不便打搅。”
“诶,谈甚么打搅,有缘千里来相会,您要是不与我们同行,可是我们的损失。”章择笑道,他知晓这位驸马与官家关系亲厚,故而也想拉一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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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份上,韩嘉彦也不好拒绝。但她却不经意察觉到章素儿望着自己的眼神中透着急切与忧虑的意味,似是有甚么重要的话不能在当下场合对她说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动,暗道素儿怕不是有什么事,曹希蕴道长不是南下寻她了吗?却不见同行,难道是分开了?
得寻机会找她私下谈谈。
在章择的盛情邀请之下,韩嘉彦与翟青登上了章家包下的船。由于船只并不很大,待章家的人和物全部上船,船只已然挤得满当当,再不能多装下一人了。
章家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间客舱閤子给韩嘉彦、翟青合住,翟青将床榻让给了韩嘉彦睡,他自己打地铺。二人只得就这样将就着渡过北上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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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冬日里自南向北走,需顶着北风,帆张不开,行船很慢,每日不过行六十里水路,此番下去,需得将近二十日待在船上,不比南下时爽快。算算日子,等到汴梁,确实得腊月底了,将将好赶上过年。
韩嘉彦在船舱中安顿好后,被章择邀请去客船大舱之中饮茶闲谈,她仔细一问,才明白事情原委。
原本章素儿确实是在建州,随着章惇夫妇一起居住。只是因着文彦博家的孙子文煌真提亲,且章惇也被重新调往余杭任职,故而才会北上。章素儿其实十月时已然与家人抵达了余杭,为了等待章择一起北上,才会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才启程。
章择此次是任期结束,北上述职,顺便代替父母主持妹妹的婚事。他是十日前刚刚离任,自湖州抵达余杭。刚到余杭就病了一场,又耽误了几日才启程。父母催促得紧,生怕耽搁章素儿的婚事,他身子还没好透,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妹妹北上了。
“这距离过年也没有几日了,为何不在余杭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待到来年上元后再启程北上呢?”韩嘉彦不禁问道。
章择解释道:“这不是文家也在催新妇嘛,家父说文家希望能早日结为秦晋之好,丝毫不愿耽搁时日,故而催得十分紧,家父似乎也怕夜长梦多,这一年不团圆过年也没甚么,七娘的亲事更重要。”
韩嘉彦心中感叹自己真是甚么也不知道,素儿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对素儿这一年多的经历也近乎一无所知。
关于文煌真……她不禁想起早几个月时,在大相国寺的斋堂中曾偶遇过他,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因同伴对章素儿出言不逊,而与同伴发生争吵。她就是当时得知文家向章家提亲的,只是她不认为这亲事能谈成,她太清楚章素儿有多不愿意嫁人了。
以往每一次提亲,最终都会在章素儿的坚持抵抗下告吹,她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何况还有曹道长在,她是不担心的。
然而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听着章择向她谈及婚事筹办的整个过程,她惊讶于竟然进展得这般顺利,六礼都已然走完了前四步,就差请期、迎亲了。
她不禁为素儿着急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素儿难道已然认命了,答应嫁给文煌真了?曹道长又到底去了何处,怎么音讯全无?
这章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章素儿亲事的事,才猛得反应过来也许韩嘉彦不爱听,故而转了话题,打算聊起朝中事。却不曾想韩嘉彦一揖手,笑着道了句:
“章兄,咱们不若午食时再谈,我连日奔波,实在困乏,容我去小憩片刻。”
“好好好,那章某不拖着韩兄了,您快去休息罢。”章择倒是温和体贴,热情周道。
韩嘉彦于是离了大舱,来到过道里,往最里侧的船舱閤子望了一眼。她自己与翟青的閤子在最靠近大舱的那一间,最靠外,而最里间则是章素儿,她是待嫁女,与外男同处在一艘船上,为了避嫌,必须这么安排。
青天白日,韩嘉彦没有去寻章素儿,而是入了自己的閤子,和衣躺下补眠。翟青也随着她躺在甲板上,悠游自在的模样。他并不知道韩嘉彦其实没睡,而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分辨这船舱之中众人的分布,以及作息习性。
开船第一日、第二日,韩嘉彦几乎都与章择一起行动。女眷则在一处,其中有章择的一妻二妾,二子一女,最大的已有九岁,最小的不过两岁。
章素儿身边只有她的贴身婢女阿琳、小厮涂四。马诚安依旧是下人中的总管。下人们都住在底舱,主人家则在上层。
翟青被误认为是韩嘉彦的下人,故而被分去了和下人们一起就食,他也无所谓,与下人们在一处他反倒自在。
一直到第三日夜里,韩嘉彦摸清了所有人的作息习惯,于是终于在半夜里行动了。
她发觉章家的女眷孩子都习惯早睡,唯有章择自己每晚睡得极晚,喜好夜间小酌,而且还总是会到妹妹章素儿的屋子里小坐片刻。这在成年的兄妹之间并不多见,何况他二人还并非是同母兄妹。
但在戌时之后,他便会回自己的閤子里就寝。他的閤子就在章素儿隔壁,韩嘉彦测试过这閤子之间的隔音,不过一层薄薄的板子,根本不能起到任何隔音效果。
她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章择一直在严加看管妹妹。
但即便如此,也难不倒韩嘉彦。她的轻功近些时日又有精进,哪怕在都是木板的船上也可以做到走步无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船舱之中,她踏着轻微摇晃的船板,悄然抵达了章素儿的房门外。她也未曾敲门,径直向门推去,竟真就开了门。
猜对了,素儿果然有话要和她说,她一直在等她。
她悄然进了閤子内,反手将门带上,闩好。
閤子内没有点灯,隐约只能看见夜色之中,床榻上坐起一人来。
“六郎?可是你?”韩嘉彦听到了细如蚊哼的呼唤,章素儿的声音微颤,她在努力克制着情绪。
她立时上前几步,靠近后压低声音回道:“是我,出了甚么事?”
“你果然……救救我……”她泫而欲泣。
章素儿想说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但此时这样的话她已然说不出口。她相信韩嘉彦与自己的默契,她果然来找自己了。
“到底怎么了?”韩嘉彦的心揪起来了。
“道长,曹道长被他们控制住了。”章素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起伏的情绪,努力将一切解释清楚。
原本曹希蕴是默默跟在章家一家人的车马队伍后方,一路到了余杭。章家抵达余杭之后,在洞霄宫住下。曹希蕴当时也以女冠身份挂单于洞霄宫。洞霄宫很大,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得很开,不刻意靠近压根不会遇见。故而曹希蕴为了能方便与章素儿秘密相会,选择了冒险直入洞霄宫。
她们确实成功在洞霄宫的花苑里秘密相会了一次,并约定好了下一次的见面。可到了第二回 ,章素儿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等到深更半夜也不见曹希蕴来赴会。她知道道长绝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怕不是出了甚么事,故而直接就去她挂单居住的客室寻找。
结果却从隔壁的一位女冠那里得知,曹希蕴的客室白日有四五个江湖客模样的男子前来拜访,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武器。不久,曹希蕴就随着他们离去了。
章素儿顿时心下大急,仔细追问那些男子和曹希蕴说了甚么,那女冠却答不上来,只因那隔壁的动静压根就没那么大,很快曹希蕴就跟他们走了。
“我和曹道长的事,我娘是知道的,当时她虽未点明,但也暗地里警告我不可再继续了。可我没有当一回事,我娘也许是觉得事态不可再继续发展下去了,才会告诉我爹的。我爹是个甚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定是他派人把她带走了。”章素儿终于落下泪来。
“你能确定吗?你问过你爹娘了吗?”韩嘉彦问。
“我哪里敢问他们,他们一直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闹起来,他们就会对曹道长不利。我只能假装自己甚么都不知道,否则恐怕……”章素儿道。
“你别急,你爹也不是那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如果真是他带走了曹道长,她应当没有危险。你爹的目的是逼着你尽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你和曹道长的事也就没有希望了。”韩嘉彦分析道。
她总算理解章氏夫妇会这么着急将女儿送到汴梁去的原因了。
“六郎,你能帮忙找到曹道长吗?我太担心了,这些日子,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快要疯了……”章素儿好不容易将藏在心中的沉重心事诉出来,此时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了。
韩嘉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压低声音,然后凑近她低声道:
“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找到曹道长。但是,这件事咱们得取巧,因为恐怕只有你爹才知道她在哪儿。而咱们不可能从他口中直接问出曹道长的下落,必须用计。”韩嘉彦思忖道。
“该怎么办?”此时的章素儿心慌意乱,根本沉不下心思考对策。
“要破此局,关键在于你。素儿,你必须彻底解决你身上的矛盾点,才能不受控制。你先告诉我,你对曹道长可是已然死心塌地了?”
“她待我赤子诚心,我自然白首不悔。”章素儿回答得很坚定。
“好,我明白了。”韩嘉彦感到很欣慰,素儿终于找到了她认定的爱人。她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现在必须认识到,你的家人为了逼迫你成婚,已然不惜使用非常手段,不惜伤害你的情感了。爱情与亲情,你只能选择一样,既然你选了爱情,就只能放弃亲情了。”
章素儿痛苦地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沉吟道:“你说你和曹道长早先商量要让文煌真主动悔婚,这是一个好想法,容我忖度忖度该如何安排此事。你也别太忧心了,有我在呢,最不济我还能把你直接抢出去,只是这么做,对救出曹道长来说不是上策。
“咱们眼下在船上,身边还有你大哥看着,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先去汴梁再谋划之后的事。而你爹暂时也回不到汴梁,必须等他也到汴梁来,我才能用计。素儿,你可能短时间内都见不到曹道长了,这一点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好,六郎,多亏有你。”
“你还与我客气甚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毕生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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