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簌的独角戏后,轮到唐筝上场。
距离主岛九百米远,是被称为“鸟屿”的副岛,周围全是珊瑚暗礁,离岸流频发。虽然岛上人烟稀少,但从卫星图上看植被繁茂,是各种珍惜鸟类的栖息地。
林起元聘请了当地熟识水性的渔民作救生员。几位渔民亲自领队,找到了岛屿背面内凹处还算避风的港湾。
原著关于主角初遇的描述极为凶险,浅海护林员姜弱在红树林滩涂地巡视时,救起了遭逢海啸而漂到小岛的候鸟观察家秦宿。秦宿身上满是暗礁划出的伤口,血腥气吸引了几公里外的鲨群,两人死里逃生。
编剧在危险性上做了调整,降低了一个档次。如果把海难场景完整复刻,耗资巨大不说,很可能会使参演人员身陷囹圄。
众人都很期待唐筝的表现,几个搬东西的场务缩在角落咬耳朵。
“真是活久见,对家饰演恋人。”
“诶,赌一赌,唐筝这场戏要ng几遍?”
“她能成吗,要不让林导换替身算了……”
“有唐筝在,我已经预见鸽哨首映后惨淡的票房。”
“……”
在旁人眼里,淌入冰冷海水,对唐筝而言,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是不小的挑战,他们已经做好ng无数遍的决心。
作为被取笑对象,唐筝心底依然毫无波澜,反而拽住了要上前喊停的廖望。
“人都会固执地坚持己见,他们怎样说,能决定我如何做吗?”唐筝被迫接受负面标签,她背着空旅行包,穿上了角色需要的黑色冲锋衣和登山靴。
“我来剧组只为两件事,和黎老师重归于好,把秦宿这个角色演活。”
廖望忽然无话,默默低下了头。
唐筝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黎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
上午十点,初遇戏准时开拍。
避风处恰好位于泥泞的滩涂地,不远处就是离岸流,走进浑浊的海水中,必须格外小心。
唐筝抱着浮木,随海浪飘荡在浅海。底层冰冷海水顺着洋流推上来,令她在这个白日高悬的午后,也被凉意攀附脊骨。
她很快进入状态,附着死气的虚弱面庞上,满是漂流数天后见到活人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副导演坐在主控台监视器前,用手肘推了推林起元,震惊问:“我没看错吧,唐筝什么时候也能一条过了?”
昨日听完唐筝对姜弱秦宿的见解,林起元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能对角色理解得如此透彻的演员,能差到哪儿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看低了唐筝。
一场戏下来,唐筝在及腰深的海水里呆了将近两小时,即使畏寒的身体冻得发僵,也不曾抱怨一句,完美接戏。
黎簌从最开始的质疑,变得摇摆不定。
她收起从前轻佻的态度,开始正视唐筝。
拍摄进程过半,海风渐小。
本该风浪减弱的海湾中,海水却越发浑浊,时而浮起小鱼尸体,似乎有异物在远处搅动。
几个潜在镜头外的救生员察觉情况不对,立刻朝两人大喊,疯狂挥手示意。
“上岸!快上岸!有东西游过来了!”
唐筝抱着浮木向远处海面看去,除了低飞的海鸟,什么动静都没有。她丢下吸满了水的旅行包,拉着黎簌就上岸。
踩水走了十米,到达浅海。
黎簌木桩似的定在了原地。
“怎么了,黎老师?”
唐筝的声音末梢染了丝颤意。
黎簌趔趄后摔,脚心刺痛越发明显,昨天被山蚂蝗咬出的伤口在海水浸泡下又涩又疼。
她将手伸进浑浊海水里,皱眉扯出块碎贝,柱状血丝飘出水面。
近处海面泛起星星点点的鳞状波澜,数条柔软的海生物从两人的腿间穿过,迅速游向滩涂,似乎正被什么恐怖的生物追捕。
逗留太久会陷入难以自救的危险,唐筝避开碎贝鱼骨,走到黎簌面前半蹲下身。
“来不及了黎老师,我背你走。”
黎簌望了眼被两股离岸流牵绊无法靠近的救生员,盯着眼前清瘦的脊背,眼底情绪不明:“你能背得动我?”
几位救生员被绊住过不来,能依赖的只有近在眼前的唐筝。
黎簌最终还是将手搭在了唐筝的肩头。
两人在鱼群中走得极快,离开水体到达海滩,唐筝却没有停下脚步。
等剧组的人上来搀扶,她才骤然回神。
直到这时,黎簌才知道唐筝刚刚是凭本能往前,她也在害怕,害怕身后的不知名生物。明明自己走更快,她却毫不犹豫停下来背起受伤的她。
感受着手臂间传来的温度,黎簌心里忽然潮涌起复杂情绪。
众人都以为追赶鱼群的是鲨鱼,可等鱼鳍露出水面,更多小鱼被推上岸,那几位救生员很快放下了悬而不决的心。
“是宽吻海豚!”
“大概有八九条,它们在抢滩登陆捕鱼!”
宽吻海豚喜欢自杀式捕猎,通过加速游动形成潮汐冲击波,把小型鱼虾推上岸,常因为贪吃被困在滩涂地。
海水退去后,在泥泞滩涂地留下很多鱼类,头顶盘旋已久的海鸥和白鹭瞅准时机俯冲下来,叼起食物往海崖顶部飞去。
两条宽吻海豚幼崽因为贪吃冲得太深,搁浅在了滩涂地里。所幸它们年幼,体格不大,在下一波潮汐到来时,四五个工作人员环抬将其送回了海中。
唐筝首戏,给片场带来的惊喜远超预期。
原本说坏话的场务羞愧低下头,他们见唐筝不计前嫌将对家黎簌背回岸上,在认可她演技的同时,还默默贴上了宽容大度的标签。
碎贝扎入黎簌脚掌,伤口有三厘米深。
滩涂地脏污不堪,唐筝没有将人放下来,连叶迁想过来接手也被她委婉推拒。和黎簌亲近能为压制肺疾续航,她求之不得。
剧组并未配备医生,群岛唯一称得上医院的大型诊所坐落在人群聚居的主岛,来回还得等当地摆渡的渔船。
水渍顺着发梢滴落,慢慢滑进唐筝胸口,带起纠缠不休的凉意。黎簌说了句什么,唐筝想努力辨识,黎簌却正经地撇过头,怎么也不肯说第二遍了。
岛链停了几艘刚驶来的轮渡。
脚伤不能耽搁太久,唐筝背着黎簌赶到摆渡口,踩着踏板走上摆渡船时,意外和一个预备下船的陌生女人碰了面。
女人的香槟绸面衬衣开了两颗扣子,淡金色长针耳坠随动作隐没在发丝间,精致妆容轻熟。戴着翡翠珠串的右手,提了个和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铝合金小药箱。
女人挡在上船必经路,不进也不退。
唐筝辨识了半晌,才发现这张生面孔不是剧组工作人员,便打算绕过对方,可她很快从噙着笑的年轻面庞上,瞧出了几分黎簌的影子。
女人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姐,你怎么跟唐筝搞到了一块?”
来人正是黎簌的妹妹。
崇市医院的急诊科医生,黎予。
黎簌后知后觉,不顾足伤挣扎从唐筝背上下来。她还未换下被海水泡透的衣服,浑身湿漉漉,形容狼狈。
接过叶迁递来的吸水毛巾,黎簌不悦地皱眉。
“请注意你的用词,黎予。”
摆渡船启动开赴主岛,为了彰显和唐筝的对家身份,黎簌擦去脸上含沙的水渍,刻意坐得很远。
两人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
十几分钟过去,脚底的伤已不再流血,但扎进肉里的沙砾却还滞留在伤口深处。处理不当,极易化脓引起感染。
黎予收起调侃心思,将小药箱放到地上,她用镊子夹着医用棉蘸了碘伏,极强的专业性作辅,一阵清沙操作只在伤口留下酸涩感。
“我来的可真是时候,不偏不倚撞上你受伤。你从前和唐筝不是不对付吗,路上见到恨不得扭头走,怎么现在这么亲密了?”
“我腿受伤了。”
黎簌找了个看似合适的理由。
“叶迁不能背你怎么着?”黎予记起前段时间关于自己姐姐和唐筝的风闻,鼻腔吭气,“长点心,别和唐筝走太近,哪天被生嚼活吞了你都不知道。”
黎簌不答话,拿毛巾擦手。
“你来做什么,这又不是旅游地。”
“医院给我休了假,想来看看你,这几天伤口不要碰水,有什么事让叶迁代劳。”黎予低头擦拭手上沾染的消毒液,忽然正色,抬起头。
“我在崇市医院开的药,效果怎样?”
黎簌轻轻摇头,眼底落寞难收。
黎予清洗干净伤口,用纱布缠了好几圈,“还是明训哥替你拿药吧,他认识弗尔德医生,这些事你不要操心,安心拍戏。”
黎簌不答,想起从拍摄滩涂取景地到摆渡口,如此长的距离,唐筝竟然没喊过累。她很少关注旁人,现在却出神端量船尾的唐筝。
“或许,唐筝没有传言中那么坏。”
这是第一次,她改变了对唐筝的看法。
话音刚落,摆渡船不知撞到了什么,船体大幅度晃动,坐在船尾的唐筝稳不住身体,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骤然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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