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朝他弯了弯眉眼,好看的梨涡蕴着一泓甜泉:“对吧?”
宋弦愣愣然,只下意识地点头。
他忽然想起初入营队时,副尉指着迎风猎猎的军旗,威严发问他们几多心诚。
当时他一心求死,随口敷衍,并未放于心上,往后经历了无数生死关头,他也没有回忆过这一幕。
反倒是眼前姑娘的这一声笑,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当年他的回答。
是怎么说的来着……
——愿为之肝脑涂地。
“看到没?”
楚潇笑意盈盈,带着戴洛转身,指了指那砚台:“放心,大胆试吧。”
戴洛看了看面前二人,半晌后探手扣住墨砚,鼓起勇气开始拧转。
细微的咔啦声响不断。
楚潇下意识靠近了些宋弦。
酒药未退,若待会儿再出个岔子,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宋弦鲜少见她这样,暗觉好笑,看着身前人鸦羽般的额发,他安慰道:“我看着呢,不必害怕。”
长桌上的砚台适时“咔咔”两下脆响。
她警觉回眸,却见靠墙的万字雕纹书柜倏然一震,砖石摩擦的粗糙声起,书柜碾过底下的玉砖,往后斜撤。
一道幽深乌黑的门洞豁然出现眼前。
戴洛欣喜看来:“开了!”
楚潇松了一口气,称赞道:“幸好有你,让我们省了不少工夫。”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们留在这儿吧。”
宋弦点燃桌上的长烛,将这盏火光探入门洞,隐约可见黑黢黢的一条石道。
“我先下去看看是何情况。”
他跨过门洞,踩上窄扁的石阶,才走两步就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长烛向后,灯火灼烁,映出两张不让人省心的白皙面孔。
戴洛从楚潇身后探出头来,怯声道:“哥哥,我不想待在那间房里。”
宋弦默了一瞬,将银烛往上轻抬。
燃灯之下,楚潇侧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秋眸暗光浮动,分外狡黠:“哥哥,我也不想待在那间房里。”
……
她大概不知道她唤那二字时,唇畔勾出的梨涡有多好看。
原来心是会痒的。
宋弦攥紧手中灯盏,避开了视线,只将长烛往下压了压。
“你们小心脚下。”
落脚的石道绕弯向下,像是早年间凿山而建,此后也再未养护过,是以每一石阶大小不一,尘沙碎石胡乱堆砌在旁,并不便于行走。
所幸山石硬实,凿工不易,这条小道也未延伸多长,三人很快就踩到了平地。
楚潇拨开脚边的碎石块:“你们大当家会时常进入密室吗?”
戴洛摇摇头:“只有每月初一,他会支开所有人,自己待在房内。”
宋弦举起手中的灯烛,环照一圈,三人眇眇忽忽可以辨认出,面前是一间低矮石室。
作为一间密室,这石室着实有些不足挂齿。
窄窄小小的一方,既没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也没有怵目惊心的槁骨腐肉。
只在角落里堆着个敞口的麻袋,另一边还丢了张破落小桌,瞧着就像农家的残破旧屋。
三人往前走去,荧荧烛光大方地驱散黑暗,孤零零的麻袋遽然露出真容。
只一眼,戴洛就惊得掩住了嘴,差点叫出了声。
楚潇垂眼,紧步上前掀翻麻袋,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戴洛愕然地张着嘴,指着那散乱的一堆:“这不是,这不是戴庄东路的陪葬吗……”
只见数十把笔直陨刀从麻布口袋里撒出,一同往日的漆黑如墨,刀间暗纹在烛火下折着瑰丽流光,贵不可言。
楚潇蹲下身去,随手翻拨,还能从个别陨刀上见到早已干涸的泥土。
是坟土。
村民老人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村里人本不敢声张,但此事还是走漏了风声……东路的坟冢被挖开,陪葬的祖物被尽数盗走……”
“村里头人心惶惶……是戴老爷从雪山寨派人来保护,使我们得以安心留在故土……”
戴洛不可置信地上前确认:“这真的是……东路陪葬的陨刀怎么会在此处?”
他茫然抬起头,看向楚潇:“大当家说……我们戴庄是被塞外的凶徒盯上了,凶徒已经偷了死人的陪葬,下一步就是要杀了活人取宝。”
“他说不怕贼登门,就怕贼惦记,我们有这样的宝物,无论逃去哪儿都不安全……”
少年怔怔然,似疑问又似自言自语。
“他让我们只管放心留在庄子里,他会派人来保护我们,确实……这么多年来戴庄都平安无事,村民们对他感恩戴德……”
“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些陨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烛光华颤颤,被人放在了旁侧的地面上。
宋弦空出手将楚潇拉起,把散落的陨刀逐一堆回袋中,沉声解释道:“并没有什么塞外凶徒,从头到尾都是戴向荣自己演的戏。”
“他盗走了你们东路的陪葬,又编出这句谎言,诓骗得你们心甘情愿地被他关在戴庄里。”
少年下意识问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弦重新拾起灯盏:“陨刀价值连城,他连埋入坟里的都不放过,又怎会允许你们带着这样的宝物逃离他的掌控呢?”
戴洛身形滞住,半晌哑言。
楚潇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恐怕任谁都难以接受,自己牺牲自由换来的安全,背后竟然是一场阴谋。
宋弦晃了晃手里的烛火:“我们最好早些上去。”
楚潇轻点了头,又望向旁侧:“这把刀不收回去?”
宋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旁矮桌上仍放着一把陨刀,因贴着墙跟,在烛光下不甚起眼。
是他方才收漏了?
宋弦将银烛推上前,照亮了小桌的全貌,二人又是一愣。
只见陨刀靠着墙边横放,数十张黄澄澄的符咒贴于其上,四面拉着数不清的繁杂红绳和银铃,面前还供着一坛子酒。
这哪里是收漏的陨刀,分明像是镇压阴魂邪物的祭台。
楚潇一时有些无言。
刨坟偷盗,愚弄族亲,淫辱少儿,这戴向荣无恶不作,原来还是知道害怕的。
宋弦拢正了烛火,借着光亮读符咒上面的字:“……邻戴净,邻戴瑞……兄戴向豪,弟戴向昌。”
楚潇拧起了眉:“兄弟?”
戴洛听见了此话,堪堪缓过神来:“……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以前大当家是有两名兄弟的。”
“以前?”
戴洛点点头:“东路那场血案,大当家的兄弟也死了。”
楚潇有些疑虑:“既然是兄弟,这镇魂一般的摆设又是为何?莫非他还刨了兄弟的坟?”
“应该不会。”
戴洛回道:“大当家还活着,他们家的陨刀自然会传到他手里,他没必要将它陪葬了再挖坟。”
三人看着这桌古怪摆设,百思不解,楚潇本欲上前细看,却被烛光下的另一道阴影吸引住目光:“这是什么?”
宋弦移着烛火,捻起了几张发黄发脆的红纸。
他略微一扫,朝楚潇示意:满春院花票。
楚潇目光沉了沉,又是这满春院。
她接过红纸,胡乱收入袖内:“先上去吧,不能耽误太久,戴向荣该回来了。”
果然,才上去复原机关,雕花大门外便响起了含糊粗鲁的叫嚷声:“不用扶!我没醉!”
戴洛无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楚潇立即将他按到桌下:“你在这儿躲着。”
他惶然抬头,却见着一角粗麻布衫靠近。
“你也躲着。”
紧接着楚潇也被囫囵塞进了桌底,与戴洛二人大眼瞪小眼。
戴洛:?
楚潇:……
二人稍微探出些脑袋,只见宋弦大步走到门侧,敛着气息贴墙而立。
戴向荣在外大声吼着:“我要的小美人呢?”
陈七殷勤应道:“早已在里面等您了!”
门外的酒鬼醉得捋不直舌头,却仍惦记着早前看见的绝色:“你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身上可白了……哎呦,那段小腿,啧啧啧……”
此言一出,里侧的宋弦瞬间沉下了脸色。
他就说呢,怎么好好的要调她来院里做守卫,原来是因为这个。
“放心吧大当家,我亲自看着他吃药的,眼下他人事不省,您可以玩个尽兴。”
“哈哈哈哈哈,好!还是陈七你懂事啊!”
“都是大当家栽培得好!您请慢用,小的我不打扰了。”
“好,好!”
奸邪的谈笑声一道道自外传来。
青年站在门测,身上的戾气愈发深重,好像下一刻就会凝为实质,化为黑沉沉的锐片杀意。
戴洛被这森寒气息冻得又一哆嗦,悄然缩回了脑袋:“哥哥看起来想要杀人。”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直觉是准的。
楚潇琢磨着当下的情况,仍安慰道:“别怕,他只是长得凶,不会下死手的。”
下一刻,房门“哐当”被踢开,力度粗野,梁顶的夜明珠都颤了几颤。
“美人!我来——”
话音未落全,门后的宋弦就“嘭”地阖上了门,一记手刀将来人劈晕落地。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楚潇松了一口气,对旁侧笑道:“看吧,他……”
紧接着宋弦大步向前,狠力一脚踹至戴向荣胸腹,将他踢落在对面墙根,震得梁顶的夜明珠簌簌如雨下坠。
刚探出头的戴洛碰巧看见这一幕:“嘶——”
不是说不会下死手吗?
戴向荣闷哼几声滚落墙角,头一歪,鲜血就汩汩涌出口舌,染了一地的红。
宋弦眼底阴翳不减,仍朝着他走去。
楚潇头皮发麻。
这尊杀神!
她迅速钻出桌底:“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楚潇疾步上前将他拉住:“我们还在雪山寨内,闹得太过就遮掩不过去了。”
——那就不遮掩了。
宋弦咬着后槽牙,心中恨道,什么雪山寨,什么易守难攻,他现在就屠了这牲口,现在就回去领兵踏平这破寨子!
“不是什么大事,你消消气。”
楚潇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是群匪徒,你与他们相处,道德要求不必太高。”
道德要求?
宋弦垂下眼睫看她。
她以为他在生什么气呢?
她真当他是什么端人正士,仁礼御下,眼前浮于水面的失控,只是因为见不得属地有恶人猖行?
宋弦嘲弄似的一笑,他可没有这么高尚。
若非这牲口算计到她头上来,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大当家还活着。”
那边的戴洛探出戴向荣的鼻息,如释重负:“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楚潇侧过头去,想了想道:“我觉得吧……”
破旧的平房外。
乘着夏夜晚风,戴洛坐在开阔的平石上听楚潇吹笛,宋弦站在不远处的一泓细泉旁,鞠着水洗手。
羌笛声清透悠扬,令人安神,宋弦却越来越憋屈。
眼见那牲口如此欺辱她,不能将他手刃也就罢了,最后还要将他拖回榻上,甚至替他宽了衣。
原本他咬死了不做此事,楚潇却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那怎么办呢?虽然他醉得厉害,但他穿着衣裳,醒来就知道自己未曾得手了,那这一地的狼藉又该如何解释?”
“唉,实在麻烦,不如还是我去替他宽衣吧……”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余火未烬,狠狠甩了一把手上的水。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鹰唳自上空传来。
回首看去,楚潇轻巧地吹了道口哨,那翼展足有成人身长的猛禽悍勇急旋,厉风呼啸,正对着她俯冲而去。
……虽然这一幕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每次看见,总是忍不住步伐一紧。
宋弦暗道了句没出息,往前走去:“是北川?”
“嗯。”
楚潇解下信纸,粗略看了几眼才递给他:“还是那些事。”
褐羽黑背的沙鹰短啼一声,似是对她的回应,楚潇伸手摸了把它的脑袋。
“楚潇——”
此时,白无霜气喘吁吁地绕过泥道,扶着棵歪树喊着:“累死我了,我们这破房怎么建在山腰上啊。”
“是你这书生太弱了,一路走一路停,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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