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镇在北岸出现了。房子爬满山头,建筑跟夏日茂盛的植物争夺着生存空间,有逐渐蔓延的趋势。南岸碧油油的山坡上,零星分布着几处农舍。
“生物工程和释迦牟尼,这个跨度有点儿大耶!”朱大成道。
“释迦牟尼是佛祖的嘛,跟生物有啥子关系?”傅哥问。
“你们相信轮回吗?”方自归道。
“不信。”朱大成很干脆。
“我也不信。”傅哥道。
“我以前也不信,”方自归道,“但有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让我很惊讶。我就在想是不是有轮回。”
“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傅哥问。
“我问你,”方自归对傅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一个场景,你看到了,你突然觉得同样的场景你曾经经历过?”
“偶尔是有这种感觉。”傅哥道。
“这种感觉多次在我身上发生。”方自归道,“八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我从重庆转学到陕西,我上学的那所乡村小学附近有座庙,庙里有座塔。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塔,就觉得以前见过,然后那座塔竟然很快就塌了。后来到八七年清理塔基时,居然就发现了释迦牟尼的指骨舍利。”
方自归小时候,最早是从《西游记》里知道了佛祖的一些先进事迹,那时他还以为佛祖是练武术的,因为孙悟空都打不过佛祖嘛。可是听了一些人讲的舍利的传奇故事后,方自归才意识到,佛祖是文武双全的,他没有只是会打架那么简单。
向傅哥和朱大成分享完舍利的传奇,方自归接着说:“我就联想到,是不是因为有轮回,而灵魂里的前世记忆没有清洗干净,所以才有这么强烈的曾经经历的感觉。我觉得生命太奇妙了,走生物工程这条路,将来说不定能够揭开一些人体和生命的秘密。加上我有次在杂志上看到,说数理化大发现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我就一心想学生物了。结果高考分数下来,比我估计的分数低了四五十分。”
朱大成道:“你的要求高。我能考上大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方自归道:“我初三努力了一年,就考上了省重点。上高中后我以为可以如法炮制,高一高二没太把心思放在读书上,高三才全力以赴。谁知高考一放榜,我才考了五百三,而厦大生物工程专业要五百六。”
朱大成道:“高中和初中是不一样的。”
方自归长叹一口气,“高考放榜那天,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到我家附近全是乱坟岗的狮子山上……太失望,都不知道害怕了。我就看着山下倒映着县城灯火的沱江,傻傻地坐了两三个钟头。接下来几天也是懵的。高考失败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规划。”
第二天天一亮,方自归就醒了,看见躺椅上的朱大成还在梦中,三峡号正平稳地在行驶在江中。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江面上一层薄雾,远处河滩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近处传来一声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没事做,方自归想想又接着睡,直到被一阵广播声吵醒。
“旅客朋友们,前方就是白帝城,很快,我们的轮船就要进入瞿塘峡了……”
就是因为三峡,方自归才选择坐船去上海。这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三峡工程,据说工程完工后,水位将上升一百多米,一些景点会被淹没,高峡风光会打折扣。所以听到广播,方自归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起床。
朱大成与方自归一起吃过早饭,两人索性走到最高一层甲板的最前端,准备一直站到宜昌来观赏三峡。这时,只见青山连绵,峭壁绝立,是比前一天的景色有气势。
船在瞿塘峡中行了一段,方自归道:“山青而不水秀。你看这江水的颜色,像黄河一样。”
朱大成道:“都说母亲河是黄河,怎么中央台拍了《话说长江》,不拍《话说黄河》呢?”
“有啊,《河殇》,你没看过?”
“没看过。”
“那你应该看看,就是看完以后……会有些胸闷。”
“你胸闷个啥子?”
“片子里有个观点,说中国人素质差。”方自归凝视滔滔江水,“鲁迅说中国人有劣根性,柏杨说咱们是丑陋的中国人。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中华还能崛起吗?”
朱大成沉默不语,方自归接着说:“北大、清华那些学生,据说毕了业都忙着留学,留了学都忙着移民。说什么,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读书最好的都去了美国,那始终不还是美国牛逼吗?那中国的希望在哪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而,当代风流人物是往西跑,以欧美为首选目标,去浪淘金。
“方自归,虽然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过虑了。”朱大成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傅哥吟诗走上甲板,打断了两人的议论。
“傅哥有文化,来,一起摆下子龙门阵。”朱大成笑道。
“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才有文化。”傅哥笑道。
傅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就是巫峡了。”
朱方二人看去,果然是高山峡谷,有些雄壮。傅哥就向两人介绍起这一段的风光和风土,这应该也是五十元套餐中的增值服务。傅哥常年在长江跑船,对每个峡都很熟悉,每经过一处有名有姓的地方,便给朱方二人介绍一番。轮船就这样过了巫峡,进入了西陵峡。
“嘿!”傅哥道,“过去船家到这里最要小心。以前这一段礁石多,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
“现在不险了唛?”朱大成问。
“已不复当年凶险。”傅哥文绉绉地说。
“为啥子唻?”朱大成道。
“礁石炸掉了嘛。”傅哥又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那就是兵书宝剑峡。看那块石头,是不是像宝剑?”
轮船一边前进,傅哥一边解说,又经过了灯影峡和黄牛峡。可傅哥正讲着,来了个船员把傅哥叫走了。于是,轮船又经过一个又一个方自归、朱大成不知道名字的峡,到了将来要修建三峡大坝的地方——宜昌。
三峡这一段水路很长,方自归站得腿都酸了,对风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快到宜昌时,方自归甚至感到失望。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方自归正失望着,葛洲坝到了。一级一级过船闸的时候,方自归觉得非常壮观,看来科技改变世界,势不可挡,未来的三峡大坝,必定别有一番气象。
吃过晚饭后,看落日余晖,朱大成和方自归把躺椅搬到最高一层甲板上去,吹吹风,吹吹牛。
“我感觉挺失望的,三峡没有我想象中漂亮。”方自归说。
“硬是。”朱大成道。
“我们小学课文里写,三峡多么多么旖旎壮丽。是课文太夸张?还是我品味有问题?”
“写文章嘛,多少有些夸张。”
“中国人写文章,历来喜欢夸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还有什么夸张的例子?”
“比如,百家争鸣。”方自归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躺椅里,“自古以来就说什么‘百家争鸣’,可是我板着指头数一数,儒墨道法名这些,最多十家而已,怎么就诸子百家了呢?这不是自古以来都在说大话吗?可见中国书是不可信的。哲学有很多流派,我越来越觉得,我属于怀疑主义这一派。”
朱大成笑道:“那你一天到晚都怀疑些什么?”
方自归严肃地说:“主要是两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来生?中华到底能不能振兴?”
星光下,江水上,方自归睡在躺椅上怀疑着人生,在微微摇晃的轮船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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