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血旺的鲜**片,挂在小小川菜馆的墙上,悬在坐着等菜的大成和方自归的头顶。
一瓶剑南春已经开了,酒盅里倒上了酒。
时间像是要汇入湖泊的溪水那样放满了脚步,缓缓地在两人身边流过。大成沉默着,方自归仿佛听到了时间流动的声音。
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有点儿呛人,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的方自归可能有些不适应,打了个喷嚏,眼睛都湿润了。
小店生意不错,老板娘忙个不停,一会儿端菜,一会儿找钱,一会儿收拾桌子,像一幅运动的背景在静止的大成和方自归身边来回穿梭,来来去去。
食客们聊天的声音有些嘈杂。方自归慢慢地端起酒杯,大成无言,也端起了酒杯。
“怎么好好的就破产了呢?”一杯酒下肚,方自归终于问。
“日本的一家化工厂爆炸了。”大成皱着眉头。
“这跟日本的化工厂有什么关系啊?你不是做电子机芯嘛?”
大成便讲了讲创业失败的来龙去脉。
本来大成的电子厂一直生意兴隆,半年前一家日本化工厂出了事故,产生了一系列大成做梦也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出事故的化工厂,是日本两家环氧树脂生产厂的某种原料供应商,而这两家日本工厂,生产了全球90%的晶振封装用环氧树脂。事故发生后,两家日本工厂短期内无法恢复生产,造成晶振全球缺货。
“晶振是机芯的心脏。我眼睁睁看着晶振的价格从一两毛,变成一两块,变成五六块,变成十几块。最后,变成完全买不到。”大成一脸的无奈,“我连苏州电子市场上从旧电器上拆下来的晶振,都把它收得干干净净。我每星期跑一趟深圳,在市场里一个柜台一个柜台淘货。可是,到最后就是买不到了。我创业三年的最后成果,就是车间里的一大堆半成品。”
一个远在日本的化工厂爆炸,导致了一个苏州的电子厂倒闭,算是“蝴蝶效应”在工业领域的直接体现。当上游电子零件市场出现严重缺货,实力雄厚的国际电子巨头还可以分到少量货源,小公司就在劫难逃了。在这段缺少晶振的日子里,看到局势逐渐恶化,公司摇摇欲坠,大成有时彻夜难眠。看来缺少晶振的日子,并不比缺少爱情的日子更轻松一些。可大成想尽一切办法后,最后依然无法阻止公司的倒掉。
“唉——”大成长叹一口气,“我从来不知道,公司还有这种死法。”
“那现在有什么打算?”方自归问。
“我已经找了份外资电子厂采购主管的工作,先打工打起来吧。”大成道,“家里有两个女人,我必须要挣钱。”
大成说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女儿。方自归找到大成家的时候,才半岁大的小丫头正闹感冒,所以安馨在家带孩子,没有一起出来吃饭。
菜上来了,不多时,两人就喝光了一瓶白酒。
和母司吃饭,气氛就轻松了。母司已经跟谭悦结了婚,并且他事业上也进入了上升期。
“这一批,升我做了生产经理,升纳德做了质量经理,升莎莎做了物料经理。”母司对方自归说,“我们仨算第一批被提升为经理的本土员工。”
“恭喜恭喜!变化还真是很快啊!”方自归感叹。
“不过……”
“不过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其实我爸在连云港自己买地建的厂房,就有六千平米,我将来不可能一直打工的。”
“哇噻!搞了半天,你富二代啊!那你在徳弗勒打什么鸟工啊?”
“为了见世面嘛。况且我爸那厂子,也就是这两年发展快。我爸做的是比较低端的机加工,他那摊子事我不感兴趣。我想先在外企上着班,将来开拓一个我感兴趣的新方向。”
“噢,师夷长技以制夷。其实我也一直有创业的想法,就是还没有方向。但是现在我知道,创业也不容易。我的哥们朱大成,创业后一直挺顺的,今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公司倒闭了。”
和母司各种聊,方自归才知道为什么老卑突然换了工作。原来,这年徳弗勒的几大事业部进行整合,组织结构也做了调整,之前老卑直接向亚太区总裁汇报,机构调整后亚太区出来运营总监这么一个位子,老卑改向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汇报了。其实老卑愿意来苏州开拓,眼睛里盯着的是亚太区总裁的位子,想在中国先立功,等快退休的现亚太区总裁退休后再升上去的。这新的亚太区运营总监没让老卑做,老卑已经不爽了,而老卑新的老板在徳弗勒新加坡工厂曾经做过老卑的下级,所以新的人事任命一发布,老卑立刻就火了,很快便通过上海的一个猎头加入了瑞典多卡集团。
从苏州把行李搬来上海,方自归就在莘庄租了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五年前方自归在莘庄工厂实习时,莘庄还到处都是农田,而此时的莘庄,已经建了一片片的商品房。方自归选择住在上海西南角的莘庄,是因为上班地点在西南郊的工业区,而这里乘地铁去市中心也算方便。
租房子时与中介打交道,方自归非常惊讶地发现,上海的房价五年都没涨。
方自归清楚地记得,莞尔家五年前在市中心买的商品房五千多一平米,到了此时,市中心的房子依然是五千多一平米,莘庄的房子只要一千多一平。中介说,上海新建的商品房不好卖,库存积压,所以政府出台了买房退税、蓝印户口等政策刺激楼市。方自归立即决定,在上海的市中心地段买房。因为以九千元的月薪,个人所得税要交一千多,这笔税,比方自归父母两人的月工资加起来都多,能避税没有不避税的道理。
方自归开了收入证明,贷款在静安区买了套两室一厅的现房。方自归对上海人居住的狭小有深刻认识,对莞尔妈妈那套关于房子的讲话认识深刻。方自归觉得,根据新加坡房地产市场的经验,兼顾上海的准丈母娘都这么执着,上海的房价不可能不涨的。
付了房子的首付,方自归把电话打到父母厂长的家里,打算向父母汇报一下自己买房的好消息。方自归回国前曾给父母写过一封信,但回国后还没听过父母的声音。方自归在电话这头儿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老爸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
“自归啊?”
“爸。”
“你在哪里啊?”
“我在上海。你们身体好吗?”
“我们身体没有问题。唉,就是……我们厂今年垮杆了。我下岗了。”
“什么?工厂倒闭了?”
“唉,淄中的企业全部垮杆了。农修厂、机械厂、一丝厂、二丝厂、塑料厂、陶瓷厂、纺配厂、粮机厂、轻机厂通通垮了。据说下了文件,不管企业亏不亏损,国有小企业要么转制要么倒闭。我们厂其实不亏损的,也强制性破产倒闭了,唉——”
一年前,方自归听无锡的小莫说国企转制和买断工龄的故事,好像还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没想到这波大潮这么快就从东部沿海席卷到西部内地。看来,政府是不打算带着国企亏损这个问题跨世纪的。这一年,淄中县的小型国有工厂几乎全部倒闭或转制,不久后,钻采所和信号厂这两个县里仅有的大型国企也搬到成都和绵阳,于是,整个县城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就只有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了。
完全没有第二产业的城市让人感觉很二,好像回到了古代。
四川的财政不像江苏那么宽裕,所以方自归父母的工厂破产后,不能像小莫他们那个厂可以买断工龄,而是下岗人员拿一笔微薄的遣散费就各回各家了。方自归母亲两年前就办了退休,方自归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可工厂没了,也只好下岗。破产企业退休职工的退休金还可以领,但不再有医保。以前工厂在,看病的话可以在厂里报销医药费,现在工厂没了,医药费无处可报,方自归父母工厂就有一个退休老病号,也是邻居,就在工厂关门后因为绝望卧轨自杀了。
听到邻居卧轨的悲剧,方自归心想,自己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了,便在电话里对老爸说:“爸,你们放心,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你们不是还有儿子嘛。”
“你比我强啊!”老爸说,“自归,你弟去成都了,我和你妈在家没什么事,我们想到上海来。一来我们可以照顾你,二来你的房子拿到以后,不是要装修嘛,我来帮你搞装修吧。”
方自归一想,自己在外面各种折腾,九五年暑假后就再没回过四川,是应该陪伴陪伴父母了,“好啊,那就过来吧。
看来过去的一年,国内的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方自归心想,中国的节奏确实快,老卑说中国太快了,一点儿都不错。
这就是这个时代中国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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