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 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 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 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 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 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 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 手里紧攥着鸠杖, 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 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 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 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 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 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勋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仆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喂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满桌子点心,就数这一样最平常,无非因为仪贞打小爱吃一口酸酸沙沙的,方?才摆在了趁手的地方?。
皇帝脸上也看不出?喜欢不喜欢,客随主便的态度倒很鲜明,依言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吃了,随后?端起茶盏,接着慢品。
“二哥哥出?门去了?”拉家常这种事儿上,仪贞深知不能指望皇帝,自己先起了话?头。
谢夫人?答道:“已经差人?去寻了,说?话?就能赶回来。”
仪贞因笑:“咱们要待一整日呢,何苦去催他?”
听见她这一句,谢夫人?自然眉开?眼笑,顺势就说?起了戏酒的安排:外头曲目花样的更新迭代可比宫里头快多了,不分良莠地只?管层出?不穷,大浪淘沙、去芜存菁都是后?话?了,到那?时?候才得以传入宫廷,供贵人?们一赏。
仪贞回了自己家里,见什么?都是高兴的,有新戏可听,更是锦上添花,不拘谢夫人?说?到哪一样,她都满意地点头,末了,偏首问皇帝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漫然点了点头,暗自琢磨的仍是谢夫人?存心绕开?了的话?头——谢昀一大早出?门去,究竟是走亲或者访友,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既然谢夫人?含混着不说?,他也不着急发?问。两辈儿人?分坐着喝茶歇了一阵,眼见着日头不高,离饭点儿又还有那?么?不长不短的工夫,谢夫人?便提议说?,园子里今年新栽种的重台莲开?得正好,清气宜人?,愿奉陛下及娘娘前往游赏。
实在是皇帝来的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往前些有七夕,再往后?些有中秋,赏月喝酒都使得,大操大办也有根源。偏生赶在眼下这早不早晚不晚的,别说?谢家没有一日建一盛景的能耐,哪怕真有,又怎敢显露出?来?
亏得园子里的荷花还值盛期,不算大的池塘周遭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拱桥架着,亭榭傍着,不论什么?时?令,总有一二可消遣处。
从?正屋往园子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经过堂后?的中路,一是打西?边小跨院绕半圈——西?跨院就是仪贞从?前的住处。
自古以东为尊,东头那?跨院宽敞明亮、离前院也近,谢家只?有谢时?谢昀两个?孩子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分给了哥俩住。至于仪贞这个?最后?来的老幺,便没有挑拣的余地了。
谢夫人?打心底里觉得委屈了女儿,把这“挑剩下的”西?跨院布置得比两个?儿子那?边精细十倍都不止,原本姑娘家的闺房比小子的棚圈雅致讲究已然是常情了,更不用?说?,仪贞的寝楼侧旁有个?直通花园子的石滑梯。
“如?今看来也并不如?何陡嘛。”仪贞故地重游,一时?感慨,一面扶着谢夫人?从?旁边的石阶走过,笑道:“大哥哥稳重又上进,倒还没说?什么?,二哥哥当初可是眼热得不行,我但凡求他个?什么?,他都要拿滑一回滑梯来换,结果每日的课业都忙不完,读书、练字、习拳脚、习骑射,后?来又跟着爹爹常住营里,也就兑现不了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行人?才走到园中,前头又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
谢昀是从?俞家庄子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有官无职,每日早早起来不外练练功夫、给双亲问问安,跟着就在书房里写字,隔三差五则游山玩水似的出?城去,跑人?家姓俞的庄子里当樵夫。
一把农家借来的铁斧,叫他挥出?了宣花斧的气势,砍瓜切菜一般就砍好了两大捆柴,四五个?人?也未必合抱得住,被他随意挑在肩膀上,悠哉游哉地送到后?山庵堂里。
他那?不作?数的前未婚妻懋兰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拒绝过,奈何谢二公子油盐不进,笑着宽解说?:“我不过体会一二田园归隐的滋味罢了,随手而为,妹妹不必放在心上,若实在过意不去,赏我两个?力钱也就是了。”
他越是戏谑,懋兰越是叹气,回身进屋去,片刻果然拿了个?荷包出?来,谢昀接在手中,不用?掂,就知道里面是两个?锞子。
骠骑将军的苦力,倒也没值钱到这份上,等砍来的柴直够烧到明春去了,谢昀眼里也瞧见了新活计:修门窗、补瓦片,再给懋兰的小花圃松松土。
懋兰这日问他:“二公子,你究竟是在逼迫我,还是在逼迫你自己?”
谢昀答不上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些举动,在她眼里居然是逼迫。
他没有逼着她“回来”的打算,他做这些活儿,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企图。
他只?是——
没等他“只?是”出?个?所以然,家里的小厮火烧眉毛地寻他来了,当着外人?不方?便直说?缘故,单是请他速回。
原来是真龙驾临了。谢昀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那?乌泱泱的锦盒跟中官,在踏入正院前可算是把气儿喘匀了。
然后?就见皇帝笑眯眯地对他说?:“回来得正好。咱们上你那?儿的练武台去,比划比划吧!”
第62章 六十二
其实皇帝这话真没有旁的深意。他只是纯粹觉得和谢家二老一起赏荷花并不是桩闲适的消遣——要依他的本心, 弗如和仪贞两个在她旧日闺房里消磨半日。
但他毕竟是答应过让她回来和爹娘团聚一回?的。既然自己杵在跟前,谢恺豫闷不吭声,谢夫人又?太赔着小心, 倒不如叫他们一家三口自在说会儿话, 自己跟这谢昀到别处去过?两?招, 正好领教领教谢家的拳法路数。
可惜皇帝这人, 在谢昀心里一贯的评语呢, 说文?雅些叫“圣心幽邃”, 说直白些叫“蔫儿坏”。他开口邀自己去切磋切磋, 必然别有用心。
而且态度越和煦,想来用心越险恶。
只是做臣子的忤逆不得, 谢昀拱手应了个“是”, 随即将?皇帝请至东跨院。
仪贞落后了一步,谢夫人不由得悄声对她道:“这时候舞枪弄棍的,待会儿哪还有胃口?用饭?”
“点到即止嘛。”仪贞这话说得颇为坦然:“我?瞧二哥哥比上回?进?宫时晒黑了好些, 精气神儿也?强得多,看来这些时日不曾落下?操练, 不必担心他。”
“他哪是勤于操练!”在皇帝面前吝于言辞的谢大?将?军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抱怨一句后,又?顾念到女儿难得回?家一次,不该将?这些烦心事儿告诉她。
可仪贞到底听见了,追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琢磨了下?,便隐约有个猜测:“二哥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去拜访谁?”
她虽然在宫里,但皇帝对谢昀行踪的了解, 只怕比谢家父母还详尽些,故此她也?知晓一二。谢大?将?军见瞒不过?, 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像个什么样子?依我?说,不如放过?人家算了!”
谢夫人不敢苟同地?蹙起眉:“你当年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儿,日日赖在翰林府坐冷椅、蹭冷茶?”
“这、这怎么能一样?”当着闺女,大?将?军有点抹不开面子,支吾着分辩说:“岳父大?人那是出于审慎,有意考验考验我?的脾气耐心而已,又?不是你不肯…”
谢夫人连忙剜了他一眼,强行掐断了这个话题,对仪贞道:“你万勿操心这些,你哥哥这般年岁了,也?不是四?六不知的小孩儿,何况还有我?们呢。”
说到末一句,自己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谢夫人强自振作起来,又?关切女儿问:“娘娘在宫里可好?今日陛下?微服前来,家里一样能拿得出手的也?没有,这会儿酒宴百戏上多尽心些,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仪贞忽然想起,数年前初次进?宫的时候,是她听母亲的嘱咐,而今则是母亲来问她的定夺——她成了离皇帝更近的那个人,是否就意味着渐渐地?离家远了?
她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趋势,也?就撂开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她的回?答便很直接:“陛下?答允我?回?来一趟,倒是有些日子了。不过?昨儿才定下?,说轻车简从就好,省了那些琐碎章程,免得拜来拜去的,平白耗费时辰。阿娘只管按着待客的礼数安排就是了,陛下?在这上头并不挑三拣四?。”
她说得寻常,透露出来的消息却很耐人寻味。大?将?军至少听出来了:皇帝暂且没有公然表现出亲近谢家的打算,所以才决定微服到访。
涉及这些,谢恺豫望向女儿的目光里就添了更多爱怜:兵权他迟早是要交的,可到了那一日,蒙蒙在皇帝心里,还有“用处”吗?
某种程度上,他开始理?解夫人的钻牛角尖了:不早些将?孩子接回?来,真?要看着她困在那地?界、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可是,时机不对啊。他要是一心只当好皇帝的忠臣,早该上书?请辞了,把这身铠甲一卸,管他继任者是谁,西北边防之事,是好是歹都跟他无?干。
但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关塞,不是为天子守的,是为边民守的。百姓们爱他敬他,他便不可辜负他们。
这次回?京来,原想趁着老二婚事的便宜,探查一番朝廷里的动向,若能结识一些可造之材,他日推贤让能时,也?说得上几个名字,以供圣裁。
归根结底,这谢大?将?军还是对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天子又?如何?不外生杀予夺。可这份本事,放在边关,兴许一支意料之外的冷箭就能做到。
一旦存了这股等闲视之的轻慢,即便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凭着今上的眼力心气,都能将?人看到三魂七魄最深处,何况谢恺豫压根儿没怎么费力掩饰。
仪贞那句话说得不错,君臣双方走到如今这局面,确实非一人的过?失。
而今大?将?军亦是陷进?了进?退维谷中:谢昀的婚事告吹,虽没妨碍到谢恺豫打听朝中后起之秀——无?非由明转暗而已——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名号,那还是响当当的,不需要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自然有络绎不绝的仰慕者登门拜访讨教。
谢恺豫这个人,既自命不凡,又?很有几分清高,不屑于行那结党营私之事,这一点从他曾经准备与“志向相投”的朝廷清流俞给事中结亲家上就能看出几分。这些上赶着来的人他是一个都没看上,干脆托病不见。
回?绝了这些趋附之辈,顺带也?就回?绝了皇帝。李家小儿作派不肖其?父,犯而不校,既然功臣告病,自该指派个太医来关怀一二,诊脉是其?次,晓谕百官不得再叨扰方是要意。
谢大?将?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开头就走错了棋——他跟皇帝若是周文?王与姜子牙、刘玄德与诸葛亮,那么无?论他在致仕后,内举不避亲也?好,外举不避仇也?罢,皇帝纵使未必采纳,也?不会倍加猜忌。
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 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 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 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 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 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 一手拾枪,一手拍灰, 自己一跃而起?, 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 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溜须的熟手了, 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 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 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 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术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术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术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术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
谢时待人接物,从无半分?不周到?处。谢恺豫倒不挂心这个,只是皱眉可惜:这个岳白术,性格虽疏狂,但才?情确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几年,好?歹拖到?谢昀开?蒙才?是。
谢时明?白父亲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儿已悉数贯通,将来教与弟弟,未尝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将话说得这样满,谢恺豫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由?追问下去:“怎么,是绝缨居士不宜为人师吗?”
谢时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谢夫人就直接多了,她与岳白术往来甚少,束脩节礼等物只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点,不必亲力?亲为,故而不如谢时了解这位先生,但凭他列举的几桩小事,心下已是了然:“你既令阿时到?军中历练,大约总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绿林豪杰吧?”
总而言之,岳白术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刹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当当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秋千……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唯一一点变迁,是旧时最要好?的新燕挽了妇人发式,被?家下人依着?夫姓唤一声佟姐姐。
无需赘言,昔日小姊妹不过相?视一笑,还照着?惯熟的章程,开?了卧房,添了熏香,爹娘哥哥在门前就止了步,嘱咐新燕诸人几句,率先散了。留下的则理好?床铺、移来对枕,待仪贞二人坐下,又放下幔帐,静默地福一福,无声地鱼贯而出。
唯恐惊扰了好?梦似的体贴,只差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她入睡——母亲当年常这样做过,在她真病了难受、或者装病耍赖的时候。
外面大抵下着?雨,连绵不绝,害得人心志不坚,不想上进?,只想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偷得半日闲。
这雨下了多年,独属于她的这方天地猝然变小了,还多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乍起?的欣喜冲刷淡了困倦,她没头没尾地从背后抱住李鸿,蓬蓬酒气香气笼罩住的脸颊耳朵贴在他滑凉的后襟上,荡开?一层惬意,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特意来房里小憩,仿佛是要给谁与谁留出说掏心窝子话的机会,兴许是给她和李鸿吧!
而此刻言语多此一举,彼此相?对的眼眸里沐浴着?彼此,漫漫的水波,依稀漾来李鸿试探的询问:“蒙蒙,你如今嫌热吗?”
第64章 六十四
热吗?席上喝的酒后劲不小, 此刻被屋中香气一催,渐次袭上脸颊来,差不离可以?烹雪煎茶了。
然而, 她隐约能猜得李鸿这一问, 究竟是何?意。
如果真如她所想, 那么她便是不嫌热的。
仪贞思定, 摇了摇头, 而后倾身?过去, 笑眯眯地香在他的下颌上。
像是旱鸭子?头一遭坐船, 脚总觉得踩不到实地,提心吊胆地绷紧了两腿, 企图摸索出流水的节律, 才好不为他出其不意的攻袭惊慌失措。
但是江南春未老,满湖涟漪不可捉摸,何?谈有迹可循?好在?与美同舟、浮泛江海, 终归是桩畅意事,并不因腰酸背痛而略减。
雨住了, 两岸花红揭了轻纱, 愈发鲜妍淋漓,芬馥一缕一缕绣在?细垂的罗帐里,因为携了水汽,染就?一种退红颜色。
仪贞吮了吮唇,馋起了席间没尝够的玫瑰露酒, 未能遂愿,只李鸿又?低头过来, 冶艳柔润的唇贴住她的,权作慰藉。
两个人?搂得这样紧, 俱是一片赤忱,火热的鼻息你来我往,先?前的些许醉意凝成了薄汗,把她跟他黏住了,彻底分不出彼此。
仪贞慢半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热烘烘的感觉依旧不变,甚至近乎秋燥——可是这燥意半点儿也不恼人?,反而叫她心里按捺不住地窃喜。
她也不知道自己?喜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方才那一顿折腾,她还没咂摸出有趣在?哪里。
因想起什?么,她仰头,仔细打量了下跟自个儿鼻尖碰着鼻尖的俏脸,羞答答问道:“你…疼吗?”
李鸿没听明白,居然放任脸上流露出一瞬空白的表情。
“瞧。”仪贞不得不费力?地把一只手抬到他眼皮底下:“有几下我有点儿难受,把你背上抓破皮儿了。”
皇帝闭了闭眼,仿佛在?隐忍些什?么,片刻,大概是决定无需再忍,他将不懂欲语还休为何?物的谢蒙蒙按在?软枕上,立誓策马扬鞭、更进一步。
船又?开动了,这一回不再游江南,多半是奔着剿水匪去的。气势汹汹的长棹入水,端的划出了浪急风高,仪贞哪禁得起这番架势,见势不妙便抱着敌军的胳膊求扰,卖乖讨好的话?横竖是轻车熟路——
时断时续地说了一阵,忽然莫名害臊地哑了声儿,平日里不假思索的词糊住了嘴,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怎么停了?”对方扬眉吐气一般,俯身?来拨开她的唇,示意她接着乖嘴蜜舌。
蜜不蜜的,他不是正亲自验明吗?仪贞咬不着他,认真着了急,气咻咻的,简直喘不过来。
两汪泪将流未流地摇摇欲坠在?她眼角,她憋屈得不知如何?是好,胡乱抓住他的手,摁在?胸前让他听自己?毫无章法的心跳:“我、我可能要死了…”
李鸿深深地叹了好长一口气,旋即整张脸都狠命地埋在?她滚烫的心口上,嗓音发着抖,谁也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才是,真的要死了。”
日渐西沉的时候,布散人?间的余晖可算救活了并肩长眠的两个人?。仪贞撑起身?,意图越过睡在?外侧的李鸿去挑开帐子?,因为四肢发软,没够着。
李鸿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身?子?,替她效劳了一回,胳膊还没收回来,就?又?被她前后摇了几摇:“快起来,该走了!”
“走哪儿去?”李鸿挣开她的手,反客为主地连胳膊带人?一道搂进自己?怀里,歪头蹭了两蹭。
“回宫呀!”仪贞眼下很有种瞒着大人?干了坏事儿的心虚,唯有尽快躲进皇宫里,方能恢复理直气壮。
“不想起。”李鸿并未睡迷糊,他知道这儿是大将军府,是仪贞的娘家,那让第一回 登门的佳婿留宿一晚,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嘛。
哦,对了,谢家人?没把他当女婿的话?就?另说了。
他岿然不动,以?至于?仪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窸窸窣窣挪到床尾,企望在?皱得好似刚从糟菜坛子?里掏出来般缠成一团的床帐、被褥、丝帕里,淘出一两件还能见人?的衣裳。
小衣找不着了,仪贞犹豫了下,囫囵先?穿上件衫儿,一面又?去推再度合眼养神的皇帝:“真不能闹着玩儿啦,要不然今晚上满帝京只有咱们俩睡得着——爹爹阿娘哥哥,还有那些知情的亲卫、不知情的大臣们,造了什?么孽嘛…”
他其实知道。他又?不是舍不得这个将军府。
他舍不得她,即便她愿意跟他回去。直到她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心底抵到喉头的那重重闷沉方才轻了些。
他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不易拢紧的衣襟,坦然自若地将一抹轻柔的衣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给她。
她耳根红了些,倒没见丝毫怒容,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妥当了,接着发愁:“这床…”只怕福子?的两只小崽儿都能瞧出发生过什?么。
皇帝别?有深意地问她:“你怕?”怕她的实话?他接受不了,赶忙又?添上一句:“衣裳也全皱了,穿得出门去吗?”
这话?是正理。自家人?知道了臊就?臊吧,皇帝那一身?,穿到亲军跟前,往后还有威信可言吗?
仪贞斟酌来斟酌去,支使皇帝:“你去叫新?燕吧!”
一块长大的小姐妹,要让她去,不定被调笑成什?么样呢!就?趁着皇帝初来乍到,她们不敢放肆到他头上,有多少话?都只能憋着。
新?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管家娘子?了,眉不挑嘴不勾地走进来,麻溜儿便把床上的织物全拆了,独自走了两三趟,一应抱到门外去,那头自然有人?接过去料理。
仪贞掩耳盗铃地不肯追问,裹着皇帝幸存的一袭斗篷,强行维持体面地坐在?外间喝茶:下半晌了,茶沏得极淡,喝不出是什?么,解渴而已。
喝了小半盏,新?燕又?默默转身?出去了,斜里默默伸出一只手——皇帝要喝她的茶。
桌上多的是杯子?。仪贞没开口,搁下手里那个,就?要替他倒,还没碰上壶柄,皇帝已经将她剩下那些喝尽了,不渴了。
她乜了他一眼,没言声儿。恰巧新?燕也回转来了。
“娘娘上次赐给夫人?的衣料,夫人?又?赏了奴婢两匹,同沐天?恩,如今才做成衣裳,还没上过身?,就?斗胆拿到娘娘跟前来了。”
谢夫人?将新?燕当半个女儿待,多少算是一解膝下荒凉之苦,不过名分上毕竟主仆有别?,故而新?燕说得这样谨慎。
仪贞自然明白,接过衫裙,又?看向另一套。
这下新?燕有些为难了:“实在?不敢唐突圣躬,奴婢求过了二公子?,二公子?知晓分寸。”
谢昀还在?军中时,体格更健壮些,如今回家养病日久,逐渐和皇帝身?形相仿,新?做的衣裳尺寸没什?么不合适。反正皇帝的神情挺满意,仪贞看出来了,却?不明白缘由:肯定不会是这身?衣服纹样较之二哥哥一贯的风格略华贵些,颇合皇帝的心意吧!
重新?穿戴严整后,仪贞松了口气的同时,怅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纵使往后还能常见,谢家也终究成为了她昔日的家。
爹娘没把别?情离绪表露在?脸上。皇帝诚心诚意地免了他俩的全部礼数,于?是夫妇二人?便只带着谢昀,当真如寻常送客一般,一路走着将仪贞两个送到大门前。
仪贞松开皇帝半牵半扶的手,勉力?稳当地走回谢夫人?跟前,笑着正一正后者鬓边的石榴花簪,由衷赞道:“阿娘这簪子?真漂亮。”
她很小的时候,还没留头,就?喜欢在?谢夫人?晨起梳妆之际赖在?妆奁前,白白短短的指头点过琳琅的首饰,撒娇道:“阿娘将来把这个给我戴戴吧!”
石榴花簪是给新?妇子?戴的,图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谢夫人?那时不便对女儿明言,而转眼之间,适合戴这支簪的人?已经换了一代。
可惜,女儿若不主动开口,臣妇怎敢冒犯一国之母呢?
谢夫人?抬手,动作极轻地将簪子?取下,捧到仪贞面前。
仪贞顺势收在?手中,另一只手亲昵地替母亲捋了捋鬓发。
隔着几步之遥,皇帝将她轻抚过几丝白发后掖进深里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对这场景没什?么感触,只是稍稍移开眼,尽量抑住带她回到皇宫去的那股迫切。
不料正对上谢昀,险些错过他低垂着眼睫遮挡住的一丝横眉冷对。
皇帝的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甚至赏了二舅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好脸色。
他走到仪贞身?后,手心按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说:“中秋没有宵禁,到时再回来就?是——如今再不动身?,可就?要关宫门了。”
他在?旁人?面前,是决计不会流露出分毫又?横又?赖的嘴脸的,一番姿态相当合宜,谢家人?回过神来,喜气洋洋地恭请帝后上了马车。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八月十?五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固然不能是空话?,但时不时就?回娘家这种殊荣,做外戚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受不受得起。
仪贞对自己?的斤两十?分有数,一个连军营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的巾帼,不可能几句话?就?厘清了兵权归属问题——谢家父子?再疼女儿、疼妹妹,也不能拿着边境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能替毫无瓜葛数十?年的边军与皇室造出瓜葛来,她自觉已然功德圆满。
不拘真真假假,谢大将军的确是体会了一回这位年轻天?子?的诚意。
他暼了满腹愤懑的二儿子?一眼,只当小子?仍需世事历练,便负着手,云淡风轻地回房去——夫人?一时心绪激荡,忘了不许他进后院的话?。
第65章 六十五
民谚有云:白露身弗露。意思是说, 过?了白露节气,虽然白昼尚还有热意,但一早一晚已经寒凉起来了, 应当勤加衣裳, 不再让肌肤裸|露在外面。
更别说不分早晚, 裸|露着身体“扬帆起航”。
仪贞皱起眉, 说:“我哪有敷衍你?正是因为太…惬意了, 我才忍不住睡着了嘛。”
皇帝披拂着头发, 垂眸抿唇坐在?罗帐深处, 低声应着:“我明白…是我让你太辛苦了。”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要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情态嘛!仪贞究竟没管住自己的手,替他抚了抚几缕略有凌乱的发丝, 趁势歪到他怀里去:
“鸿哥哥, 我以前听?…老话说,一滴那什么,十滴血, 咱们总这么不加节制,将来怕不是要闹个, 气血两?虚?无利于保养身子, 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一词,立竿见影就抚平了皇帝的思绪万端,至于她半途咽下的字眼,他也?猜得到,想来这是那几个嬷嬷从前教?导她的道?理, 再添些她自己东拉西扯的说头。
怀里人闻起来甜丝丝的,皇帝不动声色地将抵在?她头顶的下巴收了收, 以便?让鼻尖离她的发丛更近一些,俄而,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
音调仍似有委屈。仪贞仰面往后望去,笑觑他的眉眼,愣是从那份波澜不兴的面孔上挑出了端倪。
“把今日这次做完好不好?”满含希冀的一问,她要是分毫不让步,就太?无情了一般。回绝的话没能果断出口,仪贞便?又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唉!也?怪她色令智昏,长发细腰的美人儿,白玉似的面庞,因为情动而透出艳异的霞绯,那模样简直令人心惊,她常常看便?看痴了,哪有余暇干涉他在?自己身上如何施为?
更何况,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每每的神魂颠倒几分来自灵台、几分来自肉|体。
四更了,可以歪缠到五更天,正赶得上视朝。游移的手顿了一下——或者,可以免朝一日,横竖今儿也?没什么要事…
偷懒的念头只转了半圈,便?自己偃旗息鼓下去:可别让眼前人知晓了,又得为些“天理”、“人欲”云云左右为难,还要来念叨他。
他从来没料到过?自己是重欲的人。不仅是要肉|身相亲,更要她为他癫狂,要她只看着他,只想着他——
但实际上并未回回都遂愿。她在?喘息的间隙里把玩他的发梢、抚挲他的胸膛,含着戏谑式地夸赞他的皮相,无不显得她远没有自己这般沉湎难自拔。
于是出于好胜心似的,愈发要苦心孤诣、极深研几。
“…唔,腿、腿疼……”仪贞哪是肯吃苦的主?儿,小腿被攥得又酸又麻,实在?不能再往高里抬了,便?挣了两?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无奈皇帝不情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论力气斗不过?人家?,只好使暗招,拿出当年卫嬷嬷传授过?的压箱底秘技,凝神吸气……
居高临下朝她耀武扬威的人忽然溃败倾倒,俯在?她身上,无法?抑制地长吟一声。
什么“昆山玉碎”、什么“芙蓉泣露”,她今日今时算是亲耳听?闻了。仪贞怔怔的,咽了口唾沫,至于嬷嬷教?的神通,径直和她整个人一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燃了一夜的羊油蜡烛里掺着香料,堪堪遮盖住动物脂油特有的腥膻,粘稠的白沿着高高的灯台融了满桌,静静淌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帐中?交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生了赖床的心思,一呼一吸起伏往来了不知多久,终没有谁舍得从这化不开的浓馥里抽身。
最终则是秉笔太?监孙锦舟担起大任,出面告知诸位翘首以盼的大人们,陛下牙疼得厉害,姑且免朝一日。
百官们对此?都相当理解:虽说牙疼不是病,但真发作起来浑身都难自在?,再者吐词也?容易含混。须知这棣棣威仪,也?是一位人君的必修之道?,若是当着大伙儿蹙眉托腮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这位年轻的陛下,即位以来一贯宵衣旰食,偶然罢朝一回,尚不足以挑动那些老大人们杯弓蛇影的神经。
横竖没有下回了!仪贞背地里跟自己谆谆教?诲了一通,方?攒足底气来拾翠馆看望“牙疼”好了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桌案前,正挥笔而书——大燕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官职制度,而今形成的朝堂班子未必十二分高效,但至少有十分的稳当,不至于皇帝怠懒一天,就堆积下多少紧要政事处理不完。
无非是善于自省的皇帝又重拾了上进心罢了,而一位合乎正道?的君子,其上进之法?不外乎读书、习字、练骑射。
《通鉴纪事本末》、《武经总要》这类治国定邦之道?适宜研读,不宜誊抄,皇帝此?刻信笔写下的,乃是《朱子语类》中?字句。
及至孙锦舟进门来,禀报说皇后到了,皇帝不禁手腕一滞,越发觉得自己写了满篇狗屁不通。
仪贞全不认为自己动摇了谁的进取奋发,笑眯眯地蹲了个礼,见皇帝显然不是在?料理什么朝廷政务,便?宾至如归地跑到他跟前,先?捧起写好的几张字挨个儿拍了一通马屁,然后问:“还接着写吗?我来磨墨…”
“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不答反问:“不嫌热?”
正悄摸儿蹭着门帘子边儿退出去的孙锦舟听?见这句,险些脚下一绊,心说这门帘儿都从金丝竹的换成缂丝的了,还热呢!您这体贴能不能看看季节?
他并不清楚这“嫌热”二字的暗指,仪贞却不好装傻充愣,侧身倚在?桌沿,睨了皇帝一眼,诚实道?:“嫌热,也?想着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嘛。”
前次两?个人疯得太?离格,居然一天一夜没下床,后来是因为体力不支,这才被迫慢慢回过?神来,简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只一南一北地仰倒着发愣,简直不敢再和彼此?的目光撞上。
再然后,仪贞不知从哪儿扯过?一张巾子,刚蒙住脸哑声嗫嚅出一缕音色,就被腹中?的动静盖过?了。
萦绕不去的那股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歪打正着地被驱散了些,皇帝迟疑着偏过?脸来,看向?她:“…吃什么?”
吃锅子吧。不拘拿什么吊汤头,涮些翠绿的青菜、嫩白的菌菇,再喝一碗点缀着枸杞的鲜汤,换成菊花瓣儿也?使得,降降火……
她打算得倒详尽,琢磨半晌,末了却说:“算了,那边屉子里有果脯。”懒得动弹似的,又裹着辨不出是褥子是被子的大幅缎面眯了起眼。
饿了足足一天,又这么大的消耗,怎么会算了?皇帝敛眉一想,自顾自将她表露出来的抗拒批注为厌烦。
被人不知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是会厌烦吧?他确实渴望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但若二人对调,他绝不接受再度陷入旁人的掌控中?,即便?这个旁人是谢仪贞也?不行?。
那么眼下她对他,是厌烦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多一点?
他不管,他将姿态放得极低,默不作声地从床上下来,披着外衣去叫人传膳。
不多时,果然热腾腾地递了进来,不是仪贞想的锅子,闻着却也?颇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又捧了个热巾子过?来,给?仪贞擦脸擦手,扶着她在?床头坐好,随即端了一小碗汤过?来,拿小瓷匙轻搅了搅散散热,舀了些喂到仪贞嘴边。
仪贞本想自己动手,好让他能也?一道?吃,不料腕子不听?使唤,甫一抬起便?酸得直往下坠,差点儿还打翻了碗。
皇帝见状,伏低做小的姿态不由得真心实意了两?分,忙问:“溅到你身上没有?”
仪贞摇摇头,乜了他一眼,瞥见他敞开的胸膛,忍不住笑,又通红着脸、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小声抱怨道?:“你活像志怪里那些妖精…”
她铁了心不让皇帝听?见,但这种含糊其词亦很难断定究竟怀没怀着欲迎还拒的用意,毫不意外地惹得皇帝凑过?来,不住地缠她、央她:“你说什么,嗯?不要瞒着我!不要不理睬我…”
唉,她再也?不说那些被哄得团团转的书生傻了,人家?明明就叫甘之如饴。
她脑子里想什么,皇帝猜不到,单单是瞧她又肯挨着自己了,心里既受用也?不受用,故态复萌地又把人狠命往紧里箍,好像不把她活吞下去,她就永远不能算自己的。
“哎呀!”仪贞被他碰了几下,又筛糠似地抖起来,忙不迭要躲,偏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心一横,咬上他的耳朵:“我要被你吸干啦!”
床笫间的私密话,在?她嘴里总是不对味儿,幸而皇帝吃这一套,耳中?轰鸣着,去看她潮红未褪的脸,旋即发现她毫无所觉地满面泪水。
砰!他被冷不防推进深潭里,刺骨的冰凉淹没了口鼻,窒息转瞬即至,但他丝毫不抵抗,如常人一般无二的惶恐之下,粉饰住的是狂喜无状,按捺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哪怕被岸边的人看了去,大抵会当作是呼救吧?
他吻她的脸,一个不放地吮过?那些泪珠,安抚着她,实则安抚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冒进,珍而重之地给?她留出卸下防备、养精蓄锐的空当,以待下一次的成熟时机。
而此?时此?刻,她自己将时机送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
“有什么可看的?”皇帝将她手里几篇字抽回来, 随手撂在一旁,说:“御膳房说今年新调了?几种月饼馅,我还没功夫试, 叫他们这会儿都做上来, 你尝尝如何?”
仪贞当然乐意, 眉开眼笑地应一声, 便来挽皇帝的胳膊, 心安理?得地拽着他一道偷懒去:“我还是觉得果仁儿的最好, 只别放多了?糖, 又?油又?甜的反倒腻得慌;鸿哥哥爱吃什么的?”
皇帝真答不?上来,这些饮馔的讲究, 他从来没留意过, 想了?想,说:“都依你的便是。”
“那怎么成?”仪贞其实可受用皇帝这种偏心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不?过落到?实处时,抢阳斗胜却不?是她的作派:“总要顾及各位领宴的老大人?的口?味嘛!”
可不?。中秋当日?能够得到?宫中赏赐的, 除了?宗亲, 便是功臣元老,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没必要故意刁难这些老大人?的牙口?、脾胃么。
皇帝不?由得笑了?一声,两人?走过穿堂,到?无为轩里坐下时, 御膳房已然将各色的月饼送来了?:白玛瑙碟子比巴掌略大一圈,一碟里面盛了?两个?, 一个?圆圆满满的,是为看月饼的形状和面上的吉祥图样;一个?切作六瓣儿, 摆成?个?莲花形状,拿小?银叉子挑过一牙儿来,刚好够一口?。
果仁馅儿必定不?会差,仪贞认为倒没甚可试的,且留下就是,先将目光落在一碟“玉兔呈祥”花纹的上。见那饼馅细细黄黄的,颇似栗子泥,叉来一咬,比板栗香甜得多,更为接近牛乳。
“是奶油的。”仪贞饮了?两口?白鸡冠茶,见皇帝并?不?急着端杯,心说这绵密密的口?味竟然投了?他的好,真是意外得很。
那就也留下吧。再挑出两样来,凑个?四角齐全。她这么打算着,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底下伺候的几个?人?里有?乖觉的,便上前半步,主动进言道:“娘娘,近来外邦来了?一种新鲜果子,名叫花生?,御膳房也制成?了?月饼。”
仪贞点点头,表示愿意尝尝,几人?连忙将那碟子挪到?近前来,捧与仪贞。
“咬起来咯吱咯吱的。”仪贞小?心翼翼地尝了?,掩嘴笑向皇帝商议:“是咸口?,不?裹在饼里的话,可以下酒吃。”
听?起来…仿佛太?不?拘小?节了?些。皇帝还没想好答不?答允她,就被她喂了?一牙儿过来。
没另换叉子。皇帝耳根顿时热起来,果然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这下就不?再见外了?——余光又?暼向御膳房来的一众人?,愈发坚定地不?耐烦不?相干的人?围绕在眼前。
弃嫌的目光忽然一冷,他抬眼看向管事的人?:“这碟子有?杂质。”
管事儿的内监霎时冷汗就下来了?,软着两腿勉强探头觑了?一眼,竭力捋直舌头回道:“陛下容禀,奴才们问过御用监了?,据他们的说法,这玛瑙中的白絮生?得奇,恰巧有?月中桂树之态,故而特意在中秋进献,唯求应景,绝不?敢以次充好…”
仪贞闻言,也细瞧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是有?几分?意思,不?过比起桂树,我觉得更像云纹些。”
皇帝见她如此,脸色稍缓,对待其余人?却依旧口?吻冷硬:“玛瑙不?是贵物,澄澈无暇至极者?,也无非堪堪粗用罢了?,原无须如此牵强附会,此其一;各衙门敷衍塞责、彼此推诿,此其二——今日?先放过你们,节后再论。”
节后再论,便不?知论的是御膳房与御用监二处,还是波及内监二十四衙门、甚至外朝也别想独善其身了?。
小?小?的御膳房管事,连九品十八级官衔儿的尾巴都够不?着,从未听?过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的道理?,便稀里糊涂充当了?帝辛手中的象牙箸1,求情也无法求,忖了?忖皇帝此刻心之所在,一声儿不?敢吱地识趣告退了?。
大伙儿全散了?,仪贞便问皇帝:“还有?一种馅儿呢?你也选一种嘛,不?能全让我占了?。”
皇帝随意指了?一样,心里哪还关切这个?,忍不?住问:“你果真觉得这碟子好?”
仪贞握着手帕正拭着指尖,侧首朝他望来,不?无狡黠道:“好与不?好,漂亮与不?漂亮,这可是两码事儿。”
皇帝失笑:“对你而言,漂亮不?就是好?”
他以为她会否认,谁知仪贞只不?过欣然颔首:“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可是对陛下而言不?是呀!
“阴晴圆缺,对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来说,一样都是风景,可对陛下来说,风云变幻关乎着生?民?苦乐,当然就分?出好坏了?。”
想来执掌天下者?,注定要世?俗些才好。
皇帝辩不?过,偷梁换柱道:“咱们翻翻那些诗赋,明月所得钟爱,岂是什么玉钩、蛾眉可比的?”
“那又?如何?”仪贞不?懂他这份强词夺理?:“凭他爱不?爱、圆不?圆满,明月还不?照旧是明月!”
皇帝怔忡起来,他俩究竟在辩什么来着?仿佛是从玛瑙碟子起的头,他忧心他的面目会如何映在她眼里,试探的言辞又?太?过隐晦,被她忽略了?,二人?七缠八绕地信口?牵扯了?一堆,柳暗花明之际,他耿耿于怀的答案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端倪。
谢仪贞这个?人?,若以通透来评价,终究太?叫人?心有?不?甘了?。
但他无从证实,他时常看不?透这个?缺心眼子,到?底是因为方寸已乱,还是她当真大智若愚。
“蒙蒙…”好在示弱的招数总是颠扑不?破的,他唤她倾身过来,促成?一个?彼此依偎的姿势:“我喜欢满月。”
“嗯。”搂在他脖颈上的两只手圈得紧了?些,仪贞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想她压根不?清楚答允的是什么。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凡人?的愿望看起来如此轻巧。
八月十五中秋节,其实不?如正旦、圣寿、冬至这些节庆那般肃穆庄严,就连宫中赏赐大臣们月饼、美酒和时令瓜果,都是选在一大早,好让臣属们道完贺、献完诗、谢完礼,还可以回到?家中赶上团圆家宴、和亲人?一起赏月赏花,方才是正题。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丰收的、惬意的、祥和的节日?。大家轻轻松松把酒言欢就好,持蟹言欢也成?。
像谢二公子这样一脸不?咸不?淡的,在出宫的诸多老老少少里头,就难免引人?注目了?。
宫门前两列侍卫含笑目送将军府的车马远去,私下里交头接耳两句,依稀夹杂着“俞家”、“可惜”之类的字眼。
后一辆车里的谢昀居于父亲下首,八风不?动,可前一辆原该是谢大将军独坐的车上,帘子却是随风而动,仪贞努力往后偏过脸,嘴里唤着“二哥哥”,一张沐浴在清朗日?光下的脸蛋,带着两分?歉意三分?忍俊不?禁,剩下五分?全是兴致勃勃。
谢昀一瞬间的神情简直一言难尽。上回省亲皇帝说过,中秋节还到?谢家来,彼时他没太?当真,如今一看,还不?如言而无信的好。
前次借衣裳的事儿他还瞒着爹娘,怕老人?家知道了?伤心——怎么能不?伤心?心肝肉儿的姑娘,水深火热地熬了?这些年,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她自个?儿觉着那火坑挺暖和,栽实了?不?准备出来。
他赋闲在家许多日?子,除了?去见俞懋兰外,也着意与几位尚未婚配的昔年好友叙旧走动,那几人?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自不?消说,即便仅挑相貌,又?有?哪一个?不?是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大丈夫行事,本应如此。浑不?似当今金殿上的那一位,剑戟森森,实难相与。
做哥哥的兀自为小?妹筹划,奈何明月照沟渠。眼下一家子佳节团圆,姑且承了?皇帝的情,一时更不?便提此等背信弃义似的官司。
仪贞直看了?大半日?二哥哥的强颜欢笑,只以为他是为相思而苦,隐晦劝解了?一番,因为不?在局中,终归不?得要领。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 主阳虚而寒凝血淤, 微臣斗胆问?娘娘, 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 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 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 院使见识得多?了, 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 总要等满了两?月, 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 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 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 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食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抬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糊糊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复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回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
第68章 六十八
“唉呀!”仪贞两手一阖, 慨叹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 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 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 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 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 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 往往止步于五、六品, 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 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 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 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 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 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复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 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 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 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鳌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
仪贞暗暗腹诽:怎么扯不上?他这个人脾气?又?差,心思又?深,从前明里暗里还遇到过多少叫人情志不畅的污糟事儿,趁着如今年轻,半认真半玩笑地让太医批一批,往后多警醒着些,不然?将来真作出病来,后悔都没处后悔去!
这些话说出来他必然?要恼,届时?倒适得其?反了。仪贞便只道:“高大人让我少吃这个、忌用那个的时?候,你不是?诺诺连声?如今是?怕了风水轮流转吧?”
这般激将法能对皇帝有效,也唯因他肯迁就罢了:“我又?不像你贪嘴。”
说完自?己先心虚了一回:人之大欲不外乎四个字,不贪前两个字的,难免要贪后头两个字。
心猿意马之前,高院使先蹒跚而?至了。先后向帝后二人问了安,便在下首专门给他搬来的椅中告坐,从小药童捧来的箱子中取出脉枕,照例向仪贞请一回脉。
“方才?陛下有两声咳嗽,大人先给陛下诊一诊吧?”
仪贞以为自?己这话十分寻常,哪里料得到高院使心中何等惊骇。
高院使出自?杏林世家,自?小遍览医典药经,供职太医院后却不显山不露水,活得像个杂役,胡子花白时?还窝在犄角旮旯里铡药材。
何以被当今天子赏识有加的呢?不是?谁慧眼识英雄推举了他,也不是?他自?个儿老骥伏枥还不忘毛遂自?荐,而?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两个年纪轻轻的内侍将他从生药房就提溜到了含象殿,一路上就说了四个字儿:“陛下有召。”
没等头回面圣的高老先生暗自?端详端详龙颜何如,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无缘无故地问:“《唐本草》中《药图》二十卷早已失传,缘何你能笃定太医院中无人识得的杂草名为何物?”
高老先生听见这一诘问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这无可考见的《药图》与《图经》,眼下就藏在禁中?
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据闻深藏若虚的年轻君主居然?对医家典籍这般熟谙,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际会。
小老儿一时?起了痴心妄想,既然?自?己藏锋敛颖被他识破,何妨将这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皇帝拒绝了。
一则他志不在此,二者?他虽通药理,却未涉猎过救病治人之道,平生真切体会过的,拢共三种脉象:先皇宾天,弹石脉;姚洵身死,釜沸脉;庄毅驾鹤,解索脉。
高翁听罢,情不自?禁地将两指搭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也早到了花甲之年,脉象实在称不上蓬勃有力。
皇帝认可他的医术,破格提拔他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可皇帝从未容许他为圣躬略作评估。
思虑过重,自?然?伤肺伤脾。高院使腹内虽已有考量,但请脉的那只手像是?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不大能抬起来。
皇帝这时?候倒很从容大方,一只手坦然?垂下来搁在脉枕上,一面侧首笑向仪贞道:“你且细听院使如何说。”
高院使堪堪触上去的指腹险些一颤,稳了稳心神,同时?暗暗松了一口?气?:“陛下国事操劳,难免偶有肺失宣降,遇上冬春交替,便易咳嗽闷滞,如今春秋鼎盛,无甚大碍,服些通宣理肺的药也使得,若嫌苦,单服些贝母蒸梨汁儿也使得,皆为治标而?已——
“至于治本么,那便要烦请皇后娘娘,平素逢着圣心弗悦时?,多加开解劝慰着,那便百年无虞了!”
皇帝微微拧眉,少有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片刻生硬地撇开脸,朝仪贞那边扬扬下巴:“行了,轮到正经差事了。”
仪贞也就没多言语,乖乖把手伸出去。她能感觉到,高院使同自?己说话时?,常有一种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而?刚才?面对皇帝,他那惯常的委婉圆融背后,透着几许自?己都未必清楚的语重心长。
得到几句老生常谈的“忌生冷、忌寒凉”叮嘱后,仪贞依葫芦画瓢地捏了一回自?己的脉搏,旋即来握皇帝的手腕。
“现学?现用?”皇帝打趣了她一句,礼尚往来地将指尖贴在她的皮肤上,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下了定论:“嗯,不像滑脉…”
仪贞恼羞成怒,错着牙扑过去要咬他,转瞬之间却被他反客为主:“蒙蒙,我想…”
乍暖还寒的春光明亮得惊心,被惊动的雀鸟扑着翅膀,从树梢忽地飞离,带给树梢更为绵长的惊动,摇晃着,时?卷时?舒,将一芒芒光折成细碎的斑斓。
天资聪颖这一点?真是?多少勤奋都追不上的,何况是?同吃同住同学?、切磋对象只有彼此的两个人。仪贞不乏嫉恨地想:先由着你放肆两三个月,横竖五月末就该斋戒了。
赵娘娘大祥之礼是?在六月初一。预备动身前皇帝让仪贞去问沐昭昭,是?否要同往。
沐昭昭正因她放弃扭着自?己翻花绳而?甚感欣慰,谁知?她新抛出的话头依旧教人为难。
“先太后的祭礼,按规矩来说并没有妃嫔随行的旧例。”沐昭昭说着婉然?一笑:“陛下与娘娘的用心,我都清楚,只不过既然?是?长辈的大事,不必赶在一时?,喧宾夺主。”
她心意已决,仪贞亦没有劝说的立场,想了想,点?头道:“你自?然?有你的考量。这样?也好?,陛下与我都走了,宫里总要有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给沐昭昭回绝的机会,仪贞噼里啪啦接着分说:“就这么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一日能有多少要过问决策的事儿——况且都有一套章程呢,六尚的女?官自?会遵依,咱们只管在她们拿不准主意来回话时?,点?头或者?摇头就是?了。”
连她都应付得过来,沐昭昭岂有应付不来的?仪贞实际是?想趁机给她寻些分散思绪的由头而?已,鸡零狗碎的琐事多些,顾影自?怜瞎琢磨的空儿才?能少些。
沐昭昭不知?看没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清凌凌妙目脉脉瞧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来。
第69章 六十九
京城入了夏后向来多雨水, 今年端阳节才痛下了一通,为此,仪贞不无?忧虑地将钦天监监正召来猗兰殿商议, 要他担保祭礼期间绝不能落一颗水珠。
这可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钦天监监正却?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满腔为难只有往肚子里咽: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贯是随和善性不爱挑拣的作?派?这会破天荒地异想?天开, 一准儿是因着陛下。
监正搜肠刮肚半晌, 迟疑着道:“河图、洛书中有云, 天一生水, 地六成之。意为要天上下雨, 地上必有六种要素相呼应,首要的便是含水云层。若在开拔前将京畿上方的厚云尽数引下成雨, 那么祭礼之中, 想来就难以再汇聚了。”
这话换作?皇帝亲自垂询,监正是决计不敢轻易出口的:祈雨一说,固然自古就有, 但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要行一套非常复杂的仪轨, 少不了他们?这些观察天象、推算晴雨的人, 合计得十拿九稳了,方敢请圣驾莅临引雨高台,虔心祷告,否则唱念做打一整日、甚或好几日,最后竟没求来半点甘霖一解久旱, 不是平白打了真龙天子、奉天承运的脸吗?
这是其一。其二么,“天水”不可?妄取, 逢着棘手的大旱时?,颗粒无?收、民生艰难, 当然不可?听之任之,逆天而为也是不得已,可?如今又不缺雨水,哪能说让降雨就降雨,闹着玩儿不成?
监正全无?保留,把这一堆弯弯绕绕掰开了摆到仪贞面前,请她定夺,仪贞便意料之中地犹豫了。
两?年前天塌地陷一般的风雨晦暝她只是个旁观者?,尚且刻骨铭心,今时?今日又如何能让皇帝再有睹景伤情的可?能?而提前催雨,倘或殃及农稼,便成了本末倒置。
这件事是她一个人的主张,眼下不能拿到皇帝跟前去问他如何取舍。
“圣驾至。”
监正不明白,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通传怎么就让皇后这般慌张起?来:“快快快,你先退下…”
啊?监正情不自禁地跟着手忙脚乱起?来,外加一头雾水:娘娘,咱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您这是心虚个什么道理??
就这么一会儿脚底抹油的工夫,皇帝已经走到跟前了,监正大人顺势两?腿一软行了个大礼,便火急火燎地遁…告退了。
“康四绿来做什么?”皇帝狐疑地暼了他的背影一眼,真正关切的倒并不是这个:“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仪贞哪里知?道他对自己偶尔回?自己正经宫殿简直心有戚戚?佯笑两?声,道:“武婕妤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儿,我想?聘一只来养,先请康监正来瞧瞧,猫窝安哪个方位最合宜。”
她是随口扯的由头,猫崽儿是真有了,她还没开口讨而已,不想?皇帝听进心里去了,将坐下前撩起?眼皮,着意把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
他原本记得,去岁听她信口念叨时?,那猫自己还是个奶团儿,何以小小年纪就养儿育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谓是,听者?未必有意,说者?先有心了。
仪贞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能遮掩过去就成。又说起?两?人谒陵期间,由贵妃代掌宫务的事,还打算将来回?銮后,也趁势赖一部分给她。
皇帝当然不反对,甚至不自知?地抿嘴一笑。
他很少有大笑的表情,单这么稍稍勾唇,就把仪贞的魂儿一并勾住了,身?随意动地偎过去,胆大如斗地捋他发丝。
黑毛的也很可?人啊,光亮顺滑得缎子似的。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哪值得武婕妤那般心灰意冷,瞥见一水小白猫里头混了只黑脑门儿黑耳朵的,心都凉了半截。
她得让人给武婕妤带个话,那只亲姥姥都不待见的可?怜儿她聘下了,先将茶和盐送过去,等从皇陵回?来,再把孩子接到身?边。
皇陵啊…心底的雀跃霎时?消减下去了,仪贞绕着皇帝发梢的手指收起?来,转而以掌心轻抚了抚,是个安慰的动作?。
皇帝不解,姑且泰然受着,过后略传人一问,始末都清楚了。
大祥之辰,风轻云净。帝后二人缟冠朝服,去绖、杖、绳屦……
繁冗的仪礼行了大半日,天色有些灰蒙,但究竟没有落雨的意思。仪贞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怅惘的释然。
陵庙中终年萦绕的肃穆气息淡化了季节变迁,诸事毕后,天光仍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夏日漫漫。
仪贞与皇帝回?时?陟殿更衣,随行官员请候还跸,皇帝略一抬手,只令众人稍待。
为首的礼部尚书同祠祭署奉祀面面相觑一瞬,皆不便直问缘故。
仪贞跟着皇帝起?身?,也不理?会他俩,只管往外走。
时?陟殿外绿槐森森,西侧的碑亭掩映其间,神功圣德不显。
渡过如海如浪的苍翠千木,姚氏一门的衣冠冢矗立在眼前。
十族,数不清的人、看不真切的面孔,若将他们?的名姓一一题下,整条神道也未必能尽数铭刻;但冰冷坚硬的冢中,仅有三五零星的遗物。
皇帝负手长立,暮时?的斜晖跋山涉水,历经了许多年才赶来,只照见他静默的侧脸。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清清静静的石碑周遭连一丝尘埃残叶亦无?。
“走吧。”他开口招呼仪贞,旋即率先转过了身?。
摧心剖肝的剧痛通常不会持续——只要这个人最终能活下来——即便是阿鼻地狱一般的遭遇,总会逐渐淡却?,夙夜不忘的创伤慢慢化作?钝痛,再慢慢化作?偶然去触碰时?、才能隐隐勾起?的牵扯感。
那大约是在他为情所困的时?刻、在他对某一元老?隐忍不发的时?刻,在他因着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喜或悲时?,那种冰凉却?黏着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攀援上来,让他意识到,姚洵永远不再体?会这些时?刻了。
他将他十九岁以后所有好的坏的,一股脑儿丢给了自己。
李鸿突地停下脚步,扭头仔细地看着仪贞,像看一眼少一眼那样地贪婪,随后发觉,他俩不知?不觉间牵住了手。
仪贞的额发有些蓬了,是之前取头冠时?太心急的缘故,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回?望着眼前人,尤其是他多情的眼睛。
他要是想?流泪,不必在她面前遮掩。
但李鸿确实没有感到分外的悲怆,反而将仪贞的手握得更用力?些:“多谢你。”
不是谢她为替自己顾虑良多,而是谢她,肯来到他身?边。
他不曾觉察到,为了压制住音调里的哽咽,他的话语过于含混,仪贞只听了个朦胧。
不要紧,她此刻福至心灵一样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无?须言语,两?个人的影子早已贴得那样近,再不分离。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记挂他的几缕魂,才令他与她有相伴的缘法?。
这不是仪贞刻意宽解他,她是由衷地这样认定。
皇帝摇摇头,又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不行,这儿太庄严了。”
不是能够吻她的场合。纵使他很想?。
第70章 七十
从皇陵回来, 六月初五,常朝散后,皇帝召骠骑将军谢昀入宫, 问起武进士授职事宜。
谢昀道:“此事由兵部总领, 臣不过随意?听来一耳朵, 只知晓武状元进了兵部?做主事, 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报效君恩。”
皇帝笑了笑:“朕既然让大将军协理, 你身为人子, 这些奔走、传话的琐碎自该当仁不让。哪有年纪轻轻赋闲在家,任凭老父操劳的理儿?”
谢昀心说这时候您记起我是个?闲人了, 当初为着一个骠骑将军名号耿耿于怀的又是谁?
面?上宠辱不惊地赔笑:“陛下教诲得是。往后臣再不这般了…”
“别等往后了, 就如?今吧!”皇帝原在这儿等着他的,不慌不忙吩咐起来:“你听说过武状元其人,想来多少有些印象, 依你看,这个?主事的职位给?得合不合适?”
谢昀跟他打马虎眼儿:“这…微臣愚钝, 先前陛下有旨, 命武举程式一如?文科,从前文状元初授,通常也是六七品,那么这回至少品阶是差不离的。”
品级没给?错,那便是位置放错了。兵部?下设四司, 武库清吏司掌的是兵籍、军器,以及主持武举考试, 本就算武官里的文职,武状元这个?七品主事, 就越发干的是杂役的活儿了。
兵部?尚书既非奸佞,又非蠢才,缘何做出这般安置,这才是谢昀最费解的地方。
那武状元朱秋石,原是九江府朱千户的小儿子,来大将军府投名帖拜见的时候正遇上回家“侍疾”的谢二?公子,只得“改日?求教”。
谢家虽然有意?撇清干系,但朱秋石此人确实文韬武略,算得将帅之才。若因皇帝一意?废除武官世袭陈规之心而埋没了,究竟可惜——
“这是武状元自己的意?思?。”皇帝居高临下,将谢昀那张小白脸上的“不信”二?字一览无余:“或者说,这是朱家父子俩的意?思?。”
大燕重文轻武日?久,朱千户戎马多年,特以微末苦劳替儿子求个?清贵职位,皇帝岂忍不允?
至于这份为子计深远里,是否一箭双雕地揣摩迎合着圣意?,皇帝并不深究。
一场以雄心壮志起始的武举,最终还是沦为局限于肉食者之间的权力闹剧。
皇帝未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利,却决不容许臣下的指摘,他自来痛恶直谏死谏那一套沽名钓誉。
尤其是这个?谢昀:“状元、榜眼、探花,均为武官世家出身,二?甲里方有布衣平民,这是主考官之过,责不在大将军。”
此言其实不尽然。纵使谢昀暗里颇怀悖逆,倒也听进去?了皇帝这番不阴不阳,责当然不在父亲,亦不在担任主考官的兵部?尚书…甚至,不全在当今天?子。
积弊已久。既想释权于民,又想兵不血刃,凭教化之力,何止三?年五载,兴许要三?朝五代也说不准——他是注定看不到那一日?了,能?做个?奠基者也不错。
见他分?明有所意?动,皇帝暗暗挑眉,忖道:倒也没那么无药可救么。
他端起手边的瓷盏,揭盖轻拨了拨,蜜桃香气四溢,茶汤尚未入口,唇齿间便已品得一股甜馥。
民间流行?以各色果脯泡茶,鲜果入茶则是仪贞新近的点子。今岁贡桃极甜,浸在水里,倒似加了蜜一般,又比寻常的蜜多一份果香。
不过旁人未必有这个?品味,皇帝给?谢昀赐了座,吩咐沏来的,便还是惯常的明前茶。
谢昀度这架势,是公事谈一段落,要论家常了:“朕瞧你这么日?复一日?地往别家庄户上跑,总不成个?样子。大将军面?上不显,心里哪能?不忧愁?成家立业,既然一时成不了家,好歹立一番事业来,多少令二?老宽慰些。”
这话可真讨嫌,又要用他,又要损他。谢昀暗道:您今年贵庚,也来我这儿摆长辈架子?
不甚服气地一笑:“多劳陛下关怀。陛下有令,微臣怎敢不尽效犬马之劳?前回陛下驾临舍下,曾夸过一句的栗糕,便是用俞家庄户送来的新栗子制成的。”
上次去?谢家,已是去?岁中秋的事儿了。皇帝回想片刻,不记得有什么分?外好的点心,大概是仪贞特意?挟给?他尝一尝,那自然要夸一句,他谢昀得意?个?什么劲儿?
依着时令送节礼,也无非是世家交好常有的礼节罢了,倘或那位俞家姑娘真有别的心思?,何至于又拖到如?今。
皇帝略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这是得意?之人在失意?之人跟前应有的涵养。
谢昀不觉失意?,唯觉这小白脸子好生刻薄而已。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待他过足了三?亲六眷和乐融融的瘾,这才迤迤然起身要告退。
真走又不甘心,踟蹰片刻,拱手问:“陛下,皇后娘娘近来安好?”
仪贞近来实在有些啼笑皆非。她才刚从皇陵回来,沐昭昭便把?宫权交还于她,不求功不贪权的姿态摆足了,奈何犹有心中不能?平服的人,擎等着来猗兰殿告状。
别看如?今宫里大小主子就这么三?五位,围绕他们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时刻侍奉着的人却如?恒河沙数。女官有六局一司,内监有二?十四衙门,其中有品有级的已然一大堆,底下没名没姓的更是数也数不清。
至于仪贞平素见得着的,不外几位口齿伶俐、文雅端正的女官。
这些个?人尖子,即便告起状来,那也是措辞委婉、语带机锋,一不留神?,还当她们是来为那些或拙笨或贪妄的同侪求情呢。
仪贞纵然一贯知道这些奶奶神?们难缠,同样做不到千日?提防——仗着皇后身份尊贵,不入局方为上策。
京里面?近些年的风气,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相看起人家了,父兄在外头打听男方的家世家风,母亲长嫂则负责教导小姑娘看账管家。
偏偏谢夫人一心想多留女儿几年,对外头那些适龄儿郎皆不中意?,对女儿的课业管得也不严苛,以致一道圣旨将仪贞召进宫时,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一年多账簿。
真个?就是看看而已。要没有管家姑姑从旁提点,稍稍用心些的假账面?她都辨不出来。
眼下正是该她独是独非的时候了,又如?何是好?仪贞只认准了一招:假痴不癫。
身份摆在那儿,凭谁有心试探她的深浅,也无非暗地里略作试探,仪贞始终笑眯眯的,能?绕开不接招就一力绕开。
久而久之,宫人们当然也不是全无疑心她唱的是空城计,然则帝后情分?如?何、皇帝心性如?何,这两点总是毫无异议的,聪明人何苦自讨苦吃?
红木嵌螺钿凉榻前垂着玉兰花纱,再外一层又挂了珠帘,映见的人影不甚分?明,仪贞索性歪坐着,低头拿瓷盖儿拨弄碧清茶汤中绽开的桃瓣,并不用心听帘外的人细声细语些什么。
沐昭昭为人她心里有数,不知怎的得罪了这一群精怪?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犯愁,原来要赖给?贵妃的差事,暂时是不成了。
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耳旁掠过一句,脸上忽然变色。仪贞坐直了身子,茶盏重重一掷,抬手便直指帘外女人:“掌嘴!”
女官虽住了口,竟未感惧怕,先愣了一愣:无人不知皇后最是好性儿,底下人的小打小闹捅到跟前,也从未见她着实发落过。今儿是怎么说的?
一旁立着的珊珊别的地方出不了力,这会儿见那女官杵在地下不动,当即走到珠帘外斥道:“你是要抗旨吗?”
女官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也不敢装样,抬手便自己朝脸上左右开弓起来。
噼噼啪啪的脆声响起,仪贞听着也忍不住皱眉,她原不喜欢为了罚人而罚人,开口道:“打够十下就是了。”
又转头对珊珊道:“把?她关起来,别叫出猗兰殿。”
珊珊适才自然也听见了这女官放的是什么厥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幸而仪贞午睡醒来,慧慧等人都还没进屋,否则可真了不得!
连忙押了那灰头土脸的女官出门,寻一间空屋关着,路上正遇见捧着冰瓜果过来的蒲桃,珊珊知她嘴严懂分?寸,同她商议一番,将人关好了,转过去?还要问仪贞的意?思?。
仪贞冷不丁的听见这一通话,一时也没主意?可打,扶了珊珊的手,主仆三?个?急匆匆往外走,半道上又突然刹住脚,改道去?武婕妤那里,将头先聘下的小猫崽儿抱回来了。
皇帝在含象殿忙完政事,半天?没等到仪贞,听见说她又回猗兰殿了,只好老大不高兴地寻过来。没待进门,先瞧见两行?宫人来往着,将些宝瓶瓷炉玉山子往外搬。
“怎么回事儿?”他停下脚步,随口对蹲礼问安的宫人道。
那宫人忍着笑答:“回陛下,是要将西间那座博古架腾出来。”
皇帝一挑眉,只当仪贞想换新鲜家具了,三?两步走到屋中,却只有慧慧在熨衣裳,抬头瞧见他,放下活计过来道福,笑说:“娘娘在浴房里,请陛下稍待。”
真要在这里歇下,不去?找他了?皇帝心里不乐,也不要慧慧斟茶,干脆往浴房去?审人。
隔着窗听见仪贞大叹一声,越发奇了,不禁问道:“谁惹着你了?”
仪贞被他吓了一跳,依然提不起精神?来:猫崽子淘气,对早就准备好的窝看都不看,一眼就选中了西间的博古架,“蹭”一下窜上去?,顺便将一盆建兰扫落在地。
动静不小,花泥溅在了仪贞裙上,闯了祸的毛团子倒心安理得地盘踞高处,一览众山小,哄了许久都不肯下来,仪贞也就不理会它了,留着一众宫人料理屋子,自己先来沐浴清洗。
夏日?的浴汤兑得温一些,氤氲的香雾也恬淡宜人,身体舒坦了,心里犹不得劲,仪贞抬眼看向皇帝,嘀嘀咕咕道:“前回我去?下聘时,见这小东西被挤在一角,走都走不稳当,好不可怜,谁知如?今猖狂成这样!”
何止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小猫儿也不遑多让。
皇帝哪知她由?此及彼,感慨良多,信口道:“那就换一只乖的。”一面?就伸手在香汤里拨了拨,再往那水中半月似的缥色探去?。
“唉呀!”仪贞有点恼他,扬手拍在他手背上,带起一泼水珠,直冲他面?门。
皇帝偏头躲过,自己亦笑,说:“我也要洗洗。”天?色尚早,他原无意?真做些什么,不过情难自禁想和她嬉闹罢了。
他脸上有一种很坦然无邪的神?情,仪贞失神?一霎,心底荡起一股飘然的愉悦,暗想,就去?向沐昭昭问个?究竟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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