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打磨的无相香樟小木球静静躺在桌子上,景平随手拿来摩挲着。对方在他面前惯的没溜儿,到正事上又永远可靠。他悲怜地想:我少年无助时,好歹江湖逍遥,有姨婆伴着,后又得他哄着、逗着安慰;可他少年时,身份被多少人窥觑,身边有谁哄呢?心疼孩子的人总希望子女孙儿在自己的庇佑下成长得慢些,当年李老将军是有多少力所不能及的无奈,才对这块心头肉这般狠心……而后造就他一将功成、满身疮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又后不后悔?事非经过不知难,景平不知。他怔怔出神,房门被敲响了,常怀推开门、身后跟着个中年儒士。儒士进门拱手作揖,景平先一愣,闪念间知道他是松钗。“常大哥去歇吧,我跟先生叙话几句。”景平道。他请松钗随便坐,熟络地摆弄茶具沏茶。松钗微笑看着:“公子与王爷越发像了。”景平茶斟半杯,坦然承认:“我不过是爱屋及乌。”松钗会意地笑着,言入正题:“宫中和左相府外多处有异动,若放任不管,乱事就在这一半日,是即刻上报压下来,还是……”景平还在摩挲那块无相把件,动作温柔如研磨思念细细伴茶,表情却渐渐阴恻起来:“让他们闹,而且……”他看向松钗,“咱们得适当给予便利、暗中推一把,才好赶在晏初回来前斩草除根。嗯……护好赵岐,他终归是仁义。”松钗点头,将事情抓重点细说,与景平勾兑得当,端茶喝干,起身走了。如李爻所料、如豫妃所言。太上皇威仪犹在,且就事论事的话,赵岐登位说得好听是应急之举,说不好听就是某朝篡位,乱臣逆子。如今赵晟回来就被软禁,太多人看得明白——“待到社稷安稳,还政于太上皇”是句屁话。左相府周围一直有禁军守卫。苏老爷像只困兽。他只是暗自庆幸,近来乱事太多,外孙大概还没腾出手来发落他。他打点关系,给闺女发了两封信,石沉大海。实在不知是守卫的小子收钱不办事,还是女儿得知他的算计,压根不想理他了。老头儿的花白头发又气多了不少。他暗骂闺女想不开,外戚转正,岂非更好?更深露重。苏禾打发老管家去睡,独自坐在窗边看天上的圆银盘子发呆。猝不及防间,他余光见暗影一晃,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确实有个黑衣人进了屋。黑衣人端身行礼,将面巾摘下来。苏禾看清之后,惊喜又戒备起来:“你我合谋复刻掌武令之计已经败露,还来做什么?老夫事败,即便抄斩也不会说出你跟扶摇,放心吧。”“相爷这就放弃了?”来人是福禄,他声音轻轻的:“露不一定败,如今赵岐篡位,皇上生大气,身子更要不行了,大人若能借机匡扶社稷,把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扯下来,往后的江山,就彻底是二殿下的了。”苏禾眯了眯眼睛,让父子二人鹬蚌相争皆损?甚是狠毒啊。“我深陷乱局自有道理,你又是为何?”福禄弯起嘴角,表情居然有一瞬的温柔,与前一刻阴毒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心里荡起一湾涟漪:折腾到头只为了给她演一场热闹,让她看见我。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躬身道:“自然是想得高官厚禄。富贵险中求,大人随奴才去见陛下,这之后一场大戏唱好了,一劳永逸。”苏禾皱眉道:“我是阶下囚,即便出得丞相府,皇宫大内怎么能进去?”福禄笑道:“陛下年幼时,曾与康南王在宫中的废弃宫苑里挖过一条出城密道,之前填死了。眼下奴才又让人挖开,不仅大人能进去,更有高手已经入宫了,咱们去瞧好吧。”第168章 宫变太靖阁的彩色琉璃拱顶将月光投在地面上, 影出斑斓的冷颜色。赵晟看着那堆色彩、咂着酒,自言自语似的道:“同是光芒,投影相同、形状相同、就连位置都相同, 太阳的缤纷暖融融的, 月光却冷, 晏初……传了捷报来, 说没说何时回来?”豫妃眼皮都不抬,只管给赵晟斟酒。樊星应道:“王爷只传了捷报,陛……”他所指“陛下”是赵岐, 不敢继续说了。赵晟刚睡一觉, 醒来就在喝酒,现在已经有点多了,干笑几声:“无妨,他怎么了?”“他尚未给王爷发班师诏令, 想来王爷还会在北关守些时候吧。”樊星没再称赵岐作陛下。赵晟感叹道:“庄别留一直在北关,这么多年与蒙兀拉扯不下, 晏初此去不过十几日,居然告大捷。满朝武将,没他一个文官顶用。”“王爷在军报中谦称是时运所致, 他腾空登平, 以空城诱敌深入, 言说这非是旁人敢为的, 还自罪了一番。”樊星道。“何罪之有啊, ”赵晟笑了笑, 喝两杯酒又问道, “他身子还好吗,提过没有?”“这……”樊星现在不在“御前”伺候了, 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罢了,即便不好,他也不会说,向来对自己轻描淡写的。”赵晟摆摆手,摩挲着方竹报平安的腰佩,“御书房多宝阁的第二层屉子里有个牛皮小桶,是与政务无关的东西,让他们通融一下,拿过来。”樊星领命,刚要去办,侧门处突然有人说话:“贤婿可以自己去拿。”屋内人除了豫妃,皆大惊。众人循声看,来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是左相苏禾。他身边跟了个太监,面如冠玉、脸色比樊星还干净,只是整个人罩着层冷森森的凛冽,模样根本不像伺候人的主儿,正是福禄。福禄目光落在豫妃身上,见她坐得离赵晟不远不近,向她微微颔首。豫妃则没看见他似的,淡淡地事不关己。“国丈为何在此,你如何从府里出来的?”赵晟站起来猛了,酒意上头,打了个晃。苏禾低笑两声:“臣能来此陛下该高兴,这足能证明陛下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还有人愿意支援陛下。”赵晟握紧腰佩几分,没说话,向殿外看,隐约看到院外站岗禁军的衣裳边。“贤婿的出路不在那边,”苏禾一指后殿,“咱们火烧太靖阁,乱中取变,才有得胜之机。”这夜月色甚明。但皇宫大内有一方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内侍庭的监牢。牢房在一座枯衰的院子里,院门匾额上只有个大大的“哀”字。为奴为婢本就悲哀,进了这地方是哀中之大。太多人被遗忘在这,出不去、不见天、被遗忘到死,像被丢在角落的垃圾,自行腐烂。哀牢的值守戍卫正数着天上的星星犯困。风吹着院中高树,响起有规律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戍卫瞌睡得点了下头,搓搓冻得发僵的手,骂句街,换姿势继续站——守在这里祖上也是没积德。风过空隙的声音,依旧颇有节奏,他心道:从前不曾听过这种鬼哭风,是哪里漏了?天亮让造办司派人来看看。那帮势利眼,能不能给仔细修?正这么想,他忽而觉得颈后落了东西,很轻,大冬天的带着冰凉才格外明显。他用手一划拉——什么都没有。错觉吧?他想。但确实有东西,祸首已经乘着蛛丝,悄悄逃远了。片刻不到,困意像病毒一样蔓延,哀牢里外三道关闸的戍卫纷纷困得拾不起个儿,前后脚堆瘫在地。人摔、兵器落,短促的杂乱声过,幽暗的空间重新陷入死寂。哀牢大门外转出几道黑影。为首那人将一支细如鱼骨的金属针笛揣进怀里,再去戍卫身上摸出钥匙,直奔牢房最深处。这牢幽深至极,顶到头是个独牢。关着个破衣烂衫、头发花白的人。这人听见有脚步声,只睁开眼睛、望着昏黄灯火打亮的甬道,不动声色。铜钥匙的撞响声音在哀牢深处环响,明显极了。黑衣人打开牢门、解开那人脚镣,低声道:“章大人,外面变天了,苏相着小人放大人出去。”章遮行刺赵岐失败,被关在内侍庭哀牢。他以为很快就得吹灯拔蜡,但并没有。好几天过去,他像是被遗忘了,平安无事。他跟送饭的小太监搭话。起初小太监不愿跟他多说,但他曾是大理寺卿,言谈气度不凡,比哀牢最大的官儿都有官样儿。小太监知道他是谁,渐渐也就乐意跟他闲话两句。章遮这才知道外面闹出天大的乱子。他心底的死灰还余丁点星火,伺机复燃——乱中生变,或许有生机。是以他一改头几天等死的心态,该吃吃,该睡睡。顿时觉得这人呐,一旦心中存有希望,伙食都莫名好起来了。他问小太监是不是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小太监没听说,只说上面安排什么,他们便送什么过来。他甚至偶有怀疑,有人在外面帮他关照了什么。确实有人关照,贺景平还养着他有用呢。眼下他的“希望”来了。章遮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黑衣人递上干净衣服:“苏大人说,让您行暗杀之事实在是难为了,眼下只要您帮忙把城外的事情搅乱,替您报净身之辱的约定依然算数。”章遮眼里泛滥着恨意。文人心底存着宁折勿弯的劲直,只是这口骨气从来没用对地方。他接过衣裳,在人前不吝地换过,将头发重新梳理好,迈步便往外走。黑衣人的下属见章遮离开,低声道:“头儿,救了他能换咱们被抓的兄弟们自由,现在大功告成,撤吧。”“你带人撤吧,沿途截杀郑铮的买卖损在李爻一人手里,我与他胜负未定,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会会他、保住咱们道儿上的金字招牌。”这头领正是放蜘蛛偷袭官军、截杀郑铮未遂的杀手首领。属下拉着他不放:“李爻还在北关呢。”头领笑道:“他会回来,且乱生机遇,咱们借机立功、给弟兄们讨件官衣穿,就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属下几人眼睛亮闪,映着火光,低声道:“那我们随大哥一起!”时至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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