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见月》

16 抱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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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江见月重回抱素楼。

旦出时分,周遭还很安静。

车驾在长安西市一楼门前停驻,江见月掀帘下车。

今日,她梳了个齐整简单的双螺髻,穿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门口侍卫见玉牌默声行礼,少女作揖,亦无声息。

进门上道,直入三里临安道,一路碎金携风,杨花铺白毡。尽头右拐江流道,两侧逶迤,百丈池里荷叶叠青钱。再上千尺流芳道,剑兰茂竹共地生,青松翠柏欲流光,方见朱楼悬“抱素”。

她谴退陆青,独自一人在朱楼前站了会。

后因安王还没来,在池边□□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虚室生白”台。

这座坐落在长安西市的四层小楼,前头是藏书阁和讲经堂,后头亭台便是掌楼人的私宅下榻处。

虚室生白台按照苏府规制建筑,屋舍繁多,一应俱全。

江见月当年住在东首阳光最为充沛的流霜斋,苏彦说她还在长身体,就该多晒太阳。而他自己住在毗邻的白沙汀,两处隔着一条幽径,丈地荷花塘。夜间点起铜鹤烛台,可以看见彼此投在窗牖上的身影。

而居中的潮生堂至今还空着,那是掌楼人的新妇居,苏彦双亲接连故去,直到今岁他才出孝期,至今还不曾娶妻。

“皎皎来了。”迎面走来一女子打断江见月的回想。

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样的外搭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莲花纹玉牌。乃温氏第九女,温如吟,是与苏彦平辈的小师妹。

江见月唤她一声“小师叔”。

“如今你敢唤,我也不敢应了。”温如吟托起欲行弟子礼的小公主,先行了君臣之礼。

“既在楼中,自按楼中规矩。”江见月受了她的礼,后两手交叠而拜。

温如吟扶她双臂,退身看她,妍姿巧笑道,“一别三年,当真如你师父所言,长开了。”

两人闲步家常。

“也不知他日,哪家女郎能入主潮生堂?”因处在潮生堂门前,温如吟寻着话,眼睛却盯着一处处空落落的屋舍发直。

“小师叔有此心?”

“你如今竟也会打趣人了!”温如吟嗔道,“我是想着这般多的屋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是故小师叔还是有此心!”小公主认真道。

温如吟用眼刀剜她,嘀咕,“实乃觉得空着可惜,若是能卖了变作银钱就好了。”

话语经风即散,但是江见月还是听清了。

论及银钱,她便了悟其意。

她知晓一些温如吟的处境。

温氏主母早年病故后,南阳侯继室、妾室陆续诞下子嗣,温如吟和胞姐温似咏的日子远不如一般的世家女矜贵。好在温似咏同苏家长子的一桩婚事尚在,又诞下苏氏长孙,明理暗里庇护着胞妹,温如吟方能过得肆意些。

但温如吟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一点家中姑娘月例全用来布施济善了。甚至因为银钱不够,还当街贩卖字画,为此被南阳侯多次训斥,致她常日留在抱素楼讲经赚取贴补,亦得这层庇护躲开府中人事。

“我闻小师叔从冬至春,四个月里办了十余场布施,可是银钱还不够?”

温如吟摇头,眉宇清扬,“去岁多了匿名好心人捐资,原有富余的。只是有了富余,就想着往远处多办些,又想他们得了温饱,是不是也要读书?”

她目光如水清亮,“譬如这抱素楼中书籍浩如烟海,但是能入者寥寥无几,十中七八都是世家子弟,又得二三虽说不计门庭可凭天资而入,但到底有限。我就想自个做学堂教授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莫说置屋子办学,便是手抄典籍,不提纸张奢贵,纵是竹简也值钱的很……”

“殿下,九姑娘,安王殿下到了。”侍者过来回话,截断温如吟感慨。

江见月本听得认真,忽闻这话,观门边铜漏,不由惊愕,竟至巳时正了。

抱素楼始建于苏彦曾祖父手中。

苏氏一族最初原是军功起家,数代人征伐,族中子弟大多献身沙场,到其曾祖一脉只剩苏彦祖父一根独苗。曾祖不舍后辈子孙再马革裹尸,遂弃武从文,建朱楼,纳典籍,欲诗文传家。故而抱素楼经苏彦祖父再到其父苏致钦手中,到达鼎盛时期。

苏志钦收弟子,设讲经堂。除了自己膝下的二子一女,座下还有三个外姓弟子,乃大徒弟钟离筠、四徒弟赵谨、六徒弟温如吟,除开长女苏恪不善此道,其余皆出类拔萃,亦各自传艺收徒。如此,为朝廷输送人才。

这也是苏氏一族能够统领士族,成为世家首领的重要缘故:苏门是世家中唯一文武兼备者,内掌抱素楼送文人入庙堂,外控八万苏家军镇守关隘。

只可惜首徒钟离筠当年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二徒弟长子苏斐,去岁献身于汉中战场。而如今新朝初建,苏彦和赵谨都在朝中任要职,忙得不可开交,来这处讲经的时辰便少了些。

“是故,楼中事宜基本都由温如吟、也就是小殿下您的师父,我代为打理。”

温九姑娘不仅没有怪责小徒弟迟到时久,还带他在朱楼上下边逛边讲解抱素楼的起源和各种人事杂文。讲至最后,不由眉宇桀骜,志得意满,仿若楼中一切皆仰仗于她,她已然胜过建楼的先辈,传道的贤者。

江仝改入她门下,前两日来上过第一课。

但温如吟并未开讲,只写了三词、三话与他,让他回去诵读即可。他贪玩没放心上,直到这日开课,唐氏看那般少的任务还不能完成恐被江怀懋责罚,遂拉他补救,如此迟到了一个多时辰。

迟到时辰过于离谱,江仝也有些畏惧,人便老实了两分。

不想温如吟竟如此放松他,待楼中上下一圈逛完回来堂中,他便又现了顽劣不恭的本性,也不管堂中后边还坐着得空来此抽检的苏彦和赵谨,只甩靴盘腿坐于席上,冷嗤道,“有甚得意,按你所言,有出息的都去我父皇身边忙政事了,你是最无用的,方留在这处……”

他脑海中灵光闪过,挑开竹简,手指点道,“这第三句合该你自个好好学学。”

【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这话今早孤特意查了意思,就是说有德行的人,不夸大自己所作的事,也不会因为有了功劳就骄傲不已,飞上了天。”

“莫说孤不敬你——”男童冷笑,脱口道,“你如今属这第二句话。”

【敬为入德之门,傲为聚恶之府。】

“合该受孤恶言。是故您还是自修其德,再授业他人。否则、否则……”小儿郎昂首转过一圈眼珠,尤觉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一时心思散去,玩心又起,眼光一直盯着案边一个竹篓,想摸又不敢摸。

“否则如何?”温如吟笑问。

江仝哼了一声,收回就要碰到竹篓的手,见坐在他一旁的江见月素指落在第一句话上。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江仝一拍脑门,恍然道,“否则哪个愿从你,本王便头一个不服你,你还不如苏先生呢。”说着转身看向在堂后听讲的两人。

苏彦拢了扇子,好脾气地拱手致意,谢他夸赞。

赵谨眼风扫过,闷头给苏彦续茶。

唯温如吟面色愈发恭谦,柔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妾为臣下受教了。而为师者,亦欣慰,为师所留不过三句言,殿下已能学以致用,实乃用心了。”

“那是自然,这两日孤将心思全投这处了。”江仝上下打量温如吟,道,“你还不错,能带孤玩乐,且快些授完散课。”

……

之后乃自由诵读时辰,江见月垂首读阅,江仝则将竹简翻卷,时不时戳动那竹篓。

公主蹙眉看他。

他挑眉道,“好玩意,送你的。”

未几,散课时辰到,小男孩雀跃而起。

江见月行完礼,本欲往苏彦处去。

距初七后他不曾去过她府上,今日见他脸色不太好。然这厢被江仝拉着,便转身朝他二人拱手作了个揖,想午后散课了再好好问候一番。

因一炷香后,还有下半场课,大家都没有离开讲经堂。

只温如吟来到苏彦与赵谨处,饮茶休息。

“不容易啊,你这是把自个折进去,哄着那尊佛。不过,还是有点成效的!”赵谨将煮好的茶分给温如吟,“左右,我与师兄教不来。”

“你我都掐尖而教授。但多的还是如安王这般资质平平的人,像皎皎般天资卓越者原就是凤毛麟角。”苏彦将视线从小姑娘身上收回,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资质平庸没什么,勤能补拙,关键在于态度,这安王殿下……”温如吟饮茶摇首,“其实话说回来,凡为君者,不惧天资好坏,总有忠臣良将辅弼。只要君上不固执已见,一意孤行即可。”

楼中无外人,温如吟说话便也少了忌讳,“等下半场课,我再试试!”

赵谨添上茶水,压声道,“听闻雍王殿下五月便能唤阿母。如今八个月大,能诵诗读文。陈婕妤处都已经开始择少傅,说是周岁便开蒙,待三岁后就送来抱素楼了。”

“三岁入楼?”温如吟惊道,转向苏彦,“三师兄,当真吗?雍王天赋这般好?”

苏彦精神有些不济,合眼点了点头。

……

“皇姐莫怕,牙都拔了!”

“别碰,它的毒牙尚在!”

两句突兀童声炸起,三人闻声望去,皆怔住了。

只见不远处席上,安王的竹篓里窜出一条蛇,迎面往江见月袭去。而安王竟伸手欲扯蛇尾,正被江见月厉声吼住。

眼见那蛇就要咬上公主脖颈,侧里一柄折扇直劈而来。奈何苏彦有伤在身,又事出突然,失了准头,没有劈中七寸要害,只从蛇身半截处过,但好歹阻了蛇的冲势,给江见月避开的时间。

却不料这是一条蝮蛇,占物翻身,力道转瞬恢复,尾巴又被安王抓了把,这会转过头便向他游去。

江仝整个吓呆了,一动不敢动。

幸得千钧一发,江见月从蛇后扑来,一手扣住蛇头两颊逼开三角蛇嘴,一手将早前已经撕下的袍摆绢布勒住蛇口,一推一拉间勾下嘴中毒牙。

待她观过绢布上乃齐整的两颗完整的蛇牙,整条灰黄色的蝮蛇已经数圈盘在她纤白的手腕上,

她松开蛇的脑袋,看着已经力竭的长蠕动物,伸手递给安王,“现下安全了,你玩吧。”

小男孩看面前白皙光洁的素手,又看那缠在腕间的长蛇,颤颤推却,“果然皇姐是捕蛇的好手,手中无利器,还能这般厉害!且给你玩吧。”

“安王殿下,你怎能将这等毒物带入讲经堂?”温如吟上来呵斥,“可知方才有多危险,此乃蝮蛇,有剧毒。”

“都怪那些狗奴才,孤明明交代要拔了牙齿的。孤就是想看看皇姐捕蛇去皮的绝技罢了!”江仝避身看着被江见月送入竹篓的蛇,怒气冲冲出去斥责了一顿给他捕蛇的侍者。

侍者跪地求饶,道是来时仓促,放错了蛇。

如此被罚二十杖,揭过不提。

然苏彦因拼力掷扇那一下,扯裂伤口,这会血濡衣衫,面色虚白。

“师父如何受的伤?”江见月奔来解开他衣襟,见他左臂旧伤未退,胸口新伤裂开。

“前些日子审犯人时,大意了些。”苏彦笑道,“我回后堂让医官处理下,你且继续认真听讲。”

“听话。”苏彦理了理她发髻缠在一起的丝绦,劝道,“这日你救了安王,才处出些情谊,且趁热打铁。”

江见月点头应是。

一点插曲过去,香尽,讲经堂重新授课。

苏彦确无大碍,止血包扎后回来,堂中还未散课。跽坐膝上的小公主见到他,终于重新露出一抹笑靥,安心听课。

课程已过大半,这下半场讲得是温如吟留给江仝的三个词。

【秉文兼武,文经武纬,文恬武嬉。】

显然江仝经过方才闹剧,对这几个词具体意思已经忘记大半。温如吟遂逐一给他解释,又结合前头对抱素楼和苏氏一门文武兼备的介绍,如此让他明白词义,引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不可缺一”的治国理念。

不想小儿郎这会却全不认可她的话,道是不必这般麻烦。

“他自个没有耐心了,便全盘否定小师妹的理念,半点不听,也就温九这幅好性子受得住他。”赵谨凑身笑道,“你再不来,我且去寻你了,不然我怕要犯上。”

苏彦靠在榻上,“他不是说有简单的法子吗,洗耳听一听。”

“殿下道是纵然文武不济,文恬武嬉,也有使国绵延的策略,不妨一言。”温如吟尚自鼓励。

安王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目光转来看过苏彦,回首肃正道,“别以为孤成日玩乐,孤也听人说政论事的。若是国中不臣,且联姻;若是外邦乱,可和亲。现成的例子,苏先生当年不就是送陈婕妤与我父皇联姻,如此延缓了前朝寿数。”

满座无声。

诸人目光凝在他身,不是因为他说的有多在理。实乃一句话得罪太多人,在场的没在场的;犯了无数忌讳,过往的,现在的。

偏小儿郎不死不休还在高谈,他目指身边的手足,“皇姐,你觉得孤所言可对?来日孤继位大宝,若朝中不平,你效力否?”

“孤效力?阿弟之意——”公主似有混沌,目中疑惑,面上不解。

“和亲啊!皇姐受天下养,不是应该的吗?”

正午日光烈艳,逆光模糊公主面庞,辨不清她神色。

片刻,才见她低垂的眼睑抬起,温柔望向同胞手中,嘴角攒出一抹无比恭顺的笑,“阿弟,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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