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你干脆跳下来吧,我可以接住你的。”
说话的女人看上去少说有二、三十岁,语气神态却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她仰起头,朝着坐在树干上的少女展开双臂,像某种神圣的仪式,而眸中倒映出的人,正保持着窘迫不堪的姿势抱树喊着狗血言情剧台词。
“不要不要,我死都不跳,我宁愿一直坐在树上!”
“哈哈,你是怕高吧,那我爬上去陪你。”
“不行不行,你这么壮,树枝要被你压断,到那时我们都得摔下去……”
少女摆着双腿吓出破音,可那女人竟灵活地攀上树干,挤到她对面,伸出手臂捏住她的腕子。
“你这么害怕,是怎么爬上来的呢?”
少女委屈地流下眼泪,小声说:“它们骗我说树上有重要的东西,叫我帮忙拿下来,其实是为了捉弄我。”
“然后你就相信了?哈哈,你真好骗。”
茫茫银河悬缀眼前,仿佛要以透明的纯洁拥抱苍色大地,丝丝砂砾明澈无极,延至无底的深邃。
“燕燕,燕燕……别玩了,回家了!”老人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我在这里!”女人挥着手、大声应答,而后对少女说,“我妈妈来找我啦!我先帮你跳下去,别害怕。”
“不行不行,你还是别管我了呜呜呜。”
两人拉扯半晌,最终还是齐齐掉下树、摔成一团,女人捂着几乎裂开的屁股墩,又哭又闹活像个受了欺负小屁孩。
“好了好了我都没哭呢,喏,这个鸡蛋给你吃,哎呀,被我屁股压扁了。”
“噗嗤……哈哈。”
两人并肩躺在树下、穿过枝叶的缝隙看星星,生怕离开之后便回到了积满灰尘的现实世界。
如果可以她愿意死,以交换这个永远的美梦,郑筱筱缓缓摩挲手中的玩具小马,如同握着细小柔软的手……视线缓缓上移,一双血迹斑驳的双腿正在她的眼前来回摇摆。
“马儿,我的马儿,我跳啦,你要接住我。”
倏然响起几声闷雷,由远而近,紧密的一长串追逐着翻滚而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已满步层云,电光叱裂,炸为巨响,一阵寒意袭来,空气湿度瞬间暴增,肤表的黏滞感愈难消受。
“郑筱筱,郑筱筱?”沈洪福靠过来喊她,右手在她呆滞放空的视域中晃动,“你也跟王宗宾一样,认识王骄燕吧。其实早在遇见我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所有事了,对吗?”
当沈洪福见过郑筱筱抚摸小马的神情后,几乎是立刻明了……她早已在这冤抑欺枉的故事中扮演了复仇的神祇。
“是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欺骗隐瞒的,我都知道。”她说。
郑筱筱不知要如何忍耐咬牙切齿的愤怒,她表演得太多太深,分不清哪些情绪是真、哪些是戏。
“逼死王骄燕的人,是她的大姐王安娴全家,二哥王安贵全家,另外他们两家的独子,王宗敏和王宗宾,每个人都该死。”
王宗宾顿时打了个寒颤,被沈洪福悄悄护在身后。
“沈洪福,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也找不到这个。”郑筱筱举起手中的玩具小马,“看起来,月猇海神也并未直接告知你真相……即使受到神明的宠爱,也有诸多局限和不便啊。”
“你我都知道,神明不会拯救软弱逃避的人。许多事情在祈求神明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况且我们都不是那种会因为神明而否认自己的人……”
祈求只是为了验证,为了坚定选择,真正承载愿望的人还得是自己。
沈洪福向她递过手掌心,朝她讨要那只玩具小马,“不是说截止今天午后吗,我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42
夏日的白天亮得早,郑筱筱独自去净身净坛、做起乩的准备了,沈洪福这边则拉着王宗宾整理打扫卫生,毕竟庙外边的院子里被他挖了好大一个洞。
“这把铁锹哪里来的?我这个祖宗,什么都能掏出来。”
“好像是从那边小轿车的后备箱里,还锁着呢,看你咚咚几拳、又咔咔两下给拉开了。”
“好吧……这里怎么有辆黑色桑塔纳?”
“一直放在这里,是庙公的车吧。”
两人正在研究车是不是弄坏了,要不要赔钱,身后庙门口走进来熟悉的老夫妻,依旧是带着那条诡异的狗。
“王宗宾,你怎么会在这里玩?你爸妈呢?”
“大姑,大姑爸。家里出了点事,我爸妈昨天来找沈老师和郑仙姑作法,现在已经全好了。”
“连你家也……”王宗宾他大姑脸色苍白,满满的心虚模样,甚至都不敢拿正眼看沈洪福,急匆匆地拉着他大姑父往庙里去找郑仙姑。
此时,立于余汐爷公庙神坛前的郑仙姑早已等候多时,她高束着头发,裹绑着红肚兜,双手各执一大把点燃的线香,在身前身后来回拍打,炸开的火星与浓重的烟雾灼伤着人们的眼睛,仿佛将她拖入另一处天空、山村与海洋,在另外一个地方成为神祇。
她将王宗敏的遗像摆在狗笼上,让夫妇二人齐齐跪在神龛前。
“信徒王安娴听令!有邪魔占据王宗敏三魂七魄取而代之,将军驱邪除煞,尔等须真心忏悔。”
郑筱筱深吸一口气使劲往下吞咽,感受到丹田如铁,又仿佛灵魂出窍,能仰头望见灰蒙蒙的天空。在这一刻她开始想象自己是线香是金纸,焚烧燃尽以献给天地神明。
净身之后,她终于动手,举起利刃缓缓举到腮部,狠狠划了两道,又张开嘴巴,拿尖刺割过舌头。
紧接着,她双手端起鲨鱼剑,往光裸的后背上摔砸,往手臂上乱砍……十七岁少女的体内竟生出了一种强悍的朔气,如同钢筋与水泥灌注己身,让她变得坚硬不屈。
她知道从小到大,人们都期待从她身上看到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这是她存在的价值——娱神又娱人的优伶。她必须要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演进灵魂深处。
她尖叫着摇头晃脑、疯狂地在肉胎凡躯上落下血刃刀割,压榨出一切潜质,才能在现实的世界活下去。
“最后的驱邪仪式,你们亲自动手。”
她捏着怪异的嗓音,浑身是血地将法器递给夫妻二人,望着他们从狗笼里捉出那只酷似他们儿子的“怪物”,狂乱地将其肢解,最终完成了“杀死至亲”的仪式。
复仇结束的时候,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神明的幻象,她的父母抛弃她、庙公利用她,可神明不会,她自己创造出的幻象不会,她虔诚地向那些幻象伸出手,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她普渡了自己。
43
与其同时,沈洪福跟王宗宾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摆开七八物什进行仪式:生牛肉和泡椒鸡爪作为贡品摆放在香炉前方,白酒往贡品周围撒了一圈,剩下的半瓶搁在正中。
线香燃起的烟弯弯扭扭,杂乱无章的气扰动无垠静谧。
“如果线香燃尽的时候我还没醒,你就手动一下,把我摇醒。”
“没问题的洪福哥,我保证守着你寸步不离。”
借物回溯、以镜聚灵,是沈家血脉相传的最为强大的能力,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
沈洪福盘腿坐到香炉对面,双手捧起玩具小马,低头望向化妆镜,让自己的脸映照其中。他口中念念有词,直至镜中蒙上一层薄雾,又如拨开云天那般重获清明。
……
玩具小马的所有者、王骄燕的脸首先浮现出来,她拿着小刀在马肚子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笑着对身边的郑筱筱说:“我是燕燕,你是马儿,我的马儿~”
“我想跑,像马儿一样自由地跑。”郑筱筱说,“可我却被困在高台上,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棵树,它实在太高了,我害怕,我不敢跳下去。”
“如果你不敢跳下去,那就长出翅膀,飞到天上!”
……
“燕燕啊,我们给你找了个特别好的对象,你跟他结婚,后半辈子就有人照顾你了。”
王家的姐弟二人围着她,见她拼命拒绝,穿套的人模皮肉从昔日亲近的姐姐哥哥逐渐变成了狰狞的怪物。
“我不结婚!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要马儿!我要马儿!”
“你这个傻子!疯子!你就不该生出来,你早就该死的!你活着只会拖累别人!”
……
沈洪福经过走马灯似的记忆,盘绕他的细小光点,在雾霭的漩涡中翻滚,一圈圈上升,无声地飘浮着。不远处的高楼倒映在这个世界中,如同平缓的湖床,那些斜插的长廊,无人问答地搁浅在徘徊的游魂间,像空的船。
越是靠近无人的楼栋,越能察觉到暗流涌动:原本生人气息充盈,安稳平静的地段,却变成孕育残秽的温床。
……
“王宗敏,你不是说你小姑很有钱,要我跟她结婚把钱弄过来吗?这个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我小姑死了啊,她的钱我爸妈和舅舅早分了,不需要你帮忙了兄弟。”
男人一把将王宗敏的衣领揪住,在沈洪福的面前推搡扭打。
“妈的耍老子是吧,是你把老子拖下水的,你他妈的别想一个人上岸!”
“卧槽你去找你自己爸妈给你卖房子筹钱啊,你打我也没用。”
男人猛得往前一推,王宗敏脚后跟绊倒,从窗台上坠落,脑浆迸溅当场死亡。
黑雾中那张惨白可怖的面容逐渐清晰,沈洪福才发现,将王宗敏推下楼杀害的人,竟然是那个在阴庙求明牌(彩票号码)的烂赌棍。
……
记忆的蝴蝶携着沈洪福,没完没了地穿越森立与海、丘陵与楼宇,幽蓝的夜色、星月,连接起相隔千里的丝线。
他终于找到了王骄燕死亡的那一天,在王宗宾劝她逃跑的当天夜里,她背着最喜欢的小书包,独自出门往余汐爷公庙跑去,她要去找她最喜欢的马儿,要带着马儿一起逃跑,一起逃离这里。
昏暗无灯的夜晚,她在无人道路上被一辆黑色桑塔纳撞上,整个人在车顶翻了好几圈,面朝上落在马路上。
血泡在她的鼻孔上,被一丝丝气息吹得愈来愈大、慢慢地,好像一只结网的蜘蛛,从王骄燕面目模糊的脸上一点点横移开来,不知要流向何处。
开车的人带着满身的酒气从驾驶座上滚下来,慌张犹豫了几分钟,就将王骄燕拖进了水稻田里,脱掉她全身的衣服假装被侵犯的假象,又把她的书包扔到车上,带回阴庙,埋在院子里的树下。
……
沈洪福深吸一口气,当真相终于呈现在眼前时,才明白有多么的难以置信。
原来真正害死她的人,是阴庙的庙公黄师傅,郑筱筱的“养父”。
这就是一场对王骄燕展开的围猎,她竟然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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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重要申明
1,武乩不是自残!传统上神明降驾除煞必见血,现在也近似一种表演行为,普通人切勿模仿!
2,本章节没有任何宠物受到伤害,驱邪仪式是暗示夫妻杀灭自己儿子的魂魄,郑筱筱的复仇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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