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

《大明女医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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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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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 秋风拂叶,正是徐家与陆家的结姻之期。

徐阶已闭门谢客多时,终日在书房中躲着写青词, 有门生来拜访也只答身染微恙不宜见人, 望改日再来。

只是今日是儿女婚嫁大事, 姻亲陆家又是个爱讲排场的,他即便再隐退于世也不得不出来待客了。

张氏见宾客一个个地都上了门, 徐阶仍在不紧不慢地系好腰带罩上披风,似凡事尽与他无关。

她眉梢不禁染上急色, 口里催他:“儿子娶亲你怎生也这般惫懒?外头都挤了一群人了, 咱们做主人的还不去招待, 不是让人家看笑话?”

徐阶横她:“急甚么?我这不得把衣服穿好,人老了,这身子骨哪经得起这秋风吹这吹那的, 受了冻遭罪可还来得及?”

张氏憋了口气, 走过来替他将毛绒里子的披风下摆抖平整, 不料直起身子时, 后脑不慎磕碰了一个柜子,又将一支簪子撞歪。

张氏忙抬手去理, 一面忍不住抱怨:“都是你耽误时辰, 不肯早点穿戴,若是……”

“行了行了。”徐阶替她将簪子整理好, 负手道, “走罢, 莫再喋喋不休了。”

外头果然已经站了一群客人, 许多皆是其门生, 见主人家终于姗姗来迟, 不约而同笑道:“徐阁老总算舍得秋困起来了!多日不见,我等可是想念您得紧呢。”

徐阶摆手,和张氏一同走出门迎客,一面道:“你们好好给严阁老做事,那就是老夫的福气了,说甚么想不想的,老夫听不得这怪话。”

一群门生都是知世故的,如何不知老师这话意思?

当即点头应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将话埋在心底里。

“今日不谈朝政,谁敢犯戒,老夫罚他喝个两斗。”徐阶将门生反应皆看进眼里,笑着立规矩,还真的让小厮孙五领人搬了五大坛醉芳菲摆在院门口。

后院里几个姑娘们坐一块儿,前头人声鼎沸,顾清稚便与本家亲戚姊妹攀谈,无意间,瞥见严云瑶坐在不远处。

自从与严二郎退婚,与她便少了往来,顾清稚还在暗叹可惜了一段友情,这男女情感纠纷真是害人。

今日见到云瑶,她心里竟起了三分紧张,忖度着如何坦然面对她,也不敢上前与这位昔日友人攀谈。

不料严云瑶主动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与清稚视线平齐。

她抬眸,看进云瑶的眼中,还未发话,却听云瑶先开口:“清稚……我兄长的事……对不起,我一直寻不到时机与你道歉,一直耽误了。”

交流总是能融化心中隔膜,清稚当即按上姑娘的肩,眯眼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严云瑶却似真为此羞惭,面色有些发红:“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知道……我过去这段时日一直想着这件事,我没有好好地规劝哥哥,这本来就是妹妹应该做的。”

“这怎么会是妹妹应该做的?”清稚正色,“他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这责任揽在身上是为何?存心想让我过意不去是不是?”

“再说,”她弯唇微笑,把云瑶拥进怀里,“你家哥哥如今和陆二娘订了姻亲不是很好吗?只要他改了从前的毛病,你哥哥又是个良心不错的,有二娘这么好的姑娘做妻子,他们夫妻和睦,比同我在一起强多了。我要是做了你的嫂子,那你们严家可就别想有安生日子了,你也不想一睁眼耳朵旁就听到兄嫂在吵不是?”

云瑶本是来道歉,不想反被清稚宽慰,当即悲变成了笑,伸手来扑她,嗔道:“你惯会安慰人的,我已经数月没听见你这副伶牙俐齿了,还着实想你。”

“我何尝不是呢,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嘴。”

她复牵住云瑶的手,将下颌搁在后者肩上,正摩挲间,却听得外头乱哄哄地来人。

“七娘,裕王府来了人送礼呢,指名说感谢姑娘当日相救裕王之恩。”表姐徐碧云笑着进来,拉住清稚腕要将她拽起。

“这点举手之劳,还值得挂在心上。”清稚不以为意。

“这毕竟是别人帝王家的礼数,祖母吩咐我叫你过去谢礼,莫要耽误了,惹人家不悦。”

清稚细想这也是应该,人家上了门来感谢,自己不见客也是失了礼节,实在无甚大家闺秀风范。

她嘴里应着:“我马上便来。”一面理了理发鬓,顺去衣裙下摆的褶皱,跟着表姐走了出去.

前厅里,徐阶正应付着周围源源不断而来的宾客,面色始终带笑,见张居正至,不禁捋须亲迎:“侬来了?坐老夫这伐?”

一看到学生来,张口就说了松江话。

张居正早听惯了他口音,本想谦辞,无奈徐阶盛情,只得找个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了。

“上回让你去劝说王世贞,可有成效?”待坐稳,徐阶便问。

“学生已依照老师嘱咐晓之以理,奈何他仍旧固执,非学生所能说动。”

徐阶叹道:“这也不出老夫所料,只怕其人大祸不远。”

言罢,他又看向张居正:“老夫这两日潜心撰写青词,于朝中之事消息不如原来灵通,你若有事要报,直接写个条子派人递来给老夫便可。”

“老师宽心将养,一切学生心中有数。”

“瞧老夫那个不肖外孙女。”见顾清稚从里屋出来,徐阶乐呵呵道。

她一来便被裕王府的人拉着,说了一些感谢话,并明言是代王妃陈氏来道谢,顺带着给徐家贺喜。

顾清稚欠身行礼,声音端庄,礼数一个不落:“承蒙裕王、王妃挂心,小女不胜惶恐,还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如何使得?”

裕王府来人更是和颜悦色,打量着清稚的眼里全是欣赏,扶住她道:“顾姑娘说的哪里话,您妙手仁心救了我家王爷,两位贵人特意叮嘱我等来送谢礼。可惜王妃不便亲来,否则必然当面见见姑娘。”

“这丫头越发懂事了,说话不出差错,倒也没给老夫丢脸。”徐阶在不远处瞧着清稚落落大方地迎客,不免感慨,只当张居正是自家人,并不吝于在他面前夸赞自己的外孙女。

张居正视线略略移去,旋即收回,唇畔浮出一抹笑意,应道:“顾姑娘冰雪聪明,有后辈若此,老师也可放心了。”

“想当年她母亲把她交到我手上时,才到老夫腰这。”徐阶以手比了比,他也不过才七尺不到的身高,这点素来被时人当做谈资,到他腰处更是如芝麻粒般矮了。

“她在老夫这十来年,长成如今这样,自觉也算对得起她母亲了。”徐阶不免陷入感叹,仰面抚须,“这丫头也不容易,自幼失父,母亲又不在身边,纵然我和她外祖母待她再好,她自然也是敏感心细的,看她这般察言观色知晓世故,老夫看着是欣慰,然而心里头又着实不是滋味。”

他拈起身侧一张团书(1),指予张居正看:“这团书上的字也是老夫唤她写的,正好最近她在习字,老夫便让她练练笔,太岳觉着如何?”

他接过,观其笔画峭拔劲瘦,字字修长疏朗,自有一番风骨流淌。

手指抚之,墨痕流转,竟能感到她落笔时一颗心跃动其间,生生搅乱他的脉络。

“原来顾姑娘练的是柳体。”他轻道。

徐阶点头:“正是。老夫苦劝其习个圆润清雅些的书体,她不听,执意要练柳体,哪有女孩家习柳体的?平日里为人处世挺练达,习字上倒爱这般峻拔的,也不知是哪来的癖好。”

“学生觉得顾姑娘柳体颇佳,至少早已胜过学生,且能体会出柳体之魂,此乃他人之所不能及之处。”张居正道。

徐阶不禁扬须:“你这话若是让这丫头听见,指不定要怎么得意。”

“高肃卿来了。”徐阶刚语毕,一抬眼,见一红袍男子信步而来,一见他和张居正二人便行礼道:“高拱见过阁老和太岳,是高拱来迟了。”

来人乃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高拱,近来被派往裕王府讲学,裕王虽尚未被立为太子,然嘉靖皇帝现今只两个儿子,且裕王年纪居长,朝堂内外已是默认其为将来的储君。

而高拱既是裕王侍讲,便是未来帝师,平步青云已成了板上钉钉,徐阶纵是身为内阁次辅,也得对这位高学士青眼相待。

“不晚不晚,肃卿来得正好。”徐阶请他入了座,“犬子娶妇,肃卿愿意拨冗前来,实乃老夫之幸。”

“徐阁老这是哪里话,公子娶妇何等大事,高某即便官务缠身,也必得到场作贺。”

他客气罢,视线向周围扫去,见了不少熟悉面孔,不乏他素日看不惯的同僚,当下别开眼眉,却见一年轻女子正于厅中与诸位妇人言谈,举止俨然有股主人的热络气质,细看时脸庞又有些印象。

“那姑娘莫非是阁老的外孙女?”高拱与张居正相厚,于是倾耳问他。

张居正颔首:“我二人曾在陆家园会上见过顾姑娘,肃卿忘了么?”

“怪道我认得她脸,又想不起是哪个,经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太岳果然好记性,这许久之前的事也记得。”

如何能忘?

张居正心里骤然掠过这一念头,又听得高拱笑道:“这姑娘在正厅里站这一会儿,高某已看到不少男子目光投过去了,这暗里还不得想方设法要来求娶?只怕阁老要忙于应付了,再想避世也难。”

说者无意,听者却已一沉。

袖中指尖攥紧,生生闷了股郁郁之气。

他面上并未生起多少波澜,然他素日深不可测,如今只要这一点细微变化,便已教高拱瞧见了端倪。

他笑问:“太岳可是与这姑娘有渊源?”

张居正并不视他,只淡淡道:“一位小友。”——

男女主:是的,我们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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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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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闻顾姑娘于医术上颇有所成, 能否给我开个驻容养颜的方子?这人到了三十岁往上,脸上一日比一日垮,还请姑娘指教如何恢复。”清稚身旁一妇人相问。

她已在这被缠了一刻钟, 贵妇们似乎都要来和她攀聊闲扯两句, 这半天里已有不下十个妇人向她讨方子了。

见这妇人满脸急切, 顾清稚细细察看了她的面部,略一思索说:“大娘子肌肤丰润, 只是微有黑斑影响了美观,小女有个法子可以去除, 只是您要确保每晚用这方子敷脸, 才会发挥最大之效用。”

妇人连声应承, 顾清稚道:“劳烦您取笔记着。”

她忙拿了一支笔,身边没有多余的纸张,无奈之下, 只得展了袖中藏着的帕子来写:“姑娘请说, 我这便记。”

“白丁香、白芷、砂仁各3钱, www.youxs.org, 还有白芨6钱,www.youxs.org, 楮实30钱, 升麻50钱,绿豆30钱, 糯米末120钱, 皂角180钱, 记得要去除籽才能用, 然后将以上药材一并研成细末, 混匀后再敷脸, 这些应该不用小女多说,坚持用上三个月应该能除了黑斑。”

妇人手忙脚乱,小小的帕子哪能容得下这么多字,当即黑得如一墨块,完全不知写了些甚么。

“大娘子莫急,小女来写就是了。”顾清稚瞧她一脸懊恼,吩咐饶儿,“替我再拿一叠白麻纸来。”

妇人千恩万谢,注视顾清稚提笔书罢,朝身旁另一贵妇称赞道:“顾姑娘心思灵巧,你也来向她讨一个,你不是时常苦恼脸色发黄么?这有个现成的大夫,还不好好把握?”

那贵妇便也来相求,那厢接着又到场了几个尚书家眷,一瞧这边热闹,无不好奇拥过来。

一时间,这壁厢倒成了个医馆,顾清稚被当做坐诊的大夫,一径地要来求方。

她心下已经生出疲倦,无奈这些又都是朝廷贵眷怠慢不得,只得面上强行扯唇,想了个法子应付:“其实若是想调养肌肤暂缓衰老,不一定只能外用,吃药膳也是可以的,味道还不苦,清甜容易下口。”

众人一听起了兴趣,追问:“甚么药膳?”

“诸位平日里熬粥,可将川芎、当归、红花、黄芪、粳米和鸡汤同煮,不用加太多盐糖,鸡汤煮久自有鲜味,喝之可调经补血,美容养颜。”

众人忙默默记下,有人张嘴还要来问,顾清稚睁大双目叹气,瞥了眼外围,这辈子从未这么盼望过新妇能早些来拜堂,让真正的主角来解救她于危难。

“顾姑娘,徐阁老唤您过去。”此声一出,她如蒙大赦,心口一松,抬眼欲以感谢的目光投去时,见是张居正站于身前。

眸光一晃,两人对视,而后垂眸,她忙挣脱了人群,道了声失陪,小跑去徐阶那里。

“外祖父找我甚么事?”她弯腰甜笑。

徐阶正与几个门生谈话,见她满面春风地凑过来,顿时摸不着头脑,疑道:“谁找你了?”

“不是您唤我的吗?”

“老夫何时唤过你了?你忙你的去,刚看你周旋还来不及,老夫哪里敢打扰你。”

顾清稚立即明白了。

她回转身,视向朝自己走来的张居正,道谢:“多亏了张先生解围,我才能解脱出来。”

她今日发鬓上戴了支洒金衔珠簪,日光偏移下颇为醒目,起伏着灼他的双眸。

他回过神,道:“姑娘跑得这般快,张某未能来得及解释,你就已经窜到阁老面前去了。”

“窜这个字用得好。”顾清稚笑道,“张先生就爱把我形容得跟个三岁稚童一般,不过也赖我一时脑筋没转过来,未能理解您的好意,原来这么多客人在此地,张先生还能在百忙之中想到我。”

张居正道:“张某与姑娘毕竟有交情,想起姑娘在此间受苦倒也不难。”

清稚抿唇,避开这个话题,视线往他身侧扫去,却未见到张居谦的身影。

“张先生的弟弟呢?今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往日他不是最爱凑热闹的吗?”

“舍弟顽劣,顾姑娘见笑了。他本是念着要来的,只是前日里外头玩了一日吹了风,那夜便发头疼脑热,今日还未痊愈,故此不能前来。”

清稚不禁急道:“先生为何不早说!发热这事可大可小,令弟若是染上伤寒该如何是好?”

“姑娘放心,张某已请了大夫来看,养几日便好了。”

“张先生休要糊弄我,令弟身子骨向来不甚强健,我看他若不好好将养,怕是短时间里难好。如若先生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登门去给令弟瞧瞧。”

张居正忙阻:“舍弟微恙如何能劳烦姑娘?姑娘平日已是脱不开身,怎敢为此事让您挂心。”

“张先生又跟我客气!”顾清稚见他还要说些推辞之语,不待他开口,弯下眼眉先发制人,“你这是不拿我当自家人,我将居谦视为亲弟,他如今有了疾,天大的热闹也不来看了,我怎会不着急?再者,姐姐替弟弟挂心不是最正常不过么?”

他倏而哑口无言。

“太岳怎生躲在这和人小娘子说话!”几个同僚过来寻他,见两人似是争执什么,无不嘴角挂上笑容,乱哄哄来扯他回去。

本想再打趣两句,奈何张居正素日端方,便闭了口,只匆匆拽他离开,一面邀请他道:“太岳快与我等去前面饮宴,那厢摆了多少好酒,万不可错过。”.

宴席散后,严云瑶向清稚辞别。

清稚四下打量,发现她并未跟着长辈随行,好奇问她:“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云瑶点头:“我家里都没来人,我爹本是不允我来的,但我想着要和你当面说些话,硬磨了好些天才得过来。”

清稚动容:“如此真是难为你了。”

两人步出大门外时,她道:“不若我送你回府?咱们路上也好说说话。”

云瑶闻言,拉住她手,黑亮眼睛凝视友人的眸子:“也好,咱们两个话还没说够,能说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这话说得可不好听。”清稚笑道。

不想云瑶垂目:“我一直憋着不敢和你说……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怕是咱俩以后都很难见上面了。”

清稚心头顿时蒙上伤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舍。不过再想云瑶离开这京城也好,远离官场争斗,受到的牵连也少。

云瑶见她神色,安慰道:“不过咱们还是可以写信,你想着我的时候便给我寄一封,可莫忘了。”

“好,一定。”清稚反扣住其手。

“七娘,你待人最是真诚,我怕是以后很难交到你这般好的朋友了。”云瑶视着她,忍不住说出肺腑言语,令清稚忽而心头酸涩。

“小姐,到了。”两人正说着话,不想严府已近在眼前。

云瑶忍住眼底情绪,与她告辞:“七娘,莫忘了我。”

顾清稚不便下车让严府的人瞧见,于是就在车上和她分别,视线还紧盯着她:“你也得记着我。”

她目送云瑶远去,眸光浮至大门处时,却见那边跪了个男子。

她以为是严家小厮犯了过失罚跪,但细看时,那男子穿戴不凡,衣衫纹路绝非小厮所能穿着,分明是个有地位的青年官僚。

他一面跪着,一面喊着求饶,声音之凄厉,教路人无不心生同情。

但马车一直停在这也不妥,她唤车夫道:“麻烦大伯将车停在僻静处,我一会儿再走。”

车夫依言,寻了一处树荫栓马,果见不少行人路过,无不发现了这一幕,皆在议论纷纷。

“可怜也是个才子,却要受这等折辱,还要当着大伙儿的面跪在这儿,严阁老这分明是想将王家逼上绝路。”

“照我说,就是他顶撞得罪了人严阁老,方招来今日祸事。人家严阁老才懒得把手段施往一个年轻人,直接拿他爹开刀,这下一石二鸟,杀一个老爹解决两个,?王世贞再傲又如何,还不是得放下身段跪在人家门口求严阁老放他爹一条活路。”

“唉,这王家也真是可怜,我闻得这王世贞长子几个月前才得了病丧了命,现下小儿也发了痘疹,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这紧要关头他王家却又遭了这般大祸!”

清稚安静听着,将过往行人的言论全部纳入耳中,王世贞她自然是认得,徐阶在家时常叹此人脾气太傲,偏要和严嵩作对,教他可惜。

不想今日却遭逢此祸,顾清稚不禁亦惋惜,她对有才的向来抱有敬佩,这些人既有上天赏饭吃,还能在看了浩如烟海的古籍后得心应手地遣词造句,著出那么多诗文来,在经历了那么多佶屈聱牙的古书后,她对这帮才子愈加另眼相看了。

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痘疹”时,她深感小儿有难不得不救,若是袖手旁观一条小生命就此逝去未免太过冷血,心中猛然泛起一阵紧迫。

“王世贞大人的家在何处?”她探身询问车夫。

车夫显然未想到她会作此问,面色一惊,犹豫道:“这……老奴却是也不太认识,不过可以打听着走。”.

一至王宅,顾清稚并未贸然前往。

一者,她身为一个未婚姑娘,人家未必愿意让她来看诊,再者,情况还未探明,如此贸然登门也是不妥。

略候片刻,她想着先看看有无他人至,半晌,果见一辆马车驰至,在王宅门口停驻,而后,一外披玄色斗篷的便服男人从车中下来。

“张先生!”他忽听得耳畔响起一熟悉女声,似乎刻意放低了音量,骤然心间一震。

他往四下视去,看到少女掀帘探出小半个脑袋。

虽仅仅足以捕捉到一双杏目,他亦能一眼辨认——

第二更。

第23章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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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怎会在此?”张居正快步走来, 压低了声音。

顾清稚缩回身子,在车里望着他:“我听说王郎中的幼子得了痘疹。”

她一语对方便知她的意图,已是不必再多言。

他略一思忖, 提议道:“姑娘身份特殊, 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如此,那容张某将王公子送去敝府, 您来敝府看诊,如何?”

顾清稚知道他办事向来稳重, 忙点了头:“张先生思虑周全,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居正家中还躺着个病号, 一见顾清稚来了,张居谦拽着榻侧挣扎着要起来,一面哼哼唧唧地说浑身疼。

清稚按住他, 拿手背往他额间一试, 蹙眉道:“怎生这么烫, 没人照顾你么?”

张居谦委屈道:“兄长一大早就出门, 终日在外面不知道在办什么事,哪里还管得到我。”

顾清稚不吃他这一套, 横他一眼:“你不是有乳娘么?”

“谢妈妈都六十了, 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甚灵便,怎么能照顾好我?那些仆役也都是雇来的, 一点也不知冷知热, 我在这昏睡两天了谁能管到我?”居谦撇着嘴控诉, 憋了两日的心思终于能逮着人一吐为快, 顾清稚听着他抱怨罢, 细想也确实, 他家兄长整日忙于公务,一瞧就知不是爱着家的人。

只是可怜了这幼弟,着了凉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把自己捂热,她不禁叹气:“这能怪谁?你自己贪玩,还不爱穿厚衣服。这快入冬的天了,哪禁得起你还披薄衣四处晃荡?”

“你听我兄长胡说!”居谦一听急了,圆睁大眼,辩称,“他是不是跟七娘你说我爱乱跑才感染了风寒?”

“你总不能说深夜念书念的吧?”

“还真是!怎么,七娘不信?”

顾清稚露出怀疑眼神。

居谦接过她凝视,似乎颇为坦荡,一摊手:“我就说你不信,我兄长看起来太正人君子,他只要一开口你们就会信。但这回,真是我坐在书斋里头念了大半夜的书,至了寅时才睡,那风呼呼地吹我脸上,不着凉才奇怪了。”

“张先生逼迫你的?”

居谦唇角一抽,不得不承认她着实问到了本质,应道:“还真被七娘说准了,兄长让我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否则就要赶我回江陵去。”

“江陵不是挺好?”

居谦道:“老家是很好,但我还是想跟着长兄。”

顾清稚蹙眉:“你都被他迫得整出病了,还想跟着他?你还享受上了?”

“非也。”居谦眨了眨眼,“虽说我生病了哥哥不来照顾我,但我平日里玩他也不管我啊。”

顾清稚想说这分明是放养式教育,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可你哥哥让你13岁就考上秀才,他以为人人都是他呢。”

“那是他前两日突然转了性,自从我练了那幅字,他看了不满意,就非得让我苦心学习,我哪里能想到他一会儿就能管这么多了?”

“然后张先生就给你代笔?”

“对啊。”居谦下意识答,话才出口就闭上嘴,尴尬地扯唇,“……看来七娘早就知道了。”

顾清稚拍他肩膀:“还有什么能瞒得过我?”

居谦刚想应答,门外就有人来喊:“公子回来了。”

张家乳娘谢氏本来在给居谦熬汤药,听了这话连忙拖着副老身子骨去迎,刚想说哥儿怎么现在才回,却见这张郎君手里抱了个周岁孩童走进来。

“这……这,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哪来的孩儿?”谢氏大吃一惊。

张居正随口道:“不是我的,谢妈妈放心。”

闻言,谢氏更是惊骇,脑海里无数不良后果涌出,越想越着急,慌忙劝道:“哥儿,这可不兴养别人的孩子!咱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媳妇都没进门,怎么能莫名其妙多个不知身世的婴孩?你素来是个聪明的,今儿怎么糊涂了!”

张居正听她劝着,也不打断她,待老妇人终于苦口婆心劝说完毕方才失笑:“谢妈妈这是想哪儿去了?这不过是我一位友人的幼子,患了病我来给顾大夫看看。”

谢氏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着他把孩童抱给小厮,示意后者将其放在榻上,拿软被盖好。

居谦抗议:“哥,这是我的被子。”

张居正不以为意:“你再拿一床。”

“你还让这孩子分我的榻。”

“那你睡另一屋。”

“凭什么我要让他?”

居谦连声质问,张居正冷眼视他,淡淡道:“话这么多,烧退了?”

居谦不甘心,拉一直保持中立的清稚说话:“七娘你瞧瞧,我哥哥就这般不讲理,眼里还有我这个弟弟么?”

“看来你烧确实是退了。”清稚睨他,“拿手炉焐热的脑袋也该冷了。”

“七娘如何知道?”张居谦大惊。

顾清稚冷笑:“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本事?若是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瞧不出来,那我还行甚么医,在家歇着算了。一点小风寒装得跟命不久矣似的,也难为你能躺在床上两天都不动弹。”

她话音一落,居谦紧张地瞟着兄长反应,以为必得迎来一顿斥责,不料人家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张居正视向顾清稚,缓道:“此乃王郎中幼子,若有用得着张某之处,姑娘直接吩咐便了。”

顾清稚倾首,见这婴孩不过三岁模样,本是玉白一张小脸红疹密布,一摸额头亦烫得厉害,可怜小手不住地去挠,分明是发痒难忍。

因为太小,嘴里又说不出完整词句,只咿呀地哭闹。

“张先生,你可问过这孩童发痘疹几日了?”

张居正答:“其母言此子已发了五六日,因为世贞之父下狱论罪而耽搁了救治,故此拖到现在。”

“姑娘是没有法子么?”他见清稚眼眸陷入沉思,以为她是为难,不禁出言相问。

清稚回过神,忙道:“张大人放心,有顾某在,定保此子平安无恙。”

“张大人可有纸?”

闻言,张居正立即命人取了纸笔,清稚思索片刻,回忆此前先例,再三确认之后,方挥毫写下一张方子。

“炒人参黄,炒白术,茯苓、当归、芍药、川芎各五分,紫草、木通、防风各三分,糯米二百粒。”

顾清稚复取墨:“取一盏水,将这些药煎至半盏,徐徐服用,吃几日便可痊愈。”

“还有这痘毒亦需要外疗,轻粉、黄丹各五分,黄连末二钱,研匀后搽患处,这步也不可忘。”她又添上一句,日光映亮她半边面庞,愈发显得柔和专注,教居谦一时都看得呆了。

她细细检查一遍后方递给张居正过目:“先生瞧瞧,总没有错字吧?”

他接过,那挺秀字体映入眼目,令他不由得以赞赏语气道:“顾姑娘柳体写得甚好。”

“……张先生何以如此觉得?”

“此书足见顾姑娘魂骨。向来形易得,神却最难,而顾姑娘两者兼备,可见心志。”

他一语罢了半晌,仍不见清稚回话,他不禁以为自己是得罪了她,忙抬首望她脸,却见她清透双眸视着自己,情绪难辨,竟不曾移开半分。

“……姑娘?”

闻他提醒,她收回目光,听得他轻问:“可是张某言语惹姑娘不悦?”

顾清稚连忙摇首,而后道:“张先生是第一个没有对我说女孩家不要练柳体的人。”

张居正道:“不拘是男是女,只要能写好便是难得。”

“张先生这么说才是难得。”顾清稚语罢,目光又凝视他脸容,“您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您的思维不拘流俗,却令我很喜欢。”

这最后两字明显让他震住,一双眼垂向她的眸子,须臾,又听见她解释:“是有交情之友人之间的喜欢,亦可以称之为欣赏与知音,这是您今日刚教给我的说法。”

张居正微怔,回想起今日那句“与姑娘毕竟有交情”,原来被她记在心里。

然而他面上并不变色,安然如常道:“既是如此,是张某之幸。”.

那幼子将近三日方退了热,又过了七日痘毒清了些,王家终于来了人。

王世贞由他夫人魏氏搀着,拖着条伤重的腿上门,满面憔悴,冠发不梳,已与昔日意气风发的才子面目再不相合。

两人身边还从着位中年男子,沧桑满鬓,瞧着也是遍历人间冷暖。

“小儿多日烦扰太岳,王某在此向你赔礼。”王世贞弯腰拱手,身旁魏氏亦诚挚道谢。

张居正还礼:“张某未能替令尊之事出力,心中已是遗憾,照顾两日侄儿也是理所应当,郎中何必言谢。”

他侧身,往后退了一步,让旁边清稚立于身前:“何况张某也并未烦劳,一切都托了这位徐阁老家的千金顾大夫,每日来我府上为侄儿看诊,若说辛劳,也该是她。”

“多谢顾姑娘。”夫妻二人又是弯腰,顾清稚扶住魏氏,笑道,“尊夫妇不必如此,医者仁心,小儿有难,小女如何能不管,不过是分内之责罢了。”

“这位是……”张居正不认得王世贞身旁男子,以礼相问。

王世贞反应过来,忙道:“这位是归有光归熙甫,世贞同乡,近日方才来京赴明年开春会试。”

“归先生文名,张某久仰。”

“顾某亦久仰。”

女声一出,几人皆不禁诧异看她,顾清稚道:“小女读过归先生的文章,觉得您写得甚好。”

归有光扯唇客套两句,只当她不过是客气,自己虽有文名,一个闺阁少女又能读过甚么——

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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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瞧见其眼底不以为然的神色, 清楚归有光心中揣测,也不欲辩驳。

她目睹着王世贞抚摩幼子额头,后者正裹在襁褓中恬然安眠, 白嫩肌肤吹弹可破, 然而愈发勾起他伤怀, 似是忆起死于非命的老父。

想至此,王世贞悲恸之声难息:“父亲无罪遭受构陷而丧命, 这教王某如何不恨?严嵩父子祸国殃民,害王某家破人亡, 吾必生啖其肉, 死亦不会放过他两个, 吾欲上书历数严嵩父子罪状,拼个死活也罢,否则此恨不报, 这辈子如何能解。”

魏氏闻言, 面色倏地煞白, 将孩子自丈夫怀中接过, 一手扯过他腕握入掌心,眼中珠泪盈盈:“夫君不可!我们势单力薄, 于严阁老目中与游尘无异, 你即便舍了这身性命,也是万万赢不了的, 求夫君……不要把命搭上去。”

王世贞咬牙:“身为人子, 此仇不报, 如何配活在人世。”

“夫君……妾求你再三思量, 你一人牵系我们一家, 若你有事……”魏氏哽咽, “那妾如何能活?”

王世贞虽眉目倒竖,然妻子凄凄切切的面容映在眼里,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长叹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爹无一日不思报国,为国戍边多年,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娘子,莫怨我狠心,实在是这口气不出,我将寝食难安。”

“夫君!”魏氏见他执意,顿时哭倒于地,怀中幼子亦醒转,也跟着大哭起来,母子两个相对而泣,场面一时竟无法收拾。

清稚不忍,倾身将她从地上搀起,轻声道:“夫人莫急,王郎中定然不会如此。”

将魏氏扶往榻上坐了,她视向王世贞,温言道:“王郎中为父报仇之心,小女纵为外人亦能感知。只是小女知您素来以感情为重,对父如是,待妻儿亦如是,请您多瞧瞧魏娘子与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公子,您若是赌一时之气就此捐身,他们又将如何?您可知这愤然一怒,将付出多少代价?”

她言语情真意切,王世贞不答,须臾过后,张居正道:“顾姑娘说得不错,元美,你逞一时之气并无甚用处,张某原先劝过你,如今你应看清严嵩一人可撼朝堂,纵然死谏也只是白白送命,再者我等皆将令尊冤屈看在心中,不远一日必见清白。”

待他言毕,顾清稚又道:“王郎中向来以智慧闻名,小女斗胆劝您不当在此关节犯糊涂,王将军之仇是必定要报的,然而不急于此时,您想,多少仁人志士都欲除严氏父子为后快,如今光凭您一人之力,又有何用?正如张先生说的,不若等诸位齐心合力,那青天重现之日也不远了,您瞧,贤妻幼子在侧,无不需要您的支撑,您如今更应怜取眼前人,守好妻儿,等着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听了这话,魏氏红着眼眶,定定地注视着丈夫,两人目光相遇,无不簌簌泪落。

王世贞紧攥的拳稍松,半晌之后,终是无声,却忽而俯身抱住妻儿。

“让娘子随我受委屈,是我无能。”他在妻子耳畔缓道。

魏氏泪珠滚落至其脖颈,灼出丝丝热意:“夫君休要说这话,只要我们一家好好的,这比什么都强。”

“……好。”他抚上魏氏后背,下颌贴近她的乌黑发顶,“为了你们,为夫忍一时又如何。”

“夫君这么想……妾很高兴。”

“我明日便辞官回去,赶快收拾东西,一道远离这是非之地。”

魏氏喜极而泣,忙不迭地点头,又教他一阵心酸。

其余人早已默然走出屋门,于庭中踱步徘徊。

归有光似是被适才一幕所触动,负手倚着墙根而立,仰首凝望傍晚落日,眼中怅然不觉令顾清稚瞧见。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视着他道:“归先生方才听小女提及读过您的文章,似乎并不相信。”

归有光苦笑:“归某一介落第举子,拙作如何能传至姑娘手中?”

清稚认真道:“您写过一句话,小女每次一读皆有很深的感触。”

“姑娘请说。”归有光好奇。

“庭中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归有光闭目,良久,睁眼视着她:“此乃归某偶得散文的末尾一语,姑娘为何记得此句。”

她答:“您对故人之思甚切,尽皆寄托于那株枇杷树上,小女每当读之,一股悲伤便会缭绕于心,难以散去。”

他喟叹:“归某亡妻亦是姓魏,今日瞧见元美贤弟与其妻魏娘子情深若此,心中不免忆及亡妻而惆怅,未料姑娘竟也想到此处。”

顾清稚睁着双杏目看他,似是含了汪清澈见底的水潭:“您的那篇文章,小女细细品读过,所以知道您与发妻感情甚笃。但小女还听说,您现今的夫人王氏,为归先生操劳半生,亦是一位贤淑聪慧的女子,实在是了不起。”

归有光略有些吃惊,问道:“姑娘如何能听闻拙荆?”

“自是因为王娘子贤名在外,所以小女身在京城也能有所耳闻。”顾清稚微微一笑,坦然望着他颇感意外的神色,“所以归先生家有至宝,您更应当珍惜才是,请您与王郎中一样,也须怜取眼前人。”.

客人离去后,顾清稚也来向主人辞别。

“王郎中的公子既是已经痊愈回家,那此间就无小女用处了,这日之后……我应是不用再来了。”她发觉只要身旁有其他人,与他就能坦荡交流,即便目光交汇也并不生尴尬。

一旦两人独对,清稚的双眸便如定在他的鼻尖以下,再不敢上移几寸。

张居正似乎也并未看她眼睛,片刻即答:“既是顾姑娘要走,那张某送送您。”

顾清稚见他无挽留之意,终于扬起脸朝他挑了挑眉:“张先生公务忙,不用送我了,反正也就马车行几里路的事,您的好意我都心领了。”

他也不强求,目送她走出大门,这时深秋的风忽然拂来,顾清稚纤瘦的背影似乎晃了晃,显得有些单薄,更像是打了个寒噤。

举止并不显眼,却如细细密密的雨滴闷闷地落在他心上。

他追上去,在她讶异目光中道一声:“姑娘未系斗篷来么?”

顾清稚摇头,听他又说:“方今天寒,姑娘怎么出门也不罩一件,着凉了可怎么好?”

话音未落,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便覆往清稚肩上。她慌忙后退,推辞道:“使不得,我外祖父一眼便能瞧出这是男子的式样,着凉事小,被外祖父罚了这事儿可就大了。”

像是怕他不悦,顾清稚眼中光芒掠过,露出两朵笑靥:“张先生不会生气的对吗?您也知道,我外祖父管得可严了,您也不忍心我被打手心板子不是么?”

对她这般不着调的言语,张居正不禁失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张某哪敢为了这点小事不悦?”

话音方落,他才发现一时口快,最讲究礼仪的翰林院学士竟然忘了加上敬语,当下不觉笑容一凝,幸好顾清稚也并未察觉他埋藏于心底的局促,听他继续问:“姑娘可是缺少斗篷御寒?”

顾清稚点头,心中暗自窃喜他总算说了句关心之辞,也不算全然漠视她,立即软了声音,眼眸漾了几分娇:“张先生既然问了我,那我实话实说,这件事说起来还是出于张先生您。”

“我?”眉间笼上三分雾气。

“我上回为了给张先生送雨具,穿的那件毛领织金斗篷本是我的最爱,不想被大雨沾满了泥泞洗也没处洗净,硬生生就这么毁了。不过也是怪我,我不该把那件衣服穿进雨天的,所以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一听“送雨具”三字,张居正的眼中竟生出愧疚神情,语气也极是温柔:“那都是张某的过失了。是张某出门匆忙未携雨具,要劳烦姑娘深夜送来,还为此损失了您最爱的衣物,此皆为张某……”

顾清稚笑得眉毛弯成了月牙,打断他道:“张先生再说下去,就该我心生愧疚了,本来就是说着乐的,您怎还真往心里去了。为了防止您再罪己,我还是快些走才好。”

“哥,还站在风口呢。”待顾清稚的马车行不见人影,见兄长仍立在大门处,张居谦拽了拽他的衣角提醒,面上带了窃笑,“盯着人家顾七娘的马车看,哥这是动心了?”

他拂袖回身,答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怎敢装病。”

只冷冷的一语,竟让居谦浑身一凛,立时放弃打趣的心思,一瞬间脑海里已是浮现出无数种被罚的结局,当即垂首招供:“还不是哥哥一直不怎么理会我,我就想让您多看看我,本来是病得挺厉害的,没想到这病来势凶猛退得也快,只一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后来瞧着您还是无动于衷,心里不服气,索性就装下去了。”

本以为要迎来一顿怒斥,不想他神色如常:“下回不可如此。”

居谦喏喏应是,又听他道:“这是为兄之过,未能尽长兄之责,我该向你赔不是。”

居谦骇得面色发白,哪能担待得起哥哥这般赔礼,忙把腰弯得比头还低:“哥哥,哥哥——您歇歇,让弟弟先道歉。”

“哥,咱们冬衣也该做起来了,眼见着一九天不远,也该做好准备不是?”为防兄弟两个再相互客套,他抢着献策避开话题。

张居正颔首,将管家唤来:“游公明日可有闲?”

游公忙答:“有,有,大人有事吩咐小人便是。”

“替我去东大街的裁缝铺订数套大氅,还是依照往日的式样与染色,居谦身形长得快,按他如今个头来做两套。”

他在穿着上向来讲究,与其他不拘小节的同僚反差颇大,当朝皇帝不爱上朝已是惯例,许多官僚便在规定范围内能怎么舒适则怎么穿,然他即便是于翰林院办公,也必穿戴从容,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游公连声说是:“小的明日一早便去办,催催裁缝工期,想加急的话一个月也好了。”

“再替我选条绒毛内里的布料,务必要暖和。”张居正想起了甚么,又喊住他,缓道,“式样要时新的,记得问问裁缝今年贵女们都爱穿什么花纹,最好要墨绿或是黛青,溅了泥尘也不易显色。”

“……贵女?”居谦起初以为兄长不过是补充一条要求,谁知这两个字钻进耳中,教他目瞪口呆,心里话脱口而出,“哥你是要给哪个姑娘做衣服啊?”——

张居谦:是给我将来的嫂子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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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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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刚下了小雨, 洗净道上尘灰,携来一股草木气息。

“这几日每天来去匆匆的做什么去呢这是?”顾清稚刚回府,正好和要出门的徐阶直接碰了个面, 两人老眼对小眼, 令她嘴角不自觉斜出一个尴尬的弧度。

“去陆姀家玩去了。”顾清稚随意扯了个理由搪塞。

徐阶以瞧婴儿的眼神盯着她, 面颊一抽:“陆家大娘都嫁到咱家来做媳妇了,她家不就是我家?”

顾清稚惊觉忘了这茬, 忙改口:“是她妹妹,陆二娘, 一时嘴不灵便。”

“编, 继续编。”徐阶似乎都不欲走了, 面带哂笑,抱臂审视她。

“去找老师了,您知道的, 这医书都没看完……”

徐阶打断:“李大夫早上才来找过你。”

这下真没招了, 顾清稚倚住外墙, 脑海里快速唤醒其他靠谱理由。

“你张先生家的饭食是不是比咱们家做得好吃?”他睨她。

她一愣:“外祖父知道?”

徐阶“嗐”了声, 眼中笑意闪过:“人家张太岳早和我说了,不然你当我昏了头由着你每日跑人家府里去?”

“原来一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顾清稚撇嘴, 故作生气, “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了。”

徐阶摆手:“这可不叫串通,是人家怕玷了你姑娘家的名声, 特意提前来和我报备, 太岳倒是一颗好心有事不瞒着我, 你个亲外孙女还绞尽脑汁地想着要瞒你外祖父。”

顾清稚深感自己道行太浅, 有一种被两只狐狸联起手来欺骗于股掌之感。

见她面上显出如此挫败神色, 徐阶软了语气, 将此事带过:“既然你老师找你扑了个空,你快过去寻他罢,莫教人空等。”

她应了,随即问道:“外祖父不是退隐在家么,这是出门要去哪?”

“谁说老夫要退隐了?”徐阶横他,随后大步离去,甩下一句,“为君分忧,替民谋利,本就是老夫分内之事。”

“您可真是道德标杆!”顾清稚背后喊了一声,也不知轿子里的外公那双耳朵听没听见.

“你家徐阁老也是不容易。”李时珍拈须感叹。

清稚刚坐下斟盏茶喝,奈何水温过烫,一面轻吹着,问道:“老师何出此言?”

“听闻你近日白天皆不在家,才不知你外祖父的辛苦。”

李时珍罕见地夸了权贵,令清稚不禁心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徐阁老未同你说?”

顾清稚摇首。

“你可知徐阁老这十日里给你挡了多少来求亲的媒婆!”李时珍一谈到此类八卦,像是来了劲,胡须随着唇角的半咧而抖动,“至少来了二十余人,都要来探你外祖父的意思,他竟能一概拒之,说你就要回松江老家去,不欲和京中高官结亲。”

清稚惊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李时珍本想着瞧她的反应,不料她的关注点竟是在这,笑着摇头:“阁老也就是替你托个说辞,你还当真了。”

清稚却垂下脑袋:“他可能真是这个意思。”

李时珍便也不提,道:“那些事往后再说,为师一大早就寻你,也只是为了一件。”

“何事?”

“自然是诊病。”

“哪家的?”

“达官显贵家的闺女。”

顾清稚面露疑色:“那还能找上我?”

“就这么对自个儿没信心?”李时珍调侃,“你怎么说也是我和谈老夫人两个一道教出来的。”

“学生的意思是她家既然有权势,找个太医更符合常理,找上我才是稀罕事。”

“所以那女子兄长求到了我门上。”

“那老师为何不出马?”

李时珍笑:“因为为师觉着你能胜任,便荐了你去。”

清稚仍持怀疑态度,睁着眼问:“那她家还能同意?”

“自然是同意了,不仅如此,为师还打了包票,若你治不好,他们只管来砸我门匾便是,为师也绝不吭声半句。”

顾清稚闻言,震得瞳孔骤缩,面色发白:“那学生是否要提前备好银钱为您换个新的?”

李时珍蹙眉斜她:“你别这会儿谦虚上了,待为师一说她病状,你又恨不得飞她那里去。”

“甚么病状?”

“夜里失眠,白日里时常对着门窗外发怔,一坐便能坐个一整日,饭也不愿食,几月下来瘦成皮包骨,家里人都觉着这女子是丢了魂,找了法师来却也是收效甚微。”

“那这是心病。”她一听便知这病靠外力颇难痊愈,“她既是贵族女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应是有不少苦衷才至于此。”

“就是可惜了,这女子跟你差不了多少年纪,却已是守寡三四年,离了夫婿家跟着她唯一的哥哥在京城里过日子。她有个孺人的诰命,因此朝廷不许她改嫁,终日抑郁恍惚,为师一见她便知这病因全然不在身体上,奈何她兄长不信,硬要为师开个方子抓药煮汤才放心,还允诺若是治好,可予为师百两黄金,为师不愿独享这富贵,还不如荐你去尝试一二,将那一大袋子黄金拿回家去,徐阁老看了,这回可不是愈发舍不得让你出阁了。”

李时珍牵唇说罢,却瞧见清稚眉头紧锁,似是已经代入进那女子身子里,复问他:“是哪家的姑娘?”

“礼部右侍郎李春芳的亲妹,这人你可认得?当年可是状元及第,文名颇显。”

顾清稚一听这名字,眼眸一晃,记忆随之而出:“不认得,但我知道他是我外公的门生。”

还是张先生的同科进士。

“那你外祖父座下学生着实不少。”李时珍笑道,“如此说来,你可不能泄露你真名,否则这行医处处受掣肘,别还没见到那女子,就先被人请去当座上宾供着了。”.

果不出她所料,李家人一见清稚,打量她是个这般脸嫩的娇小姐,面上无不露出为难。

李春芳虽说与张居正出自同届科举,但比后者大了十岁有余,因此白净的脸容上生了许多道细纹,但瞧着慈眉善目,颇为亲和。

“姑娘既然是李大夫所荐,医术必定高明……”他望了清稚一眼,随即沉吟,“只是姑娘未免过于年轻了些。”

“而且姑娘怎么瞧着有些面熟,与李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眯起眼,总觉得在某种场合瞥过她这张面庞,侧首陷入了回忆。

顾清稚连声否认:“大人定是认错了,小女一介草民,安能与大人相识?”

“罢了罢了,若是之前有一面之缘亦是好事。李某这便去唤小妹出来,麻烦大夫替小妹看看,若能治愈其病,某愿以百两黄金相送。”

他言语相当恳切,为人脾性也很是温和,只是这酬金再高,顾清稚也是决然不敢收的。

若是被外公得知他外孙女背地里拿走他学生半个家当,这还不得拎她衣领逼她过来上门退钱?

正嘀咕着,李家小姐已被带到。

官宦人家的女子大多自带一股娴静气韵,走起路来莲步轻移,隔一丈远即能闻见清香送入鼻尖。

只是她面色发青,眼下大片黑色痕迹连结,可怜形销骨立,一只手腕伸出来尚不知有无一根树枝粗。

“秋芬见过兄长。”李小姐轻启发白嘴唇,微弱地道了一句。

李春芳忙上前搀起她,一指不远处的顾清稚,关切地注视妹妹面色,道:“这位是给你寻来的大夫,可惜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你不放心她为你诊治,那为兄予她几两银子遣走她便是了。”

李秋芬苦笑提唇,从喉咙中挤出艰难词句:“劳兄长为秋芬费心,小妹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请多少大夫想也是好不了的,兄长何必如此将小妹挂在心上。”

她终日话少,能强撑着言罢已是难得,落入耳中的却又是这般绝望词句,李春芳不禁凄苦道:“为兄就你这么个妹妹,你如今情状皆是为兄识人不明,未能替你择一好夫婿,现下为兄补偿你尚且为时过晚,你万不可说那般言语。”

清稚走上前,向这小姐行了个平辈礼,细语道:“如若娘子不弃,容小女替您瞧瞧,也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

她声音柔缓,李秋芬抬眸视她,见那素白小脸上一双清透杏目,笑意盈盈,不觉心中一松,伸出枯瘦手腕,轻道:“劳烦姑娘了。”

两人坐下,顾清稚自药箱中取出瓷枕,搭上她的左脉,片刻,收起手,向二人各自施礼:“娘子的病,包在小女身上。”

李秋芬淡淡,其兄却讶异:“大夫当真不打妄语?”

顾清稚道:“小女不是那等夸下海口之人。”

李春芳仍是有疑,倾首追问:“大夫可知舍妹是何疾?”

“小女观娘子脉象,分明是沉脉,有力为里实,无力为里虚。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脉沉有力为里实;脏腑虚弱,阳虚气陷,脉气鼓动无力,则脉沉无力。”

听她这么说一通晦涩话卖弄了一遭,李春芳却无言以对,实在是对医理一窍不通,不知从何反驳。

然而清稚本就是随口背了段课文,正话还是当说:“小女之意是,娘子这是患了忧郁症。”

“忧郁症是甚么?”李春芳吃惊。

“一般为心思沉重,气血不足,病邪沉入肺腑之间,因此不得通畅才致如此。”

这回两人皆是听懂了,李春芳见她说得有理有据,怀疑消退了几分,肃色道:“那姑娘可有法子?”

“自是有。”她接过仆从递来的白麻纸,提笔写下药方,不过都是些补气血调理肝脏的药物,毕竟这病只下中药是痊愈不得的。

李春芳取了方子,立时吩咐人去熬药,此刻门外却有人来报有客至。

“可有名帖?”

“山阳射阳居士吴承恩。”

“原是吴先生。”

李春芳面带歉意,向清稚拱手道:“李某那厢有客,舍妹这儿仰赖大夫了,若是有用到李某之处,请唤仆役来寻我便是。”——

明天会十点再更。

注:我有时作话想不出来就不写了,不是因为我冷漠!我就爱看你们说话!请多说一点!感谢在2024-03-18 15:01:09~2024-03-19 12: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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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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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屋内寂静了半晌, 然而顾清稚本就是热络性子,知李小姐必不愿与素不相识的外人多攀谈,于是只浅浅打破沉默:“娘子今日戴的金蕊绢花甚是好看, 这芍药式样比别的都要精巧。”

李秋芬抿唇, 没有姑娘家对此类夸赞能够漠然以对, 终于提了分兴致,回道:“正是兄长所赠。”

顾清稚眼睛一亮:“果然, 小女瞧着李侍郎待妹妹这么好,可惜小女没个贴心的哥哥, 只有几个不解风情的舅舅, 哪里懂女孩子喜欢甚么。”

“姑娘……是独女么?”李秋芬闻言询问。

她点头:“小女的爹娘只生了我一个。”

“那姑娘想必也是被如珠似宝地宠着。”

“是, 外公一家待我很好。”

此话一出,李秋芬是个心细的,立时听出言外之意, 秀面上显出歉疚, 忙道:“姑娘恕罪, 我不该……这般说话。”

顾清稚摇首, 与她身子靠近了几分:“娘子不必如此,我不会介意。何况我母亲还在, 也并不是那般孤独。”

“姑娘……颇为坚强。”

“我即便一个人也能过得自足, 谈何坚强,毕竟无论是乐还是悲, 日子总是要这么过下去的。”

“我比不得姑娘达观, 我这日子……是捱不过了。”李秋芬干涸目光穿过花窗, 定于京郊外十里连绵山脉。

“娘子先休提这般话, 不知您可否愿意赏脸与小女去外头走走?小女看秋日将尽, 初冬即来, 外头也自有一番气象。”

李秋芬苦笑:“园子里统共这么点大的去处,我早已走过无数遍,纵是季节更替又有何不同。”

“从前娘子是一个人走,如今有小女在,怎么能说一样呢?”顾清稚笑说,“不过要是娘子实在不愿,小女也不能扛着您的腿上路不是?”

须臾,李秋芬的嘴角飞快地一牵,虽说旋即消逝,然也算是笑了。

“既然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那般懒散之人。”轻语着,她缓缓直起身。

顾清稚怕她不喜人碰触,生生克制了挽上她小臂的动作,敛袖随在她身后。

侍郎府不大,然每处亭台楼榭皆可移步换景,疏密有致,栽有四季果木,黄昏之下池塘梧桐淡淡风,几只小龟懒懒爬行,意趣于树枝草叶间横逸而生。

两人沉默良久,李秋芬瞧着是不愿开口,顾清稚是恐她嫌弃自己话多,于是两人就这般徘徊了片刻,不过半个时辰,已将李府走遍了三五个来回。

夕阳偏沉,落于池面起伏飘荡,天边晚霞连缀,李秋芬仰面观天,嘴中不由得低低念了一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清稚眸中星子忽闪:“娘子喜欢李易安的词?”

李秋芬把头微点:“我素喜她,自幼便爱读。”

“小女也爱李清照的人和词!”顾清稚瞧着颇为意动,“那看来小女虽然粗陋,也算是有一样和娘子相同的爱好。”

“姑娘擅医,而我不过略懂些浅薄的吟诗作赋,若说粗陋,也当是我。”

清稚摇头:“吟诗作赋也很了不起,小女读书不佳,因此最羡慕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尤其是娘子这般颇具才情的女子,更令我佩服。”

“我不过是识了些微几个字,自古才女莫过易安,赌书泼茶,快意恣肆,多少女子能及。”

“娘子可是羡慕这般生活?”

李秋芬默然。

此时,远远地,似有两个人影走来。

“姑娘可是陪舍妹于园中走动?”李春芳亦在陪客闲走,见了顾清稚微微颔首,“辛苦姑娘了。”

顾清稚嘴上说着“分内之责”,眼睛已偷偷瞟向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已是年过知天命,头戴东坡巾,一身素袍儒服,麻布衣裳足见其家境落魄。

“这位是李某的友人,吴汝忠先生。”李春芳言毕,转而向男人介绍,“此乃舍妹秋芬,另一位乃府内女客。”

因不知她姓甚么,故此避而不谈。

男子?便拱手:“吴某见过二位娘子。”

李秋芬曲身行礼,顾清稚却已面露喜色,然而无人知这喜从何来。

“您就是吴先生?”她眸中荣幸不加掩饰,“小女最喜欢孙悟空了!”

此言一出,几人无不大吃一惊。

“姑娘知道吴某的拙作?”吴承恩难以置信,心内顿时升腾一股热流。

顾清稚点头赛击鼓:“何止,小女小时候就爱看唐僧师徒取经,一到暑假就全是这些。”

“暑假?”吴承恩不解。

她立时反应过来,讪笑着改口道:“啊,即为因暑热不用读书干活之时,小女便开始看您的大作了。”

看她这热情模样,倒真不像是假话。

吴承恩不禁叹息:“可惜吴某因俗务缠身,至今也只撰了部《西游记》初稿,若要待全部完成,还不知要至何夕。”

李春芳道:“吴兄不必苦恼,你若是囊中羞涩,愚弟此处还有些银两并容身之处,吴兄寓居京城之日,只管宿在敝府著完此作便是了,何必拘束。”

吴承恩年过五十仍未中举,只在家乡淮安以教书为业,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如今有老友慷慨解囊愿意资助,他虽是心有惭愧,但无奈急需庇护方得完成一生心血之作。

因此他压下自尊,俯身谢道:“愚兄糊涂度了半生,至今一事无成,唯有此书值得挂怀于心。贤弟仁慈,愿意提供住处借以栖身,吴某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奢求他物?”

李春芳将其搀起:“兄台说的这是哪里话,愚弟不才,却也知兄台的《西游记》若是著成,必为不世出之杰作,愚弟愿为你助上一臂之力,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了。”

“吴某不敢,拙著怎敢妄称杰作。”

话音才落,却听顾清稚女声清亮:“吴先生的《西游记》若不是杰作,那当今还有哪部敢居于您之前?小女看您笔下的孙悟空,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话本人物也是当得的。”

吴承恩心中弦曲波动,不禁细问:“姑娘何以如此夸奖?”

“小女最欣赏大圣虽无所不能却仍心存善念,力能翻江倒海,但又悯恤弱小,前有万般凶险亦能不改心智,此正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此句甚妙!”李春芳抢先赞道,“看来姑娘算得上是吴兄一个小知己了。”

顾清稚笑道:“知己不敢当,小女只是吴先生的书迷罢了。”

“姑娘此言,正合吴某心意。”吴承恩感慨抚须,任暮色落于掌间,“吴某不会辜负姑娘期望,必尽我所能塑好孙大圣形神,方称得上姑娘之评。”

李秋芬自始至终立于一旁,不发一言,然一双黑眸中似乎有月光掠过,像是对他们的谈话极有兴趣。

待辞别两位男子后,顾清稚侧首望入她眼:“娘子看来对《西游记》有所耳闻。”

李秋芬和婉道:“曾读过吴先生的初稿,对里头的奇妙风土人情印象颇深,是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娘子是想瞧瞧外面的世界么?”顾清稚忽而问她。

“寡居之人,如何配走出去。”她落寞。

闻言,顾清稚注视她茫然双目:“小女知道娘子的病该如何治了,娘子稍待,小女明日便为您开一道真正的处方。”.

“外公……”

“何事?”徐阶早已习惯了外孙女大晚上来找自己,准是有求于他,于是半阖双眼躺着乌木藤椅,等着她开口。

只是从前必要端茶捶腿好言好语全套服务,然而今日他候了半晌,也不见半碗水呈上来。

“嗯?”诧异睁眼,却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静立。

他不免疑惑:“究竟有何事?”

她的嘴唇颤了颤,却并无半字吐出。

徐阶急了,蹙眉道:“你说便是了,老夫不怪你。”

又候了半晌。

“……我能不能见一眼母亲。”顾清稚嗫嚅着说,“就一眼,看完我就回去,我……想她了。”

向来活泼好动的性子,此刻却如遭霜降,垂首不敢望他的面容。

徐阶硬了心肠,斥道:“旁的都好说,独这件不行。”

复摆手:“你快回去睡吧,莫再在此搅扰。”

她应了声,回转身出了门。

屋内传来徐阶和张氏的言语:“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她驻足。

“狠不下心又如何?这丫头和她娘见了,必是要哭着不肯走的,到时候给他娘夫家看了又不知闹出多少风波。倒不如绝了她这念头,不见总比见了愈加难受好。”

又是张氏的声音:“唉,不知做的甚么孽……当年你不忍心咱们女儿年轻守寡,放她出去嫁人,为此事不知惹了松江多少流言蜚语……可惜了这丫头受了罪,连个亲生母亲的面也见不了一眼。”

“那老夫又能如何?你真当老夫是那般铁石心肠之人?怎么唯独就你疼咱们丫头,我就不疼?”

语罢,夫妇两个不禁相对而叹,正当这时,见外孙女折返回来站在门口,轻道:“我往后再不提此事了……二老莫要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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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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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有法子根治舍妹?”李春芳视着顾清稚, 讶然道。

她展颜:“望李侍郎姑且相信小女。”

“请说。”

“李娘子之病,药石难解。”她温声,“唯独只可放娘子出了家门, 不拘去哪, 一月即可还侍郎一个活生生的令妹。”

李春芳眉间却起了愠色, 虽未发作,然嗓音中含了薄怒:“姑娘这是何意?舍妹身负诰命寡居, 若是嫁予他人,朝廷必将夺其封号, 教李某与其故夫家颜面何在?”

清稚也不恼, 仍是语气和缓:“侍郎误会小女了。侍郎难道不知, 天地至大,多的是比男女情爱广阔之事么?令妹所梦寐以求的并非所谓改嫁,她终日忧郁难抒, 您作为其唯一亲兄怎能瞧不出半分端倪?”

“还请姑娘指教。”李春芳拱手。

“李娘子要的, 不过是乘一小船南下, 兴尽晚回舟, 江海寄余生。”

他骤然变色:“姑娘此言差矣,李某乃江南人氏, 那地方风气颇为开放, 常有青楼倡女结伴出游,引得众人侧目。舍妹虽算不上名门闺秀, 亦是正派人家长大, 岂能效仿青楼女子, 行那不知廉耻之事?”

“那小女敢问侍郎, 您是要令妹的性命, 还是更在意所谓青楼女子的举止?难不成青楼女子非人乎?”

李春芳冷面:“李某之妹岂能为人指摘。”

“是小女错看了侍郎, 以为侍郎出身状元,眼界胆识必超凡人,不料也是个以如此粗浅理由轻易抛掷亲妹性命的。请恕小女无能为力,就此告辞。”顾清稚亦作色,略行了个礼,随即拂袖转身。

“姑娘且慢。”李春芳虽是唤她,顾清稚仍不为所动,继续向门口行去。

不料,李秋芬已出现在身前,阻住她的去路。

“请姑娘留步。”

顾清稚方依言,停了脚步,视着她走向其兄,弯腰行礼。

“姑娘为秋芬开的正是足以救命之良方。”她伏身,螓首将近低至地面,“求兄长成全,放小妹一条生路。”

李春芳慌忙将她扶起,挽住她腕,目光尽是恳切:“为兄知你苦楚,你莫要如此。”

李秋芬不愿起身:“还请兄长允了小妹。小妹知兄长必会反对,故从不敢提起此事,亏得这位姑娘一语道尽小妹心思,小妹方觉这人生亦非全无意趣,有了几分存活之念。”

“你若是行这般礼,便是教我为难了。”

李秋芬执意:“兄长非得置小妹于死地么?”

“你这是说的甚么话。”

“小妹并不怕为人指摘,兄长若对此有惧,我哪里能拗得过您,一切依了您便是了。当初亦是依了您的意思嫁予那刘家,如今有了这结果,小妹体谅您为我思虑之深,从不敢心生怨怼。”

李春芳本因此事便对亲妹心中有愧,李秋芬不提,他也是寝食难安,现下她第一次提起,更是勾起他心底隐痛,望见窗外枯枝,一时触景伤情道:“你自幼便随在我身后长大,你我昔日玩耍亲近之时犹在眼前,我怎会不为你做思量……我知你心里一直为此事怪我,但我不放你出去学那轻浮做派,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名节。”

“此并非轻浮做派,为何士大夫放舟四海即为名士风流,女子便不可?求兄长开阔心胸,难道您身居高位,思想竟还不如小妹开明么?”李秋芬敛目再拜,“若是兄长不依,那便是小妹冒犯了。”

“我依你……你快起来,我怎能忍心见你如此。见你终日郁郁,为兄心里何尝又好受?”李春芳闭了闭目,长叹一声,又来牵住她臂。

“当真么?”

“当真。”

李秋芬方直身,但因俯得过久,一时竟因晕眩而险些坠地。

顾清稚忙上前,与李春芳一道扶住她,却见她雪白面庞上终有了两分血色,嘴唇微启:“谢过兄长。”.

“姑娘为舍妹解了心头烦忧,李某愿实现当日承诺,以百两黄金相赠。”李春芳慨然道。

顾清稚淡笑:“小女家里不缺此物,侍郎莫要破费了。”

“君子一言不可反悔,李某做不来这般违背礼义之事,还望姑娘收下。”眼前少女一身朴素打扮,衣着皆为平民服制,如何能不缺这大笔财货,恐这推拒也只是出于客气罢了。

不想顾清稚似着实对黄金不以为意,目光从未瞥一眼,只笑道:“如侍郎非要以礼相赠,那小女想要求一样与百两黄金价值相等之物。”

“姑娘请讲。”

“小女想要侍郎府里池中养着的一只白龟。”

李春芳双目睁大,怀疑耳朵出了差错,不免复问:“姑娘未在调笑?”

顾清稚点头:“小女只要这一样,侍郎可不许不依。”.

门外已是夜幕初临,月色氤氲于道,略微斜向路边竹枝,拂过一片浓淡有致的清旷影子。

顾清稚捧着一只养了白龟的琉璃小缸,走到离家没多远之时,迎面忽而经过一台轿子,她不以为异,沿着道旁行前行。

倏地,轿子停了。

帘子被掀开,显出徐阶那副惊讶神情:“你怎在此?”

顾清稚先发制人:“那外公为何也在此?”

徐阶喉咙里“哼”了声,瞪她一眼:“你仔细看看这是哪条道?”

“还能是御道不成?外孙女就不配走?”

徐阶只觉夏虫不可语冰,摇摇头:“此乃从宫中回我徐府必经之路,老夫才下了值,不走这条路归家还能有意绕远了?”

“原是如此。”为防老爷子又过问自己刚做了甚么,她又抢道,“那外祖父今日下值还是晚了,看来今日宫中事情不少。”

“正是。”徐阶揉了揉眉心,似是疲劳至极,四下望了眼,确定无人后方道,“数年前进翰林院供职的那批进士也该迁的迁,升的升了,老夫为这事也伤透了脑筋,总不好厚此薄彼,尤其是严阁老的门生,若是慢待了惹人家怪罪,又多生了个弹劾的理儿。”

应是昨日晚上的事让他心存愧疚,今日竟一反常态,和外孙女多说了些朝堂上的话,以弥补祖孙之间缺失的感情。

顾清稚听了好奇:“那您是怎么端水的?”

“哪能全部端平呢?”徐阶叹气,“老夫总得多提拔几个自家学生不是?总不能让严党占了整个朝廷,清流总该有出头之日。”

“那看来您确实挺操心的,这次辅瞧着比首辅都难做。”顾清稚由衷夸道。

“可不是。老夫拔擢了一个叫邹应龙的做御史,此人敢于刚颜直谏,是个有赤胆忠心的,以后必堪大用。此外还有太岳,吏部升了他做国子监司业,这虽不是什么显官,最要紧的是做了裕王府的侍读。”

“那张先生不就是将来的帝师了?”顾清稚面上明显携了几分欢悦之色。

幸好夜晚晦暗,徐阶未能瞧清她的脸容,只呵斥她:“这话不可胡说!你记着,往后万不能于人前谈论储君之事,圣上最为忌讳,千万莫要惹祸上身。”

顾清稚乖巧应他:“您说得是。”

言罢,她提起手中琉璃缸,塞进轿子中:“既然张先生升了官,劳烦外祖父将这只白龟带给他,就说是我祝张先生仕途平步青云。”

徐阶皱眉看她:“你和太岳背地里还有甚么往来?”

顾清稚仰起脸笑得纯真:“所有的往来您都晓得,您宽心,外孙女这种事是决然不会瞒您的。”

她眼眸坦荡如天边月色,不掺半分杂质,教徐阶不禁失笑:“你要是真能如此,老夫就谢天谢地了。”.

李春芳本欲为了今日升迁之事探问徐阶,趁夜色拜访老师宅邸,不料还未至徐府,便发现了老师的轿子。

轿子外还站了个纤瘦的姑娘,正与轿子里头的徐阶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老夫前日里还和你外祖母说,京城里这段时日恐不太平,要把你送回松江老家去,只怕你不愿。”

姑娘似是一激灵,立即道:“我现在还不愿回。”

徐阶打量她:“这不是还没让你回去么?你急甚么?”

“我怕您会反悔。”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老夫的主了?反了天了。”

“您倔脾气又上来了,看来是您在内阁里受的气来冲着外孙女发了。”

“老夫哪里敢!当着老夫的面就这般吆五喝六的,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派你亲外公呢。”

李春芳越听这姑娘声音越熟悉,待趋近时,声音越发清晰了些,方如梦初醒,当即大惊失色立在原处——这不就是才从自家回去的那个小大夫么?

他竟敢让老师的外孙女过来诊病,还要以百两黄金做酬劳?

怀着这股惴惴,李春芳第二日于礼部当值时,一双眼紧盯着门外,生怕徐阶突然冒出来。

就这般心不在焉过了一日,总算是安然无恙,却待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归家时,见新来礼部供职的张居正座前慢悠悠踱来一个腰系玉带的红袍高官。

“学生见过阁老。”张居正向来人躬身行礼。

“阁老。”

“拜见阁老。”

瞧是大学士亲临,还未下值的礼部官僚以为是他有公事要办,皆朝他恭敬俯身。

徐阶道了声诸君辛苦,随后摆手,示意无关人等可退下,待这群人四散后,终于将怀中揣着的琉璃缸取出放在桌案上,不远处观察这厢动静的李春芳见此物甚是眼熟,难免多瞥了几眼。

看清后,他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白龟?

“老夫家那个外孙女闻得太岳高升,硬要老夫将这个递来给你。”徐阶笑道,“你也莫嫌礼小,也算是这丫头的一片心意。白龟寓意甚好,期你日后仕途顺遂,尽你心志。”

“得顾姑娘与阁老青眼以待,乃学生之幸。”张居正接过后握于掌心,冰冷温度灼烧经脉,眼底不自觉暗流涌过。

——她竟知他幼年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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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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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届冬至, 凛风扑面,大学士阁臣徐阶于府中办了场家宴,除却亲眷, 一并邀了几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门生, 自家一众女眷们便于屏风之后聚宴, 与男客们也只数丈之隔。

暖炉间热气腾腾,熏得屋中冬意喧嚣,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微醺之际, 便议起当今文学才子。

诸位无不公推文徵明为当世书法第一, 徐阶更是赞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 笔力愈健,老夫观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 有疏能走马、密不通风之势, 更兼挺劲遒逸, 汝等若有机遇, 当前往一观。”

众人于是笑道:“阁老与文徵明素有来往,听闻他送了阁老一幅《永锡难老图》并题了诗, 那等佳品阁老何不拿来与我等共赏?也省得我等风尘仆仆跑去别家。”

“藏着呢, 翻出来又要好些功夫,老夫也懒得找了。”

“看来阁老只欲自赏, 并不诚心。”

李春芳素来讨好徐阶, 见老师面色不改, 却也不愿回应, 便接过话头:“不只文衡山, 那徐渭徐文长亦是以书画闻名, 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泼墨葡萄图,来日不妨至李某府内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东南胡部堂帐下做幕僚么?”高拱问。

徐阶终于再次发话:“正是,徐文长倒是能文能武,听闻胡宗宪依了他的计策,立了不少功劳。”

“来日徐渭进京,若能请他来画两幅葡萄图,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阶颔首,举杯与人共饮,又问向赵贞吉:“听闻杨慎先生近来身体不好?”

赵贞吉与杨慎同乃蜀中人,当年赵贞吉前往拜谒杨慎之父三朝宰辅大学士杨廷和,备受赞许,因此结缘。可惜杨慎虽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然而刚而犯上,与父亲一道直谏触怒嘉靖,大礼议之争时为与皇帝相抗,对着一众文士高呼“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从此被贬出京,终生未得归。

赵贞吉见徐阶相问,眉间拢了一抹憾色:“杨先生年迈,怕是难愈。”

徐阶叹道:“当年宰辅李东阳与杨廷和二贤并立,辅佐先帝撑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内阁,却不能及二位分毫。杨慎先生亦是继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时即闻杨慎先生文名,可惜杨先生贬谪一世,竟无缘得见。”

隔壁陆家大娘子陆姀听见,扯了扯顾清稚的袖:“七娘博学,他们说的可是那位写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杨先生?”

“是呀。”顾清稚亦是一脸遗憾,“他不只这阕临江仙填得好,此外还写了许多好文章,在谪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别说外公了,我也想见见他。”

“但他气性太直,若是能在圣上面前服个软,或许就不会像今日这般不得归京,到老还流落在乡,不然我们也能一睹他的风采。”

“真是可惜。”

陆姀笑道:“七娘莫非也为见不到这般人物而可惜?”

顾清稚摇首,垂眸视着白玉盏中的波纹,细语道:“我并非是因为见不到杨先生,而是为他身负绝学却终身不得志而可惜。不过我想着,这样的大才子很多都极具骨气,他们或许宁愿被贬抑抱屈,也不愿逢迎圣上来获取高官厚禄,此皆为他们的选择。”

陆姀并不赞同,待她言罢,便道:“纵然是块绝世璞玉,若不能为君王所赏,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岂能窥测他们本心?何况我亦只是凡夫俗子,从来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们仍在各自议论,那厢已是谈到了近来在浙江淳安崭露头角的知县海瑞。

“此人虽仅为一七品小官,然这敢作敢为的刚直气势,恐在座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阶不吝夸奖,复命仆役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发来的急递,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绩,兴办社学,解民于忧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户归返。”

高拱闻言,倾首与身侧张居正低语:“太岳可听说过此人?”

张居正应道:“张某有所耳闻,此人一腔正气,是个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颔首,慢饮半盏,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断气魄,所谓左右逢源独独保全了自身,对百姓而言并无益处,也唯有这般人物堪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张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见张居正起身离座,以为是言语惹他不悦,忙抬首问:“太岳何处去?”

“张某一时贪杯,欲往园子里行走解去酒气,肃卿可愿同去?”他清俊眉目间并无现半分愠色,仍是和颜,高拱放下心来,回他:“太岳可先行一步,高某饮罢这轮酒便来随行。”

有侍者趋近,欲相问张大人何处去,他温声道:“张某随意走走,不必费心了。”

侍者行了个礼:“如此,张大人请自便。”

他于园中闲步,冬至凋敝,并无多余翠色,一径里皆是苍茫景象。

唯独墙角掩映间,几丛青竹清清朗朗地立着,他驻足,竟注视这难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张先生。”

蓦地,墙边转来一个雪青绒衫的身影,忽而于自己眼前停下,声音里含了笑,杏目莹莹地定着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姑娘在此。”须臾,他道。

顾清稚笑语:“这里是我家,我在此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张先生对着竹子瞧了半日。”她移开双眸,“也不知看的是竹,还是在想甚么呢?”

他嘴唇微启,却不知如何回应。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缓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给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为财不外露,自古以来书画之物最恐被人惦记。但我觉得这么好的行书应该给张先生欣赏,否则一幅艺术品即便再好,张先生这样的人却见不到,岂非明珠蒙尘吗?”

她一语毕,身体逐渐靠近他的肩,在只余些微距离之时顿住,将卷轴小心展开,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当日临过帖的那幅文徵明手书《前赤壁赋》。

姑娘发梢的清香与他疏淡的酒气相互错落,坠于脖颈处,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触般的软柔。

张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顾清稚不经意避开,只余一张侧脸留于他视线,继续言道:“外公藏了好几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还是挑了这一幅拿来请您观赏。”

“姑娘为何?”

她复又认真看他:“因为大苏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文坛巨豪,而张先生亦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救时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间令他喉头一窒。

他自诩能言善辩,此刻竟再度失声。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开口。

“因为您是张先生呀。”顾清稚柳眉一弯,眨眼间万千星子盛于其间,拂得他心湖波澜难平,“当世贤臣,在我眼里,无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这是她头一回唤出“太岳”二字。

却如烟雨朦胧中,江南女子口齿噙香间,天地尽头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脉,足以撑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无法缄默,却待欲言时,高拱脸上带笑,穿梭小径而来。

他本是一盏方罢,便来园中寻友人同游,不料远远地就闻得男女低语,出于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见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个姑娘垂首在观书画。

“是高某搅扰太岳雅兴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调侃两句,但见张居正立时退了半步,启唇截住他的话头:“肃卿来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虽与他平辈交好,奈何总觉他气势上压了自己一头,倏而闭了口。

“小女见过高大人。”顾清稚听张居正称其为肃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联想到日后情状,隐去眼底不悦,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误会,是小女承张先生指教练了幅习作,特来与他瞧瞧,顺带着点评两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请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会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这一席话已是将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觉有趣,忙敛袖道,“高某不打扰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顾清稚却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来寻张先生,小女不好打扰二位商谈公事,该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侧首觑了眼张居正,见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与他继续前行,视着顾清稚身影已走远,方试探:“太岳比高某年轻上不少罢。”

“十二。”

“高某已与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张某祝贺肃卿。”

高拱只觉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当相问:“太岳休说无用话,你可是对那姑娘有意?”

张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虑倭寇进犯南直隶一事,肃卿可有了对策?”

高拱讪讪,知从他这里打探不得半点讯息,也只能避过这一话题。

“对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镇东南,严嵩以其为倚仗,其余万事皆可欺上瞒下敷衍行事,唯这打仗出了差池,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严家父子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抗倭钱粮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觉间,两人已步至园子另一侧,在一处小亭的背面,听见两个女子的低语透过花槛飘出。

本应出于君子风度不可随意探听闺中言谈,但其中一道女声分明是那位顾姑娘,须臾,张居正脚步显然一滞。

“七娘的老师可是要回乡了?”

“我正为此难过着呢,你还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师傅,又不是你的亲人,你总不好一辈子随在他身边。再说,你要是有再师从他的想法,跟着去不就行了?公爹这么疼你,你好声好语求两句,他还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说不准到时还得你个做儿媳的美言几句。”

高拱闻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时,发觉其面色一僵,刚欲发话,又听那厢言语:“我哪有你个亲外孙女说话顶用?从小到大,阁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语,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难过了——”

“舅母说的是外祖父吗?”顾清稚故作单纯地眨眼。

“你这丫头还跟我打哑谜!”陆姀拍她的发顶,“你舅母我说的是谁,还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给谁看呢?还说你不是爱慕人家?”

“哎哟,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哪敢对张先生有非分之想!我们之间这友谊可比宣纸还干净,你说这话也真是烂了嘴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得高拱匆忙的叫唤:“太岳,太岳——方才高某正事还未讲毕呢!”

顾清稚愕然,视线外张居正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是偷了外祖父藏的书画给张先生看的小顾。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都记在心里了,谢谢大家。感谢在2024-03-21 10:50:43~2024-03-22 19:0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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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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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一走了之, 只余在场三人当即怔在原处,不觉面面相觑。

“还呆着做甚?快追过去呀!”陆姀急道,恨不能将自己这个外甥女脑袋点醒。

顾清稚微愣, 待稍加反应欲挪步, 那道深青色身影已隐没入竹影深处。

“罢了, 他要是想留自己便会回来的,若无此意, 我即便是喊破嗓子也决然不会理的。”话至此,她又蹙眉, “不对, 张先生做甚么要这般生气?”

若说要恼, 也该她先恼才有理。

陆姀恨道:“你这回可是伤透张大人的心了。”

“姑娘还不知么?”高拱看戏已罢,伸长脖子朝远处望了眼,确信好友不会再折返, 向着清稚笑道, “太岳就是这般性子。”

“哪般性子?”顾清稚睁着杏目。

高拱笑而不答, 向二位娘子作揖:“姑娘慢慢悟罢, 日后须琢磨的地方还多着呢,容高某先行告辞。”

“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了。”陆姀气得以指戳清稚鼓起的脸颊, “平日看着聪明伶俐的, 哄得人长辈心花怒放,这会儿遇到张先生就变了个榆木脑袋, 我真想钻进你身体里替你开这张口。”

顾清稚嬉皮笑脸:“那你还是别钻了, 我怕舅舅醋味把咱家都给淹了。”

“你这丫头小不正经的!”

欲待再行呵斥, 却看顾清稚陷入了沉思, 眼神明显游移至了天外。

“怎么?后悔了?”陆姀不怒转笑, 逗她。

“我后悔有甚么用!”顾清稚回过神, 撇嘴,“人家张先生本就对我无意,枉你们起哄了半日,到头来人家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他听了你那番话都气走了,还说无意?”

“你连前因后果都不知,如何能推断他对我有意?他和那高拱谈了一路,说不准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合,吵着吵着把张先生给气跑了,怎么就能说是因为我呢?”

顾清稚越说越有理,振振有词的模样倒把陆姀逗乐了。

“而且,私以为,”她继续站在原地做着论证,“张先生是何等人物?他哪里能瞧得上我?”

“妄自菲薄。”陆姀评价。

“那也得人家瞧得上她,你看她哪点能让太岳看中——这可是你公爹的原话,连外祖父那般看遍世情的老人都这么说,谁还敢妄生那种想法?”顾清稚模仿着徐阶的语调,可谓是内敛老成,学了个活灵活现。

“罢了罢了,你自个儿心里过得去就好。”陆姀睨她,“怎么说这事儿都是他的错占大头,我怎好苛责自家人。”

“张先生错哪儿了?”

“你心里清楚,就莫问我了。”陆姀哂笑,随即携她回了座中.

十里长亭,自古多少送别。

“老师就这么走了,还会念着学生吗?”顾清稚望着李时珍身后那一大车行李,以及马上蓄势待发的车夫,不禁酸涩道。

李时珍抬手扶好灰色幞头,一双炯目于日光斜射下愈发显得有神,视着她笑道:“若我说不念,你还能跟来?”

清稚猛然点头:“我愿意的。”

李时珍摆手:“我已经改了主意,这回不归家了,四海悬壶云游,你就莫跟来了。”

“那老师现在会去哪儿呢?”

“浙江一带。”

“可是倭寇侵扰之处?”

李时珍颔首:“正是。百姓饱受战乱苦难,瘟疫滋生,医士又多逃往他乡,恰是用得着为师的地方。”

“那老师是要拣最危险之处而行了么?”

李时珍凝视她眼:“我若不往,还有何人能替我赴乎?”

“我支持老师!”顾清稚率先表达了赞许,然而眉间隐含担忧,“只是怕您为瘟疫所染……”

她停了嗓,但见李时珍神情慨然:“真到了那日也是天命不由人,可若为师不去,便将于心不安,那为师情愿求个心中坦然。”

“那老师,日后我若是去了松江,是不是还能遇上老师?”

“为师说不准,不过若是咱们师徒情分未尽,自是可以再见。”李时珍言毕,忽地眉头耸起,肃然道,“说到你老家,为师倒有两句话同你讲。”

“老师请说。”

“你答应为师,且莫生气。”

顾清稚难得见老师如此说,似乎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敛去微笑,正色道:“您大可放心,哪有学生对恩师生气的理?”

李时珍道:“为师有不少江南来的友人,谈及那边大户横行,赋税重担下许多百姓日子难以为继,便将土地悉数投寄与大户过活,户籍也相依存,这便足以使得他们税负减轻,一方土地亦多数尽归那些豪强,只是苦了余下的安分小民,摊派的税和徭役全落了他们头上,为师听了实是不忍,故此和你说说。”

他略顿,视向学生骤而泛深的眸底,诚恳道:“你家徐阁老便是松江第一豪户,你应是有耳闻。”

他所言顾清稚怎会不清楚,奈何身在其中,也不只该如何开这个口。

更何况她从前也提过家业太盛,并了这么多土地恐招致祸事,但外祖父只是挥手令其退下,说着小孩子懂甚么,直接堵住她的口。

但面对李时珍那因忧民而生出劳思的沧桑面容,她也不好拂老师的一腔热血,只能垂眼收袖,硬着头皮答:“老师的话学生都记下了,不过学生虽是人小力薄,也当尽力去劝。”

其实李时珍也并不抱多少希望,人徐阶多年混迹鬼蜮朝堂,于大事上还能听一个小姑娘的?

但说出来终归是让心里有个寄托,见徒弟如此说,竟朝她拱了拱手:“为师也知道你的难处,正因为晓得你这颗炽热心肠,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为师怎舍得让自家徒弟为难,万事能好则好,什么时候想再从为师学医,寄封信来与我老家,那边总能想法子投到我所在地去。”

她慌忙弯腰,发顶几乎要压到李时珍的膝盖,以此来还他礼,压抑不舍的嗓音里仍是酸酸的:“学生会想老师的,您……要善自珍重,天下如果没有了您,那……就像太阳西沉,百姓们又少了一个盼头。”

“又在胡说。”李时珍截住她,“你又咒为师,哪有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自古来医者大多长寿,为师在养生之道上讲究着呢!”

“那老师可不许说空话。”清稚眼眸晶亮,认真视他.

昨日徐阶家宴,同僚难免对次辅待客情状心生好奇,因整个礼部独张居正和李春芳有被邀请前去的待遇,后者又兴冲冲捧了一叠奏章跑去找徐阶票拟,这类跑腿事他素来最爱做,故而他们只能寻到张居正探问。

只是这位张学士待工作过于上心,一入座便沉默不语,只顾埋头处理事务。

时而起身,也是为了赴国子监找祭酒高拱公干,教他们逮不着机会满足心愿。

一同僚终于寻到晚膳间隙,向他座位凑过来,笑道:“徐阁老昨日……可有透露甚么?”

“你说何事?”张居正刚用完食,以盆中净水拭手,他素爱干净,于小节处最是一丝不苟,常使得同僚惭愧。

“……可有类于人事变迁的提点?”同僚在心底字斟句酌,犹豫了半刻方出言。

有旁的同僚竖起耳朵,听到此处不禁偷笑,这不就是拐了弯来问升官,还要这般文绉绉的。

被问的张居正未当面说破,只抬首瞥了他一眼,面容不改:“未曾。不过说了一句,令张某印象深刻。”

“甚么?”

“诸君当自勉励,勿虑前路阔狭。”

同僚干笑:“……阁老就爱把话往虚了说。”

“张某倒觉得是至理。”

同僚思忖,也就你张太岳能把人徐阁老许下的空话当真,他自个儿都被严嵩压着终日战战兢兢,哪能看得到前路。

“那阁老可还说了甚么?”同僚复问。

“论了些文人字画,若你有兴致,自可前去请教阁老。”张居正只简要言之,瞧上去今日似有心事困扰,教他眉梢难舒。

同僚正欲再追问,朝服袍角却被旁人蓦地一拽,他诧异回头,即被李春芳拉至一旁,附耳低语:“太岳此刻心情欠佳,你还未发觉么?就莫要拿闲事搅他了。”

同僚这才惊觉异样,这时见他览了会儿典例,竟似难得的不耐,稍顷便自椅中直起身,开始整理物事归家。

“太岳今日怎的这般早便下值?”同僚瞟了眼窗外天色,才至黄昏,诧异地与李春芳议论,“往日他不是最晚方归么?”

李春芳道:“许是家中有事,难道你敢去问他?”

同僚喏喏:“我亦只是奇怪,既然他走了,那我留着做公务也无甚必要。”

李春芳欲白他,奈何老好人做惯,眼神瞬间收回,转为意味深长的微笑。

张居谦见长兄傍晚未至便归了府,顿时浑身一激灵,小跑着迎上去,笑道:“哥用过膳了?”

“用过了。”

“今日这么早?”

“事皆办毕。”

“那哥要用点糕饼么?”

“不必了。”

他瞧着长兄缓缓解下外袍,眉头紧蹙,一副不甚爱搭理人的冰山模样,便识趣地闭了嘴。

“居谦!”刚要坐下继续读书,门外急匆匆踏入一个少年,往屋内扫了一眼,眼中重又聚起失望,“你这儿也不见七娘。”

“怎么了?”张居谦闻言,从书卷里探了颗小脑袋视向徐元颢,“你自家表姐,怎么会往我府里来寻?我都不知多少日没见过你家七娘了。”

徐元颢喘着气,手背拭了把额间汗珠:“今日一早七娘本是去城外送她老师的,用过午膳后就去一户人家瞧病了,到现在日头快下山了还没回来,往常要是出诊晚了,总会派个人来告知一声,今日这一去半点讯息也无,毕竟是个姑娘家,一想到近来刑部审了一大群贼首,我这不是担心便来寻么?”

“哥你往哪里去——”

徐元颢话音还未落下,居谦惊愕地看着长兄竟是瞬间跃起,倏而冲出了门。

临走了,携了桌上置着的才做好送来的新衣——

在追了在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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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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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送别了李时珍后, 顾清稚用完午膳便被唤去宫中为贵人诊病。

这自是怠慢不得,不过还好那贵人只是偶感风寒,开一剂药静养足可痊愈, 待退下后, 道中又被一年轻内监阻住。

“求娘子怜惜奴才——”内监一见她便磕头。

顾清稚停步, 哪敢当得起人家行如此大礼,立即俯身将他自地上扶起, 和善问道:“公公可有何事?”

“奴才的一个舅舅前日里突然中风,怎么唤也唤不起来, 家人看奴才在宫里当差, 便强令奴才托关系救治叔叔, 却不知奴才势小力微,如何能求得太医前去?奴才素知娘子善心,好容易寻得您, 故此请娘子前去探看, 就当是成全了奴才, 这里有奴才攒下的十两银子, 娘子不嫌弃可尽数拿去做诊金。”

顾清稚不免怀疑:“公公莫嫌小女冒犯,只是小女不明白, 公公在宫中当差, 您家人如何能强令您帮忙?”

内监始终垂首,因此未瞧见她面庞上显露的疑色, 却又欲下跪:“娘子不知, 奴才是有所顾虑……若不遂了他们的意, 舅舅家人必将为难奴才的母亲, 奴才自幼家贫不得已舍了那命根来此宫中讨个生路, 母亲一人居住于城郊……可怜她年老病弱, 怎能抵得过他们欺辱?”

顾清稚向来不轻信于人,然这内监言辞恳切,令她不由得出于谨慎多询了几句:“公公可否告知您名姓?此是小女出诊的规矩,无论如何也是要问问的。”

内监连忙应是,忙道:“奴才姓冯名保,区区贱名,恐污了娘子之耳。”

“您是冯保?”顾清稚顿时惊道,从他诧异瞳孔中觉察出自己的失色。

“娘子何以如此惊奇?”

“无甚。”她回过神来,忍不住细细端详他,此人面白颊圆,生了两个酒靥,瞧着是一副讨上位者喜爱的面孔。

为解释方才失态,她又道:“只是从前耳闻过您的名字,不想在今日见到公公。”

冯保苦笑:“奴才一介御马监小内侍,娘子应是记错了。”

“那便是我记错了。”

“那娘子……可愿施以援手?”

顾清稚略一思忖,终是点头:“既是冯公公,那小女就帮您这个忙,您且告诉我,公公舅父居于何处,我这便前往。”

冯保两手平至左胸前行了个礼,千恩万谢:“娘子仁心,此十两银子,望娘子不嫌弃。”

她将那布袋推回:“冯公公休要如此,您积蓄这么多银两也不易,日后多有用处,小女怜您母亲孤苦伶仃,所以愿意施这举手之劳。”

因那户人家距此处颇远,顾清稚又恐出甚么意外,毕竟虽是认识了冯保,但他舅父家人听着是个不善的,为避免出岔子还能有人报个信,便携了饶儿同去。

其舅父家见来人是个闺中小姐带了个女婢,眯起小眼,挑眉而道:“那冯保怎的请了个姑娘过来?莫非是糊弄他亲舅舅?”

顾清稚也不欲多言,只当是完成任务,看这人脑满肠肥甚是油腻,瞧着像是舅父家之子,冷面肃色:“我乃是宫中女医,冯公公请托多人才求到我门上,您放心,我必定尽力而为。”

男子“啧”了声,指向榻上躺着的老人:“这便是我爹,冯保他亲舅舅。”

“有何症状?”

“小娘子何不自个儿瞧?”

清稚尽力心平气和:“我光目视难免以偏概全,所以想问您父亲在中风之时有何情状?”

“小娘子早说。”男子勾唇,“前日爹饮罢了酒,骤然口眼歪斜,惊搐在座,不一会儿就成了现在这副嘴不能言、半身不遂的模样,小娘子,可都记住了?”

“记下了。”

她趋至榻前,为老人搭脉,观其面色,再三确信后方道:“您老父喉中卡了痰,中的正是风邪,待我开个清化痰热、祛风除湿的方子,服用二十副应可痊愈大半,其余的便需静养,您应助老先生多活络活络筋骨,中风后手脚多有麻痹,若是少了运动走路恐成障碍。”

“小娘子可有十成把握么?”

“自古医理从无万无一失之说,但应是不会出差错。”

男子扯脸哂她:“小娘子年幼,实在无法令在下信服。”

饶儿一听,本就是烈脾气,闻得自家姑娘被这等浪徒言语轻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忍不住出言相讥,却被清稚悄悄拉住袖口。

她强自压抑胸中不快,在丫头发话前疾道:“您不信,那我也不能按着您的脑袋迫您。只是有一件我必须告知,这药中有一味白附子,治疗痰厥头痛最是好用,我看您似乎颇渴望见效,故而开了这味药来满足您。但白附子性毒,您万万记着要炮制后方可内用,一次煎服一钱,我已在药方子上写得明明白白,请您仔细看看,出了事莫要怪罪在我头上。”

她将药方递与仆役,待男子随意扫过一眼,唤了人下去煎药,顾清稚便欲告辞。

“我家中还有长辈在等我回府用晚膳,我先行一步。”她行了礼,刚要携着饶儿退去时,那男子跨前几步,肥硕身躯堵在门口,生生拦住她去路。

“小娘子莫急着走,何不于在下家中用完饭食再回去?”男子倚着门,轻佻看她。

顾清稚正色:“公子容禀,我家长辈该等急了。”

“哎,这你可就无趣了。”

“我家长辈若是于黄昏之前见不着我,怕是要报官。”

一听这二字,男子脸上浮出讪讪,又见顾清稚神情坚决,一双眸只盯着前路,只得偏头摆手:“真是无趣。”

她无心争执,领着饶儿快步走出宅门。

饶儿回首瞥了一眼,不屑道:“姑娘脾气太好了,若是我多少给那浪徒点颜色看看。”

顾清稚睨她:“身在人家地界,你那点颜色能顶甚么用?

“不管怎么讲,姑娘日后再不要给这种人家诊病了,不识姑娘好心,哪能是个人都能给他治呢。”

顾清稚不答,加快脚步往大路上走,欲沿途叫辆马车凑合着回府,然而此地偏僻,一时大路也难寻。

“今夜归家又要晚了。”饶儿抹汗,一面沿着河岸左顾右盼,“这就算叫到了,到府里也得半个时辰。”

“能有马车来就好了。”顾清稚朝远处望去,骤然,身后涌来了一大群汉子,直直地簇拥过来。

“姑娘,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饶儿立时吓得面色惨白,拽住顾清稚的手紧张得直抖。

“那丫头给我站住!”为首的汉子骂骂咧咧道。

二人被他们团团围住在岸边,竟是后退不得,前行更不能,只能硬生生接住那汉子的辱骂。

稍顷,汉子身后站出一个人,正是适才那位中风老人的轻浮儿子。

他捋袖指着顾清稚,冲周边人群大喊:“就是她,冯保那小子找来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偏谎称自己是个女医,哄着我把咱家老头给治坏了!眼下老头喝了药就呕吐,眼瞧着性命不保,定是这冒牌丫头故意开了个有毒的白附子,这是打量着听了冯保那太监的话要治死咱老头呢!”

饶儿大怒,抢在顾清稚之前回他:“你胡说!我家姑娘千叮咛万嘱咐教你怎么用白附子,你不听,还想着要赖我家头上?”

男子面容一青,仍劈头盖脸骂道:“我又不识字,哪里懂她那药方上写的甚么?”

顾清稚亦怒,厉声道:“你不识字何不早说?我嘱咐你之时不是答应得快么?”

男子转头环视了周围帮手一圈,睁大双眼:“我没听清,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你真是不讲道理。”饶儿恨恨道。

顾清稚心知跟他争吵也是无用,于是敛了怒容,先向饶儿轻语:“你先跑出去报个信。”

随后,疾声于风中清晰有力:“你若还算是条汉子,那就听我把话说完,白附子毒性并不如那般强,即便是误用也能缓解,回去给你家老父以冷水冲服绿豆粉,要么以生甘草大量水煎服,你在这和我扯皮的功夫,你家老父足以病愈几个来回了。”

男子不依不饶:“你要我怎么信你?已经治坏过一回,若我家老父真西去了你几条命能赔?”

“说得是,不能放过这丫头!”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来推搡,直将顾清稚迫得退后,鞋底沾湿了岸上烂泥,瞬间一滑,身子险些落进水中。

还好她反应快,攀住一条粗壮树枝稳住身子,可惜半条马面裙已是被浸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着水。

“你们围在这做甚么?”人群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暴喝。

随即一道严厉女声亦起:“汝等枉为男子,怎能为难一个小姑娘?”

众人不由得齐齐循声望去,说话者乃一对夫妻模样的青年男女,着一身常服,男人面目刚毅,浓眉大眼,下颌一抹髭须,武勇中不乏意气风发之态,而那女子长相清丽,然生得一双飒爽秀目,流转中竟有睥睨峨眉的英气。

来人一眼便知身份不凡,令众汉子失了方才那股凌人盛气,褪去几分倨傲,声音也不觉低了:“汝二位乃何人?不必来插手我与这丫头的恩怨。”

女子“呵”一声,眉峰聚拢,如凌厉剑锋射向众人:“你们方才言语我两个老远便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们欺负人家姑娘,你们不遵医嘱惹来这许多风波,反过来责怪人家,岂非无理至极乎?”

她穿进人群中,将顾清稚护在身后,这番气势也使得汉子们撤退了半步。

“你们管得着么?”老人之子瞪视。

男人冷笑:“我们管不着,但自有官府够资格。你们执意要论个是非,那不妨一同去到府衙,在下与内子做个中间人,不会有半分偏私。”

“罢了罢了,大郎,我们何必去惹官司。”听了这话,已有人扯那老人儿子,后者忿然,正欲再言,又被人拉住,凑近了低声劝道:“那姑娘有帮手,瞧着还是做官的,咱们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敲了去。”

他甩手,顿足道:“若老爷子真出了事,必不会放过你。”

待闹事者四下散去,顾清稚连忙跨至来人身前,端庄行了个大礼:“多谢贤伉俪出手相救,小女怕若提报答污了两位高洁之士的耳,故此请二位来我府上一坐。”

两人对视一笑,女子温道:“姑娘既知我与拙夫性子,何必言谢,我二人还有琐事要办,此次是有人请托我夫妇来寻您,幸好在这儿遇上,姑娘若身体无事,我等先告辞了。”

一面说着,女子扫了眼清稚全身上下,见她安然无恙,只是裙子湿了一大半,眼中漾起惋惜之色:“姑娘快回去将衣服换了罢,这天气甚是寒凉,莫要冻着。”

顾清稚躬身作谢,脸上现出笑容,心道应是外公请了他们来,于是将刚才的不愉快驱散,问向女子:“那可否告知小女贤伉俪之名姓,不然小女心中难安。”

女子牵唇,只快速答了一句,霎时扯住顾清稚的脚步,呆呆立在原处。

“顾姑娘!”她还在咀嚼女子的言语,须臾,一道匆忙唤声钻入耳中。

她茫然视去,看见张居正自树影婆娑的林中疾步而来。

“张先生!”顾清稚小跑着迎上去,柳眉立时扬起,第一句话却是——

“他们是戚继光和夫人王瑛!”

“张某知晓。”张居正接过惊魂甫定的她,端详了片刻,方道,“是张某请他们来寻你。”

“啊?”

“张某一人之力恐难保顾姑娘周全,故以徐阁老的名义找了一些相识的武人,在城中四处探看你的行踪,幸得姑娘无事。”

其中他隐略去自己从城南寻到城北,自昭阳门追至西直门的艰难,尽数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以为上回您生气了……”顾清稚听出他话音中的端倪,垂首轻语,“是我麻烦了张先生,来日我一定想法子赔礼。”

“姑娘不必客气。”见她又是这副客套说辞,心底埋着的那份恼意凭空又翻覆上来,恨她如此灵窍,为何偏偏看不穿他眸中呼之欲出的心思。

未察觉到他在夜色中攥起的指尖,顾清稚抬眼偷觑他,候了良久,方试探着问:“是外祖父请您寻我的吗?他若是恼怒了,能否斗胆求张先生为我劝两句?”

“阁老并不知。”

只五字,她便悉数明白了。

“谢谢张先生。”她复向不远处站着的戚继光夫妇拜去,“也多谢将军和夫人相救。”

王瑛笑道:“姑娘得好好感谢张学士,一听姑娘不见了,急得跟什么似的,从来没见过张学士能有那般六神无主的时候。也是巧了我与外子近来回京述职,刚好能帮上这个小忙。”

她发觉这姑娘看向自己和丈夫之时眼睛莹亮,瞳孔中崇拜之色几乎要溢满而出,却不知这目光是为何而来。

王瑛顿感好笑,不禁攀上身旁丈夫的臂膊:“姑娘休要再言谢,我们先告退了,天色不早,姑娘快些和你的张先生回去罢。”

泼墨般的夜空将顾清稚窘迫面庞掩了半边,她低目,视着地上淋漓淌落的水珠,朝着张居正细声解释:“王娘子说笑的……您不是我的张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是张先生,但不是我的。”

她竟有些慌乱。

“我未放在心上。”张居正淡道,展开手上携着的墨绿织锦兔毛披风,“穿上罢,莫着了凉。”——

快了快了!

明天要去出入境管理局办点事,请个假,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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