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主考官李叔怀一耳朵八卦后,又闻一声鼓鸣。
是要发卷子了。
一同考官说了声“肃静”之后,书吏们开始分发卷子。乡试的试卷均于每场考试前一天夜里由抄
写完毕,据说不让付梓印刷怕漏题,并于考试当天发给考生,人手一份。
发卷子的时候顺带还发一个透明的油纸袋,是交卷时用来装试卷的,防止被溅水或洇墨。
试卷拿到手,沈持先数了数张数,不缺,又看看题目,无漏,这才去细看考的是什么题目。
头一场题目还是四书题一一考大小七篇八股文,头一道是大,要作囫囵一篇八股文,余下的是小,都是只论述一段即可,后面还有两道当朝例相关的题目,不过是死记硬背之类的,倒容易。
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跟他说,乡试重头场,头场又重头一道题目,也就是说把这篇文写好,金光闪闪的举人功名就朝你走来了。沈持看着头一道题目默念: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1
一共念了三遍。
题目出自《大学》,“《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这句话在朱熹的《四书集注》中有注疏:“《.www.youxs.org》之篇。......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所以既没世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2”是记录、歌颂周朝文王和武王父子二人功德的。
沈持在脑海中把做八股文的素材都翻出来,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抬头去观察了几眼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叔怀。按照考生们的说法,李叔怀是榜眼出身,但因容貌不佳导致仕途不顺,只能到偏远的地方当微末小官,,多年宦海苦苦游,这与他脸上深重的沧桑之感相符....想来他好的文风更倾向于恪守绳墨,厚重不跳...退思园的同窗们曾不止一次提及:文无定法,但要想胜出,不光平时要学扎实,还靠考场上随机应变。揣摩考官喜好很重要。
结合题目和考官,沈持给今日要作的八股文定调了。
他打算用大量的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中的注疏语,排列铺陈,略加点缀勾连,写出一篇意义完整,却又不能留拼凑、支离之迹的文章。思索周全,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
“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子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3”
顿了一顿,又写下承题:“使文武新民之功不止于至善,又焉能使后世之人仰其德而思慕之不忘哉?请绎而论之。4”破题、承题抓住注疏中的“既没世而人思慕之”,“前王所以亲民者,止于至善”这两句,稍加勾连并略作发挥,使其有一语破的之效。起讲也顺着写下来了,同样抓住注中关键之字融其要义,贴定“至善”这个核心。
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到了正文第一段的一、二股,沈持引用《书·洛诰》中之“公称丕显德”、《诗·烈文》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等字句,实疏题中之四个“其”字,贴定文王武王,虚讲后贤对二王之德的宗仰,欲继承其功业之心迹。第二段三、四股,沈持同样引用《庄子·马蹄》中的“含哺而嬉,鼓腹而游。”及孟子中的字句,为什么要使用庄子,他从李叔怀的发言中听出一抹超然物外之意,这是有心投他所好了,但于这篇文章,贴“乐”和“利”二字,实讲文武二王安民、利民之功,惠及后世。第三段五、六股,又引经据典,强调因前王之贤与亲,使其德久而不泯;小民因乐而利,而前王之德远而不息。第四段两股即七、八股,他以当世与后世之人与物皆得其所来赞颂文武二王之功德。
最后的小结,沈持以“文武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也,为何如哉?故虽已没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能忘也。”呼应破题作结。
写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文章可谓前后呼应,层次分明,结构紧凑。虽然多引用经籍和注疏中的字句,但文字简练,浑然己出,古朴淡雅,对经籍熟练领悟可以融贯,叫人不太好挑出毛病。他在草稿上一气写完,又修来修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
差不多明日就可以抄在试卷上了。
科举试卷答题时除对内容有要求外,在形式上还有许多规定,如避讳等,且不许出现越幅、曳白及涂改太甚等现象。违者则要被贴出名单公布,并不准再参加第二、三场考试,就拜拜了您嘞。而所谓“越幅”,即考生在答卷时隔了一页,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清代蒲松龄一次应乡试时,卷子答得很好但因写得太过瘾了而“越幅”,再大的才子也一样落榜。因而应试时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让多年的寒窗苦读白费,举子功名梦碎。沈持在草稿纸上又列出这几条注意事项,之后没有急着誉抄,放下笔打算吃饭。
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斜对面的一位考生拿出桂圆和冰糖莲子之类的滋补零食,兑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在喝,沈持心想:咦这个不错。他翻过板子来准备当小桌板吃饭,发现板子背面有火烧的痕迹,旁边刻着“毛竹削成双筷子,饭团结住燥咽喉。5”的诗句,估计是往届考生即兴写的,正品味着当时的场景呢,正对面考生的饭煮糊了,发出焦味儿,这主儿也是没带筷子,不管不顾地直接拿碗往嘴里倒着吃。后来被焦糊的饭团卡住,发出猛烈的一阵咳嗽。
沈持:.....
他取出几片切好的烧鸡,还有赵秀才给他做的猪肉干,点心...炉子烧一壶热水,就着吃了。
吃完饭,外头似飘起了雨,号舍甬道的地上落了许多雨点。
沈持从考篮中找出锤子,油布,站起身把它挂上去,之前的钉子锈迹斑斑,敲了一手铁锈。
雨越下越大,号舍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里头的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老少紧绷的脸庞。
沈持没有再动笔,他熄灭蜡烛,把稿子在脑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读来读去,琢磨着怎样删改。
就这样过了两遍之后,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声。
沈持把号舍里的地面用另一张油布铺了,把板子拆下来上面铺了一件既能当被子又能当褥子的盖被,蜷曲上去睡觉。号舍里的灯越熄越多,最后只剩一点儿光,像登科中举的功名希冀,微弱,渺茫。
沈持睡到四更天,被一股异味呛醒,是便溺的臭味。说是夜里许多考生闹肚子,抢了一夜的马桶。
他的号舍虽然离底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臭号很远,但夜里下了雨,使用的人又特别多,没有衙役来收拾,一反味让整个考场都被波及,谁都躲不过去。很多考生被臭醒,他们从考篮里翻找出装着香料的骨囊挂在脖子里,但是无济于事,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什么香都盖不过去。还有一些有洁癖的考生干呕起来,大吐特吐,很快又混了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进来。
沈持这辈子在农村长大,经历过家中施粪肥,对这些气味还是有一定的承受力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又睡去。好歹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五更,号舍里亮满了蜡烛,沈持翻身起来洗把脸,今日打算再精修一遍文章。
昨夜那股令人作呕的便溺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沈持想起在退思园时同窗们聊起号舍之臭,说过把墨涂在鼻子周围,墨香能盖过异味。于是沈持用笔直接在脸上涂了一层墨,画了个黑脸,果然有些作用,墨香气暂时占了主流,好受许多。不过也招引来考官团的目光,大约以为这考生癫了。
癫就癫了吧,反正每次都有癫的,还不少呢。
沈持心无旁骛,只一字一字修他的文章,一日下来埋头下来,已修剪得不枝不蔓,多一字嫌啰嗦,少一字又觉火候不够。可以说恰恰好。
修完他深深地松了口气,一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晚,而他从早到晚竟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忘记了时间整整坐了一天。且此刻已有点头晕眼花。
他赶紧生炉子烧水,完全顾不得讲究味道,把肉、点心等东西放进水壶里一块儿煮一煮一一预防不太新鲜窜稀,晾凉后填肚子。然而他并没有胃口,只吃下两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沈持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抹额头,果然微微发热。且他浑身发冷。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发烧啊。
这要是病了,这次乡试极可能要落榜了。多年的
努力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沈持在心中祈祷。
他赶紧把试卷和草稿纸等与考试有关的全部装到油纸袋里,然后支上炉子又迅速烧了一壶开水。
烧了开水,一通猛灌起来。初秋的夜里阴冷,热水灌下去,全身都像被泡过一遍,沈持心想:如果能出一场汗就好了。他又拿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外面捂着,期待出一场汗来。
但是一个时辰过去,额头越发热了,身上越发冷了,发起烧来。
进号舍的时候身上也揣了常用的药丸,但都是普通的草药,起效很慢,他听说考场有救急用的紫雪丹,若有考生发烧或是晕厥让其服下一粒能快速退热定惊,便同书更说了,那人问东问西极不情
愿给他
:“明天头
一场就结束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忍忍。
沈持:“...结束后只间隔一天,大后天还有第二场呢,万一他真起了烧,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岂不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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