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不想放弃他手下的兵,内讧也好,牺牲也罢,他不能丢下他们。
有他在,至少伤亡会小一些。
张成重新站到冰面上,指挥将士们有序通过,副将十分不放心,过来拉着张成,“将军,我来吧,您先去岸上休息。”
“知道危险,就更应该和将士们共患难。”
副将这个时候却不想再听他的,“将军,得罪了!”
他可以死,将军不能死。
副将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招呼自己身边两个信得过的护卫就要把张成架起来,抬到岸边,他自己留在这里指挥。
张成虽然身上负伤,却还是勇猛有力的,双肩左右一撞,便将两个护卫抵开。
“你们要造反吗?”
副将使了个眼色,立刻又有几个人过来一起将张成拉走。
张成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混乱之中,他的伤口还不知道被谁碰了一下,他罕见的咧了咧嘴,怎么突然变的这么疼了。
然后,竟还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就在他们拉扯之间,就听有人大喊:“快跑,冰面开裂了!”
虽然早就知道大批人马过这鸳鸯沟会有这个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大家还是慌乱。
张成想说什么,却实在使不上力气,依稀听到副将让这些人不要惊惶,就近上岸。
等他到了岸边,还是目睹了许多将士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他们有的会水,在水中扑腾着想要靠岸。
张成赶紧让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绳索丢进河里,大家一起在岸边施救。
但是救上来的人,活着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有的在水中抽了筋溺亡,有的是冻死的,还有根本不会水,也抓不到绳索的……
看着捞起来的一具具尸体,张成无言,还是副将张罗着将人安葬,他们的结局,似乎能比战死的好那么一点?至少有人收尸吧。
“将军,我们先带人过去吧。”副将又来劝张成。
折在鸳鸯沟里的西夏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有两千多人仍留在对岸,张成若是现在还要犹疑顾着对岸的人,跟着他过了鸳鸯沟这些西夏兵又当如何。
看着对岸挤挤挨挨的人头,张成于心不忍。
冰面已经完全开裂了,鸳鸯沟是渡不过来了,他们若是选择那两条路,遇到定西军就是个死。
他若不带这些人走,就相当于放弃了他们的生命……
张成的喉咙堵得难受,低声吩咐道:“让他们带着马匹,找地方躲起来,挨过这阵子,带我们回了环州收拾定西军,还要他们与我们夹击。”
副将自是有办法将消息传过去,他点点头,就催促着手下人赶紧做事。
待爬过北埫口的坡顶,张成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这场仗打得狼狈而心塞吗?
北埫口的西南坡十分陡峭,又有不少的西夏兵因为体力不济或是……时运不济吧,直接从上面摔了下去。
尽管这样,张成还是庆幸这是之前喝了马血的缘故,不然,他不觉得能有这些人撑过这一关,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是两三个亲卫架着他过来的。
他们这些人在坡顶大口喘着粗气,蹲下来的,坐下来的,更有的士兵直接躺在上面,什么都不管了。
张成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叫将士们都起来,趁着夜色,一鼓作气,前面就快到环州城了!”
他现在中气显然已经不足,不能大声说话,副将其实也想歇着,这算是一个小胜利,将军说的没错,定西军果真没有想到他们会走这样的险境,也不敢在这里设伏。
副将没有忤逆张成的意思,他吩咐下去,“再加把劲,前面就快到了,要歇也等进城了再歇!”
有的人听了要进城打起了精神,有的人已经不想再吃这张大饼了,想着多歇一会是一会。
张成仍旧身先士卒,率先走出埫口,可是他刚走出不过百米,就停住了脚步。
互相搀扶着前进的西夏兵也都停了下来,抬起原本低垂的头颅向前望去——原本漆黑的埫口尽头,不知何时突然亮起一排火光。
那是什么?
是不是环州城的守军知道了他们的遭遇来接他们了?
这个念头在副将的心里只是一闪而过,便被自己否决了。
他们这一路来,根本就没有机会和环州城的守军联系,就算有机会,他们还怕暴露位置呢。
环州城的守军能有这个灵通的消息和与将军绝顶的默契吗?来这里接他们……不可能的。
火光中一个身穿铠甲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出来。
“张将军,别来无恙啊!”
是——逃走的泽利!
张成想破口大骂,刚一张口,噗——
一口老血便喷了出去。
张成眼前一黑,他的心口这回不堵了,但是头好晕,泽利这个狡猾的狗东西……
“快,护送将军冲出去!”
这是张成意识消失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都要泛白的时候,博格尔被一声“将军”吓得一激灵,拄着头的胳膊一晃,他就差点趴在地上。
说是陪将军等消息,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他再一抬眼,将军竟然还在弄那几个台子上的小沙包。
“说!”
前来报信的人是泽利的手下,博格尔认识他,没想到这支队伍真的被将军委以重任了。
报信的人虽是气喘吁吁,但是不掩饰他的兴奋,“将军,泽利将军带我们在北埫口等到了西夏兵,歼敌三千,敌军投降近五千人,仅余数百人护送张成逃往环州城。泽利将军留下一些人打扫战场,剩下的人押着降兵正在赶往大营。”
这人一口气将话说完,缘子脸上的笑也越发明艳,“做的好,赏!”
博格尔听完精神大振,“北……北埫口,他们怎么跑去那了?不是……将军,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北埫口,又怎么让泽利带兵在那埋伏的。”
缘子看着激动到有些结巴的博格尔,“我困了,先去睡了,你要是睡不着,就去接应一下泽利将军吧。”
博格尔张着嘴却不敢多说,谁让自己刚才睡着了呢,可是将军真是太坏了!
把自己吊在这什么也不说,真难受啊!
不过博格尔也没有难受太久,等他打着哈欠在营门口来回走了第一百六十五次的时候,泽利就带着他手下的兵回来了。
原来将军一步步设伏,最后在北埫口算是预判了张成的预判。
但是将军也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其实是在三条路都设了伏兵,只不过北埫口的伏兵多一些,且由泽利亲自带领,这才大获全胜。
“你都不知道,那些西夏兵看到我们都懵了!”泽利一边大笑一边说着。
博格尔听着也很是振奋,从军这么多年,他也没打过这么快活的仗啊!
“您是没看见,他们有的连反抗都懒得反抗,脸上都写着呢,我想回家,我想睡觉,哈哈!”泽利身旁的一个小将也兴奋地给博格尔讲述。
博格尔看着降兵带回了环州大营,四处张望后压低声音,“怎么就把张成放跑了呢。”
泽利旁边的小将闭上了嘴,不说话。
泽利搂过博格尔的肩膀,小声道:“将军吩咐的,若是他想逃,就放他走。不过……”
博格尔扭过头,“不过什么?”
“那个张成看到我,气的吐了血,然后人就晕了过去。”
博格尔轻笑,他已经知道了泽利是去做内应的事,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泽利的胸口,“别说他生气,我听你跑去西夏兵那里的时候我都跟着生气,你和将军真是把我们都骗惨了。”
泽利笑笑,没说什么,心里确实对将军更加敬佩了,那晚将军说出这个计策的时候自己都要惊掉了下巴,却也下定了决心,自己要好好跟着她。
“张成本来就受了伤,四处逃窜又被你气的急火攻心,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进城。”
泽利正色,“先别担心他了,有两千西夏兵没能过得了鸳鸯沟,我担心他们会为了活下去去滋扰附近的村民。”
博格尔也皱起了眉头,“将军等消息等了一夜,刚歇下,等她醒了再说不迟。”
泽利权衡了一下,也只好点点头。
博格尔突然对着泽利挤眉弄眼,“那个……你跟我说说,你在这环州大营是怎么忽悠那个张成的?你是不是每天和他花天酒地的?”
“去你的吧!”
泽利觉得这个小崽子长大了,跟自己越来越没大没小的。
博格尔再后面伸着手追他,“诶,你别走啊,跟我说说呗!”
环州大营是一片欢声笑语,南康的府衙中也不遑多让。
“公爷,好消息!”
孙先生进门先是行了一礼,然后就抑制不住地对赵竑说了这句。
赵竑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他眼中的孙先生鲜少有如此不稳重的时候,抬眸看去,竟是一脸喜色。
“快过来烤烤手吧。”
近来南康这边的修渠事宜也进展的顺利,赵竑也逐渐从之前的阴霾中走出,情绪平和了许多。
孙先生笑着凑到火炉边上,搓着手。
赵竑走过去,拿起边上的一个橘子给他,“尝一个。”
孙先生弯着腰接过来,却并没有急着剥开,而是道:“公爷,刑部的蒋冲已经判了流放了,而且史弥远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刚反应过来,紧着在海嘉平身上找不痛快呢。”
赵竑的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眼中的光仿佛跳动了一下,“听说他要出任新的刑部尚书了?”
海嘉平就是他们利用的大理寺卿,孙先生的同乡吹得风嘛,但是他要上任的事情孙先生却没听说,显然,赵竑还有其他的消息渠道。
赵竑似乎并不在意孙先生没有回复他,而是继续道:“上次你说的沈柏和那个上官……”
孙先生看着赵竑似乎想不起来的样子,及时提醒,“上官皓。”
“对,他们两个的履历和人品都不错,想办法把一个先安排进大理寺,另一个安排进刑部。”
安排进刑部自然是不能做尚书了,侍郎或是别的什么,这就要孙先生继续琢磨了。
“趁他病,要他命。”
火炉中突然噼啪作响,赵竑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但是孙先生知道,这是最后的总攻了。
“公爷放心,之前从吏部和江南道查的时候已经吸引了史弥远大半的注意力,但其实我还留了一手。”
赵竑摆摆手,他显然不想细听孙先生的布局,“查出来的结果和证据告诉我就行。”
孙先生点点头。
“快到年关了,再帮我给官家想一个贺礼。”
去年的画作着实让人惊艳,今年远在南康,虽然做了许多实事,但若是在贺礼上失了头筹,也着实难堪。
孙先生觉得有些苦恼,但他领的就是这个俸禄,求得就是未来的功名,应声道:“是。”
临安将军府。
“夫人,蝶漪姑娘来了。”
曾钟娥放下手中的针线,“快请进来。”
“夫人,”蝶漪简单行了一礼,看向一旁,“原来静纯姑娘也在。”
“这么远过来肯定很辛苦吧,你这孩子,身上的衣衫也太单薄了些。”曾钟娥将人往屋里迎。
蝶漪却没有寒暄的意思,直接说道:“夫人,前几日我心绪不宁,遂卜了一卦,本以为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没想到我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缘子的踪迹。”
曾钟娥拉着蝶漪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蝶漪知道曾钟娥定然会惊讶激动,她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自我知晓缘子的事就一直在不停问卦,每次都是不明朗,但也没有说明缘子就一定是遭遇了不测,所以我一直都抱着希望。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能四处去找她,所以,我就动用了师父留下的秘术,测算缘子应该是在北方,但也因此,我遭受到了反噬。”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没有来过临安……”静纯有些心疼,她在无尘观毕竟也修习了好几年,虽然没有学道门的术法,却也知道反噬可不像蝶漪说的这么轻飘飘的,如今看蝶漪的神色,却只有自己能够感知到缘子的喜意。
“来过。”在静纯和曾钟娥疑惑的眼神里,她继续说:“我潜心修养,精研医术治病救人,以此正道。所以,我去过一次沂王府,用交易换走了诸葛勋的医书。”
静纯和曾钟娥不约而同想起了去年亦如的事情,但是两人都心照不宣,她们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沂王府的轶事,却不曾真正去打听或者关心,没想到那时候蝶漪也在。
“不过那都不重要,中元过后,我也可以再次起卦了,但是缘子的动向仍是晦暗不明,直到前几日,十分明朗,我可以确信,缘子还活着,只不过已经不再北方,而是西方。”
从蝶漪这里得到确切的结果,曾钟娥捂着嘴巴流下了眼泪,蝶漪也说缘子活着,那个郓王福晋应该就是缘子。
静纯关注的确实另一件事,“怎么会在西方?”
蝶漪也看出来,她们对于缘子还活着的事情并不是十分震惊,而是另一种态度。
见蝶漪的眼中写满了疑问,静纯这才反应过来,就把她们知道的一并讲与蝶漪听。
蝶漪刚来时的喜悦已经褪去了气氛,眼中似乎还充盈着泪水,“她已经嫁人了?”
灵芝在一旁看得迷糊,“这好像也不是重点吧,连杨将军和夫人都没有特别在意呢。”
“到底是不是郓王福晋,一天没有见到缘子本人,我们都不能瞎说。”
静纯越发的谨慎,今日屋中也没有其他人,她才大胆地说这些,若是被被人听到,尽管只是一种猜测,杨将军的女儿做了金国人的妻子,这怕不是要扣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蝶漪仰起头颅,然后定了定心神,“嗯,你说的不错,还有一件事,她若是真的失忆,便也说的通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怎么算都是不明朗,不仅她失去了记忆,还更改了姓名,我便很难感知。
现在如此明朗,我觉得,缘子很有可能已经把事情都想起来了。”
“真的吗?”曾钟娥激动的要站起来。
又被静纯扶着坐下,她的内心还是有些焦躁,“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回来呢……”
“姨娘,姨父不是说了嘛,她哪有那么容易回来啊,再说,若是缘子突然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她现在肯定也很痛苦吧。”
曾钟娥觉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疼了起来,她的女儿怎么如此此命苦,上天对她的亲人真是不公,有什么事情不能冲着她来,偏要如此折磨人!
“那怎么又跑到西边去了?”兰姨说出了大家心里的问题。
所有人都叹气、摇头,每当有了一点线索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谜团。
曾钟娥只恨自己不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儿郎,这样就可以不用管那么多,去找自己的女儿。
她又想到了杨祖春,“哼,那就要问问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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