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子登上附近的一处半山腰,果然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完颜琮。
宝嘉走了之后她就问了大花二花完颜琮的位置,她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缘子示意跟着她的大花二花可以退到远一点的位置等她,然后才开口,“大人果然在这。”
夜色绵绵,完颜琮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来,月色下的杨将军也不掩她的光华。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声音熟悉呢?明明……也只见过两面而已。
“我就是来看看,听他们说大人一个人出来了,我、不太放心。”
星空繁星闪烁,夜风寂静温柔,完颜琮被这句话晃了下神,他本来只是想看看刘家寨的万家灯火,感受一下这一处的西北风情。
他曾经是随自己的师父去过西夏的,还在那边知道了紫霄藤的两面性,但现在让他回想这些,却有些模糊。
他有时愤恨自己,都要忘了师父和母妃的模样,现在甚至连自己的亡妻也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又会释然,他只有活出更好的新生,才不会愧对他们。
面前的女子是让人惊艳,他也几次寻她为那日宝嘉的唐突道歉,但是他不能对她动心,这样是对亡妻的一种侮辱。
他定了定心神,“今日傍晚晚霞很美,就想登高看看,刚好瞧见刘家寨冒着炊烟,我觉得特别安定美好,就一时忘了时辰。没想到,给将军添麻烦了。”
“分内之事。”缘子嘴角的微笑恰到好处出,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往前上了两步,走到和完颜琮并肩的位置,“百姓的安定就是我们的责任,看到他们好,我就觉得血没白流,所以……”
完颜琮一转头就撞上了缘子繁星般的双眸,然后听她不卑不亢道:“请大人务必争取更多的利益,不要让士兵们白忙活一场。”
历史上很多次谈判都有反转,尽管将士们在疆场上浴血厮杀,但最后换来的结果却不一定值得。
金国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完颜琮来之前也是做足了功课,这次也带来许多能人谋士,他定只要定好大方向就行,谈判技巧,自然由他们执行。
“我会的!”完颜琮郑重点头。
缘子似乎思虑了而一会,才问道:“今日有人同我讲,西夏并可能会趁黄沙过后来探听虚实,若是我们装作损失惨重的样子,他们也许会趁乱突袭,如若我们赢了,还能再狠狠敲他们一笔,大人怎么看?”
完颜琮听后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沉吟片刻才开口:“我觉得不是很妥当,一是这样做的代价太大,虽然杨将军会有必胜的信心,但定西军肯定也会有伤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我们本来也是已经赢的一方,没有太大的必要。”
他又再次看向山下,“二来,我还是觉得不要轻易考验人性,明明可以直接震慑住对方,却要这样去试探对方的诚意,只会两败俱伤。”
缘子一开始还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但是当他说道第二点的时候,缘子也将头扭了回来,不去看他。
缘子本来就没有想要采用方统领他们的那种说法,她心里是下了决心的,只是想用这个话题来和完颜琮产生交流,没想到……
没想到第一个想法和自己是不谋而合的。
但是人性……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她没有往这方面想。
现在,她却想到了完颜琮和宝嘉对她做的事情,是人性使然吗?是该被理解的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缘子淡淡开口,心里却紧张的不行,“有一件事情,你告诉了你的家人,他们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但是你隐瞒下来,他们知道后会怨你恨你,会认为就算要受到伤害,这个知情权利他们也要有,你这样做就是一种背叛,你会选择告诉他们还是选择隐瞒?”
完颜琮不由得皱起了眉,没有觉得缘子问这个问题很突兀,而是再次认真的思考,良久,在缘子都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艰难地开口。
“我会选择隐瞒。”
缘子的心一沉,还真是那个完颜琮啊,就算记忆错乱,想问题的方式还是没有变。
完颜琮叹气,“就算他们最后知道了,怨我恨我,那我能帮他们承受一些就是一些吧,我会在这段时间尽量把那件事情解决,把伤害降到最低。”
缘子现在听来这些没有感动,反而有些可笑,还没等完颜琮从说完,便轻笑道:“你有那个能力吗?”
把伤害降到最低?她当时的难过应该是一点都没有被降低,事情也是越来越朝着不可收拾的局面走去。
对了,她想起来了,完颜琮那个时候说要陪自己去找家人,两个人就是从南下的时候被瘟症拦下了,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情况。
他以为自己有本事护自己周全吗?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完颜琮听了,一开始是有些沉默的,他是察觉到了缘子的情绪的,没有因为她对自己的态度而不满,而是再次道:“我无法预见结果,但是为了家人,我会尽力一试,除非是自己要倒下,不然,我不会放弃的。”
缘子重重叹了口气,只说了四个字,“英雄情结。”
“难道杨将军不会这样做吗?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面对完颜琮的反问,缘子也没有立刻回答,她曾经也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如果面对同样的情境,自己会怎么做,可是她的内心告诉她,为什么要和完颜琮将心比心,为什么要去共情他呢?自己就这么想为他找借口和理由吗?
所以,她也没有深想,今天再次直面这个问题,她也就着温柔的夜风,心平气和地思索起来。
她曾经没有告诉亦如的身世,是认为她撇不掉和柳倩儿的亲情,定会对自己的计划不利,把这个秘密留到更合适的时机,是为了给这母女二人最后一击,效果果然很好。
对于现在的完颜琮,她是起了逃避过去和加以利用的心思,都不纯粹。
若真是因为对一个人好呢?例如静纯、蝶漪、雨歌……
她想不出来,也许之前她也会选择自己承担下来,但是感受过被隐瞒的滋味,她便犹豫了。
不对,完颜琮对于她不仅仅是隐瞒事情这么简单。
缘子重新看向完颜琮,似是循循善诱的语气,“若有人告诉大人,你的母妃或者亡妻其实死于非命,他明明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却因为担心你做出冲动的事,就算反抗也无果,所以隐瞒不说。
或者,你本不是金国人,而是西夏的贵族,他们利用你的记忆错乱而误导你,就是为了在这次的谈判中能够挟制住对方,你的亲近之人认为你之前的经历并不快乐,认为你知道了因果会痛苦,所以眼睁睁看着你为敌国效劳。
再或者……”
“够了……”完颜琮看着缘子渐红的双眼,有些听不下去。
“够了?”缘子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我觉得还不够!”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语气也越来越重,“如果你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但一个很爱你的人为了能够占有你,而抹杀了那个人的存在,他对你很好很好,你知道了真相后会怨他怪他吗?”
完颜琮摇摇头,他不知道为何之前看起来洒脱的女子今夜逐渐变得癫狂,但是他不能被她的话带着走,他理智尚存。
“我觉得将军说的这几种情况太过极端了,所有的因果应该都是一步步走来的,每个选择也应该放在具体的情境下去评判,你这样问,我无法给出答案。”
缘子刚才的声音引来的等候的大花二花,他们以为将军和郓王发生了争执。
本来被支开的时候两人还相视一笑,觉得是夫妻之间要说些体己话了吧,没想到没过一会,就听到了将军的声音,似乎很激动。
尽管他们听不清将军具体是说了什么,但作为护卫的警觉还是有的,立马就往上跑去。
看到两人对峙的状态,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大花和二花也不知道是进是退。
缘子当然听到了有人来了,她不用转身回头也能猜到是谁。
深吸一口气,缘子没想到自己和完颜琮单独相处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
算了,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为了以后,暂且再忍一忍。
“我们下山吧。”缘子最后说了这一句。
完颜琮的眼神晦暗不明,跟着她走。
没走两步就道:“我差不多明白将军为何这么问我。”
缘子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是根本没失忆,还是记起了什么?
这一瞬间的感觉,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吃不消,还不如真刀真枪大干一场来得痛快。
从前,每一次自己说点什么的时候,难道完颜琮不会有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吗?
完颜琮没有发觉缘子连脊背都有点僵硬了,接着说道:“可能是我说到了人性,让将军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们可以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做出评判,而且不去忽略人性复杂的部分,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悲剧发生的根源。”
完颜琮没有继续说,缘子也没有回答。
因为缘子一直在思索这个“根源”,他们的根源,应该就是战乱吧。
如果国家之间没有战乱,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啊。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好走,但是有大花二花两人在前面引路,不出半个时辰,几人已经安全回营。
“将军!”方统领在营门口等他们。
“有事?”
“西夏果然派了斥候前来,但是见我们在整兵操练便立刻回去了。他们虽然离得远,但是还是叫提前埋伏的银甲兵发现了。”
“嗯,按计划来。”
缘子微笑点头,然后就见到了一脸诧然的完颜琮。
完颜琮一副“你明明已经做了部署、却还要来试探我”的不满样子,缘子赶紧拦住他。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拼死拼活打到这,可不是为了让别人还要踩在我们头上。我必须知道朝廷派来的人,脑子到底清不清醒,对待军民是什么态度,所以……”
缘子还没有解释完,完颜琮已经消气了,马上开口:“我明白,将军这样做是应该的。”
不远处前来迎完颜琮的宝嘉真是好无语啊,王爷,你不能一看到她就一再放低自己的底线啊!
缘子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换做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好说话的,就算是她不知道实情时面对完颜琮都不行。
她又补充道:“还有后面的那些话,大人也请不要放在心上。我也不想你每次和我见面,都这么不愉快。”
“理解。”完颜琮只说了两个字,然后就看到了等她的宝嘉。
他笑着和缘子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缘子也点点头,回了自己的营帐。
跟在身后的二花彻底蒙了,“还真是防着咱俩呐?”
三日后,西夏的使臣团来到了大营。
缘子虽然没有参与过这种谈判场合,但是历史上的经典故事也了解不少,就没见过来军营和谈的。
不过她只要负责好这一行人的安全就好,别的她懒得管。
至于那些是否要换取更大利益的话,她是说给完颜琮听的,心疼将士和自己的辛劳不假,但是得来的也是金国的东西,他们得的越多,自己的国家不是越危险?
呼——
缘子呼出一口气,这么看,自己还真是在为虎作伥,以为没有对抗自己的国家就不是不忠,其实还是间接的帮助了金国。
尤其是她听说完颜赛不所向披靡之后更加揪心。
她没有参与谈判,但是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已经一上午了,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膳食已经备好了?”缘子看向刚刚进来的罗副将。
“早就按照将军的吩咐准备了,您放心,整个军营密不透风,绝不可能让人作乱。”
密不透风?
外面的西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罗副将笑道:“我是说……”
“好了,”缘子突然笑了起来,“跟我出去看看吧。”
罗副将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失还让将军展开笑颜,自己心情也愉悦。
校场上,定西军并没有因为使团的到来而停止操练,他们穿着厚重的皮甲,脸上涂着缘子让人特制的防风沙的油膏,手中紧握着长矛和盾牌,眼神坚定,步伐整齐。
见到缘子过来,都停了下来,眼中泛着敬畏的光。
罗副将能体会缘子的心思,和教头们说:“让大家继续操练吧,别傻站着。”
将士们又继续对练起来。
缘子看到就近的一个年轻士兵过招时处于弱势,被压着打得太狠了,便起了指点的心思。
“别用你的蛮力去扛他,他一看就是经验老道,你们两个身量相当,他却比你健壮。”
两个正对战的人听到缘子的话立刻停手,都恭敬道:“将军。”
旁边的几组看到将军竟然亲自指点他们,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
缘子颇为欣慰的看向年轻士兵,“我也看出来你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想通过别的方式去改变你的现状,但是你找错了位置。”
年轻士兵在缘子说的时候就频频点头,将军竟然把自己的想法都看出来了。
缘子指着另一个穿着劲装的士兵对年轻士兵道:“你看他小腿很结实,下盘必定非常稳,你想去攻他下盘反倒是送上门的菜,等着被吃吧。”
健壮的士兵颇为自得,将军这不是变相夸自己呢嘛。
但是下一瞬,他便呲牙咧嘴起来。
年轻士兵都看蒙了,将军也没有做什么啊,就是照着他的腰轻轻拍了两下而已。
缘子收回手道:“他虽然下盘稳,但是你没发现他刚才对你进攻时的姿势很奇怪吗?”
年轻士兵若有所思,他是觉得奇怪,但也看不出什么啊。
缘子严肃道:“他有腰伤。”
众人这才纷纷议论起来,有的知情者不断点头,“将军这也太神了,要不是老赵他那个膏药的味道,我和他天天一起睡都看不出来,他可能忍着了!”
“真厉害!”
缘子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而是接着说:“所以他攻势猛,想要快点解决掉你,时间一长,他的腰伤必定会疼痛难忍,到时候会落为下风,但是对付你,时间却足够了。如果你能发现他的腰伤,痛击其‘软肋’,形势便可瞬间逆转。”
年轻士兵一副受教了的样子,“多谢将军指点。”
缘子倒觉得这本该是她分内之事,继而有转过头对健壮士兵说:“你的问题更严重,现在明明可以好好养伤,却还要坚持操练,不把自己当回事,到时候腰伤更严重不仅是你自己的事,还很可能因为你弱点的暴露输了一场仗。”
健壮士兵连疼都忘了,四月的天还直冒冷汗,他不敢说将军危言耸听,因为他好像从哪听过什么蚁穴决堤还是怎么说的来着,具体的话他不记得了,但是道理可一直记得。
他有些羞愧,“将军教训的是,但属下担心不抓紧操练会被落下……”
“还是先去军医那里好好看看,我不信他建议你多活动。”缘子自己也学过,所以才对他的伤势更为了解。
健壮士兵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连连道:“是,是,属下一会就去。”
不知谁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将军,我们好久没有领略过您的英姿了,再给我们展示下枪法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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