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辰野说上不去时, 沈新柳静默三秒,问:“狼好像都有一定的爬坡能力。”
“这个坑四壁光滑,还很深, 应该是早些年族人用来储藏食物的地方, 没有梯子的话,我就算变回原形也爬不上去。”辰野解释。
沈新柳蹙了蹙眉:“那你像辰康一样叫一叫呢?”
她说的是嚎叫,既然这里能听到辰康的声音,那辰康应该也能听到辰野的声音……吧?
沈新柳也不太确定, 但下一秒辰野给了她答案:“叫不了。”
沈新柳:“为什么?”
“我嗓门小。”
沈新柳:“……”
“不用着急, 他们应该很快就发现我们不见了,天亮之前肯定能找到我们。”辰野说着, 随意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顺便把身上的外套脱了铺在旁边, 抬眸看向沈新柳。
黑暗之中,他的双眸如同微弱萤火,泛着浅淡的绿光,却不叫人觉得诡异。
沈新柳盯着他看了半晌, 到底还是在他旁边坐下了。
夜晚的山林很冷, 潮湿的空气仿佛无孔不入,像一根根纤细的针, 专门往各种关节里扎。沈新柳怕冷,很快就感觉到了不适,正当她打算默默忍受时, 旁边的男人突然抬手将她揽进怀里。
他的体温一向很高,即便此刻只穿着一件短袖, 身上仍然是热腾腾的, 轻易就驱散了沈新柳身上的寒冷。
沈新柳没有推拒, 就这样任由他抱着自己,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许久,沈新柳仰头看向洞口的月亮:“今天初一?”
“好像是。”辰野点头。
沈新柳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要变身了?能保持理智吗?”
“……我不是影视剧里那种一看到月亮就变形的狼人。”辰野听到她难得犯傻的言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沈新柳颔首:“原来是这样。”
然后就又没了话语。
就在凌晨的时候,他们还在亲昵地纳入与融合,第一缕晨光落下时,还在迎着火红的朝阳呢喃低语,可一眨眼又重新变得生疏,然后便是他不来送、她也不主动告别的分离。
谁能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后的此刻,两人竟然在这井底一样的地方相互依靠取暖,宛若亲密无间的情侣。
“你在想什么?”辰野突然开口。
沈新柳本来想像以前一样随口敷衍过去,可是突然想起夏千千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们俩好像有信息差,就算真的要断,好歹也该断得明明白白吧。’
信息差?他们认识十六年,在彼此生命中占了将近二分之一的长度,熟悉到可以通过对方的呼吸、眼神、表情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竟然也会有信息差这种东西?
沈新柳垂下眼眸,静了片刻后缓缓开口:“我在想,当初离婚时闹得僵一点是对的,以我们两个的情况,如果好聚好散,只怕会一直像现在一样,吐不出,咽不下,藕断丝连。”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天生一对根本就分不开?”早就习惯了在这段感情里自娱自乐的辰野,很容易就找到了可以细品的甜。
沈新柳:“我的意思是,我根本不该跟你回来。”
辰野静了一瞬,默默坐直了身体,两人之间终于闪出一条缝隙。
“明知道自己一遇上你,就自制力不够,之前见到你时,就该坚持带着夏千千离开,而不是跟着你回村里住这么长时间,搅乱你本来平静的生活……”
“我的生活平不平静,有没有被你搅乱,似乎不是你能说得算的吧。”辰野有点生气,又有点窃喜,“你说你遇到我就控制不住,是不是说明我对你很有吸引力?”
沈新柳:“你说我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辰野虽然没得到答案,却还是配合地开口。
沈新柳见他忘了,便进一步提醒:“夏千千问你,我和你离婚的理由,你说是我想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辰野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顿时懊悔跟夏千千说这些:“我就是随便说的,没什么意思。”
“你不是随便说的,”沈新柳轻易拆穿他,“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很想知道。”
辰野逃避地皱起眉头:“婚都离快两年了,现在再提这个还有意思吗?”
“我总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才好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昏暗的月光下,沈新柳直视辰野的眼睛,“夏千千说得对,或许我们两个之间,真的缺乏沟通。”
“……意思来意思去的,我听得头都大了,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身上长了几颗痣我都知道,有什么可沟通的。”辰野仍是拒绝再聊离婚的事,反应比今天知道她要离开时还大。
沈新柳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辰野躲闪地别开脸,静默片刻后又忍不住回眸,结果又一次撞上她的视线。
“我不想说。”他终于颓败地认输。
沈新柳:“为什么?”
因为只要不说出来,窗户纸就还存在,一切就也许可能大概有挽回的余地。
可要是全说了,有些事实就真的无法忽略了。
沈新柳见他固执地不肯说话,静默片刻后突然开口:“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毕竟纠结于过去的事,确实没什么意义,只是辰野,你也该放下了。”
“放下什么?”辰野反问。
沈新柳:“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辰野脑子有点木。
沈新柳扭头看向他:“我们俩,真的不合适。”
“我还是不懂,到底哪里不合适了?”辰野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一如两年前,“是,我是不如你聪明,学历也没你高,但我身家还算可以吧?身材长相也不算配不上你吧?”
沈新柳眼眸微动,静默半晌后才说:“还记得离婚前那段时间吗?我们好像一直在吵架,一个月能惊动邻居三回,还有一次闹到差点报警。”
严格来说,从她开始加入学校的实验室、没那么多时间陪他开始,他们两个就一直在吵架,这么多年一直磕磕绊绊的,不是没想过分开,只是每次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就想着再坚持一下,最后坚持着坚持着,就结了婚。
婚礼那天,辰野在台上哭得泣不成声,她的眼圈也是红的,两个人都以为这是感情快走到末路时迎来的新生,却没想到是告别的开始。
因为婚姻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好,反而吵架吵得更多了,以至于沈新柳后来每次想起那段时间,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婚礼上的誓言,而是辰野垂头丧气独自坐在沙发上的画面。
“那是因为我们都太年轻,没有磨合好……”
“也许真正完美的婚姻,根本不需要磨合呢?”沈新柳打断他,“就像拼图,适配的图块根本不用磨合,就能完整地拼在一起。”
“我们十八岁就在一起了,就算你不想复婚,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否定我们……”辰野呼吸发颤。
沈新柳定定看着他,直到他再说不出话来才笑了笑:“十八岁就在一起了,沉没成本太高,你会留恋也是正常,但你仔细想想,和我结婚之后,你真的快乐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辰野冷声反问。
沈新柳又一次仰头,明明是只有盘子大小的月亮,可身处深坑时,竟然觉得那月亮大得好像能占据整个苍穹。
“我有眼睛,能看得到。”沈新柳说。
辰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你能看到什么,你什么都看不到,你就是……”
就是什么?他又不肯说了。
辰野看着沈新柳冷静的双眼,爱惨了也恨死了,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就是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喜欢我……”他最后还是哽咽了,月光下一双眼眸噙着泪,随时有掉下来的风险。
辰野是个很外放的人,喜怒哀乐都喜欢用最张扬的方式表现出来,这还是沈新柳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平静,如果不是声音微微颤抖,如果不是那滴泪恰好落在她的指尖,她甚至以为他在跟自己闲话家常。
“原来是这样……”沈新柳捻着指尖的湿润低喃,“你说的我想明白了,是以为我想明白自己不爱你了……这就是你以为的,我要和你离婚的理由。”
“难道不是吗?”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捅破了,辰野透出一股平静的绝望,像一只明知主人搬家不打算带上自己,却仍然蹲守在门口的大狗,“你从一开始会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可怜我,你对我只有怜悯,没有喜欢,甚至你和我的第一次,都是因为我生病了看起来很可怜,你才……”
他在控诉,沈新柳却没听进去,只是垂着眼眸,继续捻指尖上的湿润,直到最后一点水汽也被体温蒸腾,她才仰头看向某人。
许久,她说:“坐下。”
辰野别开脸。
“坐。”沈新柳又说一遍。
“训狗呢?”辰野心里不服,却还是板着脸坐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又一次拉近,虽然没像刚才一样紧贴着,但沈新柳还是觉得暖和了些。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想。”沈新柳缓缓开口。
辰野胡乱擦了擦脸:“难道不是吗?”
“好像也没错,”沈新柳没有否认,“我当初答应你的告白,确实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可怜。”
听到她亲口印证,辰野只觉得心里有一万根针在扎,疼得他又想落泪。
一米九的大个儿蜷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就快把委屈两个字写身上了,沈新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但当时跟我告白的人里,还有比你更可怜的。”
说罢,她平静地与他对视。
辰野一秒歪了重点:“还有人跟你告白?谁?!”
“好几个。”沈新柳也没再提醒。
辰野骂了一句脏话,不高兴道:“他们眼光倒是挺好。”
深坑突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辰野僵硬地扳过沈新柳的肩膀,迫使她和自己对视:“……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沈新柳眼神泛冷,“你自诩了解我,又怎么会不清楚,我不是那种仅仅因为对方可怜,就能答应对方告白的人?”
“我我……也不是……我就是……”辰野吭哧半天,突然肩膀一垮,“你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但你可能会因为怕麻烦,又或者我长得还不错,脑子简单又好用,所以和我在一起。”
能答应他的告白,好感肯定是有的,但肯定不会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沈新柳闻言,又一次沉默了。
辰野确实很了解她,她也的确很可能因为一时好感,又或者他长得不错又简单,勉为其难地和他在一起,可是……
“你怎么不说话了?”辰野平复一下情绪,生无可恋地问,“发现我说得对了?”
“一时的好感撑不了十六年,以我的性格,大概率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就让你出局了。”沈新柳缓慢开口。
辰野眼皮微动:“你可算了吧,明明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圣母,装什么果决干脆,那些报考你研究生的学生,有多少是冲着你包容大方的性格来的你不知道吗?还让我出局,哪次不是我装装可怜,你就这么放过我了?”
沈新柳再次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更久,久到头顶的月亮都慢慢往西移了。
“我毕业那年,本来是打算留校的,”一片沉默中,沈新柳缓缓开口,“但后来想了想,我们学校虽然各方面都不错,但离你家太远,你回一趟老家要飞机转火车、火车转大巴,太辛苦了,所以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周城,离你的老家近,当地政策也更有利于你的发展。”
辰野微微一怔,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是为了我才选择……”
“你说,如果只是好感,能更改我的人生规划吗?”沈新柳问他。
答案是不能,所有人都知道,沈新柳将她的工作、她的研究看得有多重要,那是她视为第二生命的东西,此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给了这些事情。
可她却为了他……
辰野的嘴唇颤了颤,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沈新柳突然笑了:“我现在的学校也不差,而且更适合清静地做研究,你没必要一副我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说着话,她又看一眼月亮,“是我做的不够,才会这么多年,都没能更改你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辰野哑声问。如果他对她而言,已经重要到可以更改人生计划,那为什么还要离婚?
沈新柳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说话,辰野声音突然透出几分严厉:“不要再说什么合不合适的屁话!也不要再说吵架的事,我不信别的夫妻就没吵过架!”
沈新柳闻言,唇角翘起一点弧度。
是啊,从一段关系转变为另一段关系,总是要经历吵架与磨合,更何况他们的步伐并不同步,她在忙着升学和论文的时候,他还没找到人生的目标,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实验室的角落抱着书包,等了她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在她进入新的学校成为一名导师时,他又开始创业。
婚姻关系要磨合,各自的工作又面临瓶颈和无数挑战,每个人的弦都好像绷到了极致,于是即便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遇到什么困难想要诉说时,一看到对方疲惫的脸,也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突然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她觉得不适应,曾经给予她无数关心和呵护的人需要关心和呵护时,却发现她连一点敷衍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一样会觉得心有不甘,所以开始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吵完再和好,度过两天蜜月期,然后恶性循环。
然后有一天,辰野开始频繁应酬到凌晨,每天需要早起上课的她接连几天没睡好后,某天清晨因为睡过头而错过了两节课,最后被系主任点名批评,所以她选择搬到了客房。
她搬走的那天,两人又大吵一架,虽然很快和好,沈新柳却没有再搬回去。
这些……这些都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
毕竟哪对夫妻不吵架呢?只要度过了磨合期,度过了彼此事业最难的时候,一切就会归于平淡,只是……
每次吵完,她看着辰野颓败的样子,都会觉得他很可怜。
月光笼罩下的深坑里,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冷了,沈新柳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向辰野的目光有些失神。
“我觉得你很可怜。”她说。
辰野一愣:“什么?”
“你等我的样子很可怜,你每次跟我吵完架主动求和的样子很可怜,你等着我去安慰、我却忙到没时间,最后只能自我消化的样子很可怜,”沈新柳翘起一点唇角,“我就是觉得,人的性格早在十岁之前就养成了,我估计也不会变得更好,你继续和我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可怜,那不如放过你,说不定你还能开心一点。”
辰野嘴唇微张,怔愣的眼神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沈新柳摸摸他的脑袋,任由他有些硬的头发挤进指缝:“大概是因为你的入学手续,是我帮你办的,也可能是因为你没心没肺,什么事都需要我替你做主,所以我总感觉对你有一份责任,就算我不能让你开心,至少不该让你变得可怜。”
“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离婚?”辰野的呼吸颤得不成样子,外人看来高大凌厉的族长,每次对上沈新柳,都会变成一只没有骨气的可怜虫。
沈新柳放开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和你离婚之后,我变得不可怜了吗?”辰野又问。
沈新柳眼底闪过一丝不确定,但想起辰苗说的那些话,敛目道:“起初应该也很可怜,但后来大概是越来越好了……”
“没有,”辰野冷淡地打断,眼圈却红得愈发厉害,“我没变更好,甚至越来越可怜,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要靠药物才能勉强浅眠,我每天都在想你,但因为发了毒誓不敢去找你,我等着你后悔,等着你回来找我,我每天都在等,每次发青期到来,我都生不如死,我真的好想你……”
沈新柳眼角渐渐湿润。
“沈新柳,如果你当初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才狠下心和我离婚,那现在能不能因为我比以前更可怜,不要再丢下我?”辰野哽咽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已经三十多岁了,人生也就这几十年,你能不能……”
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沈新柳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辰野爱流汗,这么冷的天气里,竟然也流了很多汗,这次还有眼泪,沈新柳知道他挺爱哭的,但没有哪次比此刻的眼泪更多,多到她都忍不住提醒了:“现在没水喝,你这样很容易脱水。”
“你说我们不合适……”
沈新柳:“……”
“你把我们十六年的感情,说成是不合适的拼图……”
沈新柳:“……”
“你还后悔跟我回来……我们两年没见了,你竟然后悔跟我回家……”
“辰野。”沈新柳叹息。
辰野哽咽着和她对视,可怜兮兮的,腰上却像装了电动马达。
“……别顺杆往上爬。”沈新柳声音有些变调,“还、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最开始狼叫的时候,你就知道夏千千没事了,你早就看到这个坑了,就是故意带着我往下跳……”
辰野呜咽一声,将泪和汗都蹭在她脸上,然后用力地撞了一下,试图把她那些伤害夫妻感情的推断撞出她的脑子。
月亮仍然悬在坑顶,在深坑边缘切割出的方寸世界,强势地展示自己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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