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有人愁,同样的一件事情,在有的人看来是不起眼的小事,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不放在心上。
可对于有的人来说,那就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一个不小心就要人头落地。
此时的高瀚便是后者,他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此时的心境却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眼里的不在乎、随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不安,还有浓重的焦急。
不只是他,就连旁边的几位也是同样如此。
“高……高兄,这该如何是好?”
“方才那位当真是?”
“唉!”
高瀚被旁人唤了一声,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瞧着周围的热闹,又见几名同伴如此垂头丧气,惶惶恐恐之态,他咬了咬牙道:“诸位莫要担心,既然那位并未对我等说什么,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而且,那位举办文会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我们能够展现所学,入了那位的眼,些许小事想来也不会被追究了。”
听到他的话,几人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不少,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方才邀请人的是曾申,他们只是和曾申同坐一桌而已,如今曾申已经被曾公派人拖走了,想来会受些惩戒,但毕竟是自家的子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做个样子就好了。
而他们,现在可能也只是自己吓自己,就像高瀚所说,只要在文会上展现所学,一旦被那位看重,这点小事也就不用担心了。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顿时放下心来,眼见周围热闹,也开始着手作诗赋词。
高瀚心情沉重,拿起笔思索了良久,而后才缓缓动笔,旁人见状,立马凑上前来观看。
“离愁最是,月落星沉,难解两心同。
浅缘终似,浮萍无根,犹在梦魂中……”
这是一首词。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高瀚额头上已经冒出一点点细密的汗珠来,但看着自己所书写的文字,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他自觉,这首词已经是如今的他能够作出来的最高水平了。
倘若没有这样的紧迫,没有方才的灵光一闪,他此生也恐难再有这样的作品。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这一词完整的出现在众人的眼中时,周围围观的人当即便没了声音,或是低头细细品味,或是瞪着眼睛满是震惊。
“离愁最是,月落星沉,难解两心同!浅缘终似,浮萍无根,犹在梦魂中……”
终于有人忍不住念了出来,而且还有人在脑海中,用原有的曲子去试着默唱,一下子便在整个文会上传开了。
“这词……”
三楼最大的那间雅间里,刚从家仆那拿了一份抄录新词的曾公等人,看着眼前的这首离别情,全都皱着眉头。
良久,才有一位大儒开口道:“词是好词,这作词之人的确是文采斐然。”
另一位大儒也跟着颔首道:“是啊,我们幽州许久没有出过这样的好词了,上一次还是几年前,这作词人是……哦,高瀚?”
“老夫倒是听说过这位高公子,这几年颇有才名,前几次的诗会上也作了几首不错的诗词出来,却没想到如今这流霞阁文会上,他也能技惊四座,难得。”
“曾公如何看?”
几人说完,都看向曾公,这里还是这位老人家最为权威,地位也是最高的。
只是,曾公面无表情,望着手中的词作,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道:“词不错,可若是人差了,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一言,便定下论调。
看来,这个高瀚是得罪了曾公。
几位大儒听到这话,顿时心知肚明,接下来该说什么话那也是清楚了。
“曾公所言不错,文采终究是浮于表面的东西,真正看一个人如何,还需要看他的品行。”
“此前老夫听闻,这高瀚时常流连于青楼中,可见其一心只在烟花柳巷,而不在于钻研学问和治世之道。”
“这词初看是不错,只是一字一句间都是些儿女情长,太过小家子气了。”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只要有人的地方皆是江湖。
见风使舵,这些老人早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们比谁都懂。
高瀚这首词,的确是很不错。
但那又如何呢?
得罪了曾公,那就是不行的,更何况文无第一,为何说文无第一?
就因为一些诗词在不同的人看来,那也是有所区别的,有的人就喜欢那种气势磅礴的,有些人就是喜欢抒情的。
除开一些真正的传世之作,一部分诗词想要脱颖而出,靠的是旁人的口碑。
如果口碑不好了,那即便你这词不错,也没办法成为好词!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曾公一言,这词一下子就成了徒有其表之作,毫无深度可言。
这文会本就是他老人家举办的,他的话自然有家仆传出去,这下整个流霞阁的人就都知道了,曾公对高瀚这首词评价不高。
那原本的一些论调,也一下子转变,吹捧不见了,紧随而来的是质疑和贬低。
“我刚才就觉得这词有所不妥,果然所料不差,只是刚才看诸位都在说好,不好说出来罢了。”
“还是曾公他老人家眼利,一看便知这首词虚有其表。”
“高瀚这人我知道,青楼总能见到他,这词写的说不定也是哪个青楼里的姑娘呢,哈哈哈。”
咯咯~高瀚听着那陡然转变的议论声,咬紧了牙关,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自认这首词已经很好,即便是放眼整个大衍,那也是属于佳作,虽当不得传世,那也不该被贬低成一文不值!
难道,那位当真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
与此同时,雅间内,顾川也开始提笔书写。
旁边,苍舒月在磨墨,翘首以盼,前头的顾芳瑜和庄晚云也探着头。
直到第一句出来,苍舒月檀口微张,念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紧接着,下一句。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墙角梅花不惧严寒,傲然独放,就好像那些坚贞不屈的人,在艰难困苦中依然坚持自我,不随波逐流。
再往下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好似站在远处,远远看着就知道那洁白的不是雪,因为有淡淡的香气飘来。
暗香两字,让人感觉梅花是那么的高洁、纯净,就像那些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人,他们的美好品质就像这暗香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探寻。
这是一首极好的诗。
“好诗,公子果真大才。”庄晚云瞧着那宣纸上的字迹,眼眸中尽是惊叹。
她本就是江南青楼的行首,文人才子最喜欢泼墨挥毫的地方,有时酒一喝诗兴大发,便是一首佳作。
而青楼的姑娘,当然也要对诗词有极高的鉴赏能力,才能夸的到点上。
庄晚云能够看得出来,这首诗是极好的,虽然比起往些看着简洁明了,但往往越是简单的,反而越注重功底。
若是功底不扎实,写出来反而没有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苍舒月轻声呢喃着,又瞧瞧自家夫君。
见他放下毛笔之后,兀自坐在一旁一直吃东西,浑然不在意自己方才随手写了一首好诗出来,只顾着吃了。
这样恣意的姿态,与外头那样热闹的景象相比,便是不曲意逢迎么?当真是有感而发之作,文采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好!算你厉害!”顾芳瑜是不太懂诗的,但是就算草包,也能够看得出来这首诗很不错,最起码比起外头那些天花乱坠的好。
嗯,在她看来是这样的。
顾川瞥了她一眼,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咬了半块儿,含糊道:“好在哪儿?”
顾芳瑜装作没听到,也开始加入吃东西的队伍,看上去还挺高兴的。
苍舒月见着两人,唇角微微扬起,将那宣纸轻轻吹了吹,让墨迹干透之后才拿起好好的收了起来。
倒是没有什么拿着炫耀的想法,顾川不喜出这样的风头,那她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只是这是他的诗,她想收着罢了。
与此同时。
隔壁的雅间内,宇文谨坐在位置上,一手轻轻的撑着脸颊,看着前面的陆凝香书写。
毛笔在宣纸上游走,一个个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而上面的内容,赫然是方才顾川所作的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檀口微张,宇文谨轻声默念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微微一笑。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先生啊先生,有时候也不能太过于藏拙,明明有这样的才华,为何要让明珠蒙尘呢?”
“既然是明珠,就该让世人都知道你的璀璨才是,好叫他们都闭了嘴,不敢置喙。”
她微抬眼眸,见陆凝香已经写完,便开口道:“凝香,你觉得这首梅花如何?”
“自是极好的。”陆凝香由衷的道,语气中满是佩服:“师兄的文采,凝香从未怀疑过,或许于他而言,诗词也不过是小道罢了。”
“是啊,小道。”
宇文谨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眼前这诗词固然很好,但是与他曾经和自己所说的那些话相比,却又显得太过渺小了些。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到底藏着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样,这种神秘感让宇文谨忍不住的想要去探究,想揭开他身上的那层面纱,将他真正的面目收进眼中。
若是真有那个时候,她能够想象到,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殿下,这诗?”陆凝香问了一句。
宇文谨脸上泛着笑,回道:“给曾公他老人家拿去看看,让这位大儒品鉴一番。”
“是!”陆凝香盈盈一笑,应了一声,旋即将宣纸收好,然后交给了一旁的侍女,叮嘱一句。
那侍女便转身走了出去,往三楼去了。
曾公那边还在对新的诗词进行鉴赏,幽州虽然文道贫瘠了一些,但那也是相较于其他州郡来说。
这场文会汇聚了广阳周边郡县的众多才子,也算得上一场盛会,想要借此扬名的人当然会有所准备。
如今,已经出了不少的佳作,而且也得到了曾公等几位大儒的肯定。
可以预见的是,这场文会必定是要广为人知了,而能够在这场文会上写出佳作的才子,也必然名扬整个幽州。
文会氛围高涨,但是在一楼的一隅中,却显得有些冷清。
高瀚如同落水的棉絮一般,颓然的坐在椅子上,满眼都是不甘。
他方才所写的那首词,竟然被一言否决了?明明那么好,明明足以盖压其他人的诗词,为何曾公会贬低的一无是处?
难道,就因为自己得罪了那位?
如此,文人的傲骨呢?身为读书人的气节呢?怎能向权贵摧眉折腰!
砰!
越想越不甘心,一股怒火猛然窜起,高瀚红着眼拍桌而起!
“我不服!”
他这一喊,顿时将周遭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众人的目光一下聚集到了他身上,见到是谁之后,知道的人顿时露出一抹玩味儿。
对于这些目光,高瀚恍若未闻,他大步走向前去,抬头看向三楼,怒然道:“曾公是饱学之士,是我大衍有名的大儒,学问之深,众所周知。”
“曾公数十年前,曾以一己之力,将北蛮军拒于关外,高某对此敬佩不已,只是到了今日,高某不明白!”
“方才高某的那首词,大家有目共睹,可为何曾公却将它贬低的一文不值?”
高瀚随手拿起一旁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酒壮怂人胆,他现在豁出去了。
“还请曾公,给晚辈一个解释,难道就因为不敢得罪权贵,就要失了我辈读书人的气节吗?!”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的眼神微微有些变化。
“听着这意思,这高瀚是得罪了人,所以才会被曾公针对的?”
“若是如此,那曾公做的,有些过了。”
“是啊,我辈读书人,就该不畏权贵,即便是高瀚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词作的如何是另一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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