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苏轼将王朝云葬在西湖孤山脚下的栖禅寺东南的松林中,为其撰写墓志铭,并在墓旁建了一座六如亭,名字取自王朝云病逝前最后所念《金刚经》中所载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亭上写有一副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天,他提着酒壶来到王朝云墓前,席地而坐,饮了一口酒,对着墓碑自言自语着:“朝云,你最喜欢收集我的诗词,前几天我又作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你泉下有知,一定会喜欢的。”说完仰头痛饮数口,潸然泪下。
就这样,苏轼在悲伤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慢慢接受现实,回归质朴、无欲无求的田园生活。
绍圣四年。
正月。
白鹤峰的新家终于建成,苏轼等人搬入新家,并为新家的正堂起名“德有邻堂”,书斋起名“思无邪斋”,同时热情相邀惠州知州方子容造访,共贺乔迁之喜。由于家中已经没有积蓄,为了生存,苏轼写信给广州知州王古请他帮忙讨要自己宁远军节度副使这一虚衔的折支券来兑换钱,然而朝廷并未同意。
二月。
苏迈带着妻儿及苏过的家眷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岭南地界,苏轼收到来信后开心不已,急忙让苏过前去迎接。
苏迈原本的计划是把苏过的妻儿送到惠州,自己回到韶州仁化县。然而他还未抵达韶州就收到了朝廷下发的新制度,贬谪官员的亲属不得在相邻州县做官。由于惠州与韶州相邻,苏迈因新制度而无法赴任韶州仁化县县令一职。他既无法赴任,朝廷又不为他另改他职,他无官可做只得改变计划携家眷同去惠州居住。
三月。
苏过接到苏迈一行人回到了惠州,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苏轼开心不已,开始筹划着一家人世世代代作为岭南人安贫乐道,了此一生。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封从汴京而来的诏书已抵达岭南,正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惠州。
四月。
方子容突然造访。苏轼热情相迎,见对方面带从未有过的忧愁,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子容拿出圣旨,向其宣读了朝廷的诏令: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苏轼大惊,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儋州,熙宁六年改名昌化军,今海南省儋州市)
方子容安慰道:“我夫人两个月前梦到僧伽菩萨,菩萨说要与你同行,七十二后就会有诏令送达。如今刚好七十二天,也算是早成定数,你可要凡事开看点,切莫烦恼,一切以身体为重。”
苏轼缓过神来,脸上惊愕之色转为淡然,耸耸肩,笑道:“人生在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又何须烦恼。我苏子瞻何德何能可与菩萨同行,此乃前世有缘,我应当开心才是。”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内心还是非常难过,只是不想方子容担心罢了。昌化军要跨海而行,大宋立朝以来从来没有一名官员出自于那里,很难想象那里到底是怎样恶劣的生活环境才让百年以来无人出海为官。
方子容来时路上一直担心苏轼不能接受这一安排,没想到他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坚强,总算放下心来。“对了,子由等人也相继被贬,我听送诏的使者说子由贬往雷州了,此时应该在来的路上。”他停顿片刻后道,“我给了使者些钱私下打听了下,好像是章子厚听闻你过得太舒坦,于是决定将你继续贬谪,因你字子瞻,瞻与儋接近所以将你贬往儋州,雷州的雷字和子由的由字有相同之处,所以将子由贬往雷州。这是太乱来了!”
苏轼惊愕之余更是无奈。惠州生活的艰苦程度不容小觑,只是他乐观的精神使他学会了接受现状,学会了苦中作乐。他默默叹息一声,心念着,看来子厚对我的恨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啊,也罢,他既然想要我的命那就随他拿去吧,就让儋州作为我的安葬之所吧!
苏轼送走方子容后将全家聚集在正堂,立马召开家庭会议。苏轼与方子容的聊天已被家仆听到,很快全家人皆知苏轼被贬昌化军这一噩耗,皆不知所措,悲伤不已。所有人到齐后,苏轼见大家情绪哀伤,强忍内心悲痛,故作淡定地说道:“都别这么难过嘛,我们之前来惠州之前不也是极其担忧,来了以后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说不定儋州也一样,凡事想开点!”(北宋人习惯性称昌化军为儋州)
苏迈道:“既然无法改变,那我陪爹去儋州。”
苏过道:“兄长留下,还是我陪爹去吧。”
苏迈态度坚决道:“你和弟妹、孩子刚一家团聚,怎能再度分离,还是我陪爹去儋州。”
范烟霏道:“我可以带着孩子和叔党陪爹一同去儋州。儋州条件艰苦,爹年事已高,我和叔党过去也方便照顾。”
苏迈、苏过两家都嚷嚷着要求随行。苏轼很清楚要去儋州必须穿越巨浪滔天的海峡,到底能否平安抵达暂未可知,更别说岛上的生活了,这一走也许就是与家人们的永别。他心中悲痛不已,下了艰难的决定:“就叔党一人陪我吧,你们都留在惠州。就这么定了!”
众人仍要求随行,被苏轼断然拒绝。苏轼态度坚决地说道:“你们若想送我们,最多送到广州,我去那里与敏仲道别后,你们就返回惠州。”(王古,字敏仲)
众人虽不愿意,但也不好违背苏轼的意思,只得照做。就这样,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为苏轼和苏过收拾好行囊,数日后,众人启程一路相送苏轼、苏过。苏轼等人先来到博罗县,与县令林汴告别,得知广州知州王古因为采纳苏轼的建议改造城市用水和救助感染瘟疫的全城百姓被贬袁州而自责不已,听闻诏令刚下达王古应该还没走,于是临时决定更改行程去广州向王古当面道歉。苏轼来到广州后,见到王古,即为内疚,然而王古劝他无需自责,救助百姓本来就是他身为知州的分内之事,纵使被贬也无怨无悔。苏轼内心百感交集,无以言表。拜别王古后,苏轼等人继续前行,苏轼准备在广州江边乘船向西前往梧州,然后再南下路过雷州,跨海抵达海南。
苏迈等人将苏轼、苏过送到江边,最不情愿面临的离别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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