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原本是一个电缆厂的宿舍，随着当年工厂倒闭大批职工下岗，突然没了工作的一群人便只能守着这唯一的居所靠一些其他营生来换取微薄得仅能维持生计的收入。

但凡能够搬走的人早就已经搬离，剩下的如果离开这里，恐怕只能在救助站或是露宿街头来度过余下不多的生命。

灵网经常会分派一些这样的委托——委托人根本支付不起昂贵的酬劳，但他们的生命乃至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却又被这些怪力乱神禁锢着。若是遇到了这样的事件，灵网便会派出一个代理委托人来代替这些苦命又倒霉的家伙来发布委托，委托金则会从其他身价丰厚的委托人那里均匀摊派——这也算是变相的劫富济贫，顺带还能让那些归属于灵网的灵能者们有大把的机会面对各种层出不穷的事件和实力不等的厉鬼，令他们能够在实战中提高自己的战斗力，也许还能开阔一下眼界。

杨辰现在面对的情况他以前便从未见过。

杨辰并没有对那棵枯树采取任何应对的手段，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深深扎在土壤中的庞大根系和仿佛直插上天的张牙舞爪的枯枝，然后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这……难道是……”

第二百三十章 前尘（七）

“发什么呆，下不去手就让开，别妨碍我！”李皓峰的喊声从杨辰身后传来。

李皓峰一甩手，一只纸鹤飞出，他疾跑两步一跃而起，在纸鹤上轻点一下，动作与杨辰之前从楼顶落下时几乎如出一辙，但杨辰只是借力二次跃起，李皓峰在腾跃的同时还将反作用力施加给了纸鹤。原本闲雅的纸鹤突然如鹰隼一样锐利地割开空气，将后面已经从地面挣扎探出半个身体的一只干瘪僵尸的眉心刺穿。

那僵尸显然也是厉鬼所化，若是用其他的攻击手段，即便造成同样的伤害也绝不可能令这只僵尸倒下，而这灵符上散发出的生灵之气却是其所不能承受的。

僵尸在月下闪着森然寒光的指甲只差一点点就能勾到李皓峰的脚踝，然而就是这一丁点儿的距离，却能够造成巨大的鸿沟。就如同情侣之间吵架时一句不经意的气话或是一个不成熟的负气举动，所带来的影响往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够消除——杨辰对这点可是深有体会。

李皓峰在空中团身，闪过不知道从哪儿疾射而来的几道利箭般的气流。腥臭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钻入体内，沿着神经游走，钻向大脑和心脏。

李皓峰赶忙让气息在静脉之中穿行，逼出体内的毒性。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仅仅是扩散出的毒气便如此厉害，若是刚才被那几道气流正面击中，恐怕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一具面目发黑的死尸，或许不只面目发黑，溃烂成一堆烂肉一滩脓水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李皓峰双手交叠在胸前，接着猛力展开，十几张灵符从他袖口之中射出，其中三张刚一飞出便立刻燃烧起来，火光乍起间形成了巨大的推力，令剩余的灵符猛然加速。

“别冲动！”杨辰喊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李皓峰刚堪堪避过那几道死气，而最后一个字落下，那些灵符已经贴在那棵树的枝干上。轰然一声巨响，杨辰眼前炸起一团巨大的火球，枯树原本繁密的枯枝被炸断大半，木屑纷飞间还挂着一闪而逝的火星。

原本就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一般的枯树更加气若游丝，却有似乎带着对尘世的眷恋，尽管主干被炸出一条沟壑般的巨缝，尽管枝干几乎尽数被火焰攀绕，尽管已经摇摇欲坠，它却始终不肯倒下。

这世间许多事物都充满了矛盾，人类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而由人类所主宰的这一方人间也自然塞满了矛盾。有光亮照射的地方才有黑暗的影子，有生命的降生便有灵魂的离去，前世的因早就今生的果，一切种种都由命运安排，而命运又何尝不是被人在不经意间自己推动着。

怨念，无尽的怨念，巨大的怨念倾泻而出，种种负面情绪——愤懑、怨恨、绝望……令人窒息的负能量形成了一股磅礴的怨念，在枯树周围笼罩着。怨念本身就能够吸引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亡魂，而越来越多的亡魂又令这怨念继续膨胀着。

怨念的起源便是那些已经对生活失去希望之人的诅咒，无声的呐喊在心中回荡，在胸腔之中碰撞着，形成空洞的回响。

而在这充满死亡和腐朽味道的怨念之中，却又有一丝希望在顽强地挣扎生长，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希望。

是的，那棵树，那颗看起来似乎早已死去多时，却依旧不屈地从被柏油路覆盖的泥土汲取养分，依旧从钢筋水泥丛林的遮挡下迎向阳光的树。

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忆，树的灵魂藏在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里，树的回忆留在每一圈年轮的轮廓间。

曾经夏夜里伴着虫鸣在树下坐着板凳乘凉纵声谈笑的邻里，曾经在深秋拾起落叶夹在书中送给自己恋人的青年，曾经在冬日将一个丑丑的小雪人堆在树旁的父子，曾经在和煦的春风中绕着树嬉戏追逐的孩子……一幕幕平淡的画面深深镌刻在树的灵魂中，让它深刻地体会到那种最质朴最单纯最深沉最简单的幸福。

不知何时，那些画面再不复存在，那些笑脸也慢慢消失，唯一留下的便是刻在树皮上的那些小字——“我爱你”、“愿妈妈早日恢复健康”、“永远是朋友”……如今，那些留下印记的人或许早已不复当初，可树却依然记得他们站在树前的样子。

这些便是这棵树要守护的东西，这些便是这棵树执着地用自己的生命力与游魂们的死气与怨气对抗着的原因。

可树并不知道，它的存在让这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能量场，负能量无法释放，游魂到了这里便被束缚，这能量场甚至屏蔽了偶尔出现在人间的鬼差们的感知，令它们无法察觉这里还有大量没有被拘入鬼界的亡魂。

杨辰有很多选择可以解决眼前的困境，最麻烦亦是最有怜悯之心的做法自然是将这里的所有亡魂尽数超度，而相对最快捷亦是最暴虐的手段则是连这棵树带这周围的鬼魂全部灭掉，自此一劳永逸，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杨辰和李皓峰要有完全凌驾于这些怨魂之上的实力。

李皓峰自然选择后一种，甚至无需言语来表述，他的行动便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你疯了？那棵树能够压制大多数的鬼，若是它被破坏，这里所有的鬼都会倾巢而出，那根本不是你我能够抗衡的。”杨辰转身面对李皓峰，指着身后那棵已经如同篝火一般的枯树咆哮。

“倾巢而出？正合我意！你要是怕了就闪开。”李皓峰嘴角勾起冷笑，道：“就算再来百倍的鬼我也会全都宰掉，我苟活在这肮脏的世间，就是为了把这世上的妖鬼全都送进黑暗的深渊，让它们永远消失啊！”

“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势。”杨辰双手迅速结印，两手拇指一根向上一根向下，其余四指相互紧紧勾住，轻声道：“域·净土。”

净土领域瞬间展开，将那些游荡着的鬼魂全部挡在领域之外，少了这些亡魂的侵扰，杨辰便可以将自己的心神全部放在想办法平复枯树周围的怨气以及寻找马麟这两个主要方向上。

“你果然不止有那么点儿能耐，不过，和我比还差得远呢。”李皓峰弯腰将两张灵符分别贴在自己脚踝，接着手腕一转，另外两张符咒则出现在他的手腕。四张符纸同时燃烧，他的双腿上隐隐有气流环绕，而手臂上则燃烧着可以灭杀邪魔的净火。

李皓峰身形一动，如同一阵风般来到一只正在乱窜的游魂面前，一伸手将其抓住，五根手指紧紧卡住那游魂的脖子。游魂哀嚎挣扎，李皓峰的右手始终如同烧红的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手上的温度攀升，攀升，攀升，游魂终于在一团火光之中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李皓峰伸出右手，食指遥遥指向杨辰，指尖上的火焰在跳跃着。

“悲天悯人之前，先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值得你怀有悲悯之心。”李皓峰的话音落下，双臂上的火焰猛地窜起老高，而他就在杨辰的面前带着这净火追逐着飞舞的亡魂。

李皓峰挑衅一般地肆意猎杀，杨辰对此却无能为力，他必须尽全力来安抚和压制依旧被那棵枯树束缚着的躁动的亡魂。枯树就像一个束魂阵的阵眼，一旦这棵树崩塌，里面不明数量的亡魂便会脱将出来，在这周围肆虐。

虽然最终这乱子一定会平息——大不了酆都派出鬼吏或是阴兵，不过当骚乱被镇压住之后便是问责的时候，届时杨辰的乐子一定不会小。

净土领域展开后若是没有杨辰用灵力持续注入，几分钟内就会消失，而杨辰既然要专心应对枯树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焦躁不安的亡魂厉鬼，自然没办法再维持领域。不到三分钟，净土本身的能量耗尽，一点点淡化消失。

三只白衣鬼趁虚而入，其中两只的鬼体在这滔天怨气的滋养下已经近乎实体，锋利的指尖将杨辰的后背和手臂扯出两条血淋淋的口子，接着绵密的攻势便连绵不断袭来，尽管毫无章法，却也让杨辰苦不堪言。

另一只鬼趁着杨辰躲闪之际，从杨辰前方飞速撞向他的胸口，杨辰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带着阴冷气息的透明鬼体从杨辰胸前一穿而过，他的身体猛然一顿，显然受伤不轻。

“喂，你以前捅过马蜂窝吗？”杨辰一手按在胸前，突然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

“没有。”李皓峰一记手刀将身边一只鬼斜斜切开，鬼体的切口处还燃着净火，火焰顷刻蔓延至这怨魂全身。

“我以一个有经验的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一个忠告，你现在已经捅了蜂窝，马上逃走还来得及，相信我，过一会儿的场面绝对不是你愿意看到，也不是你我能应付得来的。”杨辰说罢不顾周遭亡魂的围追，看准一个位置，像一把尖刀一样破开枯树周围的火焰冲到枯树近前。

火光扭曲了空气，明灭之间，只见杨辰胡乱抛开地面上散落的还燃着小火苗的粗壮枝干，奋力将埋在下面的马麟扒出，扛起来转身就跑。

第二百三十一章 前尘（八）

杨辰抗着马麟快步跑到最近的一栋楼，而这里也是老孟在交给杨辰这个委托时所提到的任务地点，亦是方才杨辰、李皓峰及马麟的幻影在楼顶潜伏着的那栋楼。

杨辰抬头仰望，六层老式住宅那阴暗的轮廓在黑暗中显不出被时间风蚀的痕迹，一条条电线、电话线、网线、有线电视线及各种不知名的线纵横交错地挂在约二楼高的地方，影影绰绰，形成了一张让人看上去便觉得透不过气的绵密大网。

整栋楼应该有五十余户，此刻只有三家亮着灯光，显得有些昏黄的光透过窗帘映出，让窗子看起来像是皮影戏开场前的幕布，杨辰总觉得似乎真的会有那么一刻，会有哪一户的主人将自己的身影映在窗前，让自己黑色的剪影在没有彩排的舞台上卖力演出。

一路上无数的亡魂哀嚎着在杨辰身旁盘绕起舞，有些是真的怨灵，有些则是在这一方时空维度里不断重复上演着的影像，有些则是那些怨气在杨辰眼前制造的幻觉。杨辰能够轻易分辨这其中的真假，在他看来，无论人鬼妖魔都有着自己的味道。不过那些虚影依旧给杨辰带来了不少困扰——即便明知是假的，但杨辰的身体还是会本能地做出躲避的反应，就好像我们在看3d电影的时候，也会去闪躲眼前飞来的物体。

杨辰一脚踹开单元虚掩着的木门，门上的绿漆早已斑驳，折页和螺丝也全都锈蚀，似乎还有哪家调皮的孩子在门上刻着“xx是王八蛋”的字样，不过这些却都不是杨辰所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