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绾知道,李乾比李承赫还要固执,这个儿子认定的事,旁人劝导再多无用,便也没有再劝他。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便可。”
谢绾又看了那雪狐一眼,听到李乾说祥瑞之事,不由得想起一桩旧事来。
当初她离开崆峒山,在山间碰上斐玉珩时,斐玉珩正是借着寻找祥瑞白泽之名,才得相见的。
后来……
一晃,竟然五年过去了。
“我还有些事,就先不陪殿下了。”
谢绾对李乾颔首离开。
衣袂消失之后,李乾怔然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攥着笼子的手,越攥越紧,到后来,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问,“环佩姑姑,娘,一直都是这样吗?”
这样冷淡,这么冷漠,这样……隔阂,明明一开始……
不是这样的。
环佩看着李乾眼底的痛苦之色,心底也生出痛惜。
她想起在扬州谢府时的小姐。
鲜亮活泼,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爱意。
后来在东宫时,也生动而爱恨分明。
可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小姐,将内心完全封闭起来,变成了如今这般……
“太子,你不要怪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环佩仍是习惯叫谢绾小姐,好像这样,能让她找到记忆中的那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
“小姐变成这样,完全是世事弄人。”
“她待你之心,从来……从来没有任何私心。”
李乾垂眸,掩去眼底淡淡的暗芒。
他这般模样,像极了曾经的李承赫。
“孤明白。”
李乾眼底带出笑意来,只是那笑意中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孤寒。
“娘从来没有任何私心。”
因为娘……
没有心。
“太子,奴婢不放心小姐,跟过去瞧瞧,就不送您了。”
环佩说了声抱歉后,也离开大殿,朝谢绾追去……
……
谢绾来到了冷宫。
一座废旧的宫殿内,侍卫严密把守,森罗肃穆。
唯一的一道狭窄的木门上,挂了三四把锁,唯恐里面的人有逃出来的可能。
隔着木门,似乎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时不时尖锐的笑声。
雪下了一会儿便停了,在屋檐上凝了一层薄霜,夹杂着那时断时续的笑声,更显冬日的凄凉与冷寒。
那些绷着脸巡逻的侍卫,看到来人是谢绾后,脸上急忙堆起笑意来,恭声道。
“婠嬷嬷,您来了。”
谢氏在后宫的荣宠与威望,这五年来,深入人心。
即便无名无份空有一个嬷嬷身份,但在阖宫宫人眼中,她是最不能得罪之人。
有时候在她面前说一句话,甚至比在陛下面前还好使。
“嬷嬷您又来看望里面的疯女人了?”
侍卫讨好地奉承着,“属下这就为您开门。”
他一边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锁,一边煞有其事地交代,“嬷嬷注意一点,这疯女人入了冬,甚至愈发混乱了,竟然还时不时地学狗叫猪叫声,听着渗人的很。”
“但您有令,禁止属下进去查探,属下们也只管一日三餐地送着,不知如今她成了何种模样。”
“您可千万别被她伤着了。”
侍卫一边耐心地交代,一边将那几重大锁都打开,让谢绾进去。
一进院中,便有一股浊臭之味铺面而来。
谢绾皱眉看着那趴跪在地上的、身形枯瘦、发丝散乱,整个人已没有人样的斐香衾,心中并未有太多的波动。
斐香衾抓了一只带翅的虫子,塞进嘴巴里,嚼巴几口后,又抓住一只朝谢绾递过来。
“好吃……你吃……”
谢绾避开她的动作。
五年前,斐玉珩和李沁儿死在西山后,斐玉珩的尸骨焚烧,葬在了西山,而李沁儿的尸体,则用冰块护着,送到了荆州,留给周朝处置。
斐香衾,则被留在了京中,关押在后宫这冷苑中,囚禁了自由。
没有了斐太后的漠北,失去了主心骨,后头又立了一个假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和斐香衾的傻儿子一起,几番争斗,将漠北散的七七八八,最后,被安朝一举吞并。
斐香衾被关在冷宫后,不知怎得,竟疯疯癫癫起来。
一会儿自称自己是斐家小姐,一会又说自己是三皇子的幕僚,一会儿哭着叫兄长,一会儿却又怒骂谢绾李沁儿这群贱人……
谢绾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她也不在意真假。
沁儿和斐玉珩都已离世,当年的故人,如今只剩下斐香衾,她不希望她死,但也不想让这个杀人凶手好好活着,便每个月过来看她一趟,保证着她还活着。
同时冷漠地看着她发疯。
就像现在一样。
谢绾面色平静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等到那持续发疯,说着一堆她也听不懂的胡言乱语的斐香衾平静下来后,才问她。
“明日冬至,我打算去西山给你兄长烧纸,你要同去吗?”
兄长两个字,让斐香衾滚在地上撒泼耍疯的动作顿住。
她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谢绾,努力从那混沌的记忆中,寻找一些不曾被遗忘的记忆。
谢绾又道:“你的儿子死在了天策将军的剑下,假王也已经伏诛,漠北一十八个部落同时投降,往后,整个北域……都是安朝的天下了,”
“斐香衾,你的梦碎了。”
哐当。
斐香衾陡然打翻一旁装着冬青树的瓦罐,迷蒙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又有一丝彻骨的恨意……
“谢绾,都是你,你该死!”
“当年若非你进京,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谢绾丝毫不理会她恨毒的眼神,起身,淡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会带你去祭拜斐玉珩,到时候会让人给你梳妆洗漱。”
“这应该,是你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他如果还在的话,会希望你穿戴干净,整整齐齐的。”
谢绾自顾自地说完后,不再理她,转身离开。
明日要祭祀,她要准备好祭祀的灯烛与纸钱,还有斐玉珩生前爱吃的糕点……
……
是夜。
两个厚重的木箱子被抬进了谢绾的寝殿。
“小心点儿。”
在前面指挥抬箱子的宫女,正是颇得李乾喜爱,要让她做自己司帐的殷宁。
五年过去了,当年的小豆芽菜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肌肤玉白盛雪,眉眼之间,生动活泼。
她一进来,整个屋子都跟着亮堂了。
她款步朝谢绾走来,行了个晚辈的礼节后,指着那箱子,笑着介绍,“太子听说您明日要去祭祀,便命奴婢也挑带了些祭祀的东西过来,不曾想,挑挑拣拣竟收拾了两箱子出来。”
“嬷嬷您看看,哪些看得上的,明日一块带过去祭祀用。”
语罢,殷宁指挥着后面的宫女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各色器物,从器皿到衣衫首饰,要么用纸做的,要么用蜡制的,皆精致华美,出自大家之手。
甚至,还有一只通体澄净的玉箫,那玉箫用的是软木,极易燃烧,也可以祭祀用着。
这样两箱子器物,比活人用的还精致,作价比铺子里卖的实物还要贵。
谢绾这不大的屋子,都被衬地华美瑰丽起来。
她无奈一笑,这哪是祭祀,这是炫富去了吧。
西山多有孤魂野鬼,看见她成箱成箱地往山里抬,别一时吃味,扑过来抢这些供奉!
“这些东西……”
谢绾正要婉拒时,忽然眸光凝落在其中一物上,眼底微颤。
那一对雪狐皮毛制作的手套。
纯白色的手套上,没有一丝杂毛,当然也能烧给死者的,但太过暴敛天物……
而且,这狐皮,有些似曾相识。
她面色微变,猛地将那手套拿在手中,仔细翻看其上丝丝缕缕的火焰纹路,确定和白日看到的那些一样后,眼神顿时变得复杂无比。
“这东西哪来的?也是在太子库房之中吗?”
殷宁皱眉,仔细看了一眼后,眉头舒展,笑着道:“奴婢想起来了,这是临出门前太子塞进来的,说是做个添头。”
轰。
谢绾似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颤了颤,手指攥着那雪狐皮毛做成的手套,问道,“太子现在人在哪儿?”
殷宁不明白谢绾为何态度突变,但面对谢绾的质问,不敢耽搁,立刻如实答道。
“在书房里批改奏折呢。”
“陛下说了,往后工部之事全部交由太子来负责,由那些老臣们从旁督导着。”
“对了,还有漠北的一些军事简报,太子今日也极为关注。”
“带我去见他。”
谢绾夺门而处,奔向东宫那灯火彻夜不灭的书房。
……
吱呀。
门被推开。
正埋头忙些隐晦之事的李乾,看到来人是谢绾后,先是一惊,而后眼底泛出喜意来。
“娘!”
他搁下手中之物,快步走过去迎她,准备引着她往内殿走去。
不曾想,拽了一下,竟没有拽动。
“娘?”
他又试探地叫了一声,却仍得不到任何回应,眸光顿时危险起来,如有实质的质问,落在跟着进来的殷宁身上。
殷宁眼底一颤,心生出一丝恐惧。
人前,世人只道太子有一宠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东宫里头除了谢氏之外,最不好得罪之人。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宠爱”中,藏了多少隐晦和不堪。
太子宠她,纵容着她,像小姐一样娇养着她,给了她无尽的声望和地位,实则,不过是把她当作他的一把刀,来惩治和震慑那些不怀好意之徒。
就像去岁为她过生日,并非是为她撑场子宴饮,而是为了遮掩前一日,太子纵火烧了那几个贱奴之事……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同时,她也需要太子的这份“荣宠”。
所以,她与太子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她做他的宠婢,他行他的阴私。
还有最近疯传的司帐之事,是因为太子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可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平等地、厌恶着,天下所有不叫谢绾的女子。
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他渴求多年却得不到的母亲的爱意,她更知道他内心的匮乏与空虚,而她,会为他守口如瓶。
所以,未来。
等太子登基之后,必然会继续“宠爱”他,甚至为妃为贵妃,为他执掌六宫,因为,只有她明白他的本性和底色。
此刻,面对李乾那质疑中带着冰寒的眸光,殷宁对他缓了缓摇了摇头,正要用口型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时,谢绾已开口问道。
“你刚才在做什么?”
李乾眼神一闪,从善如流道:“刚才,在翻看宁儿给孤做的香囊。”
他那样的动作,肯定不会是看书翻阅奏折,所以他编了一个像话的谎言。
谢绾却不信。
几步走过去,快速地在桌子上翻找,最后,寻出一小块围脖来。
那白色的狐裘围脖上,绣着暗蓝色的兰花,栩栩如生,清雅脱俗。
谢绾表情彻底变了。
“这东西……”
她拿着到鼻尖嗅了嗅,铺面尽是血腥气。
她又从袖中翻出那箱子里的狐裘手套,两相对比,发现材质一模一样。
砰——
她猛地将那狐裘按在桌子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李乾,看着他那修长地快要超过自己的身形,看着他那与李承赫如出一辙的,俊美如铸的容颜,哑然道。
“这是白天那对雪狐,是吗?”
李乾别开眸光,用沉默做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谢绾质问。
李乾缓缓仰头,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娘,真好,原来你还会生气。”
谢绾闻言,浑身僵硬。
“这么多年了,娘你笑得特别假你知道吗?总是温温柔柔的,却不曾真正让人觉得快乐。”
“这样的面具您带了太久太久,孤费劲全身力气,都无法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到底在乎不在乎我这个儿子。”
“娘,我知道你因为扶摇公主和斐玉珩的离开而难过,可逝者已逝,人总要往前的。”
他记忆中,娘亲之所有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都是因为那两个人死在西山。
娘之所以对他冷淡,不过是因为伤透了……
可他又何其无辜啊!
他做错了什么?
“真好。”
李乾看着失态的谢绾,唇角勾起,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来。
“原来只有这样做,娘你才有情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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