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一

谷从跃看了她一眼，把火熄了。又盯着她看了挺久，才说：“我怎么觉得你那么陌生呢？你是我老婆么？”

茹争流把眼睛瞪到最大：“哪儿陌生？”

谷从跃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太丑了吧……我老婆好看着呢……”

茹争流“呀”一声，就想扑过去和他过两招，忘了还系着安全带，“嘭”一声被定住了。

谷从跃哈哈大笑，震得车载小和尚直晃脑袋：“啧，脑子也不好使了。”

茹争流回来之后，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她变了。

原本的茹争流是个目标明确，野心十足，一旦认准什么非要和人讨论一番阐明态度的人。从天番回来后，她整个人平和了许多，和人辩论的概率大幅度降低，片场遇到棘手的事也不再骂人……微笑着就把人给开除了。

她现在开始着手准备一部女性题材小成本故事片《潜河》，改编自一位严肃女作家的同名小说，讲述一名中年女人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是部非常典型的小情节作品，没有强大的主线剧情和激烈的矛盾冲突，由一个普通中年女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汇聚而成。

越是没有强主线的故事，越考验剧本和导演的表达能力，因此茹争流在前期准备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她把邹宙从中京请来，和六位编剧关在一起磨了大半年剧本，又试镜了不知道多少个演员，画了多少分镜，直到2002年冬天，才基本做好了开机准备。

邹宙以为肯定要开机了，茹争流却把开机时间推到了2003年开年：“我要去中京参加毕业20年同学会。”

邹宙掐指一算，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心口：“天啊，你都毕业二十年了！”忙从包里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算了，怎么也四十多的人了，咱这个年纪靠成熟的魅力。”

茹争流不说话看着她笑。

邹宙到了四十多岁，对这世界的不满越发犀利多样，对什么都要发出灵魂质疑。

她“咦”了一声：“毕业不都是夏天，你们怎么冬天聚？”

“冬天开机的少，基本都是做影视的，现在闲。”

邹宙想了片刻，从鼻孔“哼”了一声，擡眼问茹争流：“你要去啊？”

茹争流心里知道她会怎么说，忍着笑道：“那当然。”

邹宙摇头啧啧：“同学会这种东西，刚毕业那几年还单纯些，这都二十年了，关系好的自然有联系，关系不好的聚了又怎样。搞这东西99.99%都是为了炫耀拉关系，没劲。”

茹争流看着她只笑不说话。

邹宙继续摇头：“要是普通同事熟人搞搞饭局社交还凑合，同学嘛，多少有点儿少年情谊，搞这种就像自己掉头捅了当年的自己一刀。”

茹争流身处同学会会场里的时候又把邹宙这句“就像自己掉头捅了当年的自己一刀”想起来，深觉她扎心的功力越发炉火纯青。

这次他们20年同学会的地点选在中京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据说是时间太仓促没和学校谈好场地，干脆直接找个城里的会议厅，大家都方便。

这天下午，茹争流刚走进酒店大堂，正要问前台会议厅在哪儿，身后有个人惊讶叫道：“啊！茹争流！这么巧！你好你好你好！”

茹争流一回头，有个两鬓斑白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已经很热情地冲她伸出一双手来。

茹争流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便忽视了那双伸过来的手，礼貌笑问：“您是……”

这人执着地伸着手，脸上笑得更灿烂了：“我是美术班的何乃舒啊！”

茹争流又想了想，还是没想起这是谁，但人家手一直伸着，只好草草握了一下。

这位何乃舒十分自来熟，引着茹争流就往电梯那边去：“同学们都到得差不多了，这次来了一百多，比上次还热闹。”

茹争流脑子里拼命想，还是没想起他是谁。

等电梯开始运行，里头还是只有他俩和电梯小姐三个人，茹争流为了避免尴尬，只好低着头，怕对方看出自己的迷茫。

突然眼前就多了一张名片，茹争流赶紧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xxx出版社主编何乃舒，更迷惑了，隐隐怀疑这人是不是个记者，想借此混进他们同学会。

何乃舒带着笑意说：“我没毕业，就上了三个学期，大二下学期就退学去学x语，在x国也是学的传媒，现在国内做的也是传媒。”

茹争流恍然大悟：“啊，你，你上次聚会是不是没来……”

何乃舒：“上次没得到消息。”

茹争流尬笑：“啊，这都二十多年没见了，变化真大啊……”而且当初也不是一个班的，那时候都不认识，别说又过了这么些年。

正说着，电梯门开了，电梯小姐微笑鞠躬：“请慢走。”茹争流快步走出去，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何乃舒紧跟着她，笑吟吟说：“啊，那个，联系方式留一个呗……”

茹争流无奈：“不好意思没带名片……”

何乃舒摸出手机：“你说你说，我记着。”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会议厅门口，可以从开着的门看见人们来来往往，茹争流一眼看见紧里头的於萌，两人眼神都对上了，还是不得不停下来和何乃舒交换号码。

交换完号码，茹争流以为终於可以进去找於萌了，一擡头又一个人递上名片：“呦，争流，好久不见！你先生有没一起来……”

茹争流人还没进会议厅，就是能硬生生把厅里头的人给吸引到门外，宁愿站在走廊上和她聊，不少人盯着她，看见一个人交换完电话号码，立刻过来打招呼。

於萌在人群外头站了一会儿，等烦了，挤进去伸手拽着茹争流袖子就把她给领了出来。

两人快步走进会场，在角落站了，於萌果然开了嘲讽：“呀，老板娘受欢迎得咧~”

茹争流嘿嘿笑，不说话。

於萌又说：“朱蕓来不了了，她们台里派她去m国考察。张蕾也来不了了，她儿子今天结婚。”

茹争流：“那不就剩咱俩？”

於萌翻了个白眼儿：“来了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咱们自己聚一聚。”

正说着，主持人宣布同学会正式开始，俩人随便找个就近位置坐了。

主持人还是上回10周年那位留校的男同学，照例说了一堆客气话，然后就是请几位同学上台发言。

第一个还是曹伟明，他现在已经是国影的一名中层领导，级别不低，加了副金丝眼镜，头发黢黑，一丝不乱，看起来很有派头。说话也明显和十年前不同，“啊”来“啊”去，时不时停下来等掌声……大家也很给面子地在他停顿的时候给予礼貌的掌声。

然后是蓝晨，发言和曹伟明大同小异，无非是回忆当年美好岁月，重申情义难忘，感慨时光荏苒青春不再。

接着是从美术转行做电视导演的王文连，他近几年出了好几部京味儿电视剧，广受好评。他说他今年已经五十岁是知天命之年了，等再过十年大家再相聚，他就是六十岁花甲之年，到时候大家还要聚，引起热烈掌声。

茹争流正和於萌说小话，突然听见主持人说：“都是男同学，咱们女同学呢？茹争流在哪里？来，跟我们讲几句！”

茹争流和於萌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儿，走上主席台，笑着说：“上次十年聚会我来了，这次也来了。我觉得同学聚会非常难得，我们虽然只是四年的同学，但有着二十多年的情谊，这在现在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下个十年我还来。”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茹争流微笑着下去了。

然后主持人又请几个同学上台讲话，被点到名字的大都上来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何乃舒主动走到台上，说：“我就上了三个学期，80年就去学x语，后来学的传媒，现在也做传媒，和电影没有什么联系。但我一直为我们的电影感动，85年还是86年，我在x国，从电视上看到蓝晨拿到xxx奖，抓起电话就打到酒店，蓝晨已经走了。没有能在x国见到获奖的蓝晨，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今天见到大家特别高兴，很多人都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我第一个建议，待会儿有可能的话，每个同学都留下自己的地址电话，谢谢大家。”

於萌都楞住了：“这么直接？果然是国外回来的。”

过了一会儿，大家以为这个环节结束了，不知道谁又起哄，非让刘大军上去讲话。

茹争流不太理解干嘛起这个哄，於萌给了她一个“等着瞧”的眼神儿。

刘大军走到台上先给大家作了个揖，笑嘻嘻说：“我知道大家想让我表个态，那我就表个态。咱们自己孩子，有想报咱们学校的，尽管报……”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茹争流凑到於萌跟前儿小声问：“怎么回事儿？刘大军不是摄影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