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永夜
丈夫战死沙场,女儿身陷囹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萧溟满头青丝变白发。
封萧陌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封家家道中落,萧溟道行清浅,再没人能保护她,她不得不学会独自面对汹涌暗流。
萧溟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封萧陌整夜整夜伴她身侧。
“阿娘,神会保佑我们的。”她这么安慰母亲,也这么安慰自己。
夜色窅冥,星空黯淡,神在何处?
灯影幻灭,天地苍茫,她们的出路又在何处?
通敌案二次审查,因证据不足,加之封萧阡一众拥护者极力反对,且战事吃紧,案件暂且搁置。
封萧陌跨上封萧阡的骏马,拿起她的长枪,拉开她的弓弦,替她奔赴前线,决心立下战功,功过相抵,赎她出狱。
山河破碎,枯骨层叠,战火即将烧至南陵,临行前,封萧陌与苏锦匆忙成亲,红烛几盏,宾客两三,他们就着烽火狼烟拜了天地,一夜倥偬,一夜缠绵。
魔军似是能预料到诸仙门的进攻意图,每每他们发起奇袭,总能被提前识破,很快,战线至於南陵边境,南陵诸仙门奋起反抗,破釜沈舟,将魔族大军拦在了鹏城。
萧溟对於封萧陌最后的回忆,停留在她远去的背影里,那日她一袭素衣白得耀眼,霞光纯澈,在一片橙红之中,那抹白色尤为显眼。
鹏城之战后,无数次午夜梦回,萧溟总会忍不住去想,是否天意要亡了封家。
她每日每夜皆在后悔,后悔没有拉住他们,若他们不走,便不会天人永隔。
她想不通,封萧陌那般机灵,猫被逮住了她都不会被逮住,当年她贪玩,学堂先生多少回想抓她回去听学,她都能躲过,学堂先生可会轻功,她彼时那么小,都不会被抓到,怎么现下会被魔军擒获呢。
假的,都是假的,封萧陌只是迷路了。
她不敢想,只消脑海中冒出她的孩子,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她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救出封萧阡与封萧陌,以往封旭在世,他从未让她陷入过为难境地,眼下孤身一人,她蓦然发觉,她的力量是多么苍白。
直到修为尽废,直到手脚被束,封萧陌蓦然发觉,她的力量是多么苍白,他们抽得她皮开肉绽,他们将她的四肢折断,一次次昏厥,她的血肉溅的四处皆是,疼痛刺心,却无穷无尽。
心脏有种撕裂感,日日夜夜,每时每刻,萧溟甚至想死,但是她的孩子们还活着,她不可能丢下她们,她只能怀抱着一丝丝的希冀,忍受无穷无尽的悲恸苦楚。
不知已是第几桶冰水泼下,最开始的疼锥心刺骨,到后面,封萧陌不成人形,奄奄一息,哀鸣声已然嘶哑,痛感达到阈值,竟也没刚开始那会儿度日如年,她感觉下一刻便会死去,可是没有,他们吊着她的命,一面施以凌虐,一面治愈着她的心肺。
痛苦达到阀值,灵魂已然抽离,萧溟感觉自个脱离了万物,她浮游於此世之外,可下一刻便能碎裂,碎裂在封萧陌的惨叫声中,碎裂在封萧阡的绝望里。
封萧陌感觉自个变成了一个木偶,仅靠几根细线吊着,方才没有当即散架,无论如何剐刺,木头都不会再有痛觉。
有人来探望萧溟,萧溟挤出一丝笑容,她拉着友人说了好多好多,她说,封萧陌小时候生得多么秀气,可这般秀气的小姑娘,却比男孩还要顽皮,姐姐没让他们劳神,每每先生登门,不消多想便知,铁定是妹妹惹祸了。
笑着,说着,她便哭了,她恨自个无能,她恨不能把自个撕开,也好免了这般苦楚。
她抱着俩姐妹的衣物,一刻也不肯松手,像是要让这些衣物长进血肉,融为一体。
封萧陌麻木了,酷刑撬不开她的嘴,於是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她整日整夜地做梦,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接踵而来,她见到封萧阡死亡,她见到萧溟变成了疯子,到后面,她自个也分不清现实幻境,或许,她会最先变成一个疯子。
萧溟消瘦的厉害,她面颊两侧迅速凹陷下去,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她躺在封萧陌的床上,整夜整夜难以入眠,难得睡着一回,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人敲门。
明明见不到门外的人,可她笃定,门外就是封萧陌,她的萧陌回来了!她只是迷路了!现下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迫不及待地想下榻开门,可身子好似不是她自个的,她动不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听她差遣。
敲门声还在继续,她听得真切,但是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是动了动手指,她想开口对封萧陌说话,她想告诉她,阿娘马上便来,你耐心地等一会儿,万不能走。
可她说不出话,嘴怎么样也张不开。
扑咚一声,萧溟滚落下床,她的手能动了,於是她撑着两只手臂,一寸一寸爬至门口,推开门,她与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那团血肉面对着她,也趴在地上,蠕动着,颤抖着,发出沙哑的声音:“阿娘。”
萧溟猛然惊醒,冷汗如雨,浑身上下透湿,她喘着粗气,心跳得极快,几乎要蹦出胸腔。
也是,封萧陌不过迷路了,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
恰在此时,敲门声再度响起,这回萧溟确定不是在做梦,真真切切有人在敲门。
“是萧陌么?”
门外无人回答。
萧溟打开门,微弱的月光下,真是封萧陌!
她忙不叠去掐手臂,痛感传来,不是在做梦,封萧陌真的回来了!
她瞧着并未受伤,整个人完好无损。
“阿娘。”她唤道。
萧溟再也忍不住,抱住她失声痛哭,离得近了,在表面完整下,萧溟闻到了血腥味。
铁定是敌人的血溅到衣服上,味道散不去罢。
她欢天喜地把封萧陌迎进门,透过微弱的烛火,萧溟无意间瞧见封萧陌脖子上有一圈细细密密的针脚。
她赶忙移开视线,再不去看她脖子第二眼,她不断告诉自个,幻觉,铁定是她眼花了。
“阿陌,你莫怕,咱们呆在家里好不好,哪儿也不去了。”
封萧陌微笑,那笑容与以往一模一样,没有一丝违和感:“好。”
萧溟搂住封萧陌睡下,她握着女儿手腕,却没有探到脉搏。
她触电似的松开手,封萧陌不觉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
萧溟阖上双眼,当着是梦做傻了,萧陌都平安回来了,怎么还疑神疑鬼呢。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封萧陌揽在怀中,像幼时一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睡吧,娘亲在这。”
是夜,牢狱中,封萧阡做了个梦,黄沙满天,路边白骨森森,她在尸骸中前进,她也不晓得要去何处,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像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路边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握住她脚踝,她低头一瞧,赫然瞧见封萧陌半边枯骨的脸。
她猛地惊醒,忽而思及,她去往檀溪前,封萧陌曾对她道:“姐,你可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不晓得该去哪儿寻你。”
微弱的月光透过铁栏杆洒入,封萧阡再也无法入眠,她喃喃低语:“萧陌,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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