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平郡,秭归城外。
数十艘大船顺流而下。
船上,士兵们穿着以白色鸟羽兽毛装束的军服,气势森然。
一员发须皆白的老将稳坐船头,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初夏大江上的缕缕微风。
“将军,秭归到了。”
蜀国永安督陈到睁开双眸,遥遥看向大江岸边不远处的城池。
“秭归.....”
他微微叹气,上次来到这里竟然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是他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作为先主刘备的贴身护卫,他在那国运之战中为刘备断后,仅用了数百亲卫便从陆逊的万人大军中死里逃生。
然而先主还是仙去了。
多年后他调任永安,驻守巴东郡,这一来便是为大汉守了二十年的国门。
时光荏苒,陈到已不再意气风发,他没想到此生还能故地重游,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先主当年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徒添了几分伤感。
“去传话吧。”短暂失神后,陈到摆了摆手。
命令传达了下去,只见一艘小船迅速离开船队,向岸边靠近。
秭归城的吴军发现了异样,顿时乱了方寸。
这些年吴蜀两国虽然互为盟友,并未有交战,但作为戍边将士岂能不认得邻国军服?
再加上那军服上插着的白羽装饰,那定是蜀国精锐之一的白毦兵。
“将军!大事不好了!”士兵慌不择路地跑进府衙大堂。
秭归守将步协乃是骠骑将军步骘之子,此番他的表现没有让父亲失望,据城固守并未让魏国的州泰讨到什么便宜。
但州泰也不是善茬,面对吴军的固守,他选择四处劫掠,温水煮青蛙。
这让兵力不足的步协很是头疼。
如今蜀军的到来更是火上浇油。
他们要干什么!?
步协心中升起一团火,当即便向城楼走去。
秭归城依江而建,江边设有诸多望楼。
步协来到了现场,发现蜀军并未上岸,而是派来了一艘小船,于是他很快便通过望楼来和引兵犯境的蜀军展开交涉。
“我乃大吴秭归守将,偏将军步协,尔等来此何为?”
信息很快传递了过去。
那便来了回复:“我乃大汉永安督陈到,受我家大将军(费祎)之命,前来帮助贵国抵御逆魏。”
“援军?”
步协并非愚钝之人,先前战事刚起时蜀国拒不发兵,现如今江陵城陷,形势危急,竟跑来了,这难道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他马上坚决地回道:“我并未收到关于贵国援军的任何消息,如果将军想要趁人之危,我愿与秭归城共存亡。”
消息传到陈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花白的胡子颤了颤,说道:“告诉他,我军若想夺取城池何须这么麻烦,只需尽着白衣,扮作商旅。”
步协一听,顿时脸涨得通红,“白衣渡江”之事虽说过去了二十多年,但这事始终是吴蜀两国心中的一根刺。
对方说这话,无疑是带着浓郁的挑衅之意。
这时,那边又传来一句话:“将军,我们难道不是盟友吗?若非如此,我军如何能来到这秭归城下?”
这话让步协心中一凛。
要知道吴国的真正门户并不是秭归,而是更西面的巫县。
蜀军能出现在这里,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巫县已经失守,二是巫县守军主动放行。
思忖再三,步协还是选择保守。
陈到得知对方的态度后宣称表示理解,并告诉他,蜀国已派人出使西陵,不日他这里便会收到步骘的回复。
陈到决定就这么待在船上,反正他不急,该急的应该是吴国才对。
一身着儒服的老者缓缓走来。
陈到微微侧目,“德艳你看,汉吴两国的盟约比窗户纸还要薄。”
被唤着“德艳”的老者笑道:“是啊,破镜岂能真正重圆呢。”
老者名叫宗预,今年六十多岁,现任尚书,他早年随张飞入蜀,资历不浅,在朝中颇为天子器重。
宗预到了近前,陈到忽然问道:“德艳啊,你老实告诉我,大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
宗预眉头一挑,“陈都督此话何意?”
陈到把话挑明:“如今魏吴战事渐进尾声,吴国败象已显,此乃收复荆州的天赐良机。”
“你我都是先帝旧臣,有些话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偏安一隅最终只会走向灭亡,我大汉何时才能得以中兴?”
陈到的表情很是严肃,而宗预却显得比较淡然。
他知道陈到自从在汝南时便跟随先主东征西讨,对先主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
而宗预虽说是跟随张飞入蜀,但他真正起家是从诸葛亮的丞相府开始的。
在外交方面,他对昔日丞相“联吴抗魏”的方针认同不已。
宗预曾多次出使吴国,就连一向喜欢挑刺的孙权都赞赏宗预的坦率耿直,待其十分友好。
宗预想了想,道:“实不相瞒,不久前车骑将军(邓芝)上表,举江州之兵,顺江而下,意图收复建平、宜都二郡,甚至是南郡。”
陈到心中闪过欣喜,可随即便消失了。
“但结果还是你来了。”
二人都活到这么大岁数了,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都清楚。
朝廷派这么一个“汉吴友好大使”前来,就足以表明态度。
两人沉默了一阵,宗预再一次开口:“陈都督应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魏国经此一役夺了南郡,吴国失去了一重大屏障,如果再被魏国趁势夺取荆州全境,岂不有灭国之兆?”
“灭了还不好?”陈到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但还是对吴国有强烈的怨念。
宗预道:“先不说荆州全境,就算魏国只是占据了建平、宜都二郡,国土便直接与我大汉接壤。”
“那魏国若是要对我国大举用兵,可以从陇右、关中、上庸、建平四地方同时进攻。”
“我大汉一旦与吴国交恶,到那时候孤立无援,该当如何?”
陈到不语。
宗预又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阶段,我大汉与东吴唯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不太情愿,可这却是事实。”
“好了好了,我累了。”陈到摆摆手。
宗预拱手一拜,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又回首看了一眼,夕阳下,垂暮老将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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